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晋双目微敛,静心养神,然而嘉宜的视线偶尔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他想忽视都难。他猛地睁开眼睛,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啊?”韩嘉宜微微一怔,倒也不好说什么报答的话,她心思转了转,问起一件事,“大哥,那次老夫人寿宴,在花园里私会的人是谁啊?大哥认识他们吗?”
她昨晚问过这个问题,但是大哥并没有回答她,她这会儿又想起来了。大哥说顺着三条线索去查,把这个也列为其中一条,那是不是说明,这一条也是有点可能的?
陆晋眸光轻闪,不答反问:“嘉宜,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天跟你说过什么?”
“啊?什么?”韩嘉宜下意识问。
陆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我说,你那天什么都没有看到。”
韩嘉宜心头一跳,“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想,是不是说极有可能是那天的人?可是为什么呢?幽会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至于买凶杀人吗?还是说他们另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让她心里不大自在。偏偏大哥不肯告诉她,更让她憋闷,但她又不能生他的气。她有些不甘心,飞快瞧了陆晋一眼,又问:“大哥,是那天的人吗?”
“嗯?”陆晋垂眸,轻声道,“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他眼角的余光掠过她微鼓的脸颊,补充了一句:“查到幕后黑手,我自然会告诉你。”
韩嘉宜低眉垂目,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嗯,我听大哥的。”
马车行的极快,行驶间车帘晃动,露出一条不宽的缝隙。两人都没再说话,韩嘉宜隔着缝隙张望,隐约能看见街上的行人,热热闹闹,可她心里却有些茫然。
她不到两个月内遭遇两场刺杀,甚至连隐在暗处那个人是谁她都不知道。幕后黑手早早查出来也就罢了,若是查不出来,难道她真要这般一直提心吊胆过下去吗?
大哥忽然咳嗽了一声。
韩嘉宜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陆晋,脱口而出:“大哥,我有点害怕。”
她想,她的害怕可能比“有点”要多很多,她再过半年才及笄,她来京城才几个月,她还有很多的私房钱,她一点都不想死……
她穿着男装,刻意掩饰了相貌,看着比平时还显得小了一些,未做修饰的眼中写满了茫然和畏惧。她声音很轻:“大哥,我不会死的,对吧?”
陆晋的心似是给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心里顿起怜惜之意,身体微微前倾,在她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上轻拍了一下,声音温和:“不会。嘉宜,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即使幕后黑手真是那个人,他也会拼尽全力护着她。
马车在指挥衙门门口停下,陆晋先下了马车,韩嘉宜紧随其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指挥衙门,比她想象中要气派不少。望着门口的守卫,韩嘉宜心思一动,忽然偏了头去看陆晋:“大哥,这里日夜都有守卫吗?”
陆晋冲守卫颔首致意,带了韩嘉宜进去,口中说道:“当然。”
韩嘉宜心里有个想法,却不好直接说出来。若这里守卫森严,日夜都有高手守着,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这里,岂不是会安全许多?
陆晋也不让校尉领路,直接带着韩嘉宜穿过照壁,越过前庭向内而去。一路有人向其行礼问好。
韩嘉宜跟在他身后,方才的念头更强烈了一些。只是这里是指挥使、同知、佥事们办公的所在,也紧连着北镇抚司。进来都不容易,更别提留在这儿了。
她想,她又在胡思乱想了。
陆晋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先问了下属关于查昨日崇光寺刺客的进展,又点了点方向。嘉宜提供的三条线索,每一条都要查。
他这边忙碌结束,一回头,不见了韩嘉宜。他的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当即问身边校尉:“我带来的人呢?”
那校尉忙往旁边一指:“在那边呢。”
陆晋视线微转,果真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翘首观望着什么。他大步走到她身边,沿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见几名锦衣卫正在演练武功。
她看的很认真,连他站在了她身边,都没留意到。
锦衣卫除了侦察、逮捕、审问,还是皇家卫军以及仪仗队,功夫自然不能落下。这几人许是手上没有差事,干脆练习武艺。
锦衣卫的选拔,除了看身手,还要看仪表。年轻的锦衣卫纵横腾挪,身手利落,显得格外英气。
韩嘉宜在一旁看着,好生艳羡。她小时候如果学的是武功就好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侧头,看见了面无表情的陆晋。她压低声音:“大哥,你忙完了?”
陆晋轻点头,“嗯”了一声:“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唉。”韩嘉宜也不瞒他,“我要是也会武功就好了。可惜上回大哥你说我年纪大了,学武迟了……”
听她老气横秋说自己年纪大了,陆晋轻嗤一声。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个校尉领着宫中内监过来。他眸光轻闪,不着痕迹将韩嘉宜挡在了身后。
那内监满脸堆笑,似是对他的小动作毫无所觉:“陆大人,皇上口谕,让你进宫一趟。”
陆晋心里一咯噔,神情不变:“劳烦公公先行一步,我骑马追上去。”
他是皇帝的外甥,也是皇帝爱重之人。他这一小小要求,内监自然不会反对,哈哈一笑:“那老奴就先行一步。”
内监刚走,陆晋便扬声唤道:“高亮!”
正独个练刀的高亮一套刀法尚未使完,听闻老大传唤,硬生生停下来,抱着刀,小跑着过来,一边擦汗,一边行礼:“大人找我?”
陆晋要进宫,当然不可能带着嘉宜同行。他指了指韩嘉宜:“我要进宫一趟,你、王赟、段飞、高明,你们几个寸步不离守着她,不能有丁点闪失。”
“是。”高亮当即应道,他抬头看向韩嘉宜。
咦,是个小厮啊。
高亮再看了一眼,唔,好像有点面熟。他眨了眨眼,细细思索,心中豁然开朗:这不是,这不是……
陆晋声音低沉:“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
“属下提头来见!”高亮高声应道。
韩嘉宜这两日最信任的就是大哥陆晋,此时他要进宫,留她在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心头不免涌起丝丝怯意:“大哥……”
陆晋瞧了她一眼,递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对高亮说道:“我不用你提头来见,我只要她平安。”
高亮心中一凛,神情肃然:“是。”
陆晋悄声叮嘱韩嘉宜:“我要进宫一趟,你在这儿不要害怕。我很快回来。指挥衙门守卫森严,个个都是好手。他们会保护你。”
韩嘉宜心中不安,却没有其他办法。她重重点了点头:“嗯。”
她想,有大哥赠的衣裳,又是在锦衣卫指挥衙门,她应该是安全的吧?
陆晋又强调了一遍关于嘉宜的安全问题,才翻身上马进宫。
途中他暗暗猜测皇帝此举何意,是否与嘉宜有关,双眉紧蹙,催马疾驰。
然而到了皇宫以后才发现,他大概是想岔了。皇帝并未提及政事,只简单说了两句家常,便挥了挥手让他去见太后:“太后又念叨你了。你去陪陪她,别让老人家想你再想出病来。”
陆晋暗道一声惭愧,心下稍安的同时,心情竟又有点沉重。皇帝在和他说话时,神情看不出一丝异常。
陆晋双目微阖,理了理思绪,才跟着内监去了福寿宫。
太后果真是想他了,拉着他的手,感叹道:“瘦了,怎么瞧着有点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陆晋微微一笑:“没有瘦,还是老样子。”
太后却是不信:“胡说,真当哀家老糊涂了不成?哀家近来跟着宋大人学判案,可一点都不糊涂。”
陆晋不解:“哪位宋大人?”
太后只神秘一笑,吩咐宫女:“快去把哀家的宝贝匣子拿过来。”
宝贝匣子?陆晋更惊讶了。
说话间,宫女捧着一个木匣过来。待看清木匣中所盛何物时,陆晋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不是三本《宋师案》么?
原来宋大人是这个“宋大人”。
“这里面的案子啊,哀家每次都能猜到一些,就是不能全中。这澹台公子真是个妙人,可惜哀家不能一见。”太后叹道,“哀家听说,这是办案指南,外面卖的可好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陆晋很清楚《宋师案》里的案子和现实并不一定相符,那么对他自然也没什么益处。然而太后的话,还是让他心里一暖。他笑了笑,很快又想到了《宋师案》的作者,化名为“澹台公子”的韩嘉宜。
他奉诏进宫,她现在还待在锦衣卫的指挥衙门呢。
太后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到了明月郡主身上:“可怜见的,刚好没几天,又病了。”
陆晋双目微敛,没有说话。
他心里记挂着人和事,自然不能久留。略坐一坐,就提出告辞。临行前答应太后,要时常来探望。
出宫后,陆晋催马疾行,一路直奔指挥衙门。
他心里充满了担忧、歉疚和不安,把嘉宜一个人留在指挥衙门,虽然周围都是他的人,可他仍不放心。
陆晋心想,嘉宜肯定害怕而不安。
把缰绳丢给一名小校尉后,陆晋大步入内,刚穿过照壁,正要越过前庭,他就看见了韩嘉宜。
在一水的飞鱼服中间,韩嘉宜一身青色棉袍格外显眼。她手上握着不知是谁给的刀,正模仿着高亮的动作,劈、砍、挑。
她大约是没碰过刀,很明显姿势生疏,但是动作利落,竟没什么明显差错。
她一个动作结束,高亮大声赞道:“不错,有进步。”他不经意一转头,看见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韩嘉宜也看见了陆晋,她心中一喜,脸上流露出笑容来。
一看见他,她心里就安稳多了。
陆晋盯着高亮,眸色沉沉:“我记得我是让你保护她。”
高亮敏感意识到,这话不像是夸赞。但是他一琢磨,也不像是批评。于是,他嘿嘿一笑:“这不是想着,求人不如求己……啊,不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闲着也是闲着,学个一招半式的,也好保命……”
他已经认出了这个假小厮其实就是两次遭遇刺杀的韩姑娘,不免对其充满了同情。他们练武时,她眼巴巴盯着。他开口一提,对方就喜滋滋应了。
那就教一两招嘛。
他自我感觉还不错,虽然最开始有过那么一点点小误会。但也才教了几个招式,他们的关系就明显好转起来。
韩嘉宜看见大哥回来,快步走向他,有一些小兴奋,也有一点小得意:“大哥!”
她稍微会一点功夫的话,可以少拖点后腿吧?
陆晋“嗯”了一声,看她神色已经猜出她的心思。他轻声道:“闲了教你几招实用的。”
“那我提前谢大哥。”韩嘉宜双眼一亮。她很小就知道,自己有本事的话,不用求别人啊。只可惜她以前没想过她有需要用武的时候。
高亮不说话,心想,我教的也不是花胡哨啊,好歹也有点用的啊。
从宫里回来的途中,陆晋又仔细琢磨了嘉宜遭遇行刺这件事。其实所谓的三种可能,都只是他们自己的猜测。两次刺杀,留下的线索有限。与其在嘉宜身边安插人手,提防对方的第三次行刺,还不如化被动为主动,诱使幕后黑手再次出手。
当然,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拿嘉宜作为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