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萧叡不怪怀袖不信他, 换作是自己,被骗过那么多回,也会长点记性。
秦月不和他说话, 他便安静站在一旁等着她消气,甚至走神地想了—下, 觉得这幅场景却是像当年他总让怀袖在一边罚站,那时他心思卑鄙,是想磨磨怀袖的性子, 让她心甘情愿地为奴为婢。
他站得脚有点麻,问:“回去吗?”
秦月趴在桌上, —言不发, 他继续等, 没一会儿, 秦月声音发闷地说:“不想回去。这个年纪的小娃娃真是讨人厌。”
萧叡微愕, 袖袖这是背地里在跟他说孩子的坏话呢?
秦月没好气地说:“都是因为你, 你在宁宁面前把我夸得像是仙女一样,她还以为我多么温柔体贴,我哪有啊……”
“就算是对复哥儿,我有时候也会不耐烦。”
这话她憋在心底很久, —直无人可透露, 如今—口气说出来,心头倒是畅快许多,索性一口气都倾泻出来。
“小孩子是真烦人。”
“宁宁完全被你教成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在临安刚见到我时, 张口就要我当她的嬷嬷,把她的弟弟当成玩意儿似的,那颐指气使的劲儿……”
“我有时看她就会想到你那个母后, 心里怵得慌。”
“两个小东西都黏人黏得不成,我还得很有耐心,不能和他们发脾气,折磨得我头疼。”
萧叡不敢吱声,要不是他强求,哪来的两个小娃娃?
归根结底,他是罪魁祸首,他只是有些错愕:“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处置妥当……”
“我不能!”秦月郁闷道。
萧叡讪讪地问:“可你以前与那些小宫女不就相处得很好吗?”
秦月说:“她们入宫的时候都多大了?早就懂事了。哪里像宁宁和复哥儿,打小娇生惯养,被人宠着?就说你我,你像宁宁那么大的时候有那么任意妄为吗?还不是被你宠坏了,你再不收收她的性子,她能闯出更大的祸,她贵为公主,万—闯祸说不定事关国家。你身为皇上,就不防微杜渐,还如此继续下去,你究竟是宠她,还是害她?”
萧叡毫无还口之力,道理他都懂,他就是宠女儿宠惯了,以前是惦念她没有娘亲,总想着孩子还小,等她再长大点再教她规矩。
可面对秦月的冷眼,他只得回答:“我知晓了。”
秦月恨恨道:“慈父多败女。”
萧叡哑口无言。
秦月郁闷,他就不郁闷吗?他问:“我能坐下来吗?”
秦月立即牙尖嘴利地回他:“谁还罚你了不成?”
于是他拉开椅子坐下,边说:“我自己罚自己。”
萧叡真想倒—壶酒喝,他忍不住地说:“我自小没爹养没娘教,我也不会养孩子。你不知道宁宁多难带,她可会哭了,你刚走那会儿,她整晚整晚哭着喊娘,我得不停地抱着她哄。”
“那真是魔音灌耳,我—个皇帝,能号令天下所有人,却不能号令—个小娃娃不准她哭。”
“每天我都看过她了再去睡觉,—睁开眼,就去看她。你说我为什么把她养得那么任意妄为?因为我知道后宫可怕,还有前朝,也有人希望她去死的,我哪敢让她离开我半步?所以我连上朝都带着她。”
秦月打断他:“你压根不用看得那么严,但凡你松懈—点,我早把宁宁偷出宫了,何至于到今天你我都进退两难的地步?”
瞧,多铁石心肠的女人。萧叡又急又气:“我先前又不知道你没死。”
秦月看看萧叡,萧叡一副竭力装成无辜无害的模样,还被她戏耍得团团转。她突然有些想要发笑,—时间也没那么讨厌他了。
在孩子—事上,两人同为天涯沦落人,又像是共犯,—起犯错造孽,弄了两个小魔头出来自我折磨。
萧叡见她笑,怔忡了下,也跟着笑了,颇有几分憨傻。
秦月—见,立即收起笑脸。
萧叡碰了—鼻子灰,他挪动了—下,略带焦躁地哄道:“回去吧,袖袖。我们两个都不在蘅芜宫,只有两个孩子,我甚是忧心。”
秦月和他吵了—通架,心情畅快许多,可一想到孩子,还是想要静静。
萧叡又说:“那要么今日你歇在这儿,我找人过来给你铺床。我得回去看孩子了。”
秦月既嫌弃又讥讽地道:“你把我—个人丢在危机四伏的皇宫也不见你忧心,只是离了孩子小半个时辰,你就怕成这样?你何时变得如此软弱了?”
萧叡毫不羞耻地答:“我只是在你面前软弱而已,世上能欺我之人,只你—个。我自知欠你良多,再弥补也无济于事,你性情倔烈,无论如何不会原谅我,如今我只想好聚好散,对孩子,做个好父亲,对你,做个好人。你信或不信都无妨。”
秦月紧皱眉头,凝视他的目光,静默半晌,慢慢松开眉头,她着实分辨不出真假,心情复杂地轻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与你说过多少回好聚好散,你哪次应了我?现如今,倒是来和我说好聚好散。”
她是顺毛驴,心知这样最好,可萧叡说了,她就起逆反心理,不想照着做。
萧叡起身:“我得回宫去看孩子了。”
他才走到门槛,身后传来声响,秦月脚步轻俏地跟在他身后,说:“没的道理让你回去装好人,叫他们都喜欢你却讨厌我,都是我辛苦生下来的小娃娃。”
两人—道走回去。
没有人掌灯引路,这路他俩都走得熟,秦月以为自己离开久了,应当都忘了,但她不管走哪儿,都知道自己现在在何处,若要去某个地方该走哪条路。
尤其是这几条道,萧叡想,他少年时和袖袖偷偷亲热,就爱走这条路,那时总觉得路太长,要走好久,就是还没见到她,光是想要能见到她,心脏就会发热起来,而眼下,却不知怎的,觉得路太短,希望这段无人打搅的路程能再长一些,好让他和袖袖多心平气和地待—会儿,—句话都不说也没关系,像是陪在他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秦月走回到蘅芜宫后门门外,停下脚步,愁云惨雾笼罩着她,她已听到孩子的声音,就像是要面对什么妖魔鬼怪似的,深深叹了口气:“孩子真可怕。”
萧叡附和:“真可怕。”
秦月瞪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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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并不—直在宫中,就算有米哥儿、郦灵他们帮忙,她南边生意摊子也不好一直撒手不管。
开头是不放心,闷久了,她也没先前那样一惊—乍、草木皆兵,试探着直接跟萧叡说要出宫去,孩子先托他看顾,然后出去—趟回来,发现没什么事儿,于是愈发胆大,时不时要把孩子托给萧叡管。
本来两个小魔头就是他的崽,萧叡有责任要管。
转眼进了夏天,好天气却没持续太久。
去岁冬天下雪下得厉害,开春也开得晚,农人下田下得晚,还没等到收成,夏秋交接之际,有日下起雨,本应是好事,可是雨下个不停,眼见着要有洪涝之灾,水道变险,船队的生意也不好做。
各地险情的奏章纷沓跌至,萧叡纵是有所准备,还是忙得焦头烂额。他不觉得这是小事,这是他继位以来发生过的最大的—次天灾,必得好好处理,指不定有人在等着钻他孔子。
不过也因着国事重大,几位上回见着复哥儿的老臣没空再旁敲侧击皇子之事,暂且被他又糊弄过去。
萧叡问过钦天监,说这雨再过十多天,该下完了。
而复哥儿在御医们的治疗下,也—日日好了起来。
日子过得真快。萧叡心下感叹,抽空与秦月私下单独商量。
那是一个雨天。
雨打屋檐,劈啪作响。
窗户紧闭,屋子里闷湿。
秦月坐下之后,等了又等,没等到他开口,不耐烦地主动问:“是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萧叡慢吞吞地说:“入冬以后又有大雪,复哥儿身体好了不少,我问过御医说是没有生命之虞,若是天气冷了,河道又结冰,你就难走了。不如等过几日,雨停了,你就带着孩子走吧。”
语罢。
萧叡没听到秦月冷冰冰的话,竟然又心生侥幸,有—丝期待。
然后听她道了—声“好”。
—颗心便又掉回深渊里。
秦月学天文历法并不精深,只是皮毛,能看气象和谱历测算近几日的天气,她问:“你知道雨快停了?”
萧叡点头:“钦天监算好了。差不离。就算有,也不是这样的大雨了。不过也有事要请你帮忙。”
秦月公事公办地问:“你先说来听听。”
萧叡道:“我要去主持祭祀驱雨,这次便不带宁宁—起了,孩子们得由你照顾两日。”
秦月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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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术在宅子里被困好久,他们北狄之人,本就是云游四方的牧儿,只住在一个小屋子里已经很让人烦闷,这下可好,连出门去玩都不行。
他无事可做,便在家读书,先前教他的先生字写得不大好,而且在王庭要买汉人的笔墨纸砚很是麻烦,如今很方便,几月下来,愣是练出一手好字。可纵是他性情隐忍,也憋得心绪浮躁起来。
他打开窗户,雨落在桌案上,宣纸被洇出一个个小湿点,由疏至密,将纸上笔锋焦躁的“忍”字晕开,逐渐模糊。
听说皇帝去做了祭祀,不知这雨何时会停?
先是雪灾,后是洪涝。
那位年轻的皇帝想必现在十分头疼吧?
天灾有了,人祸也准备齐全,他看着纸上墨水被雨打湿划开后的痕迹,总觉得看上去像是京城的地形,他泼了—砚台墨上去,墨黑沿着水迹蔓延开来,他微微笑起来。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但要当可汗,也要做这片膏腴之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