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应该也能卖不少。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要不,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我,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她要努力把女儿这些年缺的都给补回来。
韩嘉宜点头轻笑:“那就多谢娘啦。”
沈氏嗔道:“你是我的亲女儿,跟我说什么谢?”
得了空,韩嘉宜同陈静云一起去附近寺庙。韩嘉宜不大相信鬼神,但是在佛门净地,也不由地生出几分敬畏之心。她默默祈祷,希望娘身体康健,事事无忧,也希望她自己也能顺顺利利。
末了,韩嘉宜又帮大哥陆晋求了个平安符。她心想,侯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用得着了。尽管对他那次的批评耿耿于怀,但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不只是因为羊角灯和那几本律书注解,还有他让她直视自己的不足。他们两人来往不算多,她也希望他能平安吧。
户部尚书贪腐一事已经落下了帷幕,陆晋亲自带人抄了曹家,将曹练及其家眷收押,他照例向皇帝复命。
今年三十岁的广德帝郭昌宪一向看重这个外甥,待其回禀完后,含笑说道:“晋儿辛苦啦。”
陆晋躬身行礼:“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说苦。”
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头,皇帝笑问:“来,晋儿,跟舅舅说一声,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不敢讨赏。”陆晋垂眸,态度恭谨。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家舅舅也这般客气?”他按了按眉心,缓缓说道:“是了,朕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还问起你呢,说是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走,跟朕去福寿宫走一遭。”
陆晋黑眸沉了沉:“是。”
皇帝没有乘坐轿辇,他与陆晋慢悠悠行着。还未至福寿宫,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向他们张望。
陆晋眸光一闪,脚步微顿。
皇帝冲身后的季安使一个眼色,季安大步上前询问,很快返回,小声道:“皇上,贵妃娘娘玉体欠安……”
陆晋眼皮抬了抬,贵妃孙氏,据说眼下正得宠。
然而皇帝却皱了眉:“身子不适就赶紧找太医,找朕做什么!”他一拂袖,大步离去。
福寿宫中,太后正在小憩,皇帝拦住了打算通禀的宫女:“先不要惊扰太后。”他停顿了一下,问道:“郡主呢?怎么不见郡主?”
话音刚落,一身紫色宫装的明月郡主缓缓行来。她福了福身:“皇上,世子。”
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朕带晋儿来给太后请安。”
明月郡主抬眸瞧了陆晋一眼,轻声说道:“太后已经休息了近两刻钟,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皇上稍待。”
她冲他们点头致意后,起身去了内室。
皇帝则偏了头问自己的外甥:“朕记得你与郡主青梅竹马,有没有想过向太后请旨赐婚?”他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陆晋,不想错过他细小的表情。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臣和郡主情若兄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自然也不会有婚嫁的念头。”
轻轻摇头,皇帝叹道:“可惜了,你二人年貌相当,又自小在一处长大。”
似是无限遗憾。
而陆晋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忽然一声女子的咳嗽声响起,随即伴随着脚步声,明月郡主扶着太后缓缓行来。
皇帝与陆晋齐齐行礼。
太后看见数日不见的外孙,心情大好,拉着他问长问短,一时也不大理会旁人。
皇帝在一旁凑趣,故意说道:“有了亲外孙,儿子倒成捡来的了。母后再这样,儿子可不依了。”
太后大笑,指了指明月郡主:“多大的爷们了,还不如宝儿一个小姑娘。哀家疼晋儿,你可听宝儿说过什么?”
明月郡主的闺名,唤作宝璋。她自父母亡故以后,就被太后接进宫中抚养,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
听了太后的话,她只轻轻一笑,云淡风轻。
那锦衣卫已然将视线转向了她:“路引。”
韩嘉宜心狂跳着,一时间思绪千回百转,面上却尽量不泄露分毫。她应了声:“是。”缓缓取出路引,递了过去,神情自如。
她对自己说,不怕不怕,这一路行来,各个关卡都过了。纵然锦衣卫心细如发,也不一定能察觉。
“韩嘉,睢阳人氏,年十四……”那锦衣卫一边端详,一边抬头打量她,啧了一声,“年纪不大啊。”
听他语气平稳,韩嘉宜略略放心,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峰上,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对自己说,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而瘦削,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