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檐宽大的旅人帽、漆黑长外套——以及,胜过一切的美貌。
不管哪一个,不管再怎么看,都是D。
可是,由那里往四周散逸的气息,却宛如阴阳两极般迥然不同。
手持长刀的D,发出的是即便硬如钢铁、岩石,也只能腐败溃散的凶气;空手静立的D飘散的,则是面临死斗时的澄冽鬼气。
两个身影突然模糊了起来。
因为蜜雅流出眼泪。她高兴地想:太好了,果然有两个D!那个人和这家伙是不同的人!
“不拔刀吗,D?”D垂着刀身问了。“你应当也知道,我们的实力在这世上都是独一无二,完全不相上下。既然如此,已先拔刀的我便比较有利。”
D把D叫做“D”,被如此叫的D没有回应,只是放出劲烈杀气贯射对方的美丽身影。
“现在我能够杀死你,但这样未免太过无趣、太过浪费。我本人消失这件事,对这世界而言乃一大损失。D啊,与我联手吧。”
“D是你的名字。”另一个D初次开口。语气完全相同,声音一模一样——然而又判若两人。“若想把这世界收为己有,那你就去做。我只想知道那家伙的下落。”
“你是来寻找那个线索的是吧?哼哼,对我毫无兴趣是吗?——令人畏惧的我啊,我能察觉出你在这之前岁月里的惊涛骇浪。不过,你放心吧,因为那种生活到此为止了——最后再问一次,你不想和我联手吗?”
世界凝冻。在这个连时间也停止,色彩消失宛如皮影戏的空间中,俊美绝伦青年的低沉声音,只说了一句话。
“不想。”
空气“呼!”地鸣响,D的长刀(原文写作[太刀],拥有大幅度弯曲的日本刀,刀身约在2尺[66CM]到3尺[约1米]间)往对方胸口刺去,这一刀有着不论谁面对皆无法躲过的神妙疾速气势。就在这一刹那——
“哦?!”
不知低叫出声的是哪个D?
因为蜜雅用力撞了出刀的D的身体。
D反射性地推开她,再度出刀,但已没有一开始的速度与威势。
银光“锵!”地一响,D往后一晃。这是出乎他意料的结果:就算第二击的气势与第一击差得再多,他都没想到另一个D的离鞘一刀,竟能与他这刀相抗衡。
D猛然后跃重整旗鼓,同时右手一挥。刚才撞了他的蜜雅的脑袋飞了出去,但她的头却又如肥皂泡般消失无踪。
不过,他这样做却是个大错误。
出刀反击的D没有留在原地不动,他跃起追上前方的D,那姿势、速度与距离——完全平分秋色,毫无二致。
他举刀过顶,毫不留情地朝刚着地的D头部正面,挥落刚猛一刀——声“啪滋!”的凄惨声音响起。
血光乍现,殷红奔流震撼天地。“碰!”地落到地上的东西,是条被从肩膀连根砍断的右臂。
握着长刀的断臂猛烈痉挛,随即变成了土黄色。
倘若那个D所说的[不相上下]是真的,恐怕他的性命就到此为止了。他再度跳起意图逃跑,姿势却不甚稳固;相对地,另一个D的跳跃姿势稳若磐石。
然而,此时两人间的地面“啪!”地扬起尘烟,接着从村子的方向传来了像是火药式来福枪枪声的轰然巨响。
D与D同时望向那边,望见了往这边奔来的人马形影。
其中数人在马上举着来福枪,不知开枪的是哪一个。
失去一臂的D面容惨白,低声发笑,“那些家伙搞不好会以为看到幻影了。你就负责让他们恢复正常吧,我暂时先走了。”
接着他攫起地上的手臂翻身离去。
正要逃跑的D与正要追去的D——两人身上又被射出数个弹孔。
两人不愧是半吸血鬼,都仅是身体微震而已,并没有倒下。逃跑的D对追来的D说:“只剩不到两分钟了唷”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棕毛马奔去。
剩下的D——流露了微微一瞬间的犹豫,旋即转了方向。
转向蜜雅和赶来的村人——还有原子弹的方向。
他往这边迈开脚步的身体踉跄了一下,胸口与肩膀处接连出现了三个红色圆洞。来福枪的子弹是针对近一吨重的装甲兽的专用弹,若是普通人早就当场毙命三次了。
在扬起沙尘奔近的马匹上,枪手们举着来福枪。
此时——在新一波射击与美丽目标之间,有个人影跑进来喊着:“住手!”是蜜雅。
她还活着,刚才被砍杀的乃是幻象。
“不是这个人!住手!”
拼命阻止的人影让夺命射击停下;在这期间D迅速走近原子弹。
他弯下身,周遭地面冒起中弹的烟尘。D毫不介意地拔起原子弹,把它的末端抵在左掌上,灼热的等离子包裹他的身体。
世界染为一片苍蓝,往这奔来的人马群中的领头者,害怕地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失去阴影的世界,才又再度出现了影子。
蓝光忽然为阳光所吞噬。
D把业已结束能量喷泻的原子弹空壳放到地上,默默伫立。
由于他那远胜人类的美丽形象,以及方才目击的强光狂宴,村人们看出他并非寻常之人,追捕者与马匹统统裹足不前。
“那女孩在那!”这声粗野叫喊化为叱喝马匹的鞭打,他们再度往这奔来。
来人在离D超过十公尺外的位置再次停下脚步,没有一人打算下马。
有数骑人马另行跑开,大概是要追捕逃跑的D。
“有什么事?”D静静问了。
“保安官目击到有个男人把一群村人杀光了,他说那人是个绝不会错认、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丽男人。”说了这些话的,是为貌似首领的白发胖老人,他胸口别着保安官的徽章。
仔细打量了D以后,他随即摇着头说:“糟糕、糟糕,就连身为男人的我好像也冒出了奇怪的感觉哪。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对了,我是老吉鲁——是三代前的保安官。”
“D。”
老人的脸瞬间血色全失,轻轻往后倒去,左右两旁的男人连忙扶住他。
“放手!我没事!”他甩着头从男人们的手臂里迅速坐起。“打从看到这张脸起,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了——真没想到会遇见本人啊。”老吉鲁呻吟似的说着,脸上满上冷汗。“我以保安官的身份下令,立刻离开村子,否则就当场射杀你!”
老吉鲁举起右手,他似乎过去曾是极有地位之人,枪手们一齐举起来福枪的动作毫无半点犹豫。
然而,他们的举枪姿势又一起混乱了起来。因为D对男人们瞥了一眼。
“这样可是射不中的唷。”沙哑声音说道。
D瞧向蹲在原地按着双眼的蜜雅。
“她被原子弹的光焰灼伤双眼,需要治疗。”
“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带她去医生那的,因为有好几家的人无法只接受保安官一个人的说词。而且其中一人今天早上,在她从医院逃跑后跟她擦身而过,所以我们才会过来这里。”
“只是找人未免来太多人了。”
这是D的声音。老吉鲁不禁震惊了一次,因为这和刚才[射不中的唷]这句话的脸色和语气,简直有着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他好不容易才压住内心的动摇,一面说道:“这是我的判断,因为我想说不定她会逃到杀光了村人的怪物那。看来是猜中了。”
此时,D蹲到蜜雅身旁,温柔移开她的手,用自己的左手按在她双眼上。
“让那怪物走掉没关系?”
“只要你答应我别再靠近村庄就可以。吸血鬼猎人[D]——这名字比[血红的死亡]更令人恐惧。”
“那是贵族的谣言!”听到这声低沉的女声,男人们一起望向D与自己一行人中间的地上——蜜雅的方向。
站起的少女双眼平静而且有神。
“吸血鬼猎人是保护我们,并与贵族的幸存者战斗的真正勇者。其中,不论人格、身手、相貌,都被誉为史上最高的男性的名字——就是[D]。说什么害怕他,这是不对的!”
“这村子附近又没有贵族那鬼玩意儿!”后面的马上的骑手发出像是惨叫的大吼。
数个人“对呀!”、“对呀!”地附和。
“那是……”蜜雅词穷了,村人们的说法比较有理。对由和平所支配的村庄而言,别说是贵族的身影,就连与贵族相关的存在也非常忌讳;况且,会成为吸血鬼猎人者泰半是——
“没错。”接话的人是D。“我的事已经办完,就要离开了。”
“不行!”成排马匹的后面响起了愤怒的吼叫。“照保安官讲的话,杀了我儿子的人一定是你!老吉鲁,不能就这样让他走!”
男人们一起望向满脸皱纹的老人。唯独枪手们的视线没有离开D,他们训练精良。
所有村人的眼中充满对杀戮的期待。承接着那宛如炽焰一般的期盼,老人的面容如岩磐般毫无变化。
“答应我别再来。”老人说了,朝着D说。D也回话了,朝着老人回话。
“办不到。”
空气凝结,所有人像在耳朵深处听到了尖锐金属声,那大概是脑袋发出的危险信号。
危险,这名青年——太过美丽了。
枪手们的手指把扳机压到发射界限,手指颤抖。
所有人在心中大喊:快点下决定!再不快点就非开枪不可了!
“走吧。”嘶哑的声音流响在枯寂冬野中。来福枪身仿佛折断了似的向下低垂,枪手们送了一口气。
“话先说在前头,”老人拼命在语气中添上坚定意志。“下次,要是在森林附近又看见你们的话,马上会毫不留情地开枪。记好了。”
D瞧向呆立的蜜雅,说:“那与我无关。”
“那也和这村子无关。”老保安官也把话讲明。“你们两个立刻离开,还好你们的马没事,最好别再接近村子了。”
D无言转身,开始朝系在附近岩石区的马匹走去。
“保安官,请听我说!”蜜雅喊道。她觉得已经无计可施了。“现在有个非常巨大的灾厄正要侵袭这世界。虽然我完全不清楚那是怎么样的灾厄,但它一定会发生,它的反正地就是这里。”
“走吧。”老吉鲁冷冷说了。
“听我说!”蜜雅脚下同时冒出枪声与烟尘,她退后一步,因为一名枪手开枪了。
“走吧。”
蜜雅死心了,咬着嘴唇走向改造马。
突然有马匹声自她背后奔近,转身一看后,她想要躲开却已来不及。
她因腰部被粗壮的手臂抱住的撞击而呻吟出声,那一瞬间,蜜雅被打横抱起拉到了马上。
“猎人,看我这!”骑士大喊,同时一手拿着小型十字弓从蜜雅背后架到她肩上,而他原本握着缰绳的手则拿军刀抵住了蜜雅的颈动脉。
“贾力,住手!”
壮硕农夫不听老吉鲁的阻止,吼道:“我儿子被杀的事还没完呢!别动——你一动我就杀了这女人!”
D默默向马走去。
“给我停下!这女人会死喔!”
D全身沐浴在吼叫声中,但仍翻身上马,转向了农夫——贾力的方向。这也难怪,因为他是D。
“你这该死的,竟然不顾女人!”
接着D再度转身,马匹开始迈步。
“该死啊啊啊——”没想到人类能发出如此憎恨且绝望的吼叫。
在贾力的吼叫尚未结束时,他双手腕突然感到剧痛。
仔细一看,上面插着细白木。是D的白木针。
※※※※
一面放出野兽似的嚎叫,贾力一面举起了双手。他在马背上挣扎扭动时,从马鞍上摔了下来,身体倒在大地上不停翻滚。
枪手们全身体表冒出凶恶杀气,举起了枪身。
“住手!”大喊的人是老吉鲁。
蜜雅的耳垂处闪过如火热辣疼痛,“锵!”的声音响起。
同时,一名枪手“啊!”的一声在马上向后倒下。
他按着右肩的左掌下渗出红色
血迹,依旧冒着白烟的来福枪掉落地上。
发生了什么事?——剩下的枪手们此时被动摇与惊愕的暗影所包围,只能连人带马一起僵住。D右手中长刀闪闪生光,刚才那刀被水平地从胸前举到了头上。
不,其实他们知道答案,只是不想相信。
D居然用刀身挡开夺命的子弹,将它弹回给枪手本人!
在还用逻辑思索这是否可能前,面对只能作如是想的事实,男人们浑身发凉。
已经不可能再有新的攻击了。或许也是看出了这点,俊美猎人收刀入鞘,寂然转身。
不久后,白马开始发出蹄声,但没有任何一人想去阻止他。
※※※※
即使听到了尾随而来的马蹄声,D却连头也不回。这里是村子通往西方的主要干道上。
马蹄声旋即来到他身旁。
“真坏心,连头也不回一下。”蜜雅一边大力拉着缰绳一边说道。
D也不回答,继续前进。
蜜雅知道D不论对村庄还是对自己都已经没有事要办,那既然如此,他自己要做的事又是什么?
“喂,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蜜雅朝D那边探出身子说道。“请跟我回村子去,拜托你。”
没有回应。
又前进了一会儿后,她说:“至少回个话吧!”
“拒绝。”沙哑声音说了。D的视线往左手方向一瞥。
“我知道你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事,可是,听我说,就像我跟那些人说的一样,有重大的危险正要造访这个村子,要是放着不管,它甚至可以变成足以改变世界的巨大灾厄发端。是我母亲这样告诉我后,我才来这的,虽然我什么都做不到,可是却不能放着不管——D,如果是你的话就可以,如果是你的话就能改变命运。我知道这点,所以,拜托你,请留在村子里!”
“为何对他们如此费心?”
蜜雅瞪大眼睛。这是D的声音,她没发觉到D的左拳正被紧握着。
“你已被村子放逐了,甚至还被当成人质,无论那村庄变得如何,都与你无关。”
“我也这么想过,但还是不能放着不管。我……是占卜师的女儿,对看到的未来有责任。”
“没那种必要。”
“或许你是这样想的,不过——”
“村里的人可能会说你多管闲事。”
“我知道啊!”蜜雅咬着嘴唇点点头。
“看来光是那样还无法收场。”
“啊?”
“后面。”
蜜雅转身。在道路彼端有宛如阳炎的骑影摇曳晃动,有十骑之多。
“是村里的人?”
看来应该是有家人死去的村人无法服气。
“快跑吧!”虽然蜜雅喊了,但D却没有行动。
就在蜜雅轮流望着追兵和D的期间,清楚显出人马模样的行影追上、超越两人,在五公尺处的前方排成一列。
全员都是壮汉。从魁梧型到精瘦型,从长着些许白发的到秃头的都有,外表形形色色;不过如欲喷火、瞪着两人的眼神和敌意,却是一模一样。
他们手中的长矛、大刀与弓箭沐浴在阳光下。
D与蜜雅停下脚步。
“我们昨天死了儿子,”手持弓箭的壮汉说了。“这个样子我们没法心服,儿子也会死不瞑目。要让你再给个交代。”
“我那时也在场,和你们的儿子在一起——我来告诉你们经过。”蜜雅插了进来。
“你的话之后再说。医院里的保安官说那个男人是杀人凶手,但老吉鲁却什么都没做就让他走了,我们无法接受。”
“所以要用武力解决吗?——请别这样。虽然隔得很远,但你们应该也看到有个和这人一模一样的身影吧?还有几个人去追他了,就是往这个方向去的。那家伙才是犯人呀!”
男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有几个人还有印象。
可是,这动作只是一瞬间,他们马上又重新盯着两人的眼神,并没有丝毫缓和。
“现在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你这家伙。”
“所以我不是说——”
“我知道!”
秃头农夫一面死命按奈着情绪一面说道。
“所以我们也不想干那偷袭那种事。虽然见识过这家伙的功夫,但还是不想干出卑鄙的事,因为我就是这样教我儿子的。所以我们会轮流上。只要杀了我们,随你们要去哪都成。”
D默默注视着壮汉,此时,他说了句话。
“一起上吧。”
蜜雅惊愕地大喊:“——D!不可以和这些人动手!”
“我们并不想靠数量取胜。”
“杀了你们儿子的人是我。”
世界冻结,就连蜜雅也猛然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
D朝着有如化为石像的男人们说:“我要走了——不妨阻止我。”
冻结的世界中出现了美丽的活动。
“D,不要。”一面跟着他,蜜雅一面茫然若失地反覆劝说。
她并没有担心D的安危;无论这些壮汉如何有信心,只凭刀枪这种东西,绝不可能胜过这名青年。但她也不是在忧虑村人们的生命;而是因为她不希望把D想成杀戮者。
五公尺。
D默默前进。
“不要!”
三公尺。
蜜雅停下马。
一公尺。
怒吼与闪光充满世界,银光由四面八方朝D杀来。接着,光华迎上接战,那光华仅只一道。
蜜雅听见了悠长的金属声响。在银光射去方向的地上,连续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因为刀、枪、弓、箭插到了地上。
马上的男人们全部都按着左手痛苦呻吟。他们的手腕脱臼了。男人们僵住不动,一方面是因为这股疼痛,但更因为他们知道造成这一切的,仅仅只是眼前青年随手挥出的一刀。
D往前前进,横列的队伍溃散。男人们并为对马匹下令,而是马本身似乎对他极为畏惧,所以往左右让开。
D徐徐离去,蜜雅跟在后面。
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彼方后,秃头男子这才喃喃说道:“怪物……”又接着说:“那不对呀。”
“是啊,”另一个人应道。“他让我们发火,再狠狠打败我们,让我们消了气,这不是杀人的人做得到的事……是我们弄错了。”
“说不定他出乎意料地是条好汉呢。”
男人们用仿佛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神望向道路远处,D和蜜雅的身影已完全看不见了。
※※※※
一进入在黑色大地上井然生辉的一条线——[贵族之道]后,无论蜜雅在这之前如何劝说都始终充耳不闻的D,突然仰望上空。
“真强。”他说。是在指阳光的事。
“对啊。”
阳光热到连由于忍不住生气,早就不说话的蜜雅都不禁附和,她的肌肤满是汗水。前方的风景不时变形,因为阳炎浮现。
“要不要休息一下?”蜜雅问。“总觉得太阳好象不对劲了,我快撑不住了。”
“再忍耐一公里。有休息站。”
“是[暗居]对吧。”
蜜雅朝光灿道路的前方集中视线。由不像石材不像金属的六角形物质铺就的道路蜿蜒连绵,宽度达到十公尺,一直延续到怪岩座落的远方。
由贵族们所铺设的这种道路,经历了数千年也不会出现丝毫磨损痕迹,纵横交错地通过大地、海底与天空。
所谓的[暗居],就是D口中的休息站。
即使是贵族,也唯独对太阳跟地球的宇宙运转无计可施,随着早晨的来访,阳光也会泽及贵族们的道路。当然,他们再白昼时会藏身于由马车所保护的棺柩中,但因为考量到万一会有只身暴露于阳光下的危险,所以便间隔数十公里设下紧急避难用的设施,那就是[休息站]。
规模形形色色,从最小的两人用,到大至能收容百人的大型收容所都有,蜜雅所说的名为[暗居]的休息站,以能令十人到二十人免于致死光线所害的规模而着称。
伴随数千年贵族的衰退,许多休息站风化腐朽,遭到废弃。有的被人类破坏,但仍有极多的数量残留再光灿道路的各处,为残存贵族或迷途人类提供苛酷旅途中的休息。
现在别说是蜜雅,看来甚至连D也必须稍作休息。而这只要想想他们体内流淌的血统,也就觉得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或许现在在难受的程度上,D比蜜雅更严重。
“好奇怪唷。”过了五分钟后,蜜雅看了看身旁的D,汗珠随着她嘴唇的活动飞溅。“阳光太强了,不管再怎么说——”
“快点。”说完,D踢了马腹。
阳炎腾冒,映出了他的身影。即使朦胧扭曲,那身影依然美丽。
※※※※
不到两分钟后,可见前面右手边有座灰色巨蛋建筑缓缓逼近。
“有了。”
蜜雅昏沉沉地听着,她的身体因高热而摇摇摆摆,无法做出情绪上的反应。
皮肤仿佛灼伤般的疼痛,视野染为亮白,阳光不停化为灼热凶器。
两头马并行来到巨蛋建筑前,蜜雅迷迷糊糊地下了马鞍,瞧向D那边。
俊美的身躯缓缓倒下。
“——D?!”
奔近倒再地上的身躯,蜜雅感到自己的意识也正远去。占卜师的女儿倒到了D身上。
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她的身躯,强烈冷气自额头处扩散,蜜雅睁开双眼。
D的左手之前一直按在她的额头上。
“你……能动吗?”仰躺在地的D问道。
“——恩恩,勉勉强强。是你救了我?”
“在这状况下,你比我更能活动——去开门吧。”
他大概是在指暗居的门。
“我知道了。”蜜雅点点头站去,转向背后。
大吃了一惊。
“不见了!”
她昏迷的时间应该只有数秒,不,就算那长达一小时,也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灰色的厚重建筑物突然消失不见,填满蜜雅视野里的东西,是座有奇形怪状石块连绵不绝的山谷。
“怎么可能……”
“那是……幻觉。”D说道。
“幻觉?”蜜雅揉揉眼睛,新出现的光景并没有任何变化。
“当贵族之外……的生命接近时……防御装置会运转……这山谷是幻觉。”
“可是,之前明明就是座巨蛋——”
“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当D倒下之际,蜜雅便认定为只是普通的人类。
“巨蛋……就在那。去摸看看。”
蜜雅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但还是把右手伸向前方。
什么都摸不到,前面的空间就只有空间而已,手上的感觉如此告诉她。
“好象连对意识也有效果呢。”
听到和D截然不同的沙哑声音,蜜雅猛地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D的左手放在地上不动。
“不管再怎么讲,要用人类的手打开贵族的建筑物都是不可能的啊——D!”
这催促的声音,不管再怎么想都是从左手掌那传来的。
在蜜雅因想确认这件事的强烈好奇心,正要跑过去之前,D命令她:“切下我的左手。”
“——你说什么?!”蜜雅双眼圆睁。这也难怪。
救灾这股惊讶转变为拒绝的情绪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会在一起被晒死。解开我外套的扣子。”D的声音有着不容违背的压倒性气势。
蜜雅听话照做,一方面是由于那气势之故,但也是因为那句话回响在耳畔:
我们两个会在一起被晒死——不可以这样!不能这样!一定要活下去才行——让D活下去。
她解开纽扣后,“左边有柄剑——用它切。”
黑亮剑柄插在被用的极旧的剑鞘上,剑柄缠着上了油的藤蔓。
拔出后,钢铁剑刃
的沉甸甸与男性武器的重量传入手中。
这个美丽的年轻人,一直都挥舞着这么沉重的武器吗?蜜雅两脚摇摇晃晃。
“快切——没时间了。”
“可是……切下来以后要怎么办?”
D已闭上双眼。
就在她忍不住想偷窥他之时——“这家伙已经不省人事了。快点砍。”
蜜雅僵住。
“你……究竟是?”
“是这家伙的左手。快切!不然你和这家伙都会死亡的唷——恩,不过正确来说有一个是会[灭亡]啦!”
“……”
“哦,脸色变了唷。有干劲了是吧?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举起剑。喂!你的脚在晃了,用力站稳,振作点!对了,举起来——切下去!”
蜜雅挥剑。
她虽想从剑柄上拉开两手,但手指却像粘在握柄上的装饰一样,牢牢地缠在上面。
头一次砍断人手的触感让蜜雅几欲昏厥。
有东西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蜜雅害怕地往下瞧,结果忍不住“呀!”地叫了起来。
抓在她脚踝的手指,还有连在手指后面的手掌,正是属于她刚才砍下的D的左手。
“虽然我自个儿过去也是可以,不过让活生生的人送我过去比较快。喂,快捡起我,送我到我指示的地方去。”
“……不要。”
“说什么不要!不这样的话——”
“知道啦,知道了啦!”
“这样不情不愿的是啥意思?你不知道自己的义务吗?”
“这才不是什么义务呢。”
“罗嗦!快做!”
下一瞬间,雷击从脚踝窜到全身,蜜雅跳了起来。
“干、干什么啦!你这个——”
“左手。再罗罗嗦嗦的可就要增加雷击的力道了唷。”
“没有叉子吗?”
“你这死丫头!”
“好啦!”
蜜雅用简直像在做体操一样的动作捡起了左手。若非她脑中浮现出了D的身影,这大概是不可能的任务。
“这个东西要怎么办啦?”她一面别开视线一面问。从手腕的切口处连一滴血液也没有流出。
“不是这个东西,是左手先生。”
“左手大爷,到底要怎么办?”
“别嘴碎了——听好了,要有礼貌地拿着我,送我到我说的地方去。那样就万事OK了。”
“难不成,刚才冰敷我的也是你?”
“呵呵呵……”
蜜雅按奈下因听到这含有“果然吃了一惊吧”意思的声音,而来的不高兴表情,举起了左手。
她的身躯被染为亮白。阳光灼热。
蜜雅闭起了眼睛。身体姑且不论,视神经已经无法负荷了。
“那臭家伙,终于开始操纵起太阳了是吧?不能放着那家伙不管哪——蜜雅唷,快点。”
“什么嘛,一副跟人家很熟的模样。”蜜雅虽然碎碎念,但也知道此时只能乖乖听话。
“要怎么做?”
“用平常的步伐往前直走五步,按着往右走两步半,在那里把我举到眼睛的高度。”
“是、是。”
“[是]只要一次就好。”
“是。”咬牙切齿地说完后,蜜雅走到了左手所说的位置。汗出如浆,她体内的冷气正逐渐消失。
蜜雅摇晃了一下。
“喂!别动!我必须做精细的操作!”左手嚷着。
“啊,是!”
蜜雅死命地举着左手,但又快要撑不住。糟糕,不行了——要完蛋了吗?脑袋也是一团火热。
在她睁开眼的同时,汗流入眼中,刘海从额头盖到了眼睛上。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在视野里瞥见了躺在地上的美丽面容。
“——D。”
力量不知从何处涌现。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非拯救某人不可——这股力量由此而来。
“很好,就是这样,举高!——成了!”
左手伸入了空无一物的空间后,忽然消失了。
昏眩感来袭。
“干得很好哪,蜜雅。”
当这满意的沙哑声传入耳中的同时,蜜雅当场倒下。
※※※※
走下大理石阶梯后,蜜雅来到了怪岩环绕的大浴场。这是将自然温泉加工而成的贵族专用澡堂。
她取下包着胸部到腰处的毛巾,这是沐浴之后的泡澡,她感觉满上汗水的身体变得洁净了。
蜜雅长吐了一口气后环顾周遭,辽阔的岩石澡堂位于苍穹下,处处冒着白云似的热气。
恐怕谁也无法相信,这里位于能承受核武攻击的坚固巨蛋内部。
现在的时间,是蜜雅醒来后又过了三十分钟以上。
听左手说,是左手进入巨蛋内部,先给了D贵族专用的代谢调节剂,然后再把蜜雅给拉进来的。
不知在何时,左手已和原来一样变成了D的一部分,而蜜雅对此并没有很惊讶。
空中出现了巨蛋的简图,“你去洗个澡吧。”从示意她去看图这句话的声音里,感觉出之前欠缺的平稳健康,蜜雅不禁高兴了起来。
她融化在平稳的安心感中;然而,胸中涌现的不安,却又似乎要压碎这种满足和谐的感觉。
另一个D……他是什么人?在妈妈占卜中出现,会对这世界的成立产生影响,那前所未有的危机又是什么?我要怎么办才好?
D呢?——这问题忽然闪过。那个俊美的猎人,显然是唯一一个能解除占卜中危机的存在。然而,在蜜压看来,他大概只会留下冷冷拒绝与漠不关心作为临别赠礼后,离开这片土地。
若是那样,被留下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从为体验过的痛切孤寂感,纠结在小小的胸口里。
“好可怕喔……妈妈。”
蜜雅在热水中抱住自己,水的温热起来如幻觉般不真切。
“我和妈妈是不一样的,要怎么办才好?我什么都办不到的呀。”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有几年没有这样了?泪水从闭着的眼睑中溢出,流过脸颊。
突然,她感觉到头上有人的气息。没有发现到对方的接近,那人是突然出现——这正说明了那人的身份。
“——D?”这样问出口后,她真个人沉藏进入水里,直到下巴处。“讨厌!你来做什么啊?!”
那股气息没有回答。
有没有被他看到?蜜雅想着,害羞地缩起身子。尽管如此,她心中却隐隐约约地——只有一点点而已——感到雀跃。
“真是的,快出去啦!”
“出来。”当蜜雅直到这句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刹那,她的身体完全忘记了热水的温度。
有个人影从前方三公尺处的热水中站起。即便不住滴落的水滴,也无法遮掩他的容貌与身资。
是D。
然而,是哪一个?
水中的D咧嘴一笑。热水深及腰部,他的两手肘部以下浸在水中。
“我有事所以才来的。”他说道。
他是如何在另一名D与左手没有发现的情况下,潜入暗居的?
“你要走了吗,D?”他问。隔了短暂片刻后,又说:“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不会回答也不会说吧——我就直讲了,你不在的话比较好。但是,一想道你有可能何时又跑回来,我就觉得似乎在这做个处理比较好。”
浴池中的D身形微微一沉,水升到他胸口,下一瞬间,可怕的东西从热水中往地上的D飞来。
蜜雅猛地瞪大双眼,因为那是颗人头,似乎才刚砍下来没多久,切口还很新鲜。
“是之前你放过他们的村人。”D宣告道。“真是群废物!不过,现在这样就有用处多了——这些家伙之前还在感谢着你,看到这个有没有什么感觉?”
一道白线灼燎空气,人头摇动,白木针射入人头的眉心。因为地上的D射出的木针,被浴池中的D用人头挡下。
水花四溅,浴池中的D身体没入水中。
“你一动女孩就会死唷。”声音从水中传出。“我的刀刃正抵在她两脚间。[我]呀,若是你做好了让年轻女孩从下面被剖成两半的准备,不妨对我动手。”
恐惧感紧揪着蜜雅的心脏,同时她把意识集中股间。
没有刀刃的触感。可是,她实在不认为有着D外貌的男人会说谎。
而背后的D是否会无视她的生命攻击敌人?——这才是那股恐惧的根源。
妈妈……
蜜雅等着突然降临的痛苦,闭上双眼。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感觉仅只一瞬,同时也漫长永恒。
“走了呢。”左手的声音说了。
“出来。”D的声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暴风般的剧烈感情,混乱席卷过蜜雅心中。
刚才,她已有了自己被他斩杀的觉悟,在恐惧与绝望中,却又隐隐有着[要是被这个人所杀的话也没关系]的想法。
可就算这样,这种冰冷又算什么?也不知道人家的心情……
蜜雅转过身,想对他说句话。
然而,在水气弥漫的白蒙澡堂中,美丽青年的身影业已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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