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後开始起雾,乳白色的水粒子有如温柔而妖诡的舞者,环绕无人驾驶的马车与骑马行於车旁的D。
道路两旁为磊磊成排巨岩所封堵,连绵不绝宛如一条纤细缎带。
这里还称不上是山谷,只是条巨岩间的道路。由於雾气愈浓走出道路外的可能性就愈高,所以这巨岩可以说是有用的岩石护栏。
此时刚过中午,如果通过这里後继续在平原上再前进半天,便能在目的地格拉哈治村里迎接黄昏。
终於来到这了。
然而,无从得知究竟有几个人心中正怀抱著这样的感慨。
从内载棺柩的马车里自然没有传来话声;骑在马上的D表情冰冷专注,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
当在雾中道路上前进了三十分钟後,D眼中泛起了某种精光,他停下马,微微後退,轻敲了马车门。
「怎麼了?」博拉珠男爵的这个声音只有D听得见。
「注意到了吗?」D问。他的话语同样也不会传入男爵以外的人耳中。
「没有。怎麼了吗?」
「路不对,似乎被人弄迷路了。」
不知不觉中,道路消失不见了。
「真不像你呀——话虽这麼说,可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哪,是雾的关系吗?」
他似乎至少知道有雾这一点。
「大概。」D答道。
即使他身具超乎常人的感官,雾气本身也不过仅仅是平凡的水粒子而已。
「如何?」D问话的对象并不是博拉珠。
「只是普通的雾哪,就连我也不晓得为什麼会迷了路。」
听到左手的话,D把视线投往左右两旁的岩石。
「岩石也是真的啦,只能等到雾散了。」
「不。」
「我知道了。」
D高举左手,在左手手掌上随即生出一样东西——人的眼睛与鼻子,还张出了嘴巴。
「呼!」的声音响起,这并不是吸气的声音,而是风的呼啸声。
雾气卷成漩涡状流入手掌上的嘴里。
十秒……二十秒……当最後一块乳白色的末端被吸入掌中後,吞下雾气的本人「哎呀?!」地发出惊叹声。但其实在左手发现之前,D便已经注意到了。
这里,是在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道路上。
左右两旁巨岩成列,看来平凡无奇的道路在约莫五十公尺的前方向右弯折。
「变成奇怪的情况了哪。」男爵的声音说了。
「又回来了。」D答话後转过身去,「迷路期间内我们走的距离大约是三十公尺,我想可能是在那段期间被动了什麼手脚。」
只有三十公尺,然而,由能让D与男爵不知不觉地行走在异世界的道路上来说,这是宛如奇迹般的距离。
「心里有底吗?」这句话是关於出手者的问题。
「——如果是葛里欧禄博士就有可能办到。」
「知道他的能力吗?」
「知道一些,他是我小时候的家庭教师。」
「那你就多留心吧。」说完这句,D甩动马车马匹的韁绳,马匹伴随著车轮的咿轧声迈开脚步。
岩石转角处逐渐接近,D先弯过去。
有个黑色人影倒卧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地上,趴在地上的人穿著黑色衣服与同色外套,和D颇为相像。
这应当可以视为攻击已经展开。
D下了马。
「别去,」男爵阻止他。「一定是陷阱,不要靠近。」
但他们也不可能放著倒在地上堵住整条路的人不管。
青空中飘浮白色云朵,楚楚可怜的小花在道路两旁白晃晃地摇曳,而路上则有一具屍体。
或许D是打算将计就计也不一定,他走到屍体旁边,弯下腰。
就在这一瞬间屍体向上翻仰!
一张苍白的脸孔仰望著D——那正是D的脸!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但D立刻起身拔剑。
剑身一闪白光後,地上的人影便身首分离。
「是傀儡。」D说道,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脸部似乎有像是轻微痉挛的感觉。
他脚下的人体在脖子的切口处,确实露出了木质的切断面。
「拜托你别做奇怪的举动。」男爵的声音里有著伤脑筋的语气。「就算知道这是葛里欧禄博士的手段,但我也已经没印象了。D,没有感到不对劲吧?」
「完全没有。」回答後D把木制的残骸放到路旁,回到马上。
只是,在他黑衣之下的内心里,隐约有些无法释然。
两辆马车默默通过。
在白亮日光下听著远去车轮声的,只有被砍下的傀儡头而已。仔细打磨过的光滑木料,将毫无凹凸的平整傀儡表面暴露在阳光下。因为俊美吸血鬼猎人的容貌正逐渐消失不见。
※※※※
管是白天,这房间却封闭在浓密的黑暗中。还有比这更浓密的黑暗,凝缩成两个人的形状。
那是个驼背的老人。以及在老人背後直立不动的年轻人。
金线刺绣包裹老人全身上下,他穿著长袍,异样长大的袍襬落在他身後的地上,有如影子。
老人突然将右手靠到耳边。「成了。」他说。
「那麼,是顺利逮到猎人了?」问这话的是年轻人。
老人好像完成了什麼事,但看似老人弟子,或至少是其手下的年轻人,却完全没有兴奋的模样,反而听起来像是有所怀疑。
「法术成功了,这绝对没错,只是……」
「只是?」
「我在意一件事。」
老人转身往年轻人的方向一瞪,表情阴狠。当然,他如此做的真正理由是因为其他事,但就算说这房间是为了衬托他的阴鷙才充满黑暗,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
他长满老人斑与落腮胡的脸孔宛如太古的木乃伊,但细弱如丝的两眼却散放著黄色光芒,绿色眼珠中涌溢著高深的智慧、邪恶,以及意志力。
「札那司,那家伙的假面是你制作的,应该完美无缺吧?」
「您有所怀疑吗?」年轻人——札那司用生硬的语气问。
「不,你的能耐即使是我也认同。无论如何,『移』的咒法是成功了。」老人点点头,把脸转回来。
「那麼,我便照预定的去办。」年轻人说道。
对著正要行礼告退的年轻人,老人又追加了一句:「他是连水军人都能杀死的男人,绝不可掉以轻心,要多加注意。」
年轻人离去後,有一阵子老人在那一动也不动,之後他坐入身旁的沙发,感触良多地道:「巴龙?博拉珠男爵……不知是否还记得我呀,还记得这个看出你身具罕见天资的稀世家庭教师的名字吗?」
「葛里欧禄博士。」
黑暗的某处出声呼喊他,老人反射性转过去的脸上,已然充满因知悉对方身分而有的恭谨和敬畏。
「这真是……您是何时到来的?」
老人——葛里欧禄博士一面低垂著头,一面在心中默默惊叹。因为他的实验室设有警报器,即使只是空气中混入了特殊成分也能察觉。
「我总是在你的身侧,因为要是让你完成了什麼奇怪的研究,拿来用在我身上可就麻烦了哪。」
「您说笑了。」
就在一百五十年前。葛里欧禄内心想道。那时,仅此一次他试著反抗过,而反抗的结果——直到如今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因为虽然试图反抗了,却没有任何改变,只有他派出的暗杀者变得下落不明,但这声音的主人却一如往常的出现在博士面前,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人被责难或惩处,就这样直到今日。
在那之後,他便一直对这暗中声音的主人誓以忠诚。
「犬子来了吗?」
由这问题来看,声音主人的名字必然是福蓝多?博拉珠。
「没错,还有半日就到。」葛里欧禄回答。
「即使靠你的法术,恐怕终究也不一定能除掉他。这也难怪,因为护卫是那个猎人哪。」
葛里欧禄突然望向黑暗的彼方。他,不对,他们能够看透黑暗一如白天视物,可是现在葛里欧禄眼中却只能看到黑暗本身而已。
「您知道『D』的事是吗?」
「不。」
「……」
「我不知道D,不知道叫这种名字的猎人,不过,那家伙和我知道他另一个名字的大人十分相像——似乎是如此。」
「大人……」葛里欧禄结结巴巴。他大概已经有好几百年没在一天之内被吓到两次了,就连那早已坏死,只是藉由复苏药维持生机的皮肤,如今也竖起了汗毛!
因为眼前这位竟然用了「大人」来称呼对方,据自己所知,需要如此称呼的人物仅有一位而已,不过从语气来看,又好像不是那位大人,那麼——
葛里欧禄的记忆盘旋涡卷了起来,针尖轻刺一个个脑细胞,活动中的细胞、正在沉眠的细胞、早已停止活动的细胞,以及连大脑都已完全忘记它的存在的太古脑细胞。就在其中一个细胞中——
有了。
然而它放出一瞬闪光後,便消失在永恒的黑暗中。
要留住那闪光!——办不到!那麼,就去理解!
葛里欧禄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对著那一点集中了意识。
它化为了拥有具体情报的记忆,但只有极短的一瞬间而已——接著它随即消失远离。葛里欧禄的集中力追著它,在它被吸入虚无前的一刹那,碰触到了最尾端。
「想起来了……」他之所以将它说出,是因为若不将已取得的部分转为言语,就彷佛会从脑中消失不见的缘故。「……那位大人……的确……仅有那一位……可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那个污秽的食屍鬼(ghoul)……贵族猎人……竟然是那位大人……」
「或许是那样,或许不是那样。」那声音重重说了。这表明他自己也无法判断,无从理解。「既然如此,我们就要用这种态度来面对他:必须将其完全视作逆子巴龙的同伴,要加以处理。嗯,但是当事与愿违时可就很可怕了哪。」如此说完後,那声音低低发笑。
难道这一位竟连对那位大人——也敢出手?葛里欧禄不禁战栗。这也就等同於与那位大人为敌,而对那位大人之血亲的敬仰,绝对是支配全体贵族的律法。
「快准备吧,博士,快准备吧。」那声音忽高忽低地说了。「是在他进入这土地之前或之後都无妨,要用尽一切手段杀死他们。」
「请交给在下吧。一切请都交付予不才葛里欧禄,敬请放心。」
此时,有股宛如悠长啜泣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
※※※※
是女人的声音。
她一定十分哀愁,极度悲伤,几近疯狂,但仍然不停地哀泣——无论是谁都会如此觉得。
「除了你之外,还有另一个知道犬子接近了的人在哪。不过,竟然用迎接死者的哀泣作为欢迎的歌曲,嗯,这又是为何?」那声音中带著笑意。「葛里欧禄博士啊。」
「是。」穿著长袍的身影剧烈抖震。
「去吧,就连我也不禁要心痛了,那是不能让其他人听见的声音。」
「遵命。」当低下了头之际,老人知道声音的主人已经从自己面前消失。「遵命——竟能说出会觉得心痛这种话的大人。」
如此说完後,连他自己也不禁感到害怕,但灼殛全身的闪电并未落下。
数分钟後,他踩著漫长的螺旋楼梯,向下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位於多深处的某间房间走去。
石壁上处处燃有蓝色原子火焰,石阶与墙壁上阴影摇晃。
如同往常一样,向下走的动作唐突结束。当他一站到宽广的石板地大厅内,身穿甲胄的卫兵便从左右两侧接近他。他们是合成人类,每一人都重逾一吨,这些由重合金构成的存在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
他们将长枪指向博士,枪尖放出了红光。
「滚开。」
话还没说完,位於枪尖延长线上的博士胸口有红点亮起,并穿出他的背部,他背後的石壁立刻变红发
热,一眨眼间便被射出了直径五公分左右的小洞。
因为此处的卫兵打从被赋予生命之时起,便被设定成会将後来造访的人一视同仁地加以抹杀。
「该死的蠢货!不知天高地厚——滚开!」
在葛里欧禄踏出一步的同时,自长袍袖口射出的耀眼光芒扫过卫兵们。当那光再度消失於袖口中时,老人朝前方的门扉迈开了脚步。
被留在後面的卫兵们动也不动,维持举著长枪的姿势呆立在原地。在亮度充足,隐约有些凄寒的地下室照明下,他们的模样宛若拥有生命的雕像,看来有些孤寂。
葛里欧禄於门扉前面站住,把右手的食指放入口中,略微咬开指腹。
当他把瞬间浮出的血珠滴入门锁前的空洞後,过不到一秒便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将手按到黄金门把上,葛里欧禄浑身颤抖,因为他想到了之後等著他的人物与情况。
他一面长叹,一面推开门扉,整个开门动作花去了与叹息等长的时间。
接著,老魔道士耳中传来了彷似啾啾鬼哭的声音。
这名在不知深度的地底中,被预备杀死一切接近者的护卫们包围,并且不住哭泣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长廊内到处嵌有看似由青铜所造的门扉,门扉两侧的壁面上有原子火焰正在燃烧。宛如木乃伊的老人一面在地上落下朦胧影子一面前行,这模样看来就彷佛是被女子的哀泣声所引导。
不久,便能看到前方有座像城堡大门一样巨大的门。
声音便是从门的内侧传出。然而,这麼低细如丝、充满悲伤的哀泣声,为何能穿过这扇令人必须抬头仰望的巨大门扉,实在难以想像。
来到大门底部後,葛里欧禄在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门锁前滴入相同的血滴。锁内的记忆回路会接著抽出DNA,比对准许进入的成员,通知开锁装置可以开门。整个过程耗时千分之一秒。
大门从正中央左右分开。
当走过厚达五公尺的大门之际,葛里欧禄仰望了天花板。这里的高度至少超过了十公尺。
宛若黄昏时分的幽光迎面而来,举目所及皆是水。
静谧的水面清澄浩渺,证明了这里连一丝微风也无,水面全无因幽光所致的黏重感。
水一望无际,无论如何凝神细察都看不到边际。
葛里欧禄脚踩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十阶左右的石梯,最後一阶的石面沉在水里
那里浮著一艄青铜小艇,之所以没有系住它,大概是因为水没有流动的关系。
女子的啜泣声不绝於耳,凄凉地越水而来。葛里欧禄就像是个耗费了百年时光来探求它的追寻者,他坐入小艇,使用收在船内的船桨开始划水。
涟漪扩散,这片广大的清水,已有许久不知水波的滋味了。
划了约莫十分钟後,葛里欧禄停下双手,侧耳倾听,鼓膜确认女子的声音是从贴近右船缘的旁边传来。
他探出身子,望向水面,有一名女子流淌著血线飘过小艇旁边的水下。
不对,那女子是永远地停留在那里。
她长长的黑发没有随波摆汤,没有向下沉,当然也没有向上浮,而是缠卷著被雪白礼服包裹的身躯,与头发同色的眼瞳静静仰望著虚空。
她从全身曲线直到指尖,都遍布著鼻梁线条的那股柔顺气质;老人曾思索过很多年:是不是这水洗去了她的一切强硬呢?
此外女子的嘴唇毫无血色,唯独这一处比她的肌肤更加苍白,但不知为何却又显得分外显眼?
因为那唇正不停动著,她的嘴唇正极其妖异地蠕动,发出声音。
「夫人,」过了一阵後,葛里欧禄出声呼唤。「夫人,是葛里欧禄,因有事想请教您故而来访。」
发话——还有答话,皆需要通过分隔两人的水液的时间。
「来得好哪,葛里欧禄。」悲愁的声音变成了冰冷无情的招呼语。
老人叩拜行礼。
「是因为听到了我的声音吗?听到了那深沉哀愁的声音?」
「正是如此。因为夫人知晓了连在下等人亦不知之事。」
「自从在水里之後,我便能听闻星辰的移动,或环绕世上的一切声响。棺柩开启的声音也好、狼只的远啸也好,就连太阳沉入地平线的叹息与黑暗的欢呼也能听见。」
「在下敬服。」
「那孩子回来了对吧?」女子的声音问道。
「是的,已经来到离城仅有半日的地方了。」
「那麼,那一位呢?」
「似乎有点紧张的样子。」
「是这样吗?」
「虽然这只是在下的看法,但巴龙公子似乎是获得了凌驾其父的力量,这才回来的。」
「那一位也知道这点。呵呵,真有趣。」水中的声音兴奋了起来。「那麼,你应该在进行妨碍工作了吧?」
「是的。」他的回答毫不犹豫。
「如果是那孩子的话应该能克服吧。」
「在下不会让那种事出现的,恐怕巴龙公子在进入这片土地前,便会被取走性命。」
「你是说身为贵族会被人类所杀吗?——呵呵。」
「札那司业已出发了。」
女子的笑声中断。「是札那司?」
「正是。」
「……这样啊,那人已经出动了,这……或许巴龙会被杀死也不一定。」
「正如您所言。而且,担任护卫的猎人也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接下来才见分晓啊,葛里欧禄,接下来才见分晓啊。」
「正是如此。下一次前来拜见夫人的,不知是在下还是巴龙公子——未能前来的,恐怕便无法再度得见您的尊容了。」
「我知道了。葛里欧禄,多谢了。」
「您言重了。」
接著,也没有告别,葛里欧禄便开始划船返航。
当另一方开始出现石阶与大门的形影时,小艇突然停住了。
「夫人。」他低声说了。
船桨仍在划动,也有划过水中的手感,但尽管如此,小艇却连一公分也没有前进。
不仅如此,他还看见水面徐徐往船缘上升,不一会,他便注意到这是因为自己的船在往下沉。
「您不打算让巴龙公子为在下所害是吗?这样也好。」
他站了起来,伸出右手与水面平行,水已经开始从船缘流入小艇内部了。
一道银色的丝状物从长袍袖口流出,混入水中,随即扩散晕开。
当水淹到脚踝时,葛里欧禄将一只脚从船内踏向水面。
他没有沉下去,即使把另一只脚——整个身体移到了水面上,他的鞋底也像踩在石地上一样,牢牢地贴在水上。
他冷冷地看著如花瓣般下沉的青铜小艇。岸边还相当遥远。
叹了一口气後,老科学家在自己造出的水上道路上缓缓迈开了脚步。
※※※※
在距离通过岩石区还要一个小时的地方,一匹改造马扭到了脚。
D试著查看,发现是马後脚跟的人工韧带断裂,因此决定进行修理以及休息,也必须查看其他马匹的情况。
「通过这里後就是平原,」D似乎是在说给某人听。「对敌人来说,这是最後的防线,他们会全力进攻。」
「应该不会那样。」提出异议的是博拉珠男爵的声音。「不对,他们或许会来,但在进入村子以後才会全体动员——如果是葛里欧禄博士的话,应该就会这样做。」
「知道格拉哈治村里的强敌的名字吗?」D问道。
「第一个是札那司,」男爵的声音回答道。「他是葛里欧禄博士的爱徒,连我也不清楚他的详细情报。不过,博士明明年纪颇大,但札那司却好像一直是快二十岁的模样,若不是贵族,便应该是合成人类。他平常担任博士的助手,不过听说一旦有紧急状况,也可以依自己的意志采取行动。他的专长——我不太清楚。就我所知,我只能这样跟你说——他是个可怕的对手。」
「还有呢?」
「爱化妆的古洛墨。」男爵的声音里多了不快的语气。「他是父亲的亲卫队队长,一个从早到晚都在化妆的男人,不仅自己化妆,还会替别人化妆。虽然不知道被化妆後会变得怎样,但有一种说法,据说被化妆的人性情会变得和那个妆相符。」
「第三个呢?」
「千手千脚的萨凡,格斗技的天才,据说就连对手手持枪械,他都能徒手战胜。听说看到对手的凄惨死状後,一定会认为那是遭受了上千人的攻击——主要的劲敌是这三个人,另外还有他们的部下,那些家伙也很强,一个人大概能抵得上十个普通士兵。」
「——不过,都没有出现哪。」
结束改造马的检查後,D躲入附近的岩石凹洞中。
无论何等杰出的吸血鬼猎人,只要是继承贵族之血,在阳光下的疲劳程度便会远远超过人类。太阳下的阴暗乃是他们本能寻求的东西,同时他们的恢复能力也远非常人可比。
马车静静停在阳光下,D也融入岩石形成的黑暗中,太古的寂静造访了刚过正午不久的静阒岩石区。
数秒钟後,马匹开始躁动,D离开岩洞,剑身一闪,从马车上被切离的改造马群开始往前方狂奔。
因为只有它们与D注意到了一个从岩石区那一方,朝这边接近的破空飞行之声,那飞行声比蚊子飞翔的声响还细微——人类的耳朵难以听见。或许是觉得它有些不对劲,对著转出岩角後一口气逼近的三道声音,D背後闪出了白光。
飞行声减为一个,当那仅有的一道声音往马车上飞去时,马车的黑色外表泛起了奇异的波纹。
那波纹大概是一种震动,飞行声被弹了开来,呼啸著撞到对面的岩壁上——然後爆炸。
比起爆炸本身,由那烧熔岩壁的火球来看,那显然是烧夷弹的一种。火球转瞬涨大,倒转撞向D跟马车。
十万度的火焰伴随著冲击波,两辆马车瞬间翻倒,被撞到岩壁上,灼热的暴风不停撞击马车车身。
数秒过去——当火焰沿著岩道奔流消失後,在像是爆炸残留物的暴风当中,响起了男爵的问话声,「没事吧,D?」
熔化崩塌,如火山地区般喷冒白烟的路面上,出现了一个之前并不存在的漆黑团块。那团四处带有摇晃火焰,冒著黑烟的物体迅速站了起来,变成一个人,一个极其美丽的青年。
「没事吗?」连男爵问话的语气也像对他还活著毫无疑问。
D默默拍打外套的肩膀与胸口扑灭火焰,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左手打了个粗俗而满意的饱嗝。
D因为拥有耐热耐寒耐冲击——的特殊纤维所做的外套,以及能吞食火焰的左手,所以逃过了火焰地狱。
※※※※
平原的远方停著一辆蒸汽马车。
在马车的後半部,像是在圆筒上盖了座钟的蒸汽引擎上,有个男人「啪!」的一声盘腿坐在上面,然後喃喃说了:「哦,起火了——可是……」
他一手拿著双筒望远镜抵在眼睛上,而若说他的另一手在做什麼,则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隔著网状衣服在沙沙地抓著背部。他把手伸到了背後抓背——不过,他的手竟然能抓到腰部附近。
「我不觉得那种程度的攻击能干掉巴龙公子哪,况且护卫还是那个被叫作D的男人呢。」
他的语气像是正在向人搭话,回应从马车里响起。
「我知道,炎烧弹只不过是雕虫小技。我已经确认了我想知道的事。」
「那家伙还真行。对了,你动了什麼手脚?」
「『移脸』。」
「怎麼会!」抓著腰的手停了下来。「那是你——要一有个差错,你就会……札那司。」
「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自信。」
「就算是百分之九九?九九九,离完美还是有十万八千里。你是对谁下手?」
「D。」
「哇呀!」男子吃惊地一仰身,因为动作太大从引擎上摔下,不,其实他只往下掉了一公尺就停在那里了,因为他修长的右脚抓住了钟状的引擎顶部。
「太莽撞了!
——像那样俊美的男人,不会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不管你造脸的功夫多高明,那都是自杀呀!」
「不。」回话声自信满满地否定。「我应该说过我确认过结果了——是成功的哪。」
「这样啊,我可不敢相信哪。就连古洛墨那混蛋也一样吧。」
突然,就像水蝇掠过水面一样,男子轻巧回到引擎顶端,大笑了起来。
「萨凡,你再继续发出这种白痴笑声的话——」札那司语气中带有怒意。
「我了、我了,不过,就连古洛墨那混蛋——?!」话才刚说,他就像吓了一跳似的噤口不语,畏畏缩缩四下张望的表情上有著千真万确的害怕,不仅如此,连马车内侧的气息也开始带上了非比寻常的鬼气。
「别提那家伙的事!」札那司命令他。
「知道了。」男子——「千手千脚」萨凡猛地在引擎上站起,把双筒望远镜再一次抵到眼上,大叫:「噢喔!好惊人,快闪吧!那些家伙的眼珠儿快要恢复了哪。」
圆筒内侧马上响起像是什麼棒杆或齿轮活动的声音,白烟从开在圆筒与钟状顶部连接处的蒸汽排出孔冒出,发出了刺耳声音。
不倚靠马匹的奇怪交通工具气势汹汹地变换了方向,开始朝还有四分之一天路程的格拉哈治村疾驶。
然而,札那司说的「成功」是什麼意思?
此外,能让被男爵指名道姓说是格拉哈治最强三战士中的两人,如此畏惧的第三个男人——「爱化妆的古洛墨」,究竟又是何人?
※※※※
在要通过岩石区前,D注意到了直入天际的浓烟之壁。
「是野火哪。」左手说道。「起火的原因应该是刚才的火焰。风正在朝村子的方向吹,要在这里等也是可以的。」
在D看来,这也是妥当的对策。
草地喷冒火焰,吹来的风煽助火势,视野完全被染成贪婪的橘红色和黑色。
此时——
大地剧烈摇晃,左右两边的岩石相互挤轧,相撞後爆出火花。
当百吨重的巨岩斜裂出裂痕的瞬间,D已经朝跑回来後被系回马车的改造马臀部挥下马鞭。
让第二辆马车——蜜丝卡的马车开动後,紧接著他自己也要离开,此时在他脚下地面猛然一弹,彷佛有极其巨大的生物在地底蠢动一样。
岩石被弹了起来,D和坐骑也以几近垂直的角度被向上弹飞。接著,人与马在被上抛了将近十公尺後静止了一下,又笔直往地面摔下,足足有数百吨重的岩块朝人马头上砸了下来。
名副其实的千钧一发——从一眨眼间便被砸烂,分解成难以辨认的肉块、电子装置、钢制骨骼的改造马背上,黑衣身影如箭般往岩石区出口疾射而去。他的身体缩成一团从出口高速喷出,令人觉得是因为他乘著背後砸下的巨岩的冲击波才会这样。
在岩石区二十公尺外的大火当中,D寻找马车的去向,但即使他拥有能毫不费力一眼望穿黑烟的双眼,却四处不见两辆马车的踪迹。
「如果是男爵的话应该能平安过关,就算他因为白天不能出马车也一样。」火焰吹染到左手的话声中。「村子就在对面。」左手说著。「快走吧,火也要烧到这边了,风向可不一定是一直不变的。」
D身旁爆起一团火焰。
「噢,好像有烧?虫还是什麼鬼东西的巢穴,要是一个倒楣踏上了,马上就出局了喔。」
地面喷出火焰,数股阳炎摇汤,火团转为炽烈。D的外衣下襬一闪,火焰瞬间熄灭。
「噢,我还以为没马的话会不方便,没想到在平地上竟然一样快哪——真是个离谱的男人。」
D一面疾奔同时转头向後。有脚步声追了过来,而且不只一个,证据就是大地正在震动。强烈力道击打大地,发出犹如地震轰鸣的巨响。
D的双眼捕捉到从火焰彼方涌来,宛如云霞一般的成群黑影。
领先的是外型酷似插满针的毛毯的一大群黑毛虫,之後是体长足有三公尺的成群平原鼠,接著是三首野猪、掘地野牛——这是一直排列到地平线彼端的平原动物群大暴动——所谓的「亡命狂奔」。
它们是因为害怕火,为了寻求安全地带而狂奔,只要被卷入里面,就算是火龙最後也逃不过被踩死的命运。身上业已烧起火焰的一只黑毛虫忍不住缓下速度,一转眼便被卷入狂奔的动物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踩烂了。
它们离D还有一百公尺,无论他如何厉害也跑不出能摆脱它们逃走的速度,方法只有一个——
「看来只能坐到它们身上了哪。」左手说了。
七十公尺……五十公尺……然而,当两者的距离拉近到三十公尺时,突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现象。
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或是感觉到了什麼,前面的毛虫群一齐煞住了脚步。
火星一阵乱舞,但是狂奔当然没有停下,领头的一群被涌过来的背後压力瞬间踏碎,然後——那些犯人也猛然煞车,朝前扑倒在地。
D正跃向後方,他在空中看到了,就在他与狂奔兽群之间,大地裂开了一条大缝。
动物们接连摔落漆黑深渊的挣扎模样,和被吸入地狱的亡者十分相似。裂缝不停扩大,进而开裂到D预定的著陆点上。
「这个厉害。」当左手懒懒地吐出感想之际,D开始朝下飘落,就在漆黑、深不见底的深渊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