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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聚贤苑来了两个穿制服的公安,有人认出一个是刑侦科长周召阳,大院里平静已久的空气又振荡起来了。人们看见他俩走进办公大楼的局长室。

阮旺局长正在和新任副局长刘明敏谈话。周召阳接过茶杯坐下后看了刘明敏一眼,刘明敏立即站起身要走,被阮局长拉住,介绍给周召阳。

“省法制报社来挂职锻炼的刘明敏副局长,你说无妨。”

刘明敏一旁听了阮旺的介绍心里着实不舒服,有一种下来接受再教育的感觉,但你能说他阮局长说错了么?

“我说周科长,”阮局长话里明显带着指责,“你们是怎么搞的,有线索了没有?我们梅文夫副局长可不是普通人,是人才,是精英,是百里挑一的好干部!市委叫我另选接班人,说得容易,想选就选?我们梅副,我培养了七八年,七八年哪,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哪,说选就选?就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也不容易,但也终于在群众中树立起很高威信了。我就这么一个好助手,说没就没啦?不说我退不下来还得拖老命,我还得向千多号干部职工有个交代,得向华夏县人民有个交代呀!周科长,你们能不能集中警力、物力和时间,尽快破案?”阮旺局长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了。“周科长,看在我们曾经同事一段时间,你就算帮我阮旺一把,加班费补贴什么的,我们出!”

周召阳铁面无私似的不为老同事、老领导的话所感动,自始至终冷着脸坐着,不时举起杯子抿一口茶水,令人感觉他更像一位局长而阮旺不过是一位城府欠深的科长罢了。待到阮局长因情绪激昂说错话之时,他才制人软肋似的掐住话头说道:

“阮局长,破案得靠证据,不能凭激情!”

阮旺回过神来,心里骂了一声,尴尬地笑了一笑,看了刘明敏一眼,又看了周召阳一眼,叹一口气说道:

“对不起,我说过头话了。可是,破案时间是不是也拖得太长了?”

坐在一旁的刘明敏对阮旺局长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代之以英雄乱世遇明主的喜悦与崇敬。原来老同学梅文夫在华夏县干得很棒,受领导如此器重并且深孚众望。只可惜校园一别已成永诀,倘能时光倒流相会今日,刘明敏真愿意负荆请罪、效犬马之劳以求得一笑抿恩怨。可怜梅兄壮志未酬身先死,真要长使同学泪沾襟了。凶手何在?刑侦科何以久久未破案子?我何不隐瞒同学身份,从旁留意,兴许有助梅兄的申冤雪恨也未可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打定了主意。

原来,刑侦科发现新线索,为迅速破案必须立即拘传魏平,此来是向社会事业局领导征询和通报。阮局长表态坚决而明确,不管是谁,哪怕是自己的妻儿,也无须向他打招呼。周召阳历练多年,不动声色,倒是一旁的刘明敏颇为感动。

魏平在聚贤苑众目睽睽下被带走了,有人说那会儿他吓得脸色发灰,像被判了刑似的,有人说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胀,肯定是含冤受屈,还有人说,没想到,没想到,真是贼喊抓贼,谁喊得最响谁就是罪魁祸首。王右军刚出车回来,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魏平远去的背影,忽然,似乎若有所悟。妈的,那个人居然是魏平!刘秋萍这个臭婆娘瞎了狗眼啦,饥不择食也不该找那堆臭狗屎?莫非成了变态狂不是?自己无论哪一方面也远远胜过这个浑蛋!他妈的还装得很像,猪八戒要倒打一耙,却原来自己就是牛魔王!

王右军在整理刘秋萍遗物的时候,发现刘秋萍床下鞋盒里有一只铁盒,装着她一本《演艺大事记》。从中王右军发现有一个使刘秋萍“真正做女人”的男人。他相信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还会有一本《演艺大事记续集》,来解答这个男人是不是梅文夫。今天听说魏平有杀人嫌疑,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幕惨剧:魏平踅进刘秋萍屋里,正在让刘秋萍“做真正的女人”之际,不料被前来找刘秋萍的梅文夫副局长撞见。魏平先用枕头闷死刘秋萍,消灭现场痕迹,而后要杀人灭口,看见梅文夫在凉台上,便尾随而去,把梅文夫推下楼去。惨案发生后,又嫁祸于不会张口申辩的梅文夫。他愈想愈觉得魏平凶残狡猾,愈想愈觉得自己蠢笨如猪。假如是梅文夫那样的人给自己戴绿帽子还说得过去,可是,魏平,居然让魏平他妈的这种鸟人,这不显得太窝囊、太卑贱、太丢份、太没面子了么?妈的,君子报仇,十年不迟,我王右军得把绿帽子还给魏平!我这帽子啥时候戴上的呢?魏平这浑蛋可是给两个男人戴过绿帽子,以后还一直拿在手上,所以至今还是临时工。

王右军渐渐想起来了。三年前的那个秋夜,他开车把小乔从夜总会载到田野,以为在田野的中心大道比在家里安全多了。小乔说星星为我们站岗,月亮为我们放哨,轻风为我们摇扇,海浪为我们歌唱,说多浪漫有多浪漫。这也不是第一回浪漫了,可那天晚上大概撞到天蓬元帅巡夜或者什么黑煞星出洞,他们在驾驶室里倒海翻江,六个车轮子弹跳不已,无限销魂,以致一辆巡逻路过的警车嗤的一声在身旁刹住还没回过魂魄,当场被逮个正着。第二天,刘秋萍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带着三千元罚金到拘留所把他保了出来。整整十天,刘秋萍一声不吭,仿佛生活在没有人烟的另一个星球上似的。王右军知道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就躲了出去。那天,女儿从外婆家回来,打电话要见爸爸。铁石般的汉子心里一热,回了家。进家门时女儿入睡了,刘秋萍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等着他。她掀亮电灯,冷着脸一声不吭,把一张纸推到王右军面前。王右军一看是离婚书,鼻孔哼了哼,凶巴巴地说道:

“这么一点屁事就离婚,天下男人都没老婆了!”

“我们俩不适合。”

“什么他妈的适合不适合?”

“你跟冯婷就适合,你跟小乔就适合,冯婷和小乔跟你也适合。人跟人一旦适合,像吃上鸦片了。”

“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吃饭吃久了,舌头就麻木了,口就腻了,就没味了,就想吃一碗面条米粉什么的。你要不让换换口味,咱就不换,凑合着吃吧。”

“一把钥匙配一把锁,一根笔管配一个笔套。配对了什么都好,配错了怎么都难受。”

“我到底怎么啦?我怎么就不适合你啦?你是嫌大还是嫌小啦?嫌短还是嫌长啦?我哪个地方不适合你啦?”

王右军虽然瓮声瓮气地压抑着音量,但还是把女儿吵醒了,女儿不知人间酸涩苦辣,赤着脚跑出来迎接父亲。刘秋萍只好抓起桌上的离婚书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从此,王右军很少回家,出车外的大部分时间住在冯婷那里。他并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认为刘秋萍在赌气。女人都小心眼,都爱吃醋,都他妈的眼里容不得一粒小沙子,不容许丈夫找情人,更不容许找小姐。自己和冯婷的事她是早有所闻,吵是吵了可从未提离婚,过后也就无可奈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找了小姐小乔,她觉得太丢份儿了,恼羞成怒。王右军直到有一回和冯婷销魂蚀骨之后,一个念头才像石头打破水面平静似的,撑起身子盯着冯婷问道:

“你说,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有没有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冯婷一只指头划着王右军壮实的胸脯,一边说道,“我那男人顾家,赚的钱都交我;而你,顾玩,赚的钱自己花。可惜,好人没好报,死得早,才让你跳窗越墙摸上床来。”

“唉,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个。你跟你男人爽,还是跟我爽?”

冯婷格格地笑起来,想了想说道: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你怎么不问你自己,跟你老婆好还是跟我好?”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嘛。”

“人跟人差不多,反正就那么回事。火烧火燎的,昏死一阵醒过来,就酥酥软软、轻轻松松、安安静静了。都那么回事。”

“我说嘛,也差不多,像憋尿那样,拉出去后激灵一阵,身子就好受。”王右军放下撑僵了的右肘躺下床,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可她硬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说什么一把钥匙配一把锁,一个笔套配一根笔管。”

“文化人讲究。我真不知道癞蛤蟆怎么就吃到天鹅肉啦?”冯婷又格格地笑起来,以讥诮的口吻说道,“天鹅肉又白又嫩又香,就怕你急性子的粗人品尝不出来。”

“是的是的,我他妈一个开货车的,就只够吃老母鸡!”

“我是老母鸡?你当我是老母鸡?”仿佛看见身边真有一只癞蛤蟆似的,冯婷从床上立起身缩到床角,又羞又气地嚷道,“你滚,你滚呀,你滚回去吃你的天鹅肉呀!”

当时只是吵架图个发泄怒气而已,何曾料想到过后脑子里就真有一只老母鸡和白天鹅。久而久之,一想起冯婷,眼前就出现老母鸡咯咯寻窝的家庭生活图景。本来已经得到的现在却永远失去了的白天鹅,常常翩跹来入梦,使他一夜睁眼,听窗外风吹桉树、雨打草棚。这以后和冯婷在床上的感觉就跟从前不一样了,渐渐的就品尝出老母鸡肉又粗又韧的味道来了。冯家的路就慢慢走得稀了。

小乔倒是一只小母鸡,又嫩又甜,只恨一群咯咯乱叫的小公鸡、老公鸡跟在后面。小乔倒是愿意春从春游夜专夜,无奈王右军囊中羞涩,难得三千宠爱在一身。小乔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体会深切,所交结的男人据王右军所知不下二十人。一天夜里,王右军以问冯婷的问题问小乔:

“你说这男人和女人,有没有特别适合的,非得这个男人配那个女人才满意?”

“当然有,有钱男人最满意啦!”

“你说岔啦,我是说,干那事。”

“当然有不同喽,有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像做体操似的;有的就非常讨厌,叫你如牛负重一样;有的还行,有一点点兴趣,喜欢跟他真真假假敷衍一番;能够叫你死去活来的也有,但很少,中国缺少这种真汉子!”

“你这个大淫妇,我怎样?”

“还行,就是太小气。”

“我操你妈,我还小气,我都让你们榨干了还小气?”

“谁榨干?我?你老婆?还是另一个相好?你可得分清楚。”

“都一样,没一个好货!”

“既然都一样,那就找自己的老婆去呀!”

“可她硬说不一样,说我不适合她。”

“你以为都喜欢你那样,狂风暴雨、倒海翻江?我说你这个人笨得可以,她那种人演了一辈子金枝玉叶、夫人、小姐,听的都是‘小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听你左一声筛你娘,右一声臭婊子,上床如狼似虎,下床张牙舞爪,死人也会叫烦,不给你找十顶八顶绿帽子就是身体不健全,下面不是女人身,叫我呀,三个月就受不了了。根本就不是什么适合不适合,那简直是刀对刀、枪对枪、毒蛇对猛兽!”

王右军气得差一点把小乔掐死,仇恨一下子化成力量,腾身而上,泰山般地把小乔挤压在硬床板之上。

那一夜过后,王右军自信心大减,像一只没阉清楚的老公鸡。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就不能让刘秋萍满意。一天出差在外,闲来无事,躺在旅舍床铺上,一页页翻开自己的风流韵事,每一个女人都竖起大拇指称他是真好汉,说他棒极了,干一回顶一万回,怎么刘秋萍就一万回也不顶一回呢?这么说,她真的像小乔说的那样了,已经找了别的野男人了!不是有一句话说,有比较才有鉴别么?过后,他费尽心机想从刘秋萍口里套出一点信息,然后杀上门去,堵住一对男女,切断那男人命根子,打断女人小腿骨头。可是刘秋萍是何等优秀又精细的女人呀,你王右军有几条花花肠子她看得一清二楚,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早被多少古人奉为经典良策,你奈他何。渐渐地,他的神经就一条一条松弛下来了,最后竟也认为妻子不是水性杨花道德败坏之人,要不,相当于副教授的二级演员人家省里肯给她,局里经过考核,据说找了二十几个人深入细致调查了解,才提拔她当副团长哩。但是,这种想法像一座冰山,夏日下慢慢就消融了。王右军看见电视和报纸的大贪官落马的报道,无一不有两三个乃至七八个情人,有的甚至嫖娼成瘾,如吸鸦片,女贪官也不甘落后,个个都有健男、壮汉、小白脸,听说还有女监狱长主动找男犯人干那事,她刘秋萍会顾及一个小小的没有翅膀的副团长官帽子而循规蹈矩或者拒绝引诱?要是我王右军,见他妈的鬼去吧,有花不采白不采!然而,他一直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也没听到一点风言冷语。几年了,任他王右军赤身裸体热气腾腾地有意挑逗,她刘秋萍就好像面对一具冷冰冰的史前化石似的,他断定她性冷淡。他请教过医生,医生也说性冷淡。他到成人专用药店买了一瓶动情水,偷偷渗进她的磁化杯开水里,而后闭着眼睛佯装沉睡,等待她过来主动一回。岂知她居然不动情,只听一声轻轻叹息。辗转几下身子,以为她要过来了,很快就会过来的,等着等着,很有把握地等着,却等来狗娘养的一阵呼噜噜的鼾声,他恨不得一跃而起,掐死她几回。第二天一早,他想通了,庆幸没杀了她,也庆幸她那个东西肯定是废了、死了、麻木了、不顶用了,完全可以放心了。妈的,这下好了,可以“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了。

王右军的自我麻醉、自鸣得意一直坚持到刘秋萍死后。那一夜他饿虎般扑向刘秋萍,发现已无鼻息,着实吓了一大跳,消灭现场痕迹,逃之夭夭到了姑母家,一阵悲凉才像黑夜里的寒意飒飒袭来,透进肌肤腠里间。翌日知道梅文夫副局长和刘秋萍“虽非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却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始如大梦初觉,先是一阵类似于“嫁祸于人”的卸去重负的轻松,继而怒火填膺,磨刀霍霍要讨回血债。听了纷纭众说,冷静下来后就为自己的脸面和名誉着想,看见梅文夫的妻子肖华去市委和公安局要求让丈夫早早入土为安,便佩服人家深谋远虑、棋高一筹,便也跟着肖华身后奔忙了。忙着忙着就忙出许多兴致,希望案子早早了结,门上的封条早早拆去。他算了一笔账,刘秋萍的存款不下五十万元。她工资高,奖金高,主角补贴高,下乡补贴高,人称“四高”干部。女儿生活费由她负责,她一年能剩三五万元。她属意外死亡,突然祸从天降,根本无暇顾及财产转移或分割。他王右军是法定第一继承人,理所当然全归自己。有这么巨额存款福从天降,什么他妈的丧妻之痛、节哀顺变即便十顶八顶绿帽子也可忽略不计和给予原谅。他甚至开始谋划五十万财产的花销方案了。他断定存折就在房间里的某一个隐蔽的角落,他首选储藏间,继而是书房,而后是卧室的橱子和床铺下的瓶瓶罐罐。前些日子公安局终于把封条拆去了,他迫不及待,开始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他欢喜若狂,第一天就收获巨大,找到六张数额八万余元的定期存款和三张充满希望和秘密的令人老是想起天文数字的储蓄卡。他相信第二天收获会更大,还有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哩!他妈的祖坟冒烟了,一夜之间老子成富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