狄郊问道:“袁兄是说谢瑶环是谢佑之女?”袁华点点头。李蒙道:“哎呀,这下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谢瑶环与李氏结有不共戴天之仇,又在武则天身边长大,肯定跟武承嗣是一党,他却费尽心机将案子交到谢瑶环手中,岂不成了送羊入虎口?难怪谢瑶环本不欲接案,一听狄郊是狄仁杰之侄立即耸然动容,看来她也是想借此案大做文章,扳倒狄仁杰,为武承嗣登基铺路。
李蒙自责不已,王之涣也深怪他。还是狄郊道:“李蒙本是好心,无奈这是天意,怪不得他。”
辛渐道:“他们的阴谋未必就能得逞。女皇虽然年迈,却并不糊涂,只要咱们能抵得住严刑拷打,坚决不认谋反罪名,谢瑶环取不到口供,想扳倒狄公并不容易。”袁华嘶声道:“未必,这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忽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狄郊忙上前按摩穴位,助他顺气。
众人一时无计,只得默默坐下。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一阵哗哗铁链声,王翰也被押了进来。他倒不惊诧辛渐四人重陷囹圄,只淡淡道:“我早说过没可能轻易放过你们的。”袁华见他气度镇定非凡,很是赞叹。
辛渐笑道:“如此不是更好?咱们早说过要同生共死的嘛。”王之涣道:“是啊,死也能死在一块。”
王翰问了四人再次被捉拿的经过,道:“我决定了,还是有我来承担杀害锦娘的罪名,反正人证、物证都有,我要脱罪也难。武延秀曾指名道姓地说我和辛渐是动手的刺客,这样他自己的话就有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你们才有机会脱身。”
袁华道:“王公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未免想得过于天真了,他们的目标是狄公,不是你,你是刺客也好、凶手也好,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就算从你们几个身上得不到口供,他们会转而从你身边人下手,亲属也好,奴仆也好,总有人捱不过酷刑的。来俊臣手段十分厉害,不仅从肉体上加以折磨,精神上的侮辱和荼毒更令人难以忍受。再伪造一些谋反的实证,比如兵器甲胄等,辛公子,你父亲掌管大风堂,天下兵器十之二、三出自你家,这对他们更是绝好的机会,那时候你们有口难辩。就算能辩也没有机会开口说话,殊不知如今来俊臣审讯重要犯人都是先截去舌头,再自行编造他所需要的口供。”
王翰、辛渐五人虽然个个聪明过人,究竟生长在富贵之家,未经历大风大浪,听了袁华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出来的一番话,尽皆惊骇得呆住。
李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哭丧着脸道:“这么说,咱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袁华道:“不但你们自己要死,还会牵连进家属,以及一大堆的亲朋好友,此即所谓的‘罗织’。”
几人回想起当日在洛阳见到才子乔知之被族诛的场面,一时悚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袁华道:“不如由我来冒充刺客,也许能助你们跳出漩涡。”辛渐道:“不,这不行,怎么能让袁兄替我们受过?”
袁华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个人,亲属早被武承嗣杀尽,再无他人可以牵连。况且我有把握,谢瑶环绝对不会杀我。王公子,你既是大家首领,该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们几个人的事,大丈夫当断则断,我就等你一句话。”
王翰微一迟疑,道:“好,袁兄如此高义,我们也不能拒绝。你想要我们怎么做?”袁华道:“请将昨晚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王翰便朝王之涣点点头,他口才最好,讲述事情经过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袁华听罢,道:“锦娘一案甚是离奇,不过应该只是普通的杀人案,就要靠你们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我正好冒充王公子在驿站外墙所救的那名刺客。”低声向众人交代一番后,又让李蒙叫来狱卒,道:“我姓袁,要见朝廷制使谢瑶环。”
狱卒斥道:“深更半夜,制使岂是你想见就见的?”李蒙威胁道:“你不去立即禀告的话,我们几个就自相残杀。重囚死在你管辖下,后果你自己考虑。”
狱卒笑道:“真是疯子说疯话……”却见李蒙当真走过去蹲下来,用双手镣铐间的铁链缠住袁华咽喉,作势拉紧,那可是制使亲自带兵追捕回来的反贼,出不得半点差池,慌忙道:“别,别,我就去禀告。”飞一般地奔了出去。
李蒙这才松开铁链,嘟囔道:“这还吓不住你!”袁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李蒙忙道歉道:“哎哟,对不住了。”王之涣埋怨道:“你怎么专选袁大哥下手?”李蒙道:“我想袁大哥是谢瑶环亲自抓回来的,当然比我们几个更重要些。”
王之涣道:“选狄郊不是更好么?大伙儿都知道他是狄公的侄子。”李蒙更是不服气,道:“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只想到袁大哥。”
袁华好不容易顺过气,哈哈大笑道:“几位当真有趣得紧。想不到这次袁某回中原办事,竟能结识几位少年英雄。”
过了一刻工夫,狱卒领着几名兵士进来,将袁华扶了出去。王翰五人都是两天一夜没有睡过觉,疲累不堪,等袁华回来时竟然各自合眼迷糊过去。直到牢门打开、拥进来一群兵士才惊醒过来,天光竟然已经大亮了。
王翰问道:“袁华呢?”领头兵士道:“他人在公堂上。起来,都起来。”李蒙道:“要带我们去哪里?”兵士不耐烦地道:“当然是过堂啦!快走!”
五人被带来州廨大堂。却见谢瑶环已经换上了女官官服,正襟危坐堂中,高大华贵的冠帽足有她半个头大,样子甚是诡异,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这一套公服收入行囊当中。
堂上堂下遍布掌刑的差役、记录的书吏和戒备的兵士,气氛煞是紧张。袁华手足间依旧戴着戒具,却被允准坐在一旁椅子中,似是因受伤颇受优待,见五人进来,微微点了点头。
兵士还欲强令王翰几人跪下,谢瑶环道:“不必了。王翰,你这就将你们几个如何与淮阳王结怨以及后来的经过情形一一讲清楚。”王翰道:“是。”
当即说了淮阳王武延秀因未能住进逍遥楼而怀恨,派人以搜拿逃犯、反贼为名来捣乱,领头的校尉得知狄郊是狄仁杰之侄后才悻悻退走,还强行带走了歌妓赵曼。之后他因饮酒发热出去散步,遇到一个走路不稳的人,好心上去扶了一把,结果反而被对方打晕,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一回到逍遥楼就被羽林军当作刺客抓了起来,很快又被河东县令认定是杀死秦锦的凶手关进了县狱,直到昨晚才被解来州狱。
谢瑶环道:“这么说,你既不是刺客,也不是杀死秦锦的凶手?”王翰道:“都不是。之前我之所以肯认罪杀害锦娘,是怕淮阳王一心要将我们几个扯进行刺案。”
谢瑶环道:“可河东县令人证物证俱全,你又如何解释?”袁华忽插口道:“我可以作证王翰说的是实话,因为前晚是我打晕了他,我就是那个受伤的刺客。”
谢瑶环听了也不惊奇,大概袁华之前已将同样的一番话对她说过,只点点头,又分别问过辛渐、狄郊四人行踪,几人没有丝毫出奇之处,均说了实话,就连无意中在逍遥楼后院救了袁华也没有隐瞒。
谢瑶环望了一眼袁华,又问道:“你们当真不是有所图谋,一路跟随淮阳王来到蒲州行刺?”她这话是明知故问,还有些官腔官调。
辛渐道:“我们根本不知道淮阳王会来蒲州。不知道制使可有听说淮阳王一行策马强行通过浮桥一事?浮桥上人仰车翻,有人更是被挤落河中。我们五个当时正在鹳雀楼上,亲眼看到浮桥上尘土大起、哭喊震天的情形。明明是我们先到蒲州,何以谈及跟随二字?”
浮桥一事谢瑶环还是第一次听说,当即紧蹙了眉头,露出深重的忧色来。
辛渐又道:“若是我们几个有心刺杀淮阳王,何不顺他心意让他住进逍遥楼,岂不是比驿站更容易动手?”
谢瑶环一时沉吟不语,又朝袁华望去,他却一直低着头,始终没有多看她一眼。她心中一时激荡不已,这件案子不用审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她也鄙视武承嗣父子做所所为,但出于自身利益理所当然地要站在武延秀一边,不然将来皇嗣李旦即位,她将死无葬身之地。只是现在事情又有了变化,她虽然矛盾自己的立场,但还是不愿意助纣为虐,可又不能公然得罪武延秀。踌躇许久才道:“嗯,本使暂且相信你们的说法,但是淮阳王人不在这里,这些依旧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要结案还需要你们当堂对质。听说你们正在努力查找杀死秦锦的凶手,我可以暂时放你们出去查案,好洗脱王翰的杀人罪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得留下你们中的一个。”
王翰道:“那好,我愿意留下来。”谢瑶环摇了摇头,指着辛渐道:“将他扣下来,其余人先放了。”
兵士应命上前,将辛渐拉到一边,取钥匙开了王翰、狄郊四人的手铐脚镣。
五人无不诧异莫名。王翰是几人首领,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就算不扣住他,也该扣住狄郊,须知他才是这场狱事的关键人物。可这谢瑶环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选中了辛渐。辛渐自己也极是纳罕。
袁华忽冷冷道:“他们五个都是河东有名的公子,又不会逃走,制使何必一定要留下一个?”语气很不客气。
谢瑶环不但不发怒,还平心静气地解释道:“我自有我的考虑。”袁华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谢瑶环下令道:“将袁华和辛渐带下去关起来。不得我的允准,任何人不得探视。”
王之涣问道:“喂,制使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辛渐?”谢瑶环却是不答,起身转过屏风去了。
辛渐笑道:“没事,我就留在这里陪袁大哥。”王翰上前握住袁华双手,道:“多谢。”袁华只微微苦笑,又对狄郊道:“狄公子,你上次开的止咳方子很好用,回头麻烦你再送几包药来。”狄郊道:“好。”不及说更多,眼睁睁地望着辛渐和袁华被兵士押了出去。
李蒙道:“实在奇怪,谢瑶环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辛渐?”王之涣道:“莫非她打听过咱们底细,知道辛渐武艺最高?”他也是随口玩笑,心中百般不解。
回来逍遥楼已经日中,蒋大还在蒋素素家操办丧事,彻夜未归,蒋会自从秦锦遇害当晚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四人只得各自回房沐浴更衣,预备去祭拜锦娘,顺便询问蒋素素秦家可有什么仇人。
王翰不见僮仆人影,问起伙计才知道田睿、田智自作主张,一大早赶回晋阳报信求救去了,不由得暗骂二人多此一举、徒生事端,可又追之不及,只得任他们去了。
等伙计出去掩好房门,王翰脱下衣衫,跳入浴桶中,热气袭身,全身血脉贲张,舒泰无比。又想起依旧被困在狱中的辛渐来,可是没有办法救他出来,就连他自己出狱也纯属侥幸,不知道袁华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谢了瑶环。看二人神情,倒像是多年旧识。然则明明是谢瑶环亲自捕回了袁华,这又做何解?这位女制使节关住辛渐不放,就等于将他们四个也拘禁在蒲州,而且不需要镣铐和看守,当真是高明。可她为什么偏偏选中辛渐?
正神思间,忽听见楼廊中伙计的声音道:“阿郎就住在这间,不过他现下不方便见客……”话音未落,便有人一脚推开房门闯了进来。王翰背对着门,照样坐在桶中横板上一动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味道,只冷冷道:“出去!”
只听见背后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翰郎,是我。”王翰叫一声“哎哟”,大喜过望,从水中站了起来,转过身道:“羽仙,我不知道是你,我……”忽见心上人穿着一身酒肆小厮模样,虽依旧难掩丽色,却不明白她为何打扮得如此怪异,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羽仙见他一丝不挂,“啊”了一声,不及回答,急忙转过脸去。
王翰忙道:“你等我穿上衣服。”匆匆跃出木桶,也顾不上擦拭身上的水迹,随手披上衣服,一边系带一边问道:“你如何来了蒲州?是来找我么?派人捎个信,我赶回晋阳看你便是,何必劳你跑这一趟?我派人送给你的那些各地特产有没有收到,可有喜欢的?”
羽仙忽“嘤嘤”哭了起来,道:“你就知道自己在外面游山玩水,可知道大人要将我嫁人了,我是逃出来的。”
王翰吃了一惊,问道:“尊公要将你嫁给谁?”羽仙道:“我还不知道。”
王翰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别急,我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嘛,如果尊公一定要议婚事,你就主动提出要嫁辛渐,或是狄郊,或是李蒙。嗯,尊公最重郡望,辛渐门第差些,李蒙又是赵郡李姓,不过还有狄郊啊,狄家也是晋阳望族,老狄伯父又是当朝宰相,名誉天下。难道尊公还想公然抗旨,将你嫁给五姓七家不成?”
原来羽仙也姓王,是王之涣堂妹,与王翰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二人不但同姓,而且同族,即使血缘极远,也绝无成亲希望。
王羽仙听王翰语气随意,全然没有太当回事,极是委屈,眼泪又流了出来,问道:“你当真想让我嫁给狄郊么?”王翰道:“当然不是真的。不过……”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叹息一声,上前搂住心爱的女子。
这是他生平最烦恼之事,无法娶到意中人为妻,任他再有钱再有名再有才,也解决不了这一残酷的难题,所以他放浪形骸,混迹于美女酒色中,只不过借以麻痹自己。总以为羽仙年纪还小,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难道真的如当初戏言让她嫁给狄郊,以后日日相对,长恨绵绵?他又如何对得起狄郊?
王之涣、狄郊、李蒙闻声进来房中,见到王羽仙突然出现在蒲州也十分惊讶。王翰扶着王羽仙坐下,这才慢慢问明原委。
原来提出尽快将王羽仙出嫁的是其姊王蠙珠。王蠙珠温柔貌美,早已嫁给通事舍人段简为妻,居住在洛阳,夫妻和睦,家庭美满。一日她到白马寺进香,遇到一名相貌俊美、气派雍容的中年男子上来搭讪,略微交谈了几句。哪知道这男子就是令人闻名色变的酷吏来俊臣。他自遇到王蠙珠后,一见倾心,垂涎其美色及名门望族的出身,使尽手段威逼段简休了妻子,自己娶王蠙珠为妻。这场婚事在洛阳轰动一时,来俊臣虽对王蠙珠礼敬有加,王家却深以为耻,王蠙珠也自感羞愧,与前夫和娘家断绝了往来。这次是王蠙珠主动派人送回晋阳送信,信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提请父亲尽快将妹妹王羽仙出嫁。
王翰一听,立即有所警觉——王蠙珠信里不提别事,只说嫁妹,肯定另有情由,说不定是来俊臣在打王羽仙的主意,想强行聘娶给他的同党。王蠙珠不愿意妹妹步自己后尘嫁给来俊臣之流,但又不便明说,所以只跟父母说妹子年纪已经不小,也该早早嫁人。
王之涣也是一般的想法,道:“哎哟,该不会是来俊臣又要打羽仙你的主意吧?”
王羽仙不仅人生得清莹秀澈,气质如兰,且聪慧灵秀,机智远在其姊之上。当年王蠙珠在晋祠与新科进士段简相遇,一见倾心,其父王庆诜却嫌弃段简非望族出身,坚决不同意将长女嫁给他,还是王羽仙与王翰等人使计,才迫得王庆诜同意了这门亲事。不过旁观则清,当局则迷,她原本只是不愿意嫁人,加上许久不见王翰,思念不已,所以鼓足勇气离家出逃,却丝毫没有去想自己的婚事会跟自己现任姊夫来俊臣有关,一时愣住,半晌才悠悠叹道:“若果真如此,我宁可死,也绝不学姊姊那般。”
众人与她一道长大,知道她外柔内刚,说到做到,忙安慰道:“未必就是这样。况且你人已经逃了出来,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王翰问道:“你路上没有遇到田睿他们么?”
他虽然不满僮仆未得他准许就私自回了晋阳,但毕竟这对兄弟也是好意。况且田氏兄弟自幼跟在他身边,深知他为人,应该不敢过于张扬,只不过想要找个厉害的人拿拿主意。王翰本人是五代独子,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并无直系亲属。狄郊也是幼丧父母,由姨母抚养,且叔伯堂兄们都在外面为官。王之涣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不过是普通的贤良妇人。辛渐父亲辛武掌管大风堂,虽沉默寡言,为人却是刚硬正直,母亲贺英豪爽开朗,极有男子之风。李蒙之父李涤是晋阳副宫监,虽无实权,却是个尊位,为人也相当精明圆滑,饶有智计。田睿、田智这番回去,应该不会惊动太多人,不过是要找李涤求助。李蒙等人也这样猜想,倒赞赏这对僮仆机智。
王羽仙却道:“没有啊。我是经龙门过来的,或许他们走的是闻喜那条路。”王翰道:“嗯,你累了吧?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房间。”狄郊忽道:“我们几个现下卷入官司,不但一时不能离开蒲州,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羽仙不能留在逍遥楼里。”
王羽仙道:“什么官司?”这才留意到辛渐不在,问道:“辛渐人呢?”王翰道:“他被关在州狱中,这个回头再说。不过老狄提醒得对,你不能留在这里。”
王羽仙道:“我不走,你们出了事,我更不能走。”王翰道:“不是赶你走,而是要你藏起来,不要公开露面。你私自出逃,尊公未必会怎样,可若真是来俊臣有什么歪主意,他能轻易放过你么?听说你逃走,最先想到的就是来找我们几个要人。”
李蒙道:“那好,我这就出去找处房子给羽仙。”狄郊道:“不必费事,我有个主意,之涣,你觉得普救寺怎样?”
普救寺位于城东峨嵋岭,狄郊和王之涣到蒋素素家查案时从外面远远见过。王之涣道:“好,是个绝好的位置,而且咱们扮成香客来来回回去看羽仙也不会引人起疑。”
几人议定,王翰派伙计出去买了几套女子衣衫,让王羽仙换上,又亲手给她戴了一顶胡帽,压得老低。为避人耳目,也不骑马,先命伙计出去雇了两辆大车,自己和王羽仙坐了一辆,狄郊等三人乘了一辆,往城东而来。
普救寺建造在峨嵋岭土岗上,依塬而建,寺院坐西朝东,南、北、西三面临壑,惟东北向殿宇依塬平展,既挺拔俊逸,又不失雄浑庄严。
东大门进来即是天王殿,李蒙叫住一名小沙弥,说有心布施一笔重金,想见一见住持。那小沙弥见几人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不敢怠慢,慌忙领到西面静室坐下,自己去飞报。过了一会儿,便见小沙弥领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李蒙最擅应酬,上去一阵寒暄,顺理成章地递过去一袋金砂,提出想将妹子安置在寺中。
那住持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又见这几人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清气萦绕,料来绝不是普通人,当即会意点点头,道:“本寺后园有个梨花院,僻静幽雅,专门提供给想要清净的尊贵香客居住。不过西房和南厢都有人住了,只剩下北厢空着。如果娘子不介意,贫僧这就派人去问那三兄弟愿不愿意……”王翰皱眉道:“住客是三名男子么?”住持道:“嗯,其实也是本地人,不过老三跟人打架受了伤,不便公开露面,老大、老二就抬了他到本寺养伤,暂避风头。”
众人见住持侃侃而谈,丝毫不忌讳提及这些,浑然不似方外清修之人,很是诧异。
王翰猜想那三兄弟多半也是惹了麻烦才避来寺中,便道:“那三人都是男子,不大方便,梨花院还是不要住了。”
李蒙道:“还请住持想想办法。我妹妹娇生惯养惯了,难以与人相处。”又递过去两袋金砂。住持看也不看,接过来顺手塞入袖中,道:“既是如此,本院还有一处书斋,虽不及梨花院幽静,也是个独门独院,就在北面塔院西面,一直空着,娘子若不嫌弃,就请移步去看一看。”
几人便跟着住持往书斋而去,这普救寺不算大,前殿后园,前面天王殿、钟鼓楼、大雄殿三处主要建筑依东西排开,殿南是经院和僧舍等,北侧则是塔院和书斋,住持所提的梨花院则是在后园密林中,人站在前院难以看见。
书斋坐北朝南,只有三楹正屋,院中东侧植满翠竹,飒飒有声,西侧墙下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树下有井,颇有生机。进房一看,则大失所望,房中相当干净,一尘不染,不过却空旷简陋,只有简单的桌椅,几排书架上摆满了经书。王翰自然很不满意,王羽仙却道:“这里就很好,我就住在这里。”王之涣道:“我也觉得不错啊,素淡得很,适合羽仙的性子。”王翰无奈,只得同意。
住持问道:“娘子是一个人住这里么?”王羽仙道:“是啊。”旋即会意住持言外之意,不由得红了脸。李蒙忙道:“住持放心,我们几个坐到天黑就走。”住持道:“各位请稍候,贫僧派人送些斋饭和用品过来。”
王翰几人劳碌了几天,坐下来围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顿饭,倒觉得斋饭素食格外香,不过有菜无酒,未免不能尽兴。转念想到辛渐依旧困在狱中,手足被锁,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不由得意甚怏怏,连意外见到王羽仙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王羽仙已在车上听王翰大致说了经过,道:“我在路上遇到过一队羽林军,不过因为着急赶路,也没有特别留意,原来领头的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现在想来,他们也是飞马疾驰而过,应该是另有要事赶着去办,不然他一定会留下来认真对付你们几个。那制使谢瑶环放了你们,有不得已的原因也好,不想助纣为虐也好,但她终究不敢得罪武延秀,所以扣住辛渐,等于软禁你们几个在蒲州,想来是要等淮阳王办完事回来处置这件事。”
她说得不疾不缓,娓娓而谈,但却听得人惊心动魄。王翰几人自然深知武延秀一旦回来蒲州他们面临的处境,无非是逮捕下狱,严刑逼供,到那时只能任人宰割,连半分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王羽仙又道:“翰郎,我看这件事非得惊动狄公不可了,至少得让他在朝中有所提防。”
其实她这个提议人人早已经想过,只是谁也不好意思当着狄郊的面提起,大伙儿都知道狄郊养母不准他与狄仁杰来往,这次五人出游到了洛阳,狄郊都不敢违背母命去拜见伯父。还是辛渐、李蒙二人私下偷偷去相府拜会,说明狄郊的难处,狄仁杰才派次子狄光远来客栈探望。他们五人从一开始被武延秀陷害起,就知道对方的最终目标是狄仁杰,原以为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解决这件事,但却实在难以应付指鹿为马、不顾事实又有显赫权柄的对手。别说他们不能指出真正的刺客主谋是李弄玉,就算真交代出真相也于事无补,跟所谓的刺客相比,狄仁杰对武承嗣父子的危害当然远远为大。所以事情到眼前这个地步,似乎已经难以有转机。虽然没有立即大祸临头,可真如王羽仙所言,谢瑶环不过是要将他们五个拖住等武延秀回来。到那时再想去给狄仁杰报信,不也迟了么?
几人目光炯炯,一齐落在狄郊身上,伯父是他的,自然要由他来决定。狄郊苦笑道:“大家都是受我牵累,我还能不听么?就依羽仙所说,我今晚写一封信给伯父,明早托人送往洛阳。”王翰道:“那好,就这么定了。羽仙,你别担心,邪不压正,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王羽仙嫣然一笑,道:“我不担心。”
李蒙打火点上灯,起身笑道:“天色不早,我们三个去外面逛逛,不然可就看不到风景了。”使了个眼色,狄郊和王之涣知趣地跟他走了出去。
王翰揽住王羽仙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笑道:“你真不担心么?”王羽仙道:“嗯,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王翰道:“放心,万一尊公追来,我就说你和狄郊已经私下结为夫妻,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无可奈何。”王羽仙道:“不是这个,我是担心你们几个抵不过那凶恶的武延秀。”王翰笑道:“尽力而为便是,抵不过也是天意,反正你我死也死在一起。”王羽仙大是感动,回臂抚摸他的头,叫道:“翰郎……”
李蒙、狄郊、王之涣出来,外面已是暮色苍茫,不但香客们各自返家,就连僧人们似乎也凭空消失了一般。三人在四周转了一圈,普救寺居高临下,视野宽阔,风景极佳,站在西面后园中甚至可以看到蒲津浮桥和鹳雀楼的朦朦身影,若不是几近天黑,怕是整个河东巷陌都能尽收眼底。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王之涣才道:“叫上王翰回去吧,他俩的悄悄话也该说完了,咱们还得去秦家拜祭锦娘呢。”
三人便往前院而来,忽见到前面有名小沙弥手提着灯笼,引着一名男子往梨花院走去。李蒙道:“呀,那人不是河东驿站驿长么?他来这里做什么?”狄郊想起住持说过有三名男子住在梨花院中,其中一人受了伤,也大起疑心,道:“去看看,轻一点。”
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梨花院外。那小沙弥走到门前,踮脚点亮了门檐下的气死风灯,将灯笼交给驿长宗大亮,合十行礼,便默默退走。宗大亮见他没入黑暗中,这才转身敲门,叫道:“是我。”
有人来开了门,宗大亮迅疾闪身进去,大门又重新闩上了,四周陷入一片深沉的幽静中。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古朴玲珑的垂花门,匾额上“梨花深院”四个字格外令人瞩目。
王之涣道:“那字写得不错……”狄郊“嘘”了一声,道:“你们等在这里,我翻墙进去看看。”
那墙约有两丈高,且是石头所砌,李蒙体胖,王之涣文弱,自知难以翻过去,道:“好。”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狄郊身边,各自抓住他一条腿,喝一声“起”,往上一抽,狄郊双手够住墙头,使力往上攀,李蒙、王之涣再各用肩头一顶他双脚,便借力翻上墙头。
正好墙边有一棵桂花树,狄郊缘着树干滑落院中。不过是处常见的三合小院,三楹两厢,西面正堂和南厢房都亮着灯,只有南厢房房间纸窗有几人人头闪烁。他悄悄摸到窗下,那木窗未关严实,恰好露了一道大缝,探头一看——房中共有四人,除了适才进来的驿长宗大亮外,另有三名二、三十岁模样的男子,都是街上闲汉的打扮,大约就是住持提过的三兄弟。不过与住持所言不符的是,这三人看上去都是好端端的,并没有谁受了伤。四人均站在床前,背对着窗户,似在探视床上的什么人。
只听见宗大亮问道:“他的伤势如何了?”身材最魁梧的汉子不以为然地答道:“不过是肩头中了两刀,死不了,老三跟人打架,脸上被砍了两刀,不也没事么?”
宗大亮斥道:“你们的命贱,这可是个重要的大人物,不准他死,也不准他跑,知道么?”魁梧汉子答道:“知道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藏在普救寺?要想不让人发现,藏我们三兄弟家中不是更稳妥么?”宗大亮骂道:“你们知道个屁,我说藏在哪里就藏哪里!”那三名汉子似是对他很是畏惧,连声应道:“是。”
宗大亮道:“我走了,明晚再来看他。你们可得机灵点,把人看好了,别出什么岔子。”三名汉子急忙去开门送他出来。
几人离开床前的一刹那,狄郊自窗缝中清楚地见到床上平躺着一名男子,上身裸露着,四肢大大张开,手、脚均被绳索绑住拴在床柱上,口中还塞着一大团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