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移动物体探测装置还在运作。”方才说话的D继续接道。
因为不知道谁是谁,蜜雅轮流看着两人。看着看着后,不仅觉得两人一模一样,甚至觉得根本就是一个D同时有两人存在。蜜雅双颊飞红,因为那份美丽也倍增。
“我之前就知道这地下设施里有除了我们以外的人在乱晃,总算是逮到了呢。”由这话可知他是假D。“老爷子,你是什么人?”
“技。”老人愣愣回话。
蜜雅同样发愣,因为被两人的美貌所迷。
“看你这岁数,应该是这儿的老人了吧。是从何时起在这的?”
“大概五千年以前。”
“五千年?”
皱着眉,假D右手一闪。老人颈根到心窝处的衬衫裂开,露出铁色肌肤。那是形状与活动能力皆与真肉相同的软金属皮肤。若是这种身体,应当足以活过五千年。
“老爷子是改造人啊。”
技朝笑嘻嘻的假D吼道:“叫我半人类!”
盯着技通红的双眼和口沫横飞的嘴角,假D再度一闪刀刃。
这次是技的头盔分为两半落到地上。
技光秃秃的头部出现后,假D仔细端详,指着右太阳穴。
“那伤——虽不晓得是哪个家伙搞的,但是是剑造成的。原来如此,大概是因为那伤,所以脑子的保存器发生异常了。不过,如果是贵族仆人用的改造手术的话,保存器应该是绝对金属,就连我也砍不开那东西。”
老人一手按住太阳穴。
“我没有发疯!留下那女娃,然后快出去。”
“你想要这女孩做什么?”
技的眼睛盯着立于宝座附近处的另一个D。问话的人是他。当判断出假D之后,蜜雅就已经移动到这个D的身旁。
“当给我的神的供品。”
“我不要!”
蜜雅抱住D的手臂。钢铁触感传来,她不禁松开手。并非因为惊讶,而是由于对抱住D这件行为本身,感觉到仿佛会遭收惩罚的宗教性敬畏之故。那近似于人类用平等态度与神明对话后的不安。
“就在那个窗户下面——可是,在那的根本不是什么神!”蜜雅用颤抖的手指指向遭破坏的窗口,然后移向好不容易才在地上停止蠕动的触手。
D俯视触手。
“这是你说的‘神’?”他对技问道。
蜜雅吓得倒抽一口气。因为老人睁大双眼猛烈摇头,一副完全疯狂的模样。
“别笑死我了!我的神才不是这么污秽的东西,而是无可媲美的美丽存在。因为是由我所创造的哪。”
“——创造?创造神?”
蜜雅初次切身感受到这名老人的疯狂。因为位在那光芒底部的东西,明明就是这种怪物。
“我倒想见识一下——你造出的那个什么‘神’。”D静静说了。
技嘲笑道:“别笑死我了!神是我一个人的。正因为只有能看见的人类才能看到,所以才是神。那种人只有我和那家伙。”
“那家伙?”
“这个房间的主人。让我造出这里的存在。”
“这里——你造的?!”
技对睁大眼睛的蜜雅说:“没错,我曾经是那家伙——那位大人的专属技师。”
“是技师——所以才叫‘技’呢。”
“看看我们吧。”假D笑着对技一抬下颚。“好好看看这张脸,有没有想起什么?”
“………”
疯狂的双眼,直接进行了数秒的真诚凝视——又突然猛地大睁。占据他瞳孔内的,乃是恐惧与震惊之色。
“怎么……会……”嘴唇吐出不成话语的字词。“怎么会这样……没有这种可能!那家伙……你们是那家伙吗?——是那位大人吗?!”
“光——”蜜雅指着窗口尖声大叫。“光上来了!”
“老爷子,这里是拿来干嘛的房间?!”假D一面斜眼看着窗口方向一面问。
“这里是……献上供品——”
“白痴!那是对你来说吧,我是问原本是干什么的,原本是什么?”
“原本……是……”技眼中蒙上动摇的云翳。因为他是知道的,也因为被根植于意识深处的恐惧,妨碍着他的理解与说明。
“看——看!那个——”
蜜雅的脸如蜡制工艺品般失去颜色,房间充满光芒。
光源在窗外发亮,从光芒深处,有个任谁看来都眼熟的形状摇曳晃动,即将现身。”——是人脸啊!“
啊啊,那容貌无比美丽、极近凶厉。
“我知道了!”假D重重一点头。“老爷子,你现在在想什么?——是那玩意吗?是那家伙?”
脆硬声音接连响起,技的牙齿印恐惧而打战。
“我……我……”他抓着衣襟。“我是什么?在想谁?那个是——”他指着窗外面容的表情惨不忍睹。
“——是那家伙对吧?这个房间的主人,那就是你的‘神’。疯狂的你所造出的疯狂的神。没错——造出那玩意的人是你,在这房间里,能依照自己的思绪,把窗外的光变成希望的形状。”
“怎么可能!那么我看到的是——”
“那是你那时在脑中想着的东西。你没有害怕、恐惧吗?也就是说在光芒中,有自己最恐惧的东西——那种东西会出现。”
假D的声音与身影皆被光芒吞噬。
“退下。”D抓住蜜雅肩膀把她塞入宝座后面,光芒也包围了宝座。
“D!”
美丽身影自行往光波跃去。
D全身震动。
光是由波与粒子组成,既叫光波,也叫光子。
每一道波、每一颗粒子中,皆注满毁灭性的能量。
有的通过D身体;有的侵蚀肌肉内脏骨骼,然后释放致命能量。只要想象成人类沐浴于强烈放射线中,便可了解那个情况。
“行吗?”假D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勉强。”D之所以有问必答,大概是身为同一人的亲近感所致。
“要怎么做?”
“难道我不问别人就什么都不晓得?”
“啰嗦!”
假D暴跳如雷,一个踉跄。因为强烈能源的负荷,开始超出肉体的防御机能。
“糟糕,影响到脚了。喂!我,快宰了那老头!这是从那家伙的思绪里生出的怪物!”
技呆立在地上。
D才想转向他,双膝却猛然一跨跪地。
紧跟着双膝,双手也按了上去。
“D!”
蜜雅从宝座后探出脸。
“别出来。”
D站起,虽然步履蹒跚,仍走到了技身旁。
老人的双眼由于恐惧而大睁,因为他了解D的意图。
D正动着,想说些什么,但无法出声。
D的身体亮灿灿地融化。
巨大人脸罩到D身上,让他沐浴在能源光的集中炮火下,D面无表情地扛下了烧骨灼髓的剧痛。
“杀啊、杀了我!以梦魇之名!”技在人脸中大吼着。
D在他眼前拔。
“哇哇哇!”
D注意不让刀刃伤到他,用刀侧打了嘴巴一张一合的老人颈部让他晕倒。既然这张大脸是技的思想产物,只要让他失去意识,应该就会消失。
“哎呀?”假D在旁呻吟道。
人脸没有消失,反而从内部深处更增光亮。
“走了。”D说道。
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假D听。
D蹬地冲出,毫不在意炽烈攻击;假D也追着他奔出。D的头发断裂、脸部皮肤滑脱剥落。
冲了十步后,D穿出巨脸。再前奔十步后,一个转身。
巨脸逼近。
“这家伙已经超越创造者了哪。”沙哑声音说道。“它已经能靠自己的意志存在了,而且正由于对你的强烈憎恨而激动。”
“受人憎恨是我的工作。”
从猛然长大咬来的口中,D后跳了五公尺,来到宝座正下方。
巨脸嘴角妆添上白色火焰。因为它大力一咬,产生了一瞬间迟滞。
D的身体跳起。他一口气跃到宝座台座上的模样,宛如灼热的骑士。
巨脸继续逼近。
白亮灼热吞噬宝座与D,盘旋涡卷。
它的内侧接着有炫目光芒一闪。
巨脸忽然露出痛苦表情后退。
它闭起眼睑为火焰所包围,大叫的嘴巴碎裂,无法支撑的下颚与脸颊处肌肉纷纷崩落。白灿火焰的皮肤破碎,继而从那里爆出更为白热的火焰,与别簇火焰相连,不停烧燎巨脸上的一切东西。
巨脸仰天咆哮了短短一瞬,看来宛如被放在宝座上的巨大国王首级放声惨叫。
下一刹那,火焰将死与黄金的一瞬烧熔殆尽,立于宝座上的,仅有黑衣青年而已。
左右对默然收刀的D感触良多地说道,或许它是被吓到了。
“对疯狂意志创造出的怪物,只能用更强悍的意志对抗;但没想到你竟然能粉碎它——血统果然是不争的事实呢。”
可能这便是胜利的解答;但作为胜利的代价,D的脸灼伤溃烂得惨不忍睹,外衣、旅人帽也冒着白烟与火苗,刀身也已毁损破烂。
“这种程度的烧伤,就算我不帮忙,凭你体内的再生机能也没问题。不过那衣服和刀不找新的不行哪。嗯,该怎么办呢?”
“放心吧。”在地上对D喊道的人,自然是假货。“你忘了这设施是为谁造的吗?跟我来吧。作为父亲,可是不会让生下来的小孩过着穷酸生活的。”
★★★
数分钟后,在假D领路抵达的一扇门里,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衣裳带有数千数万——绚丽灿烂的色彩,充斥在占地广大的库房内。
在下一间库房里,D从同样令郎满目的武器中,选了一把长刀。那优雅的刀刃曲线、质朴刚健的刀柄刀鞘造型——皆与他的爱刀如出一辙。
★★★
下一项作业是造访医疗中心。
因为遭受高密度能源波直接攻击的,并非只有两名D而已。
在治疗系统勉强运作的窗台上,躺着蜜雅与技。
蜜雅虽然待在宝座后面,但因为露出了脸,所以直接照到了能源光,呈现有若晒伤的症状。
“系统没有完整运作呀。”
假D踹了发出咳嗽声的治疗系统底座一脚,合金制的机身凹了下去。
“这样要治疗能源光是没办法的,得去‘都城’的医院才行啊再加上……”
他朝旁边床铺上呻吟的技,投以既似冰冷又像同情的目光,指桑骂槐地数落D:
“那个已经没救了哪。从穿透摄像来看,先不说内脏,连脑袋里也是一堆肿瘤。基本上,要是在那时就直接让他断气的话,就省得这么痛苦了呢。”
相对地,D只说了“梦魇”一个词就堵住了假D的嘴。
“这家伙知道吗?”
“之前他在光芒中提到过。”
两名D实现交会。令人惊讶的是,烧烂的脸部肌肤几乎已完全复原,头发也恢复了原状。因为这两人代谢机能的傲人之处,便在于几近拥有无限能源的运作效率。
假D交叉双手,高兴地低声“呀呼!”了一下。
“既然这样,就趁着家伙还有气的时候打听比较好。快问吧!”
然而,他却知道这不太可能。因为技正一面痉挛一面说话,他的话语已是毫无条理的疯言乱语。
“精神矫正器也挂了啊,这下没法子了。”
在叉着手的假D面前,D伸出了左手,手掌按到技额上。
五秒……十秒……技牢牢闭着的双眼猛然大睁。
看出他眼瞳中那无庸置疑的清醒神光后,假D“哦呀?!”低叫一声。
“……这里是……医疗中心吗?”环顾四周后,技如此问了。
“没错。”D说。他已经拿开了手
。
“……这么一说,我觉得……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正在治疗……吗?”
“不,听好,你马上会死。”
“喂!”假D瞠目结舌。
蜜雅也坐起上半身。
“是吗……也该是这样了哪……我……活太久了。”
“梦魇在哪?”D诘问道。
“梦魇……?”技的两眼有暗浊色调晕开。
“梦魇。”
“……梦魇……梦魇……到底是……”强烈的恐惧之色,突然支配了年老改造人的脸部。“梦魇——对了,梦魇!”老人大叫。
在他胸口处,彷如马达运转不顺的细微声音响起。
“人工心脏完了。”D的左手低声说道。
“梦魇是什么?”D继续追问。
“那是……那是……我造的。”
“什么?!”假D紧盯着他。
“……以那位大人的……构想为基础,我研究了可能性。然后……直到完工为止……都由我负全责。”
“那玩意是什么?——是某种装置吗?”假D插话问道。
“……不是……”
“那是场所啰?”
技的脸左右摇晃,同时全身突然开始痉挛。
“糟糕,快不行了哪!”正如左手所喊的一样,确切的死亡正不住逼近长存了五千年的改造人。
技的瞳孔失去光泽,表情变得宛若木偶。
两名D向后转。
蜜雅就站在那。她对两人视若无睹,走近老改造人,在他头部旁蹲了下来,两手包握老人被烧烂得只剩一半的手掌。
“喂。”假D叫她,但口气并不强硬。
“我母亲除了占卜以外也兼任葬礼的巫女,工作是陪伴濒死的人。”蜜雅静静说着。“我也被她指导过。因为工作而要陪伴人死去这种事,虽然我讨厌得不得了,却也没有办法。以前我曾在森林里发现一个倒在路上的人,那时没有时间去叫别人来,因此那人在我手臂里死去。那时,我才总算了解了我工作的意义。没有任何人想孤单死去,我想,在那种时刻若是能待在人的身旁,那就不是工作,而是身为人的义务。”
老改造人额头浮出白色汗珠。大概是因为机能失效,所以循环体液从皮肤渗了出来。蜜雅将那拭去。
“请安心地走吧。”
像是在对老人说,像是在对D说,像是在对假D说。又好像是对不在此处,却一直注视着万事万物的某种存在说。
“没有人会问你任何事的,你也没有说话的必要,请安心地走吧。”
技紧闭的眼睑轻轻痉挛,溢出泪水。
“……梦魇要……离开这里……往北去。我的侄女琇榭……应该在那……里。”
说完,他想要吸气却中途停住。喉咙堵住,发出喘鸣声,他紧握蜜雅的手指。
女孩脸上出现痛苦之色。
仅仅如此而已。
老迈的手掌松开蜜雅手指,从床铺上垂了下来。
蜜雅缓缓低着头。
过了一会,D问:“送他上路了?”
“嗯嗯。”
“好运的老爷子呢。”假D羡慕地说。“要是没管他的话,他本来迟早会在这地底的某处,因为身体不灵光死翘翘,变成妖物的食物;结果却是给这样的美女陪着上路呢。”
“请不要胡说八道!”蜜雅瞪他,眼中光芒凌厉。
“这还真对不住。”
“你没有必要对我们道歉;但是,我希望你能对逝世的人抱持尊敬的心情。”
“……”
“你的状况怎样?”D问。
“啊?”
“状况如何?你的脸灼伤。”
“完全没有问题,而且也吃了去除能量的药了。”
“手指没骨折?”
“那——”蜜雅轻握右手食指,结果光是这样就呻吟了起来。似乎从第三指节的地方骨折了。
D的左手轻轻握住那只手指。
“啊!”他惊呼的声音旋即换成另一种惊讶含义,因为痛楚消失了。
“可以感谢我唷。”左手骄傲的地说。。
“好啦,总算进入重头戏了呢。”假D看不下去似的说了。“托这小妞的福——”
“我叫蜜雅。”
“托小蜜雅的福。这老家伙看来总算是想起宝藏地了,说是北方呢——我呀!”他对D叫道,十分兴高采烈。倘若这才是他们的本性,那么D恐怕是个爱面子又喜欢装酷的大骗子。
“北方的琇榭是吧。”D喃喃自语。
“光靠这样知道吗?”蜜雅问。
“没问题的啦。往那边去的话,就能遇到要来这里的人,那时再问他们就好了,反正就这家伙的侄女,应该没人不晓得啦。”
D默默转身。
“喂,等会!刚才那些可全都是我的点子耶,我跟你去。”假D也转了身打算追上去。
“不行,我也要去。”
“一起到地上,”D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直接说着,“然后从那回村里去。忘掉之后的事。”
“就这么办吧。”假D也赞同。关于这点两人默契十足。
“我不要!”
“已经没有你能做的事了呀,只会绊手绊脚而已。”
“我能够占卜!”
“这不是寒酸的乡下占卜师出场的场合唷,别蹚浑水。我想,你妈妈——”
说不定D是故意不阻止的。脆亮声响传出,然后蜜雅茫然看着甩出巴掌的右手,假D按着脸颊苦笑。
“对不起,可是我不允许你瞧不起我妈妈。”
假D瞧着断然说出此话的少女,眼中闪动令人生寒的凶光,但又随即消散。
“不,是我不好——就是这样,之后就交给我吧,这种做法好像比较受到欢迎。所以啦,小妞——”
“我叫蜜雅。”
“小蜜雅唷,那家伙和我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样,是同样的存在呢。别忘了这点。”
蜜雅再度转向D,正面与聚美面容相对。
“请带我去。”
“说过要你回村了。”
“既然这样,请和我约定。约定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一定会努力让世界避免危机,绝对不会只为了自己才出手战斗。”
“没有和你约定的理由。”
“那我就要一起去。”
“我会把你当作陌生人。”
蜜雅倒抽一口气——接着当场接受。因为独力求生一事,乃是边境的规矩。
“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再添麻烦的,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请不要管我。”
“也不会和你说话。”
“——!”
蜜雅浑身发凉,怀疑这声音不是别人的。
“看吧,还是我温柔得多了吧。”假D的声音空洞地掠过她脑海。
“我知道了。但是,请带我到出口处。”
“要跟就跟。”
“好,我知道了。”
她没想到要说出这样一句话,竟然必须鼓起那么多力量。蜜雅死命按捺下猛烈爆涌的情感。
★★★
三人来到地面时,已是日暮时分。另一个人——坎兹,则在D的改造马上随马摇晃。
两人的马不知何时就已被绑在地底通道中,蜜雅虽对此大吃一惊,但应是犯人的假D却什么也没说。
蜜雅坐在假D背后。
“手要抱紧腰部啦。”
“好。”
蜜雅似乎生气了但还是照做,这不想她的风格,大概是故意做给某人看的——尽管她清楚根本没效。
“再紧一点。”假D一边斜眼看D一边说。
“好。”
“我走了。”D说。
“喔。”
此时,有个东西从D背后飞过空中,猛然落到假货膝上。是还在睡觉的坎兹。
“喂!这是干嘛?!”
“交给受欢迎的男人。”D头也不回地说。
“喂!”
“记得跟上。”
语毕,黑衣骑手扬起沙尘奔驰而去——往北方去。
假D茫然地跟上他,接着龇牙咧嘴地骂道:“厚脸皮的王八蛋!下次碰上,我可不会轻易罢休!”
接着,蜜雅怂恿道:“没错,把坎兹先生送到医院去后,我们赶快追上去吧。”
假D放声大笑。
★★★
在往北道路上,D无休无止地策马三天三夜后,终于抵达了第一个遇见的小聚落。
拓人调整照料疲惫不堪的改造马后,D在马厩里探听名为琇榭的女人。
“啊啊,你来晚了哪。她三年前死了。”有人回答道。
据说连住家都已被拆除,而D询问地址后,租借了马厩的出租马匹出发。
在村子西面的广大丘陵地带中,确实只剩下住宅的地基。
当D眺望四周之际,有辆汽油式马车经过,看到D后停了下来。
“你——那边的漂亮男人,你要做什么呀?”
戴着塌扁帽子,一副老好人模样的农夫,坐在载货架上喊道。
“那边什么都没有了。以前是住着一个不知有几百岁的女魔法师哪,因为做了各种坏事,所以连人带屋给烧死了呢。一到晚上机会亮起鬼火,有奇怪的影子乱走。我也不多收了,你快走吧。”
“没坟墓吗?”D反问道。
尽管相隔超过十公尺,低沉话声仍清晰传入农夫耳中。
“有呀,因为做孤魂野鬼太可怜的关系,村里的高僧帮她盖了坟墓。从你站的地方往右边转,可以看到小丘对吧?坟就在那下边。”
道过谢后,D上马。那丘陵距离不到五百公尺。
在浅挖斜面而成的小洼中,立着细长的墓碑。上面刻着琇榭之名与三年前的日期,没有出生年月日。
D凝视简陋墓碑片刻,将左手按在墓碑顶端。
在旁人眼中,或许他看来就像无法斩断对死者的思念、沉浸于徒然感伤中的俊美奇男子。无疑地,他们还会一厢情愿把墓主幻想成绝世美人。
“如何?”D问。
尽管不合常理,但他并非在问墓碑,而是在问左手。
“不是密室,确实是坟墓。只不过,是用重硬石制造的。”
这种以几乎于钢铁相同的原子密度著称的人工石料,是用来封印危害生者的死灵、怨灵之物。
“内部呢?”
“那就不晓得了。”
大概是发觉到D的右手伸往背上,左手的声音惊慌喊道:“你——难道想用刀刺穿重硬石吗!”
语气并非询问而是制止,但话声未完,D右手已然一闪。
自背上拔刀突刺,刀刃理所当然会先拉出弧线,再出现贯通的一直线。
但D的刀身看来只像从鞘中直接弹向墓碑。
刀身以六十度角从墓碑底部往大地斩去,在底座三分之一处出现一瞬停滞,而速度虽然稍稍减缓,但仍前进到了中央。
“这——现身了!”
用言语指称非人之物时,人类为何会使用现身这词?
那东西确实现身了。
当D抽回刀的同时,墓碑中冒出浓密可见、宛如瘴气的气体,但它却在空中消散流失。
D向后转。
一名身穿白色寿衣的女子立在那里。
她几近透明的肌肤下露出身后风景。
“琇榭?”D有如与活人对话般地问道。
“你是——D。”
“你知道我?”
“你没理由不晓得鬼魂的力量。关于你的事,全部都有传入我的耳中。”
“梦魇在哪?”D问了。纵使知晓女子的真面目,他仍不惊讶。当然,更无一丝害怕的影子。
“想知道吗?那么久请完成我的愿望。”
“说来听听。”
透明女子的双颊涌现喜色。她的右手举至胸口,停顿片刻后又移开。在朦朦胧胧的身体内,有个黑色团块在呼吸起伏。
一望可知——是心脏。
“那位大人——这样说你应该就知道了,对我装了这个东西。就算我被杀了,这东西也会继续跳动,并且妨碍我走上永恒的旅途。假使你想知道前往梦魇的道路,就请让这东西停下。”
D看见女子眼中泛出泪水。难道鬼魂也能哭泣?
“你应当是从我叔父所在的地下王国过来的吧,不可能不知道那里曾做过些什么。”
“嗯。”回话的是左手。
女子轻轻一笑。
“我过去也是在那工作的人之一。正因为是那位大人的实验,所以上至贵族的科技,下至一切民族的原始咒术都统统不可或缺。然而,随着实验进展,出现了我的心灵——不,是连在那工作的贵族冰冷心灵都无法承受的事。妖魔之子们接连出生——然后,啊啊,我能听见。因为这颗心脏传给了我,传给我那些被视作失败品的婴儿们的悲惨哭嚎,他们全被抛弃到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任谁都无法理解那光景是如何地折磨着我。在疯狂之前,我说服了几名同伴,让亚原子炉失控,逃出了地底国度。然后,在从这骑马飞奔一年、位于结冻冰河间的村庄里,盖起了落脚处。”
女子的声音里,不停回响着比冬季黑暗更浓厚的绝望。D之所以默默倾听,也是因为如此。
“可是,终究没有安身之处。在那个地底国度从事过禁忌工作之人,是永远无法自那位大人的黑色双臂中逃离的。每日每夜,在我梦中都听见了那位大人的声音,喃喃细语着‘回来’。然后,我便离开了住了百年的冰河村庄。在那之后的三百年,我用宛如幽灵的模样在边境彷徨漫步,之后定居在这村庄。
“在这所进行的怪异实验,全都是遵照那位大人的声音所做。结果,我遭人诅咒、被人杀死。但我对那并无怨恨,因为我是在明明一清二楚那位大人绝不原谅背叛者的情况下,仍然造反的哪。
“然而,那位大人对我课以的命运,并不是安稳的死亡。婴儿们在被扔入漆黑洞穴前察觉到要被抛弃的命运而紧抓着我,他们的哭泣声始终清楚残留在我的耳中;婴儿们的小手会抓着我的颈子、手臂;一闭上眼睛,他们哀求着‘救救我’的脸蛋就会浮现。我被封闭在我想要逃避的事物之中,并且永远无法逃开。只要这颗心脏——那位大人在我被村人杀害的前一晚的梦中现身,在梦里为我换上的这颗心脏,就是如此。”
女子掩住双眼,塞起耳朵,抱住自己。由于这些动作充满戏剧性,所以反而显露了她所身处的悲惨。
“请停下这可心脏!”
女子的声音含糊不清,因为她竭力哀求的缘故。这并非攸关生命,而是与魂魄的自由有关。
“除了第一无二的成功例子以外,谁的都没有办法停下那位大人所作出的心脏。”
成功的例子唯有你而已。
“你知道前去梦魇的道路是吧。”D再度确认。
“啊啊,你愿意帮助我是吗?!我知道的!我曾经是那位大人的侍女!”
D立在原地,左手一起握上了手中长刀,将刀往旁高举。
是突刺的架式。究竟连重硬石也能贯穿的一击,是否能破坏鬼魂的心脏?——而且还是在梦中被装入灵魂的人工心脏?
D双眼亮起凌厉光芒。他轻闭双眼,下一瞬间,刀身刺穿了黑色心脏。
琇榭惨叫。她按住心脏痛苦挣扎模样,除去她那半透明的外表,看来就和真实的肉体被真实的痛苦折磨一般。
D垂下刀身。
他清楚没有任何刺中的感觉——只有刺穿空气而已,黑色心脏的邪恶跳动仍然不变。
这颗人工心脏,在受伤之际会给予灵魂置身地狱般的剧痛,并且是以与梦相同的成分制成——究竟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方法才能破坏它?
“停手吧。只是在让灵魂痛苦而已。”满是苦涩的沙哑声音制止D。
“看来失败了。”D终于停止了挣扎,却仍在痉挛的琇榭魂魄说道。“怎么样?”
“你……你觉得我可怜?已经不想再给我同样的痛苦了?想要夹起尾巴逃走了?”蓄满泪水的双眼仰望D。
琇榭因一刀而变得憔悴不堪的脸上,此时缓缓绽出希望的笑容。“——你还想继续呢!还要帮我呢!是真心想把这样的我,从被诅咒的命运里救出来呢!谢谢你、谢谢你!”
“别乱搞。”左手阻止他,“魂魄不会死,每当你搞砸一次,她就会痛苦挣扎。只要没法保证下一次会成功,这就是酷刑——哇!”
一呼吸后D松开紧握的拳头,闭上双眼,开始集中精神。第二击会成为救赎?抑或成为惨剧?
寒气扩散。这是伴随着D集中精神而生的超常现象。
再度被拉往身旁的这一刀灼燎空气迸出,贯穿了黑色器官,让琇榭往后一仰。
同时,D也按住胸口往前一个踉跄。
一根钢箭从他背后插入射穿心脏。
因为某人从背后攻击了他。若在平时,D恐怕会在对方射箭前便轻易察觉杀气,加以反击;但高度的精神集中却让他无法如此。
右手抓住箭矢字胸口突出的部分后,D往前拉。
将鲜血淋漓的箭矢,艰难地拔出二十公分后,他随着拔箭的速度与角度缓缓向前倒下。
“啊啊——D!D!D!”
琇榭连痛苦都忘记了,紧抓着D,但脸上却有着已预见命运者的浓重空虚。
风吹过坟墓。除了倒下的吸血鬼猎人以外,再无人迹。因为鬼魂不被允许存在于寻常世界中。
在D身后——在足足有五十公尺远的道路上,停着一辆载货马车。一个人在车夫座里,肩上架着五公斤重的发箭器,那人是先前告诉D这个地方的善心农夫。
“因为这个男人太过漂亮,所以我想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追过来一看,果然意图不轨。竟然想帮助我好不容易才封在重硬石里面的魔女怨灵,罪大恶极!虽然用暗算的有点卑鄙,但是惩罚不可留情,快给我下地狱去吧!”
他放下射箭器,取下帽子,头上连一根头发也无。之后,他从怀中取出叠起的僧侣帽戴到头上。盖了琇榭坟墓的和尚,就是这名男子。
在射箭器装上圆柱状的箭筒后,和尚走下马车。
“琇榭的灵魂遭人诅咒,绝对无法成佛,长久留于世上鄙视祸害,因此我才将她封闭到这座坟里。你这该死的破坏者竟敢多管闲事!”
他走进D,大力踢踹D的脸。
D嘴唇裂开,鲜血喷溅。
“住手!”琇榭叫着扑到D身上。
“想做什么鬼祟举动!你这臭邪灵!”和尚骂道。他看得见灵魂。
将射箭器对准琇榭的心脏后,他从一边耳朵中取出像是耳机的物体。
“这是从都城买来的听声器,你们的对话我全部听到了哪。就把这些箭全射到你那个鬼心脏里,看看你会不会升天好了。”和尚恨恨地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