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垂下目光,一副对女子毫无兴趣的模样。对你这种丑女没有兴趣——不知是否如此解读,罗兰桑夫人的神情大变。
长烟管往D一指,一缕紫烟“飕!”一声暴长——眼看着紫烟在D前方两公尺处化为白雾扩散,将人骑包裹其中。
那种浓度与其说是雾,或许该称为烟比较恰当。在那之中,也唯有D的眼力才能辨识出闪闪飞近的微小光芒。
“是针呀。”
左手紧张的声音传来时,他的身躯早已自鞍上跃起。
背后响起嘶鸣声。
被闪光粒子点缀的改造马显得美丽至极,可当那些光点一转红,马匹即刻一声狂嚎横倒于地。
人工皮肤失去颜色,开始起皱,最终全身干瘪成一具木乃伊,微小的尖针仿佛成群的食人鱼,吸光改造马的体液。
紫烟于尖针紧追在D身后。
D的左手触及通往中庭的门扉。
“那道门只有大将军能打开。”
罗兰桑夫人的嘲笑声自头顶传来。
“而且,这座城里的所有技术都是神祖大人的——哎哟?!”
夫人发出惊诧的叫声,娇躯往空中一跃,宛如一朵华丽白花,目睹死亡之烟和尖针被开启的大门吸入,夫人娉婷落地。
“备车。”她回头下令。
一辆仿天鹅漆成白雪的马车从附近的树丛间驰出,停在夫人身边。拉车的是四匹黑马,鬃毛于午后的阳光下灼灼闪耀。
“岂能让你逃走!破了我的死烟和情针的男人——定要亲手毙了你。”
“伸手。”
白手套扶着驭手伸来的手臂登上座椅,美丽妖女不知意欲为何,竟将右手长针戳入驭手的延髓。没有理由,仅是消除郁闷。
罗兰桑夫人将无声痉挛的男人踹落驾驶座,握住缰绳的表情好比狰狞恶鬼。
她一挥缰,四匹黑马即在石板路上疾驰。
眼前的大门渐渐合上。
“自作聪明!”
紫烟从烟管窜出,门板一碰上那道烟便干枯成木乃伊,仅仅是铁蹄震动便将之化为粉屑。
夫人冲破云雾弥漫的尘埃,长驱直抵中庭。
排列战斗部队和兵器专用的广场中央,是个极度单调的广大空间,右侧则有一块润泽绿地。
D朝那里奔去。
“那张俊脸是想干采花勾当吗——别做梦了!”
仿佛回应她的执念,群马用力蹬着石板逼近D,铁蹄迸射火花。
三十公尺……二十……黑暗翻腾。
双方距离缩短至十公尺时,D回头了。
双手自然垂下,犹如在迎接亲密友人造访的姿态,但妖女罗兰桑夫人的背脊陡然发凉。
从驾驶座到乘客席皆笼罩一层半透明的覆盖物,那是防御专用力场(DforceField)。
D不动,宛如美丽的黑色神秘雕像。
黑马仿若黑色怒涛节节逼近——前方的D乍然矮身。
罗兰桑夫人只见光芒瞬间一闪。
前面的两匹马出其不意地下沉。
紧急刹车也止不住坠势,后面的两匹马连番向前扑倒,马车亦腾空而起。
被马蹄践踏的前一刻,D往左方急闪,同时大刀一挥,两头改造马的前脚被到人齐膝斩下。
不顾马匹临死的悲鸣,D仰头望天。
罗兰桑夫人的笑声从五公尺左右的高空降下。
“在都城的派对里,靠自己的力量在空中漫步被视为乡巴佬的行径。”
夫人陶醉地闭上双眼,回忆让那张典雅脸庞显得有些哀伤。
“可是,我很喜欢。月光下流动的河水、散步的情侣、华尔兹的乐曲、永无休止的派对……真是美好的时代啊。”
联系两人的杀气之线不知何时解开了。
就在此时,静谧的话声在罗兰桑夫人的耳畔,吟咏着某句话。
未知生,未知死,
从而,汝之名为——
遥远者。
愕然大张的瞳孔映照出D的脸。
本应在高空睥睨万物的女贵族,娇躯大震。
“那首歌……也只有被拣选的少数贵族在神祖大人的宅第听过——写歌者是连我们都缘悭一面的……夫人。……为何你会?”
罗兰桑夫人闭上眼,即使闭上了,天人般的美貌依旧烙印在她的网膜。
称为记忆的某处模糊地带闪现一丝灵光,女贵族轻启朱唇,将闪光里的模糊念头化为言语。
“那双眼眸……那道鼻梁……那种美貌……你是……阁下是……”
D就在她眼前。
无论是女贵族的回忆,或是尊称他为阁下的精神纠葛,皆无法左右黑衣猎人的意志。
跳跃的一刀从正上方将罗兰桑夫人的身体直劈开来,接着反手一刀刺入心脏。
当金发和礼服化为灰色齑粉于空中消散,着地的D再度朝树丛一隅前进。
“喔,是草药园嘛。”沙哑声音惊叹。
中庭一隅——话虽如此,四面漫无边际的辽阔绿地由花草整齐区隔,红、蓝、黄、紫、白,无法以华丽或可爱形容的绚烂色彩,散发阵阵香味。
“那是叫做‘祖彭德拉涅’的剧毒之花——只要接近一公尺以内,任何生物都会当场死亡。喏,你看周围都是骸骨嘛。那边叫做‘盖特该亚·茄利安’,是一种利用香味控制生物大脑的诱导草,听说与都城的战役上也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对面是——”
D不以为意,一脚踏进花园,绕到一处及膝的繁茂青草地,环顾四周一圈,接着将脚下数根草药同时拔起。
“就是这个啰。”
沙哑声音满意地表示,又对将草药收进长外套口袋的D说:
“第一个目的完成了,接下来就剩下营救罗莎莉娅,所以——”
D回头。
两个银色之物——冷不防在他的双眼上。
那是闪烁的银玫瑰。D立时拂去,玫瑰落地后化为大量银针碎裂。
罗兰桑夫人的骨灰在D不注意时随风飘扬,卷起一阵漩涡,变成两朵玫瑰。
那是女贵族最后怨念的恩赐吗?在空中飞舞、近逼到仅只数公分距离的玫瑰,竟连D也没有发现。
他伸手按住双眼,鲜血从指缝间淌下。
“眼睛中毒了吗?!”
沙哑声音也掩饰不住惊讶于不安。最困难的救援戏码才要登场,美丽的吸血鬼猎人居然在关键时刻失去双眼。
“毒素由我来化解,但至于视力……就算用净化焰也得花上三天喔,如今只好先撤退。”
着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吧。
“我受人之托。”D说了。
“是啊。”
声音爽快同意。并非被D的气魄打动,基本上D也并非倚仗气魄行事的个性。一旦接受工作,不论眼睛看不看得见,都要忠人之事,左手也很明白那种严谨的专业伦理。
“那么,走吧?只希望你小心点,别还我被砍下来啦。”
☆☆☆
“泽农公爵。”
随呼唤声往挑高天花板望去,一人走下来道:
“是我,盖斯凯尔,罗兰桑夫人被杀了。”
“喔。”
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白色拳击短裤的男人应道。
这人竟然好久之前就在窗户边躺成大字形做日光浴,“好久之前”指的是清晨,他是昨晚抵达这座城堡的,因此几乎熬夜等待天亮,全身一丝不挂。
一如大将军呼唤,他名叫泽农公爵罗兰,外表看来约莫三十四、五岁,不过实际年龄当然超过三千岁了。
“干掉那个欧巴桑的男人叫做D——看来并非浪得虚名的猎人嘛。对了,有啥事?”
他搔着金色胸毛问道,是个极度欠缺紧张感的男人;话说回来,尽管身为贵族,他那松弛的小腹以及跟将军的应对,都充满了浓厚乡土气息,既没有“都城”的优雅,也缺乏“边境”的精悍。基本上,做日光浴的贵族这件事本身就有大问题。
“——因此,希望接下来可以请你出场。”
那并非请求,盖斯凯尔将军的声音里充满胁迫。
“不是俺的话不行吗?”
但泽农公爵仍然搔头问道,实在太吊儿郎当了。
“欸,也不是非要你不可。”
将军的声音不知所措。天下无敌的大将军,似乎也拿这个中年贵族没辙。
“既然如此,可以请别人去吗?俺现在打算好好享受这个叫做阳光的玩意。天哪,真是快乐似神仙,在此向赐予这种宝贵时间的将军阁下再次致上感谢之意。”
“我也不勉强,既然你拒绝,只好派其他人去了,例如……淑女·安圣骑士。”
将军提及那女子的名讳时,声音里带着某种狡狯,抑或卑鄙之感,全身仅着一条内裤的公爵,果然“砰咚!”一声挺起上半身。
“不成——那可不成,将军。啧,真奸诈。好,如果你要派她,那就让俺亲自出马。”
☆☆☆
“真是高招啊,将军。”
坐在一旁长椅的舒马男爵如此说完,盖斯凯尔将军大刺刺地显露不悦之色。这个该归为都会派的贵族,言辞里每每少不了毒计或棘刺。
这次邀请的宾客过去都是以一当千——甚至以一屠万的强者,但也正因如此,心里也都不把盖斯凯尔将军当作一回事。纵使没有才去明显的敌对行动,可是对他的那种语气、视线和态度,不出两天就让盖斯凯尔震怒、发狂、叱责于忧虑。
倘若换成昔日的他——不,即使是现在的他,光是感到有人轻视或挑衅自己,绝对立刻将当事人大卸八块吧。虽然不像自己的部下那么容易照料,但盖斯凯尔有那种自信。
可是,这次不管怎么样都无法令他顺心,或许应该说他下不了手,他知道理由——能够控制他的唯一力量正在运作。
然而,究竟为了什么?
舒马男爵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一面凝睇深陷迷惘的盖斯凯尔,一面叮咛般地问道:
“对了,您当然还是打算利用圣女吧?”
盖斯凯尔烦闷扭曲的容貌浮现恶魔笑容,终于,原本的他——将他人痛苦当作美馔,视求救呼号为天上仙乐的恶魔苏醒了。
“当然。”
大将军一如其冷血恶名,堂而皇之地点头。
☆☆☆
从中庭到幽禁罗莎莉娅的高塔一路顺畅。
亦无城兵阻挠。这种过度的松懈,令左手不禁骂道:
“真是偷懒的家伙!”
左手在这段期间用小嘴吸取空气、啜饮D的鲜血,口腔深处不时发出银白色火焰。它用这种方式取得的能量维持D的体力,并且治疗受伤与损坏的部位。
现在是眼睛。然而,高龄数千年的妖女罗兰桑夫人的所使的毒,果然剧烈无比,即使能治疗,也需要相当长的疗程:三天以内——D都必须在失明的状态下应付敌人的攻击,仅能依靠左手和他本身的第六感辅助。
“不过,实在太简单了,一定有陷阱哪。”
D开始攀登螺旋状石阶,顶楼位于垂直距离约莫五十公尺之处。
没有看见任何守卫。
墙壁上有随意凿穿的圆窗,对面是带一扇门的石壁。
D轻松扯下看似坚固的陈旧门锁。
所有电子装置的攻击和防御机构业已封锁——不过原本就为数不多,因此担心的反倒是地洞或倒吊等老式陷阱,房门静静开启。
从外亦可看出里头是相当宽敞的房间。
光线自墙壁上的气窗和天窗透人,显示时间已近黄昏。
罗莎莉娅就躺在房间中央的床铺上。现在并非睡眠时间。
“罗莎莉娅。”
D出声叫唤也没有反应,看来是被人施术或下药了。
床铺四周有水声循环。
直径两公尺的沟渠里有水流通,与其说是水渠,那比较像是小河。
“喔,”左手低吟。“真不愧是大贵族,这招厉
害。”
吸血鬼无法渡河乃是众所周知的传说兼事实。
即便是孩童都能安心嬉戏的及膝小河,也曾有喝醉的贵族跌倒溺毙的案例。那是边境广为流传的简易贵族防御法,但从来没有在贵族宅第使用的实例。光就这一点来看,盖斯凯尔将军确实是一个极端大胆的创新者。
D在门口停步,面对着循环的流水。他迅速向前伸出右手,以大拇指尖往食指的第一关节处一刮。
指甲划破食指皮肤,眼看着鲜血从伤口冒起。
食指一挥。
小血块无影无踪地落入流水正中央。
那一刹那,水面仿若起泡般涌起数条足有七十公分粗的黑色物体,既像鳗鱼,又似毒蛇。
没有嘴巴,头部与身体之间没有区隔,两侧有两个像是眼睛的光点,绽放灯火般的光芒。
那东西似乎能嗅出大气里的血腥味,一齐将目光转向D。
光芒深处迸发更强烈的光芒,同时迅速闪烁起来。
那原本用来在无光水中吸引猎物的器官,好像经过某种改造,左手立即说道:
“喔,会使用催眠术吗?”
终于,D向前跨出。
静静地朝流水方向走去。
明灭的光之眼但等待着他,等待着被催眠的猎物前来。
俟D走到距水畔不及一公尺处,宛如黑鳗的的脸部垂直裂开,粉红色口腔和白色尖牙出现。
冒出水面约一公尺的头部,开始向上窜起。
在五公尺处一齐停止,嘴里淌下唾液似的东西。是由于饥渴之故吗?或者是因为连它们也了解D的美貌?
下一瞬间,它们发出毒蛇般的嗤嗤声,朝D的头顶扑来。
D的脸部、头部、肩膀、腋下,被咬得皮开肉绽——在那种惨状发生之前,之间银光一闪。
不,那群张牙朝D直扑的鳗鱼都是幻象。
它们或者整个头部穿透D的身体,或者一击未中,以原本袭击的姿势撞向地板。
接下来,鲜血如雨飞溅。
D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避开血雨,断头身躯在他脚下扭动,没多久就一动也不动了。
这类生物即使受到致命伤害也可以存活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但D的盲眼跟刀技却连那也不容许。
流水已经染红,不过看来也没有其他守卫了。
抵达了水边。从开始前进到现在没有片刻休息,然而,斩落十个以上的首级,身上却未染一滴血,一想到他现在的失明状态,便知这名青年委实深不可测。
他将右手的刀刃插入流水。
“十公尺。”左手说。“游水也很麻烦,跳过去吧。”
话声尚未结束,D的身体早已飞向半空。
他明明蹬地而起,却未发出任何声响,也没看见屈膝的动作,这个跳跃简直能称为“魔跳”。
两公尺的距离根本不算什么,但在流水正上方却异变突生。
长外套的下摆和旅人帽的帽沿急遽下坠。
流水极力抗拒贵族的通过。
无论疾风的速度或是优雅的轨迹尽皆大乱,但在间不容发之际,D的靴底前半部总算落到对岸,终于踏上了地面。
走近熟睡中的罗莎莉娅,D立即将左手按上她的额头。
“这个……被人施了强烈的法术,另外还下了药。”沙哑声音低语。“……不过,好在刚才的解毒草也可以化解这种药的基本成分,要在这里治疗吗?”
“不。”
D一肩扛起罗莎莉娅。若是考量从这里到脱身为止的死斗,沉睡着比较不碍事。
床铺一侧有一个能架在水流上的折叠式金属桥,是一种能从对岸遥控的装置。
单手将金属桥扔向水流,D不出一分钟便轻松踏桥离开高塔。
☆☆☆
雷声已息,但狂风转剧,连空气都迅速变冷。
祖克的情况持续恶化,呼吸更加急促,身体如火炽热。
“究竟上哪去了?”
葛德咒骂的对象不是D,而是赛杰。第三个伙伴三小时前忽然不见人影,至今迟迟未归。
以输送队员而言,赛杰原本就是比较细腻的男人,但应该不会不负责任到临阵脱逃,而且,会想只身离开这种鬼地方的才是真正的阿呆。
总而言之,葛德如今必须一个人看守祖克和货物,也不能随便离开,况且天色也快暗了。
“混账王八蛋!”
他“啪!”一声用拳头捶打另一只手的掌心,左手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踏草声响。
“赛杰吗?”
葛德一面出声询问,同时将多管火药长枪抵住肩膀。
脚步声停了半晌,又开始靠近。
“回答我,是赛杰吗?!”
不可能是D,因为没有马匹的铁蹄声。如果不是赛杰,那铁定是妖魔怪物一类了。
幸好已经将祖克搬进输送车,不过妖物们只要爪牙一击就能破坏车体,甚至有些幽灵还能穿越高分子钢。无论如何,都不是葛德可以独力应付的情况。
他已有所觉悟,反正也给了祖克一颗高爆手榴弹预防突发事件。不用说,那当然不是用来防身的。
就在他即将扣动多管火药长枪扳机的前一刻,人影从树丛间冒出。
“啊?”
葛德神经紧绷的神情顿时舒缓。
踩着青草现身的,是一个看来还不知有没有满十岁的金发辫子少女。
澄澈的蓝眼珠,只适合少女的粉红色合身洋装,及膝长裙下的双脚套着灰色长筒袜和白鞋子。右手戴着红宝石和蓝宝石镶成的黄金手环,手里的灰色花篮满满都是花。
连原本紧张得快要崩溃的葛德,都感觉少女周围一带忽然变成了华丽的花圃。
“你再动我就要开枪啰。”
葛德还来不及说话,少女就轻声抢着道,接着她停在原地高举双手。声音和动作可爱至极,葛德缓缓垂下枪口。
“别动喔,小妹妹。”
葛德下令。他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开枪,只晓得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有正经的女孩。
少女依然保持双手高举的姿势,滴溜溜地注视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先说自己的名字吧?”
天使般的嘴唇绽放出天使般的声音,葛德不禁心神一松。
“失礼、失礼,我叫葛德啦,是输送对的。”
“我是淑女安哟。”
“原来如此,的确是个小淑女。不过,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摘花。”
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你家在哪?”
少女似笑非笑,葛德心头一凛。
“就在那座城里。”
淑女安声音骤变,红宝石的唇间隐约可见如尖锥般突起的白牙。
“呜喔喔喔喔喔。”
绝不能被外表蒙蔽——这是在边境求生的不二法则。
葛德扣动扳机,多管火药长枪狂嗥,少女一动也不动地横倒于地。
☆☆☆
客观来看,葛德的行径简直残暴不仁,可是他仍没有放下枪口,全身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开枪射杀天真无邪的少女——即使知道对方是妖魔,外观所勾起的无限悔恨和自责,依然在当事人内心形成怅然的空虚,而妖物也就在那一瞬间反击,这是在数万人惨遭屠杀后所习得的边境智慧。
“怎么了,葛德?”
输送车的方向传来祖克细若蚊蚋的声音,但正处于生死关头的葛德并未发现。
十秒……还不够……二十秒……还不够……三十秒……四十秒……
他满身大汗,气息紊乱。
“我杀了一个妖怪,你别出来。”
话虽如此,他至少恢复了回头应答的从容。
拭去汗水,重新将长枪抵着肩头,朝尸体方向前进。
葛德走到了少女惨不忍睹的脚边低头一看,禁不住傻眼。
“——人偶?!”
芬芳四溢的金发,澄澈的碧眼,天真的表情,柔软的手脚——这些竟然都是人造品:金发是金属纤维,眼睛是玻璃弹珠,脸和手脚都是木制品。
刚才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可爱模样呢?不,就连呲牙咧嘴的恶鬼表情,都犹如活生生的生物。
葛德愕然而立,仿佛整个脑袋被人挖空。就在此时,耳畔响起天真无邪的声音,那歌声宛如从天而降的金花。
——你开枪射了淑女安喔。
声音如此道。
——可是,你是无法打碎我的。拜托,快点救救我啊。
如同所有意识、生命从大脑传达至全身,少女的声音在葛德的血管注入一股冷血,令他全身僵直。
接着,跟身体一样凝滞的视网膜里,烙印出一个满身窟窿的人偶霍地站起。
“送你一朵花……这是刚从淑女安的花圃里摘下来的血缀草。”
丰盈的小手从挂在另一只手臂的花篮中,取出一朵纯白鲜花,朝葛德胸口掷去。
——转瞬间,白色花瓣染成鲜艳的红,葛德不堪地狱般的痛楚,向后仰倒。
长枪朝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狂嗥,他在地面倒成了大字形。
眼看着染成血红的花朵渐渐在体内生根,那种感觉非常真实。
“真是硬朗的人呢。”淑女安在他的头部旁愉悦地说。“血液也很丰沛,应该可以再来一朵。”
死神之手深入死亡花篮,刚取出一朵美丽的白花,就听见背后有人唤道:
“淑女安。”
声音熟人在她回头以前,确实抛出了某样东西。
蓝色瞳孔映照出赛杰的瞬间,白花刺入少女眉心,那是和她手里一样的血缀草。
“欸?!”
淑女安一声惊叫,向后退去,正想将手里的花朵扔向新敌人,额际的白色花瓣却已开始泛红。
颓倒在地的是淑女安的真是肉身。
赛杰直奔而来,取下输送对员腰际的随身细绳,将她牢牢绑缚,接着走近葛德,伸手朝他胸口的花朵一摸。
花朵膨胀了一倍有余,触感就像沾了水的海绵。
用刀一握就发出“咕啾!”的声音,那是花朵的悲鸣,花朵饱食葛德的血液后,逐渐演变成别种生物。
“这个畜生!”
赛杰咒骂,猛力一拔。花朵发出“啊!”一声惨叫,从葛德身上脱落,但根部还残留体内。赛杰于是站起来一拉,根部就像泥水般拖着鲜血被拔出来,全长足有五公尺。
“看来必须输血了。”
赛杰扔掉花朵,目光折回葛德苍白如纸的额头说道。然而,哪里有可以进行输血的血液?输血用的器具又怎么办?
可是,赛杰转向后方——他刚才走来的方向,自信满满地拍胸说道:
“运气真好哪,葛德,你得好好感谢我啰。”
☆☆☆
“总觉得怪怪的。”沙哑声音说道。
音量只有D听得见,扛着罗莎莉娅的他此刻身在中庭。
“未免太容易的手了,盖斯凯尔这男人的城里不可能有这种便宜事,肯定有什么陷阱。”
“知道吗?”D问。
笔直通过前庭,接着再穿出大门——跟来时相反的路径。
“不,目前没有任何征兆。”
沙哑声音回答。嘴唇一开,喉咙深处就出现药业的银白火焰,那是为了治疗D的双眼所燃烧的能量。
地可以食用花坛泥土,风到处都有,水是D的血。尽管还欠缺火,但那也太过奢求了吧。
天空的蓝越来越深,夜间生物即将复活,不,对这座城堡而言,应该是恢复原本的生气吧?
言归正传,盖斯凯尔应该早就发现D的入侵和罗莎莉娅的营救行动,却没有发动任何妨碍工作,这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D开始全力疾驰。
“要强行突围吗?!这下可有趣了。”
假若有意逃出严密监视下的广大空间最常用的方法不是沿着空间边缘,便是藏匿在树丛或建筑行走。
一鼓作气穿过中庭正中央——的确像D的行事作风,但除了莽撞外还是莽撞。考虑到他背后的罗莎莉娅,这实在太不责任了。假使被指责把罗莎莉娅当挡箭牌,也无法辩驳。
然而,莫非D早就知道了?如今只能作如是想。从他穿越中庭、通过前庭到离开城池为止,都没有遇上任何攻击。
“怪了。”
沙哑声音嘀咕,D仍旧漠然一路狂奔。
“你……早就知道不会有人攻击了吗?”
“如果有心攻击,抵达东塔前就来了。”
D难得地给予解答。
“盖斯凯尔那厮是胆小鬼?不,被称为大将军的男人不可能如此。那么——”
“有人阻止他……”
“什么?”
“……也说不定。”
“谁可以阻止盖斯凯尔?”
沙哑声音显示出它已进入思考模式,不过那极为短暂。
“想也是白想,只有一个人可以……可是,那厮为何如此?”
没有回答。
D在暮色苍茫的陡峭下坡快速奔跑,背上的罗莎莉娅没有感到半分颠簸只能说是神乎其技。
“喂喂喂喂喂。”
距离平地还剩一半路程时,远方传来呼叫声。尽管相距遥远,但D不知为何却停下脚步。
下一瞬间,眼前不到三公尺的地面发出轰隆巨响,一个紫色人影同时自天而降。
撼动的大地恢复平静的数秒间,D察觉出对方是一个身穿巨大盔甲的人物——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一具盔甲。
那并非铠甲。
身高三公尺,身躯和手臂都异常粗大,外形粗糙,完全无法与贵族末期的那种世纪末洗练相比。
那应该是贵族相互争权、迎击外星侵略者的那个纷乱时代下的产物吧。
这里毕竟是通往大将军城池的道路,粗糙归粗糙,但地面没有一丝龟裂。盔甲骑士没有发出半点机械声响,重新自路上站起。
“有一点吓到你了吧?”
阴郁的男人声音蓦地问道。仅仅如此,也有女生会被他吓得心跳停止吧。
“刚才的声音是故意反射成从远方传来的样子,然后突然出现眼前……怎么样啊?”
他的口吻非常认真,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是贵族吧?”D说。
“不对、不对。”
盔甲男慌张挥动右手,虽是贵族的机械,动作却跟人类一样流畅。
“正确地说,曾经是贵族,俺已经被神祖大人放逐了。”
盔甲男放声大笑。
“其实是玩女人玩过了头,将都城宫廷里的女官们尽数享用过了哪。没想到其中一个刚好是神祖大人的掌上明珠,害俺被幽禁在棺柩里两千年,脑子被动了手脚,只有意识持续运转,哎哟天,痛不欲生的咧。无聊得快疯了,要是女儿没来救俺,搞不好现在还——光想想就令人寒毛直竖啊。唉,总之,被埋在地底深处时,贵族的资格就被禠夺了,所以现在是无所事事之徒了;以前的名字是泽农公爵罗兰。”
“泽农公爵?”
D的左手附近响起讶异之声。
“罗兰?盖斯凯尔那厮是专收无可救药之徒喔。”
“为何在此?”D问。
“不知道。”
盔甲男耸耸肩,就一尊三公尺高的机器人来看,这种行为未免太过搞笑。
“仔细去想也许会想起来。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什么理由,但现在是一团迷雾。不过,俺身为都城之兵,曾经和盖斯凯尔将军交战、对敌,如今却归其麾下,就连盖斯凯尔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理由。唉,真是可笑。”
“罗兰桑夫人、泽农公爵罗兰——骁勇善战顶尖贵族全聚在一块啦,其他还有谁?”
盔甲男听见左手的低语,微微探出上半身叹道。
“真想砍下你的生命之源来端详、端详,哎呀,别那么杀气腾腾的嘛。喔喔,就算穿着盔甲,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哪。你不可能是普通的猎人,更不会是普通的半吸血鬼。”
“话说完了吗?”
D说道。听者皆能领悟那是宁静的宣战通告,连狂风都戛然而止。
“不,还没。可是啊,俺还是得毙了你,要不然俺的乖女儿就危险了。她叫淑女安——你听过吗?嗯,当然不可能听过。为了女儿,俺得出去无怨无仇的你……抱歉了。”
他刚说完,右拳立即袭来,速度超越马赫的拳头点燃空气,臭气的焦味刺入鼻间。
D以雷霆万钧之势,避开足有人类脸孔两倍大的拳头。
跃开五公尺的右手闪起一股刀光。
盔甲男的拳头喷出银焰,那是在D闪身之际挥刀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