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行动了。”
仅有一根蜡烛的微弱光线下,于声音发出的同时,存在数个蠢动的气息。
众人抬头仰望。几张简陋的床并排贴墙,这间一看便知道是宿舍的房间天花板上,悬吊着一名男子。
他在离地三公尺的高处,头下脚上地悬浮着。
男子从身体某处分泌出一条细丝,全身仰赖它的支撑,像蜘蛛般蜷缩着身子、悬垂半空,而地上这群人再怎么仔细凝视,也无法看出这条丝线。
他搔着下巴的手指和手脚均无比修长,与略带浑圆的身躯显得不成比例。此人正是连平流层都能拿来当战场的蜘蛛男——史匹涅。
“村庄周遭布满的丝线,往北方的通道处刚刚被切断。这么一来表示对方要前往的是雅诺休。”
“会是谁?”
出声询问者,是僧人打扮的库鲁贝。他的右手绑着绷带,绷带绕过脖子吊着。
“从切断丝线的俐落手法来看,应该是D。”
“他的用意何在?”
这次是女子的声音。在这座宛如废屋的房间一隅放着一只陶制水瓶,里头装满了水。虽不见人影,却有声音从里头传出。不消说,此人定是水妖女露西安。
“不清楚。”
在史匹涅回答的同时——
“果然不出我所料。”
传来一声应答。这声音兼具老人的沉稳与年轻人的朝气,众人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噢!”
“『说服者』丘里奥?!”
“您终于来了。”
库鲁贝、露西安、史匹涅,人人语中皆带有敬畏之意。
因失去电源而始终敞开的自动门门口,有一道人影伫立,此人戴着和传道士库鲁贝同款式的头巾,身穿一袭长衣,但颜色却是布满不祥之气的鲜红,全身散发的惊人妖气,就连这群妖人也不敢随意靠近。他似乎是这七名刺客的龙头。
地上另一个人影正欲起身。
“免了。”
丘里奥加以制止,语气威不可当。
“那么,为何只有D独自一人前往雅诺休村?”史匹涅从天花板降下地面问道。
“只要想想那个村庄赖以维生之物,答案便马上揭晓。不愧是边境排名第一的男人,与排名二、三名的人相比,可说是天差地远。动作真快。”
“这话怎么说?”
“你们的手段,对方已从史匹涅的丝线中瞧出端倪。所以他才会前去索取『瞒时香』。”
三人异口同声发出一声惊呼。
『瞒时香』——就贵族而言,是可将白昼伪饰为黑夜、黑夜伪饰成白昼之物;有时可以拯救永恒的生命免于毁灭,有时在不灭的黑暗,却能让人陷入致命的危机中,堪称是一把两面刃。
“原来如此,想将白昼变成黑夜?!”
露西安语中满含愠怒。
“如此一来,尽管是白天,他们的战力却成了三倍。有普罗周伯爵和米兰达公爵夫人助阵——对他们而言,阳光普照的黑夜,想必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吧。”
“无论如何都得阻止他们才行。”
身穿僧人长衣的男子——库鲁贝,如此沉声低语道。
“瞧你们这身伤,能做什么?”
丘里奥冷言指责,望向躺在地上的人影。在丘里奥现身前,尚一直不住呻吟、无法自由行动的人影,正是『刽子手』乔瑟普。
“就我目前所见,史匹涅挂彩、露西安也非完好无伤。对手那三人——除了其中一人之外,其余都是纯粹的贵族,而那唯一的例外,亦拥有不逊于贵族的实力,以你们现在的状况,无法轻易取其性命。”
“但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您指示我们要在此静候您前来,却没有任何应敌之策。老实说,我们正觉得有点担心呢。一旦开战,我们势必会轻松收拾那三个人的性命,但既然D现在单独行动,这岂不是大好机会吗?”
“没错。想必他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才独自一人前往雅诺休。既然我们已识破他的诡计,不如就……”
库鲁贝和史匹涅不约而同提出意见。
对此,一袭红色长衣的男子回答道:
“卡拉丝已经去了。”
众人一阵哗然。
“哦!『歌女』也出动了?!”
“她终于苏醒了是吗?!”
也许是过于乐不可支,只见从天花板瞬间降下的史匹涅,那张颠倒的脸庞正露出歪斜的胜利笑容。
“只要有她的歌声……”
没有现身的水妖女露西安,声音听起来称不上愉悦,却带有畏惧之意。
“为了谨慎起见,我要另派一人随行。”
“咦?”
红衣男子倏然移动身影,接着地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肥胖的身躯被整个踢飞。
“明明就伤势轻微,还装可怜,你这个大懒虫。我已吩咐过卡拉丝。你也立刻赶往雅诺休。再不去,我就让你知道『说服』的厉害。”
“是是!”
肥胖的人影马上弹跳而起,口中频频称是,他正是『刽子手』乔瑟普。
D进入雅诺休村时,已是夜阑更深。
皎皎皓月高悬夜空,但与D的美貌相比,仍略逊一筹。月光不过是反射的光芒,但D的美,却是由内向外生辉。
也许是为了来访的旅人而极力掩饰的缘故,空气中闻不到异味,但D仍可感受到无法隐藏的微细溴气。
石造的屋舍栉比鳞次,以氯乙烯制作的车篷覆盖的拱形设施,静静地躺在月光下。那是培育毒草的圆顶屋,里头满是连气味都蕴含死亡气息、剧毒无比的毒草,而零星散布于周遭的农田,也全都是绽放着绚烂七彩的毒花和毒草。
走过穿越村庄中心的主要街道后,D在一户人家门前勒马停步。这是一户平凡无奇的建筑,与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
D下马敲了敲木门,隔了半晌——
“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你以为现在几点啊?小心我拿采来的毒蜂蜜泼你喔!”
墙壁的另一头传来男子的咒骂。
“抱歉,有急事。”
“少啰嗦!”
怒吼声嘎然而止,宛若浪潮急速退去般。接着传来一声恐惧、震惊,外带一分怀念的声音。
“你该不会是……D吧?”
“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你、你、等一下。我、我、我马上开门。”
木门的另一头传来不寻常的动静和巨大的声响,同时听到有人频频喊痛,对方似乎是撞到了什么。
取下门闩后,木门嘎地一声朝内开启。
门内背光的人影旋即化为一名骨瘦嶙峋的白发男子。那并不是一张老人的面孔,但干瘪、黯淡无光的肌肤,加上瘦骨浮凸,在在都让男子显得苍老无比。
“你找我有什么事?有三年没见了。没想到会是这样和你再次相见。”
“有事要拜托你。”
“有事要拜托我?当然没问题。多亏了你,我才能一直活到现在,虽然还是没有好好善用我的人生,但欠你的恩情,我可没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不用客气。”
“我要你替我做『瞒时香』。”
D道。
男子听完后,嘴巴张得老大。如此夸张的张嘴方式,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否真要让嘴裂开。
男子后退一步,将D迎进家中。反手将门闩挂上后,引领D走进狭小的客厅内。两人围着一张圆桌,坐在简陋的椅子上。
“你可真会做这种强人所难的请托。不过,冲着你开口,也由不得我说不。我马上去帮你调配。”
男子的情绪终于略微平复,但这时D又冷冷地补上一句:
“我希望你另外多加点工。”
“哦,要怎样加工?”
听完D的要求后,男子以莫名平静的语调问道:
“什么时候要?”
“明天中午前,我要赶回玛丘夏。”
“这么说来,得赶在黎明前完成啰。”
男子耸了耸肩,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可能。”
“这是我对边境首屈一指的毒药专家——卡里木·姆贝所做的请托。”
“我尽力而为吧。”
姆贝脸上流露豪迈的笑容,似乎打从一开始便决定放手一试。
“那么,我要到工作室去忙了。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在里头睡觉,你别发出声音喔。”
话一说完,也不待D回答,便径自走进一扇青铜制的门内。
他锁上门,接着打开嵌在左墙上的一扇铁门,往里头窥探。
简陋的床上,躺着快满六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妻子正轻抚着他们的头发。
当姆贝转身想关上铁门时,妻子朝他瞄了一眼。
“老公……”
“没事的。”
语毕,姆贝将门关上。
工作室里有许多装满毒药的玻璃瓶,收放在固定好的架子上;与西边墙壁紧邻的温室内,则是用来培育毒草和饲养毒虫。不论瓶子还是温室,都是采双重或三重的构造,但只要一出现些微的裂缝,别说这栋房子了,就连整个村庄也将化为人间炼狱。
“接下来嘛……”
姆贝取下挂在墙上的防毒面具,从头部一路罩至胸前,接着戴上手套,打开通往温室的门。
这是仅能容一人进入的密闭房间。进入后要先关上门,然后再打开下一道门,进入第二密闭房。等到通过另一个房间——第三密闭房之后,才来到了温室,这里头的空气真可堪称是毒气。
瞬间取人性命的花朵,竟是如此美丽。在这充满剧毒的地狱里,点缀着红、蓝、青、绿、紫等世上罕见的绚丽色彩。
这些平时总令姆贝爱不释手的花朵,此刻他却连瞧也不瞧一眼,一路直往温室中央走去。
此处以绳子围住四方,看得出在养分的调配和播洒方面煞费苦心,所以此处的土壤和他处的颜色不同;中央长着一朵洁白如雪的花朵,状似百合,但却多了两片花瓣,给人的印象柔弱。从花茎取出的透明汁液可做为『瞒时香』的原料,这个秘密就算是以制毒闻名的雅诺休村,也只有姆贝才知道。
“一百年才开一朵花——麻烦你配合一下了。”
姆贝戴着手套的双手,开始轻轻拨除花朵周围的泥土。
不论是花茎还是叶子,只要有些许擦伤,茎内的养分便会瞬间变质。
姆贝谨慎小心,如同机械般精确地进行每个动作,但他却一度停下手中的动作,道出一句诡异的话语:
“抱歉了,D。”
一阵美妙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声音随风翻弄,在月光的照耀下,绵延不绝地传来。
在目的地之门前,那声音发出一声轻叹,但旋即扭身由门缝潜入。
房内有个人影倚在墙上,除此之外别无他人。凌晨三点,万物皆沉浸于假死的状态中。
倚在墙上的人影蓦然睁开双眼,从他的黑瞳宛如有一道黑光迸出。
D朝门口望了一眼,旋即离开墙边。
来到屋外后,他已可清楚地听见声音。
在他左腰一带传来沙哑的声音。
“很美的声音。我知道有利用歌声迷惑水手、让船只触礁的魔女,但这名歌女的歌声还在她们之上。D,你要留神。”
D已迈步向前。莫非沙哑声的忠告起不了作用,他已被这阵夜半歌声夺走了心智?没有脚步声的行进,不久已将黑衣青年的美丽身影引至村庄的中央广场。
广场石板地的中央有口水井,一旁站着一名女子。
她的胴体浮现在月光中。透光的洋装看在D的眼中,呈现淡淡的紫色。
四周一片阒静。女子双唇紧闭。
从姆贝家到这里,隐约传来阵阵柔细、而且是选择性传送的歌声,发声的女子无半点骄矜神态,D也未显丝毫感动之色。
“我是『歌女』卡拉丝。”
女子前额的一块金环发饰在月光下熠熠光辉。金环中央微微隆起,有个奇怪生物
的脸部浮雕,其双眼是由绿宝石镶嵌而成。
“不过,你已然无法回答。因为你已听了我的歌声,D。”
D沉默不语,就像身中咒缚一般,女子的薄唇露出一抹浅笑——透明的笑意。
“你想采取的手段,早已被我方识破,我是特地派来收拾你的刺客。原本要等到『瞒时香』完成后才动作,但谁叫你进村子的时候就让我给撞见了呢。”
女子的眼神中带有诡谲的情感,既像哀伤,又像某种情欲。她接着说道:
“真是俊美无伦啊。我的胸口几欲因你的美貌而燃烧。不过,这也是你的不幸。只要是会让我迷恋的男人,相信其他女人也绝不会视而不见;你身为男人,想必是无法坐怀不乱吧。哎,我受不了这种事,但又偏偏会胡思乱想,你尽管笑我吧,D。与其坐视其他女性对你下手,不如让我亲手杀了你。我等不及『瞒时香』了,现在就要你的命。”
女子右手蓦地露出一把两端磨得锋利绝伦得短刀。
卡拉丝动作优雅地扬起手,激射而出。
短刀朝D的胸口破空而去,但却在近及目标咫尺之际猛然停住。
“——?!”
黑衣青年朝杏眼圆睁、一脸错愕的歌女说道:
“我已知道你是『歌女』卡拉丝。另一个人叫什么名字?”
“你确实听入了我的歌声吧?”
对于女子惊愕的低语,D在空中做出回应。
“听见了。”
腾空而起的D,猛然一刀劈落,由颈部直贯胸膛,卡拉丝身体一分为二,整个身子后仰——就在这一幕即将发生时,身着洋装的卡拉丝身形未动,唯有D的长剑挥空,从她左肩旁划过。
第二刀随即出手,虽然划过夜气和她的身体,但刀身却未传来任何斩肉断骨之感,只见卡拉丝朗声大笑。
“看来,你确实听了我的歌声。这么一来,你就杀不了我了。”
如同昔日那些被传说中的妖女所迷惑的水手一般,听过卡拉丝歌声的人,魂魄会不自觉地被夺走,变得毫无斗志。
“你就自我了断吧。”美女轻声低语道。
D从刀身横扫的架势改为单手剑持青眼(注:剑道的中段架势,剑尖朝着对手双眼),双眼微阖。
卡拉丝的表情略显愕然。
因为这名挥舞利刃未能得手的俊美青年,此刻给她的感觉犹如换了个人一般。
“你……”
卡拉丝话尚未说完,D已睁开双眼,眼中绽放出一道血光。
歌女发出一声惊呼,刀身再度从她头顶斩落。和先前同样的状况,但这次却是卡拉丝的死期。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身处空中的D陡然一阵摇晃。
鲜血从他背后喷洒如柱,在他单膝落地时,仿似绵绵细雨般从他头顶洒落。
“哈哈哈,怎样啊?”
一阵全新的笑声,从D适才走来的广场入口传出。
一把砍向地面的巨斧,在旁有个人影握着把手,脚步尚未站稳,此人正是『刽子手』乔瑟普。
“我刚刚赶到,正在找目标房子时,恰巧给我撞见这一幕。喂,卡拉丝,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喔!得唱那些让你赚进大笔黄金的歌曲让本大爷欣赏欣赏。嘿咻。”
他好不容易举起了斧头,再度步履踉跄,然而,乔瑟普那把不会直接砍中人的斧头有何骇人之处,D最为清楚;因为他的背脊已被砍碎。
乔瑟普乍看之下确实很不中用,虽然适才D正集中全副精神对付卡拉丝,但能斩断D的背脊,也唯有『绝对贵族』的这七名刺客才有这个能耐。
“话说回来,你确实有一手,尽管我悄无声息地躲在一旁,还是被你给察觉了;原本可以将你砍成两半的说。”
乔瑟普歪嘴冷笑。
“怎样啊,尝到我『刽子手』乔瑟普大人『暗云斩』的厉害了吧?就算没有瞄准目标,还是一样能砍中。”
他大言不惭地说道,接着猛然站稳蹒跚的脚步,抡起巨斧。尽管他眼中映着D的身影,但斧头却砍向莫名的方向。
“在这种距离下,就算D再厉害,手中长剑也近不了我的身,但是我的斧头却能砍中他。喂,卡拉丝,你看好啰,边境首屈一指的俊美猎人,如今就要被我大卸八块了。瞧我先砍下他的右手。”
D的大衣在月光下如同黑鸟的双翅般腾空而起。他伸出单手,猛力一跃。
朝乔瑟普迎面挥出一拳。
“去你的!”
巨斧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
只听得啪地一声,D的拳头从手腕处应声而断。
黑血奔腾狂涌。
D往地面一蹬。
宛若一只纵向明月的魔鸟——一只美丽的巨大蝙蝠。
尽管身形摇晃,但乔瑟普仍有余力展开下一波攻击。D另一只脚,是他接下来准备出手的目标。
而就在他脚下,有个细微的沙哑声低语道:
“你明白了吗?”
答案是——乔瑟普巨斧的银光一闪。
D的大腿皮开肉绽,又有新的黑血迸散,鲜血从右脚流下。
因错愕而双目圆睁的乔瑟普,在一道白光从他两眼间贯穿后,黑血狂喷如柱,整个身子后仰。
他无暇照望自己一眼,因那依然圆睁的双眼,此时只映照着D转身的身影。
“让她给逃了是吗?”
D走向在地上向他询问的沙哑声。卡拉丝已不见踪影。
他以右手还刀入鞘,接着拾起左手手掌,将它接回切断面;当他松手时,断痕已然消失,手掌表面却如波浪般起伏,浮现出一张长有眼镜和口鼻的小脸——一张与众不同的脸,就只是一张『脸』。
这张小脸俯看着地上的乔瑟普。
“都已经失手三次了,还不知道自己的手法已被人摸清了吗,蠢货。”
左手开心地斥骂。
虽说乔瑟普的『暗云斩』是将斧头挥向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以次斩杀对手,但应该不是乱挥胡砍。倘若乱砍真能击中对手,那世上便没人胜得了乔瑟普了。
D两度被砍伤,第三次他刻意让乔瑟普砍下左手掌,而非右手,同时藉此看出乔瑟普的斩落地点与伤处的位置关系。
像D这等好手之所以会三度挂彩,是因为第二次的背伤乃是遭到暗算,他从前后两次的攻击看出『暗云斩』的手法,因而在空中扭转身躯,只有腿部受到些微的轻伤。
故意将对手的注意引向左手,当然是为了保护操刀的右手。
不知他的大衣是用何种材质制造,此时伤痕早已弭平,而D的身体似乎也已完全恢复。
“这样便收拾了一个,还剩六个。未来的路还很长呢。”
左手的人面疮道,口吻略显沉重。因为从刚才逃离的那名敌人身上,确实感受出其他五名敌人的骇人之处。
“不过,那个女人到底是躲到哪儿去了?该不会还躲在暗处想要暗算我们吧?”
D蹲下身,拾起地上一颗石头,投向空中。
石头划出的抛物线,被另一道线斜斜切断。
石头掉落地面。
“卡拉丝歌声的效用还在,对你发挥不了效用。但若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就已经自杀上百次了。你得赶在事情发生前将卡拉丝除掉。”
“替我治疗。”
D抱起乔瑟普的身体,抛向广场西南方的栅栏处。
重达一百公斤的庞大身躯犹如一颗速球般破空而去,落在栅栏对面的草丛中。D对遗体没有半点怜悯之心,甚至不把他当作是人类的躯壳,行径堪称冷血。
“已经在做了。但你伤的是脊椎,得花些时间。”
D默而不答,迈步走向来时路。
这名背脊断裂的男子,其动作之优美,仿佛连明月也为之神往。
回到姆贝家中,恰巧见姆贝从里头走出。
“做好了。”姆贝说。
也许是平时与毒物为伍的缘故,他的指甲皆已融化,只见关节浮凸的右手握着一根青色的蜡烛。
“这是如假包换的『瞒时香』。因为是刚刚现做的,所以效果不敢保证有百分之百,但一定可达成你要的程度,虽然我不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
姆贝露出艺术家呕心沥血完成一部作品时特有的满意笑容,D静静凝望着他。
这时,D蓦然冒出一句:
“点燃它。”
“什么?”
这句话自然令姆贝听得目瞪口呆。他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问道:
“喂,现在是晚上耶。要是点燃它的话……”
夜晚将化为白昼。
身为半吸血鬼的D虽不会像贵族那样遭受身陷地狱般的痛楚,但必定也不好受。
“点燃它。”
D的语调冷峻如钢。
姆贝陶醉地望着他的美貌,旋即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待会儿一下子变亮,你可别哭喔。”
他伸手取来一根放在桌上的自制火柴,擦亮火花,银色火焰朝蜡烛的芯蕊凑近。
在小小的火花点燃的刹那,D的身体开始严重痉挛。虽然他身上流着人类的血液,但从夜晚急速转往白天的改变,足以让人痛苦得死去活来、血液逆流、新陈代谢大乱。他身上贵族得血液,正呐喊着想摆脱这样的命运,就算是半吸血鬼,也有不少人曾因此而发狂。
D两颊惨白宛如白蜡,脸上汗珠涔涔,微微颤抖的五脏六腑,全部因灼热的痛苦而哭嚎,不停扭曲挣扎。
“不行!我把火熄了!”
一旁的姆贝看不下去,欲伸出手——正当他感觉有一道如同冰冷吐息般的冷风从他鼻尖掠过时,火焰已熄灭。全身的感觉告诉他,现在是黑夜。
姆贝转头望向D,看见D左手举起和蜡烛一般高,从掌改为握拳。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掌中有一张人脸,但很快便忽略此事。
“你没事吧?”
他出声向D询问。
“还好。”
D冷漠地回答,不带一丝苦痛之色。
“卡里木·姆贝,这货我收下了。”
D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一枚金币,搁在桌上。
姆贝摆出有点为难的表情。『瞒时香』以标准货币的米鲁卡拉金币来说,价值有五十枚的行情。
他仔细望着那枚又大又厚的金币,登时有个念头传入脑中。
撑大着双眼,他几乎就快要把眼睛给撑破了。
“这怎么可能……”姆贝低声喃喃自语,他缓缓拿起那枚金币,手不住地颤抖;当他将金币放在掌中仔细端详时,颤抖已传遍全身。
“这是……神祖金币啊。”
他的声音满是惊恐。几欲消失无声的这句话,余音在空中回荡良久。
“这是为了庆祝神祖诞生一万年,『都城』特别铸造的纪念品。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限定五十枚,能拥有它的人,就算是人类,也能获得贵族的称号,可说是宝物中的宝物。D,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不,这不是想拿就拿得到的东西,你一定是一开始便已拥有。D,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此谢过。”
D握住蜡烛,霍然起身。
这道俊美无俦的黑暗人影,朝紧闭的门口走去。须臾过后,姆贝的妻子从里头的房门走出。
“吵醒你了吗?”
妻子摇摇头,回答的声音犹如歌唱。
“不,是我刚才出去了一趟。”
“那孩子们呢?”
“睡了。”
答完话后,妻子微微一笑。
“骗你的。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并没有孩子。”
姆贝脸上布满茫然和震惊的表情。
怎么有这种事?不,她说得没错。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孩子。
再说,我的老婆有这么美艳吗?身材应该更为粗壮、矮小,全身充满泥土和汗水的气味才对……不对,我老婆好像在六年前便因罹患传染病而过世……
“大家全都已经死了……”
姆贝
为了说服自己似的喃喃自语。
“没错。你身边的人一个也不剩。你有办法忍受自己孤零零一人吗?如果不行,就自我了断吧。”
一分钟前还是他妻子的这个女人,将红唇凑向姆贝耳畔,发出轻柔和徐的旋律——是歌声。
“这是引人自杀的歌曲,虽然对D发挥不了作用……”
不久,女子离开了现场,脸上笑靥如花。
是歌女卡拉丝。
姆贝站起身,以蹒跚的脚步穿过工作室门口。
他走近排满墙上的瓦斯桶,将手放在开关上。桶里头是由三千种毒草萃取出的剧毒混合而成的最强毒瓦斯,无色无嗅。
半晌过后——在确认过气体喷出的嘶嘶声与人体倒卧的闷响相互重叠后,美艳而邪恶的歌女仿若要寻求新的欢呼般,穿过大门走向黑暗。
废屋中弥漫着沉痛的气氛。
“乔瑟普被杀了是吗?”
如此沉声确认的,是传道士库鲁贝;静静点着头,呈现出华丽韵味的女子,则是充满魔性的歌女卡拉丝。她刚描述完雅诺休村所发生的事。
“不过,『瞒时香』已交到D的手中,是这样没错吧,卡拉丝?”
四张脸一同望向发问者——丘里奥的方向。因为他的声音冷静而温和,仿如刻意要刺激这寂然、一触即发的精神状态。
“没错。”
歌女颌首。虽说对方是刻意刺激她的神经,但这位美女的声音依旧如故。平凡的对话,听在耳中却宛如歌声。
“我还一并收拾了那名制造者。”
“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呢。”
面对这新的发言声,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预料她“应该会出现”,果然没错。
说话者和丘里奥一样,承受众人的目光。声音来自地面上那只陶制水瓶。
在宽广的瓶口上,露出一张人脸,也可说是一颗人头。是水妖女露西安。
她以几欲穿透对方的视线注视着卡拉丝。
“听你刚才所言,乔瑟普是为了保护你而死。你应该比我们都还要哀伤才对吧?”
“你说得是,我感到悲痛欲绝。”
卡拉丝如此说道,但看起来却像脸上挂着微笑,而声似歌唱。
“你们大家也都听见了。这女人一提到D,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谈到了自己的爱人一般,你该不会是被他的美貌给操纵了吧?”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露西安。他确实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他那冰冷、外带一丝哀愁的眼眸;比美神更秀挺的鼻梁;犹如冰玫瑰般,令人想让它滴血的朱唇……我无法对他视而不见,因为我并非对美的事物漠不关心的女人,所以我发誓,像他那样的美男子,绝不会让他活在世上。我歌女卡拉丝势必取他性命——就用我的歌声。”
这是平静而又激烈的宣言,令露西安的人头无从接话。
接着是从天花板传来的声音。
“哦,从雅诺休村的方向来了一匹快马。刚刚冲破我的丝线,进入玛丘夏村境内。”
这次众人的目光转投射在史匹涅身上。
“是男是女?”丘里奥问。
“丝线告诉我,是男人。”
“来自雅诺休村,此事令人挂怀。”
丘里奥思忖片刻后说道:
“我去看看吧。”
他朝大门走去。
众人之间兴起一阵无言的骚动。这名男子决定亲自出马,就连同伴也为之震颤。
“丘里奥先生,需要备马吗?”库鲁贝问。
“不劳费心。”
“对方动作很快,已经追不上了。”
史匹涅在天花板上补上这么一句。
“关于这点,同样不用你费心。”
一袭长衣的男子如此回答,伸手推开屋门。
步出门外后,他缓缓朝大路的方向迈步而去。
如果是边境的居民,一定会死命朝他喊道:“喂,你疯了是吗?”——但他们绝不会踏出家门一步,因为边境的夜晚,是由危险因子所组成。
丘里奥走出这座废弃的农村下人宿舍约二十公尺远,忽闻头顶传来猛力振翅的声响。
“我的马来了。”
他如此说道,抬头仰望,眼中映照的不是夜空的星斗,而是一个朝他直扑而来的巨大身影,紧接着下一瞬间,丘里奥的身子腾空而起。
一头夜行性的巨鹰,锐利的鹰爪嵌入丘里奥的肩膀,挥振着它那单边便足足有三公尺长的巨翅,想将这个粗心大意的猎物运往它位于北方的巢穴。
但就在它振翅朝北时,却旋即又转身向南,朝玛丘夏村飞去。
丘里奥所说的马,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巨鹰宛如一匹顺从的马匹,将丘里奥载往他的目的地。丘里奥被带到高空中,但口中却念念有辞,语调犹如祈祷一般,唯有这头巨鹰听见他的话语。
在地上疾驰与翱翔于天际,两者竟有如此悬殊的差距。才一分钟不到的光景,丘里奥已发现那名骑士,在月光下驰骋于蜿蜒如丝的大路上。
他手指目标,以不带任何高低起伏的音调说道:
“把他的头咬碎。”
诡异的是,这句话的内容只能让人想成是他对巨鹰下达的命令,而巨鹰也真的立即听命下降。
它振翅转换方向,再来就只剩向下俯冲。当它再次振翅高飞时,那名骑士的头颅应已不在项上。
丘里奥的脸部此刻因下降的高速风压而扭曲。
还剩十公尺。
骑士紧贴马颈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就在这一瞬间,一把无比巨大的长枪破空而来。
这把扭曲变形的长枪,曲率经过准确的计算,不偏不倚地斜向贯穿鹰腹。
那名骑士因这声临终前的惨叫而回头,巨鹰无暇再望骑士最后一眼,便以回旋坠落之势冲向地面,像一片巨大的破布般滚了两、三圈后,笔直地插入大路旁的空地中,震起些许青草和泥土,就此停止了动作。
巨鹰虽已断气,但身子仍兀自不住痉挛,约莫过了一分钟左右,丘里奥才从巨鹰的身体下方爬出。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猛力甩了甩头。
“用它的翅膀来保护你是吧。”
一道低沉、但威武厚实的声音,笼罩周遭的夜气。
丘里奥望着昂然耸立于前方六、七公尺处的巨大人影,不显半点慌乱神色。
“你是……”
“饥饿的老鹰应该也不会做出如此大胆的行径。你是法尔休雅七名手下之一对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为了掩护D从雅诺休村返回,刻意守在这里阻挡追兵。看来,马上就有一只上钩了。你们只敢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叫我们白天前去赴约——如今白日已尽,你有胆量在黑夜与贵族交手吗?吾乃普罗周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