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便直接返回故乡,在孩提时居住的山间深居简出。见过那样的怪物后,再也不想到其他山林流浪。我身为猎人的傲然骨气,已留下永难消弭的伤痕。几年后,有人在同一座山中发现数千年前的巨大化石,由于看起来栩栩如生,村民觉得毛骨悚然,于是便将它连同洞窟一起捣毁。我在得知消息时,心中并未激起任何涟漪。倘若那便是那只巨人兽,我当时或许是在数千年前的山中徘徊。但这也已经无关紧要了。回归故乡的我,已变成一个拥有年轻样貌但心境苍老的老头子。这便是我的答案。”
队长默然不语地聆听,听完老猎人的告白后,他向前走出十步。
“像你这样贪生怕死,为何会自愿加入调查队?”
队长问。
“我想再挑战一次。或许能藉此弭平我内心的创伤。因为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老人涩然一笑。
队长待他笑声止歇后,也接着说道:“换我来说说我的故事吧。”
——
约莫三十年前,当时我年方十五。
如你所知,我们族人天生具有过人的潜水天分。听我曾祖父说,我们的祖先曾蒙水精传授水中呼吸术,但此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依照我家的传统,孩子年满十五,便须前往外地磨练猎鱼的技巧。我的父亲和兄长也都有依照这个惯例。我原本有三名兄长,其中两人便是因此而一去不回。
我前往位于北部边境区西边的湖泊地。在那拥有近两百座湖泊和沼泽的地区,五花八门的传说就像瘴气一样不停地冒出。
像是每年到了某月某日,湖水中央会出现一张大嘴,将湖水一饮而尽;又,在明月高挂的夜里,搭船前往某个沼泽,从船上往水里望,会发现已故的村民们正举办着热闹的酒宴;还有只要湖水被人污染,从当天起,水灵便会一间一间地将岸边的房子搬进湖中——个个都是不足采信的无聊传说。
而我唯一亲身接触的真实传说,是发生在东南沼泽地中一座不满十平方公里大的小湖泊。
尽管面积不大,但水深却深达百米,而且据说里头存在着疑似远古神殿的遗迹。传说中,古代诸神在湖底下的地底——亦即接近大地核心处,封印了某物,后来它因地壳变动而浮出湖底。我在某个晴天搭船,往水中眺望。结果看见像是断折的圆柱和建筑残骸之类的物体——更重要的是,位于遗迹中央的一个玻璃箱里,有位美女一丝不挂地横卧其中。
说到鱼,不论在哪里都一样。纵使再怎么凶暴,只要懂得个中诀窍,要刺杀上千条鱼都不成问题。但要如何磨练自己的技巧呢?当时我认为得在特殊的环境下猎鱼才行。我在村外贴出公告,要一次在湖中猎捕十条鱼,并将那名沉睡在玻璃棺柩中的美女运上岸。人们从上头所写的名字和地址推断出我的出身,公告内容就此广为流传,此事你应该也曾有耳闻吧。
三天后,在村民的围观下,我驾着小船,前往我发现遗迹和美女的地点,潜入水中。
我听村里的孩童提到,村民对于神殿和美女既憧憬又好奇,同时也抱持着恐惧,由于最后这项要素尤为强烈,所以过去人们总未碰触此事,因此,就算成功完成此壮举,也难保一定平安无事,我心里有这样的预感。
来到水深百米处,鱼群纷纷朝我袭来。不管看再多次,这些家伙还是一样令人发毛。每次看到这些鱼,我心理总会纳闷,难道没有更适合形容它们的称呼吗?迎面游来的大鱼全长五公尺,上下两排像耙子似的利牙紧紧咬合,硬度犹胜钢铁的鳞片在水面上的阳光照射下耀眼生辉,正缓缓向我逼近。而它们却通体透明。
我只靠一把鱼叉和小刀,在八条大鱼当中来回穿梭,还因此而负伤。你看,我的左手没有中指对吧。一旦流血,鱼群便分不清敌我,它们就此展开互咬抢食,我便趁机将鱼叉刺进它们的心脏,关于这点,只能说是我身上与众不同的血脉,赐给我这样的天分。总之,不消十五分钟,我便收拾了那八条大鱼。
接下来的工作应该就轻松多了。我只要潜进两百公尺深的水底,将玻璃箱内的女子夹在腋下,浮上水面就行了。
到了两百公尺深的水底,我的头部好似被水压给紧紧勒住般,头痛欲裂,肺部贮存的氧气需求量大增。但我故意置之不理,继续朝玻璃棺柩靠近,试着用小刀打破它,但却无法伤它分毫。它并非普通的玻璃。这么一来,我只得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我裤子口袋里带了黏土炸药,对付巨大的鱼类,或是在冰海中,水面被冰块阻绝时,这是个很好用的法宝。
我在玻璃和石台的接触面黏上些许炸药,痴迷地望着那名女子。
她那散发耀眼金光的秀发,摇曳如波,白色洋装的胸前别着一朵紫色蔷薇。嘴唇和眼影色调相同。此等绝代佳人,世上绝无仅有。
她紧闭的睫毛令我心驰神迷,挺直的鼻梁让我为之颤抖,不知不觉间,我憋气的时间已快达到极限,但我却浑然未觉。当我因气闷而猛然惊觉时,爆炸仅剩最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虽然对她迷人的睡姿万般不舍,但我仍是游离二十公尺远,按下了引爆开关。
黑烟和火花在水中跃动,不久旋即回归平静。但玻璃棺柩看来依旧无损分毫。
我心里百般纳闷,于是再度游前靠近,将手扶在玻璃棺柩上,施力加以开启。
棺盖应声而开。
这名佳人立即浮沉于湖水中,紧接着……
她骤然一把攫住我的左手腕,我顿时有犹如被成千上万条蛇缠绕般的不舒服感直透全身。
这一刻,我才明白她是贵族。
我死命挣扎着想要逃离,这时女子已睁开双眼凝睇着我。
哎~我至今仍不时会梦呓。那恍如地狱般的双眼,总反覆出现在我梦中,倘若再和她的眼神多接触一秒,我肯定会失控发狂。
当时我居然能用另一只手射出鱼叉,实乃神助。
女子紧按受伤的左眼,从她那举世无双的纤纤葱指间,升起一道血丝。
回过神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正义前所未有的速度急速浮向水面。
那名女子必定也紧追在后。因为我身旁有一道道血丝蜿蜒而升起漂近。我想只要我往下看,一切就可能完了。随后我感觉有个冰冷坚硬之物轻碰我的脚尖,明白一定是那名女子的手指。
我又往上游了一会儿,接着失去意识,当我再度醒来时,人已在村子的医院里。关于那名女子——根据一些搭船前来看热闹的好事者描述,就在我爬上小船的瞬间,他们目击了她翻身没入水中的身影。湖水被鲜血染成一片浊红,女子消失无踪。
我在出院的当天返回故乡。三年过后,我才又开始下水猎鱼。时至今日,有时想到随时可能会有一名独眼美女会从黑浊的水中突然窜出抓住我,总不免恍惚失神。这样你应该就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了吧。和老爹你的理由是一样。
黑夜再度造访这片银色白雾世界。身心俱疲的两人,躺卧在金属成分的大地上,阖上双眼;就在他们被黑暗深渊吞没之时,一道青光瞬间从黑暗中浮出。
迷雾深处有十道光芒接着渗透而出。
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发光体。并不巨大,但有相当的距离。
“那是什么?”
队长拿起鱼叉枪,老猎人伸指竖于唇前,示意要他安静。
“让自己保持不动如石。”
老猎人轻声说道,伏卧地上。这是千万不能动的指示。边境的人们,甚至能随意调节自己的呼吸次数。
所幸光点未再靠近,它在空中飘荡片刻后,便消失在两人前方的深处。
“不远了。”
“走吧。”
沉淀的疲劳囤积在骨髓里,但两人无视满身疲惫,持续迈步前行。因过度单调的风景而几近错乱的精神,也开始逐渐恢复正常。
不消十分钟光景,浓雾散消,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致深深烙印在两人眼中。
根据目测,离青色光点耀眼闪烁的地点,约莫有十公里远。光芒令形形色色的建筑浮现在光圈中。其数量与实际的大小令队长和老猎人面面相觑。
“简直就像是『都城』。”
“不,它更为巨大。”
老猎人如此回答,队长朝他露出凄惨的神情。
“那颗陨石不过才二十公分大耶。它要如何变成『都城』?”
“如果是贵族就有办法。”
老人应道。
“倘若是另外一种贵族,这对他们来说,可说是易如反掌。——坠落的地点是在那里吗?”
队长检视地图和『都城』提供的观测结果后,颌首示意。
“走吧。”
须臾过后,令人惊骇的建筑已矗立在他们面前。之所以令人惊骇,并非因为它高耸入云的巍峨,也不是几欲凌驾山峦的庞大,而是它的外形。
长边直入苍蓝天际,不见其尽头,短边也足足有五公里宽,构成一等腰三角形,但走近抬头仰望,则又清楚地变成一个正方形;高度五百公尺,纵横分别不下于三百公尺和一千公尺,刚才看来相互连绵的长方形建筑,眨眼间又倏忽消失无踪。比起昙花一现的迷雾魔术,更像是曲折的光线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照射,造成四次元空间的扭曲歪斜。
正当他们感觉脚下出现一座以螺旋状通往地下的巨大阶梯时,广宽的道路倏然消失于看似连一个人也容纳不了的建筑之中,直径看似有一百公尺宽的大圆柱,在头顶十五、六公尺处不见踪影,但看在两人眼中是如此巨大,没有任何突兀感。
两人周遭飘浮着青色的光球,当中有几颗从他们身边飘过,复又消失无踪。
走在这个无视于三次元力学的巨大都市中,原本因饱受惊奇而麻痹的感觉,又再次感觉到异常的气氛。二人全身隐隐作痒。
似乎打从刚才起,便无意识的伸手搔抓,此时定睛一看才发现已皮开肉绽,但却不见半滴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
老猎人对战栗不已的队长回答道:“这个『都城』内部蕴含了充沛的能量。我们的身体也与其同步。若是再继续走下去,我们也许会变成另外一种不同的人。”
队长静静凝睇着老猎人。
“往回走就不会变成那样吗?”
“不知道。”
“那就往前去一探究竟吧。”
一道闪电自天际劈落。两人脸上闪耀白光。
闪电在巨大的建筑背后被吞没,形成璨然夺目的光罩。
那里应该暗藏着某种玄机。
一颗小流星坠落此处,却形成一座巨大的都市,在辽阔无边的银色大地向八荒九垓蔓延。
深入内地后,两人的肉体开始产生异变。
皮肤犹如随风飞舞的薄纸般片片剥落,裸露的肌肉也零星掉落在银色的道路上,平添几缕鲜红色彩。
最后当他们抵达时,两人的肉体已仅剩些许的肉块和内脏仍附着于骨架上,成了二具走肉行尸。
群聚的青色光球在眼前,每颗直径都超过五十公尺,但宛若山脉般的集合体背后是何光景,这两具走肉行尸自然无法窥见。
“那是什么?”
队长的声音已不像人语。
“不知道。”
老猎人的回话的声音亦然。然而,两人之间却能进行前所未有的清楚对话。
老猎人接着说道。
“不对,那应该是能量的凝块。那些被杀害的同伴,他们的生命也在其中。”
“聚集这么多的生命,究竟想做什么?”
声音已极其平静。两人不再有情感的变化。
“不知道。但是,那颗陨石坠落,不管是否已将这一带化为灰烬,存活的人应该不多。那东西并不属于这块土地。”
“这么说来,它是和陨石一起从宇宙来到这里啰?”
“没错。也有可能全部是由那栋建筑所创造。”
队长听了老人的这番话,回头而望。白色的骨骸已渐化为透明的骨骸,映照出银色大地和彼方的建筑。
闪电耀眼地接连天空与地面。但它却是反向由地面射向天空。
两具骨骸抬头仰望那道像是由光体构成正扶摇直上的山脉。
它被吸往黑暗的另一端,消失在
不见半点星光的虚空中。
队长听见老猎人的喃喃自语。
“有光。”
数秒后,黑暗中冒出的一点光明,逐渐扩大增辉,将天空染成一片亮白。银色大地也与其相辉映,两具骨骸被光芒笼罩。
接着——
天空瞬时失去光芒。
它聚回一道光束,降临地上。
然而……
地上已不再有光罩。那道光束被大地上的一点——一个小小的黑色洼地所吞没。那里正是陨石坠落的地点,一切的源头。队长的颈骨嘎吱作响,抬头仰望左方的天空。
一颗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逐渐逼近。
不知从何处发射的次元飞弹,在目标地点上空五百公尺处的高空凿出一个直径五公里大的『洞口』。
银色大地和巨大的建筑,犹如纸糊的道具或迷你模型般飞向空中,被吸进洞口里。
有人知道陨石的来历,想让它从这世上消失。贵族惯用的时空构成回路,削除空间仅需十秒钟,光是这样便足以毁灭北部边境区。
然而,急剧的上升动作嘎然而止。
出现在天空中的破坏物,紧接着在下一个瞬间往大地倾注。不,是被吸入那小小的黑色洼地中。
“洞口……”
老猎人听见队长的叫喊。
“倒转过来了。”
看。空中凿开的异次元洞口,开始由内向外伸出一条黑色通道,宛如丝线般不断延伸,一路连接到地上的洼地。
通道为之逆转。
随着通道被吸收,洞口也受到牵引,逐渐缩小变窄,化为一道细线,被大地吸收。
在空间中凿出异次元洞口——不知需耗费多大的能量才能办到。
轻松将洞口吸收的洼地与这个世界一同再度陷入一片寂静。
远处闪过一道闪电的亮光。
不知过了多久,从洼地中冒出一个黑色的形体。
那是人类的头颅。柔顺的金发波浪在耳边和颈项摇曳。
肩膀和胸部也陆续离地。光是这样,便可看出他完美的身材比例,一个雄壮厚实的胸膛。只要一剑在手,想必他一人便抵挡千军万马。
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分界,是一副紧实的腰身,以及隆起仿如肉瘤般的腹肌。
臀部到大腿一带,充分展现出优美与野性的极致。倘若他朝地面一蹬,必可一飞冲天;脚踩浪头,便能疾驰于汪洋之上。
那种斗志、气势、优雅——人人都会期望能赐予这名男子刀枪、弓箭、外加百万雄兵,让他在沙场上一显神威。
他的眼睛缓缓张开。里头是一对赤红眼瞳。
赐给我力量——它正如此述说着。我将在这世上打造尸山血河,将一切生命赶尽杀绝。
男子纵声咆吼。
天地为之震撼。男子的头顶雷电交加,狂风呼号。他未伸手拨开覆盖眼睛的金发,只是放声呐喊。他一再地反覆,挥舞着右手。动作犹如在演说一般。蓦地,他手中出现一把长剑,也许是上天赐予他的嘉奖。那全长一公尺、宽二十公分的直刀,蕴含黑钢的寒光。
“这是妖剑『葛兰剑』,无坚不摧。『神祖』啊,暌违五千年之久,我又重回故地了。从现在起,不论贵族还是人类,都将畏惧黑夜的来临。身为昔日被『神祖』等人连同领土一起放逐至宇宙星辰间的『绝对贵族』——第三代罗伦斯家之主,我以罗伦斯·法尔休雅之名立誓。”
世界融入一片白茫之中。
那是只能以巨大来形容的闪电。在银白色的光芒中,全身赤裸的男子高举着妖剑葛兰剑,露出骇人的笑脸。
“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向『神祖』这些人回礼才行,这些将我放逐到宇宙的人类和贵族们。我现在就来了。”
最后这句话,被雷击掩盖。
闪电未曾停歇,绝对贵族罗伦斯·法尔休雅的身影和声音,融入那仿佛永不消逝的白光之中。
一辆漆黑的自动车在草原上飞驰,频频散发腾腾蒸气,并扬起满地散乱的杂草。
这台车不靠马匹拖曳,而在左右各配置了四个大车轮,合计八个,藉着声似喘哮、隆隆作响的蒸气机,赋予这架全长十五公尺、高五公尺的庞然大物动力。
现在日正当中,窗上的黑色窗帘垂落——这清楚说明了车内乘客的身份。
两侧龇牙咧嘴的黄金狮纹章,似乎带有夸耀的意味,不用看也知道,这是普罗周伯爵的自动车。
离开南部边境区的城寨,十天来披星戴月地疾驰,如今已来到西部边境地区中央的田园地带。
如此日夜兼程,他究竟欲往何方,所为何事?
在他左首一处耸立的山丘上,有一马背上的黑影,正俯视这台冒着白烟向前疾行的黑色自动车,此人脑中也思索着同样的问题。
是D。
“哎呀,跑得飞快呢。就像自己的孩子有生命危险似的。”
D紧握缰绳的左手,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对此兴致盎然。
“他欲往何方?”D说。
在艳阳下,就算是半吸血鬼,也应该也会颇感吃力,但他那皎月般的美貌却不显一丝痛苦的神色。
“若是说到前方的城镇,有锡鲁古多姆、瓦鲁哈拉、索姆伊等等,但不确定会是哪一个。每个都是平凡无奇的小乡镇。不过……”
声音这时略为顿了口气。
“有件事更令我在意。你当时为何收剑?不管有再多的理由,也该一剑让敌人毙命。这次我实在看不出你违背信条的原因。一听到对方提出的天真要求,便为之动摇,你并不是这种意志不坚的人。不过,那位『都城』派来的小吏在对你口出恶言的时候,被你冷眼一瞪,便吓得浑身僵硬,那模样倒是让人看了直呼过瘾。哇?!”
D猛然朝马腹一蹬。一路上同样不眠不休追赶自动车的这匹改造马,再度以雷霆之势奔驰于丘陵上。
约莫十分钟后,前方清楚传来急流滚滚的声响。
“哇,厉害。我知道陨石坠落,灾情会波及此处,但没想到就这样变出了一条河。”
与其说是一条河,毋宁说是怒涛澎湃的一条水道。从丘陵上俯看,河面最窄的部分至少也有两百公尺宽。不见半座桥梁。
“这么一来,只好绕道找渡桥或是浅滩过河了。普罗周的车子想必也……哟?!”
在脚下行进的那辆黑色自动车,车速未曾稍减,它一来到河边,便毫不迟疑地冲入浊流之中。
“不妙!难道它搭载了潜水装置?!”
大感震惊的沙哑声,语调骤变,美貌黑衣人仍旧默然凝睇着急流,不久,自动车从岸边的水中窜出,发出火箭推进器的火焰,上岸后扬长而去。
“渡河处在西边。”
D掉转马头。即便是肉眼无法确认的距离,对这名年轻人也无任何阻碍。
“拜托,既然你知道渡河处的位置,干嘛不早说。不,是干嘛不早点动身?现在才行动已经太迟了。”
D无视于左手的叫嚷,从丘陵上策马直下,进入巨木林立的黑暗森林。
尽管地面满是盘根错节的树根,但D轻盈地驾马而过,如履平地,不消十分钟,便以来到渡河处。
普罗周伯爵的自动车之所以选择行走避人耳目的草原,当然是为了避免和旅人产生磨擦,不过,有条街道笔直地通往那临时搭建的渡河处。正确来说,应该是因为有街道,所以才有临时搭建的渡河处。它只是以多条细绳搓成的绳索横跨河面上,这样别说是很危险了,甚至会让人看了胆战心惊;在这座“桥”的前方,聚集了七、八名旅人。诡异的是,他们个个背对着“桥”和急流,注视着耸立在街道旁的唯一一株巨大青橡树。每个人脸上神情惨然。
D与众人保持距离,来到可以望见他们围观之物的位置时,勒马驻足。
“这是……?!”
沙哑的声音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惊呼。
吸引旅人好奇的目光,却让他们脸上露出不舒服感,并同时将脸撇开的,是被人缝在青橡树树干上的一具已泰半腐烂的尸体。D认得此人。
“是盖斯凯尔大将军。”
沙哑的声音出气地平静。昔日与D交锋,最后落荒而逃的一名贵族——是谁让这名凶狠五伦的魔人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他的身体被白色的丝状物缠绕在树干上,身上的衣在靠近心窝的部位,有凝干的黑血描绘出的诡奇纹样。
然而,这是否就是他的致命伤呢,就算是对贵族的弱点知之甚祥的人,恐怕也会偏着头感到纳闷。
被狠狠压碎的头部,右眼从眼窝迸出还牵着长长的神经纤维直垂胸前,鼻子和嘴唇也往内凹陷,牙齿一颗不剩。耳朵满溢着已干涸的物体,似乎是脑浆,他的胸部和侧腹,满是向四方刺出的断折肋骨。全身给人的僵硬印象,定睛一看才明白,原来是碎裂断折的四肢硬被捆缚在一起所造成。
他并非是被一击毙命,而是遭受惨绝人寰的虐杀。
“这名拥有不死之身的将军……到底是多少人联手收拾了他的性命?不对,一般的战士和小贵族,就算有成千上万人,也无法取他性命。究竟是拥有何种绝技的怪物,有这个能耐……”
“应该是从高处坠落。”
D冷冷地应道。
“高处坠落?”
沙哑的声音蹙眉道。
“你的意思是,拥有不死之身的贵族从某处坠落,就在他喘息不止的当口,有人给他致命的一击是吗?但就算他从一千公尺的高处坠落,那种小小的跌打伤,不用两秒钟便可完全恢复啊。”
“若是一万公尺呢?”
“什么?”
“四万八千公尺又如何?”
“一万?还有四万八千公尺?喂,那不就是被人从平流层上推落吗!……原来如此,若真是这样,就算盖斯凯尔大将军有三头六臂,也会摔个粉身碎骨,得花上几天的时间才能复原。不过,这会是谁做的呢?依我估算,他已经死亡有两天之久。两天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爱看热闹的民众,也许发现这只是一具单纯的尸体,不再感到新鲜,于是纷纷转身离去,当中几名身手俐落的旅人,已开始横渡绳索搭建的渡桥。
D走近那具任凭风吹雨淋的尸体。这名冷漠无情的年轻人,原本就没有要加以埋葬的意思。然而,他静静抬头仰望昔日的敌人,孤单的身影流露一丝更胜死者的深切情感。
历经数秒的凝望,他做出奇妙的举动。
“盖斯凯尔。”
他出声叫唤,并非是情不自禁的激情表现,显而易见地,只是单纯的叫唤。
死者应声。
“——是D啊。”
一名像是遗失东西的旅人回到附近,这时,他蓦然望见前方的两人而为之一惊,也许是觉得对方有点危险,于是他不再找寻失物,急忙逃开往渡桥的方向走去。
“谁干的?”
他冷冷地询问这名于两天前丧命的死者。大将军确实已死。肉体毁灭。否则他不可能会以这副悲惨的模样示人。然而,他干涸碎裂的嘴唇仍兀自颤动。
“史……匹……涅……”
“这是谁啊?”
沙哑的声音问道。
“……D啊。快去……代亚里斯的家……法尔休雅……正要对他的家人……下手……”
“代亚里斯?这这家伙又是谁?”
“……快去索姆伊……北边的村郊……救他们……虽然有可能……只是徒劳无功……那七名奴仆……光其中一人……便打败了我……”
“你和那个叫代亚里斯的家伙是什么关系?喂!”
D的询问,与沙哑的声音相互重叠。
“你知道普罗周伯爵吗?”
那颗碎裂的头颅似乎正点着头。
“将法尔休雅……放逐的人……是奉『神祖』命令的……普罗周伯爵……我……还有米兰达公爵夫人……当时……我们还借助了……某个人类的力量……就在五千年前……法尔休雅最后……撂下一句话……说他一定会回来……向我们复仇……我们都相信他的话……并且立下誓言……当法尔休雅重回地上时……
要守护代亚里斯的子孙……不受他的迫害……当我得知……法尔休雅复活……的消息时……我原本也想赶往……代亚里斯后代子孙……的住处……但最后却成了……这幅德行……D……你快去吧……”
不知他是要D为他守护人类子孙,还是要D击毙法尔休雅,说完最后这句话,他便就此静默无声,有个肉眼看不见之物,倏然从盖斯凯尔大将军身上抽离。
“吓?!”
一声惊呼从后方传出,原来是适才那名旅人正战战兢兢地尚在后头窥视。
尸体会开口说话,光是这样便已够骇人了,更何况他不仅头和手脚骤然瓦解崩碎,还犹如烟雾般凭空消失;旅人目睹这一切,当场瘫软在地。
“已经死了两天,竟然还撑着最后一口气。”
沙哑的声音喃喃低语,无限感慨。
“看来,他很在意代亚里斯的子孙。D,我先警告你,你可别多管闲事啊。”
D转头望向河流。
“普罗周伯爵也会在那里。”
“嗯。”
语歇,沙哑的声音迭声长叹。
“等天一黑,那个叫史匹涅的家伙也会展开行动。我们走吧。”
这名全身漆黑的骑士,卷起疾风,扬长而去。
旅人们听闻铁蹄隆隆,纷纷转头而望,只见这一人一马从他们头顶凌空越过,身手俐落地停在那微微随风摇曳的绳索一端。桥的底部,只有彼此间隔二十公分宽的五条绳索,一想到这里,便不禁赞叹D的马术神乎其技。
不过,有几名刚走到一半的旅人因此脚底打滑,勉强抓住手扶的绳索,他们个个开口咒骂着“混帐东西”,但这名黑衣青年无视于这一切,他大衣的下摆随风飘扬,策马在这险象环生的渡桥上全力疾驰。
眨眼间已奔出两百公尺远,来到半途,这时,耳边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和盖斯凯尔——和那具尸体——说话的男子报上名来。”
D对那银铃般的年轻声音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向前飞奔。
“只有贵族才能和死人说话。但你不一样。你既非贵族,也非人类。——既然如此,这世上不需要你的存在。你就命丧于此吧。”
渡桥哗啦一声往下疾沉。才一眨眼的时间,D已人在水中。在水中拼命挣扎的改造马,也被急流越冲越远。D之所以还能坐在马背上,全赖他控制着缰绳,不让马匹的姿势失去平衡。
每被冲出三公尺远,便能向河岸靠近一公尺。
此时改造马却猛然向后挺身。
D回身而望,从滚滚泥流中,露出一双白皙的手臂。右手紧握马尾,左手搭在马臀上。
倾刻间,马尾已被扯下。
马臀的皮肤连皮带肉应声剥落。合金制成的骨骼整个外露,被扯断的电线与泥水接触,激出小小的花火。
那只手进一步伸进里头。当它握住有颜色的神经系电线时,D的快刀一闪。
手中传来切中水面的触感,但那只女人的手毫发无伤,还一把扯断了电线。火花激荡四射,增添了色彩和劲道。改造马立刻全身痉挛无法动弹。
白皙的手臂倏然没入水中。同一时间,在前方五公尺处,伫立着一名雪白的女人身影。
女子长及腰际的金发,配上相称的典雅美貌,洁白的修长洋装包覆着迷人身躯,她就站在湍流不息的河水水面上。
改造马全身除了马头以外,尽皆没入水中,坐在它背上的D,也即将一同被急流冲走。而水上的这名女子,以同样的姿势和速度,随后紧追。她的左眼紧闭。
“你不害怕吗?”
女子的声音带有憎恨和感叹之情。
“水中以外的生物,都会对水怀有一分恐惧。我很想将你抱在怀中,夸你一声了不起,不过,就我们的目的来说,你似乎是颗很大的绊脚石。我们以盖斯凯尔将军当诱饵,想引另外两名贵族上钩,虽然你不像是他们的同党,但依我判断,还是得将你除去,免除后患。就让你那俊美的容貌和身影沉入泥水中吧。等这项工作结束后,我会立刻将你找出,再把你永远存封在清幽的湖水中。”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这阵抿嘴而笑的沙哑声,不知水妖女是否有察觉。
“报上你的名字来吧。我的名字是露西安。”
“D。”
这位全身雪白的美女,单眼斗然圆睁。
“你就是D?!难怪。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了。不,我还是没能猜出是你。因为你的美貌远远超乎我的想像。——我听说过你的传闻,而且听闻不下万遍。拥有世所罕见的美貌、令鬼神为之动容的力量,一位两者兼具的半吸血鬼。”
水妖女——露西安无限陶醉地微微发颤。
“我太开心了,D。很高兴能见你一面。能亲手杀了你,是多棒的一件事啊。就让我将你美丽的五脏六腑里塞满泥沙,好好在水底长眠吧。”
她形如鬼魅地没入水中。只剩那美丽的脸庞浮在水面,她的红唇无限媚惑地微微轻扬,接着旋即如滑行般朝D欺身而至。
D该如何迎击呢?他明白刀刃对此女起不了作用。
当两人距离逼近不到两米时,露西安纵身跃起。
她离开水面的洋装,下摆与河水融而为一,犹如拖着一条黄土色的长尾巴。
她的表情散发着无比幸福的光芒,仿如在寻求爱人的拥抱般,而就在另一道光芒电光一闪的刹那,却又转为因锥心痛楚而扭曲的表情。
那一道银光从她头顶直贯胯下,全身纵向一分为二。
露西安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惨叫,在空中碎裂,化为无数水滴,飘落于浊流中。
随波而流的D,其胸前紧握缰绳的左手发出愉悦的笑声。
“太小看你了。她终究只是个水妖。”
“虽然中我一剑,但还是让她逃了。”
笑声嘎然而止。
“哦,那得想想其他的法子才行。”
“先渡河再说。”
“这个当然。动作再不快点,搞不好会拿不到收拾普罗周的报酬呢。不,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D握紧缰绳。已呈半死状态的改造马纵声嘶鸣,虽然软弱无力,但仍全力划水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