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莉亚醒了。她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上挪出来,看看自己能不能走路。她一次只走一步。淡淡的月光照进了车内。车里的前排座位都空着,也许在后排更容易入睡吧,因为迎面驶来的车辆的灯光不会晃眼睛。
她在前排坐下,看着密苏里州的公路不断向他们冲来。过了一两分钟,一位比她年长20岁的妇人从后面走过来,双手抓着座椅靠背,让自己站稳。她脸上毛茸茸的,穿着一件厚毛衣。
“你好,卡尔。”她对司机说。
“你好。”
“啊,现在天气还好,至少没有下雨……”他们两人不知什么原因,都笑了起来,然后又不说话了。那妇人看着达莉亚。
“很快就要到了。”她对达莉亚说,然后走到后面去了。
太阳冉冉升起,大巴似乎推着自己在人行道上的影子前进一样。卡尔在马歇尔下州际公路,他踩了刹车,减慢车速,把大部分乘客都弄醒了。
东方的天空一片玫瑰色,一轮红日放出万丈光芒,几乎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在气动车门打开时发出的咝咝声中下了车,急急忙忙地去找盥洗间。
他们只停留了五分钟,就继续上路了。她让娜嘉睡一会儿,自己则坐到了司机的后面,从他肩膀上方看着前方的路。她和司机低声交谈着,一起盯着前方开阔的路面。
“你没事吧?”卡尔问。“你刚才在那边有点坐立不安呢。”
“是的,但是现在好了。”
“那就好。”卡尔说。在接下来的六七英里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我刚才在听收音机,里面一直在说什么流感,你知道吗?”
“嗯?”
“其实并不像他们在新闻中说的那么糟糕。有许多人得了这些病,一下子就好了。”
“嗯。”她说。
“也许你就是得了流感。”
“也许吧。”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身体的一侧受伤了。”
“哦,原来是这样。”
“踢球的时候。”
“玩那些东西!受了那样的伤,你就该小心点了……”
“我知道。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弯腰,不能咳嗽……”达莉亚说。
“不,说不定你还是算幸运的呢。”
“希望如此吧。”
她坐在前排座位上,不知道她是否算得上幸运,不知道这病是否会就这么过去,不知道她是否能够继续前行,不知道是否能够从美国政府手里逃脱。他们一定已经在追查她的踪迹了。
“生还是死,你知道,这是天意。”卡尔说。他说他有时一周看见两起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有的是因为车轮打滑,有的是因为刹车晚了,有的是因为忘记系安全带。“不管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它说来就来。”他说。“是啊……”她附和道。“你永远想不到它什么时候来。”她早已完全做好死亡的准备,但还是想逃离死亡。当时她为什么不拿起普雷斯顿警官的枪,一了百了?
“这就是生活的不可理喻之处。”卡尔说。他又沉默了好长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一块绿色的标志牌,它横跨在公路上方,玫瑰色的阳光在它背后照耀着,似乎在熠熠发光。
独立镇14
堪萨斯城所有出口
托皮卡只允许通过
堪萨斯城汽车站刚刚苏醒,达莉亚知道,现在不是换绷带的时候。人们有的喝完咖啡,有的抽完烟,现在都朝盥洗间跑去,把前一天的废物从体内排出。这样,盥洗间里根本就无法清静了。达莉亚和娜嘉最多只能蹲在洗手池旁边,微微揭开上衣,朝里面看。
“看上去很好。”娜嘉说。“我按一下这里,你说有什么感觉——”她用手指尖在伤口上包扎的纱布上摸索着。
“别碰,我没事……”
“好……那样最好。现在先不管了,等到了我妹妹宝拉那里再说。”娜嘉放下达莉亚的衣角。达莉亚试探性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疼得让人直掉眼泪。她熬过来了。
“你真坚强。你会没事的。”娜嘉说。“走吧……”
她们在咖啡店坐下,想弄明白怎样才能从汽车站赶到宝拉的住处。娜嘉拉着几个好心的陌生人,详细询问堪萨斯生活和文化的方方面面。我们留下的踪迹太明显了,达莉亚一边喝咖啡,一边想。这里没有她喜欢的那种意式浓咖啡。只要是不加奶的咖啡,她都能喝。
不知谁在隔壁桌子上丢了一份《堪萨斯城星报》,达莉亚拿过来,想看看现在有什么新闻。
……给国会的其他几名成员进行了治疗。在华盛顿,从周二开始的隔离检疫措施得到了加强。尽管人心惶惶,执法部门并未放松对疑犯的搜捕工作。“实际上,全世界都在努力行动,誓将这些恐怖分子绳之以法。”国防部副部长理查德·巴里塞尔说。他还补充说,为了增加疫苗的供应,“目前已经采取了一切有效的手段”,他为之感到自豪。
她很快看完了报纸。堪萨斯的各家医院已经按照自己的审查标准行动起来了。那些疑似天花病人被要求待在家里,和医院保持电话联系。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天花在堪萨斯爆发的可能性,最安全的方法是派公共卫生人员上门服务,而不是让人们到医院就诊。“我们所有人必须记住这一点:到目前为止,堪萨斯城区只发现了两例确诊的病人。”一名当地的官员说。
娜嘉几乎问了车站中所有人,怎样才能找到宝拉的家。现在,她回来了。“情况不妙。她住的地方不方便,很远……”她告诉达莉亚,然后重重地坐下。
“远到不能打车?”
“打车?绝对不行。我们钱不够了。”娜嘉在餐馆中四下张望着,似乎在寻找工作的机会。“那地方在我们现在位置的对角线,要穿城而过。我们如果乘公共汽车吧,要在几个地方换乘,反正很让人头昏。”她在餐巾纸上写了几条街道的名字。
“要花我们2.75美元。不多不少。”她从达莉亚肘下抽出几张报纸,扫了几眼大标题。“太恶心了。太可怕了……”她说,报纸从她的指间滑落。
“他偷了一匹马。”是马汀·格里马尔蒂,她尽量显得镇定自若。“他们昨晚差点抓住他了。在韦纳奇把他团团包围,但是他偷了一匹马,跑了。”
“真是混蛋!”
“是的,他们浪费了整整八个小时,后来才知道雅戈比马术高超。这个杂种上寄宿学校的时候打过马球。”
“他妈的……”
“是啊,他们原先安排了两个连的特种部队去抓他,结果却眼睁睁地看着他骑马跑了。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那座山的另一边了。唉,你知道……”
她俯视着那几台显示器,上面正播放着来自华盛顿、经过卫星传送来的视频信号。有些显示器上播放的是来自直升机拍摄的图像,还有一些上面显示着操作菜单和多角度的地形图。他花了些时间才搞清楚自己眼前的图像是什么:那是从上空拍摄的杉树林和一座山的半山腰。
屏幕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过了一会儿,他看明白了:那是一匹疲劳至极的马。直升机把它吓得无所适从,它想转身朝浓密的树林里跑。
“应该不会要很长时间了。”
但是,他们还是又花了一个小时,至少一个小时。说不定更长的时间。
渐渐地,所有显示器都播放着那座山上的一小块地方,那里崎岖不平,离那匹惊慌失措的马大概有一百码远。所有的摄像机都对着那里,在红外线图像和正常图像之间不停切换。
雅戈比似乎正靠在一块石头上,可能是睡着了,但也可能是受了伤。他用树枝盖在身上,但这些还不足以隐藏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
屏幕上又出现了另外一些人影,看起来像是特种部队的士兵,他们正在林中潜行。“有枪声。”山姆听见一个惊慌的声音说。雅戈比藏身的地方出现了一些动作,然后是一道亮光——
“啊,上帝……”他听见格里马尔蒂喃喃自语道。这时一道更亮的白光突然爆发了,以极快的速度吞没了雅戈比。他像野人般扭着身子,不时蹦跶几下。
“他完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这个“火人”身后的地上有数团小火苗。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最后在一棵树底下倒下了。山姆看见士兵们从山坡上冲下,渐渐逼近了雅戈比藏身的地点。
“取下他的脾脏。”山姆说。
格里马尔蒂转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赶紧给他动手术,取下他的脾脏。快派直升机过去。快派人!”
“他把自己烧死了,山姆。”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看见了……你快告诉他们,赶紧把他的脾脏取下来。我们需要他的B细胞。”格里马尔蒂盯着他看了好久。
“快叫他们动手。”巴利加对一名技术人员说。
空气似乎凝滞了。也许过了十几秒钟,谁都没有任何动静。
“失去生命迹象……”山姆看着红外线显示的雅戈比,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
格里马尔蒂看着他,漂亮的面孔上满是不解。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为什么?他们在安慰他什么?他们觉得他难过吗?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又不是他个人失去了一次胜利的机会,对不对?
士兵们猫着腰,小心地朝雅戈比那里包抄过去。他们都知道他身上有四级的病毒,但还是……
除非他们现在割下雅戈比的脾脏,否则就晚了。沃特曼知道这一点。他摇摇头,弯下腰,左右摇晃着。那些细胞立即开始死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吧?该死的……
直升机放下了一副担架,看起来像是滑雪风景区的巡逻队救人时用的那种铝合金框架的担架。士兵展开一只长长的塑料袋。用超级迈拉膜制成的袋子闪着光,它很结实,既撕不破,也戳不穿。
这个神奇的纺织品把美国的噩梦裹了起来。
她们坐的公共汽车正驶过一条大街。看见这座城市在向后退去吗?看见它突然挥发,化为乌有了吗?看见一颗炸弹,一颗常规炸弹,或者一颗脏弹,看见它爆炸。一阵浓烟。一开始听见远方的尖叫,然后那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看见车里的人了吗?那些小店上写着外国字母,中国汉字,西班牙单词。那些字母的写法有些不可思议,似乎蕴含着深意。小店门窗的上方是一些广告牌。很多窗户都开着。从数万辆汽车的发动机里排出的气体经过水泥路面的加热,从公共汽车里穿堂而过。达莉亚闭上眼睛。她像猫一样吸收着太阳光的热量。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昏睡。也许她将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死亡。也许她将蜷缩成一个球那样睡着,然后像蜜蜂一样死去。蜜蜂的姐妹们会把她的尸体运出蜂房,扔给地上的蚂蚁吃。达莉亚眼睛微闭,半梦半醒。她晃了晃脑袋。用一颗装满了钉子和玻璃碎片的自制炸弹袭击摩天大楼,她早已准备为之粉身碎骨,因此,她也应该可以面对长期的折磨,对吗?
“我们到了之后,你要记住叫她宝拉。她讨厌人叫她宝琳娜。”娜嘉提醒说,然后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路边的路牌。她们正穿过市中心。“就是这里了……我想。”她咕哝着,走到车前去问“前景路”在哪里。
车里的某处有人在笑。堪萨斯的早晨很美。
据报道,只有两例病人。
她们在前景路下了车,现在正背着包走在布鲁什河旁的街道上,两边是居民区。按照地形起伏而建的住宅楼仅靠着那条河,沐浴在阳光下。有一条街上建了一座高坝,以阻挡洪水。这里似乎人不多,有几间房子看上去好像没有人住。
一辆小汽车从她们身后开了过来。这辆车的底盘很低,是美国车,车上的什么东西都大,车身漆成了深蓝色,发动机经过了改装,发出阵阵轰鸣。车上有两个年轻小伙子,其中一个睡着了。
“你好……”司机说。“你们到哪儿去?”
“我去我妹妹家。”娜嘉回答道。
“你妹妹不住这里……”
“不,她住这里。你能帮我找到这个地址吗?”
“地址在哪儿?”
娜嘉停下来,拿出那张纸,大声读了出来。
“离这儿有四个街区远。你们还没到那儿就已经要累死了。”开车的那个小伙子在笑。他不到20岁,留着短发,戴着耳钉。“你们没有得那个病吧?”
“我们身体健康。”达莉亚说。她直起身,把包从肩膀上拿下,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丢下包或者掏出普雷斯顿警官的枪。“往哪边走四个街区?”
“就按你们现在的方向走,然后在贝尔丰泰路向右拐……”
“好的,谢谢你。”她说。两个小伙子的车呼啸而去。也许她和娜嘉应该加快步伐,否则那两个家伙会带着他们的朋友回头
来找她们的麻烦。但是也不用太担心,至少现在是白天。
她们穿行在破落的居民区,这里曾经有过一座教堂,那里曾经有一户人家住过;这里曾经是一排老年公寓,那个拐角处曾经有家洗衣店。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的时候,这里一定有过美好的时光。这里人来人往,孩子们在嬉戏,宽大的庭院中,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但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今天早晨,这里的人们慢慢苏醒,抽了第一支烟,喝了第一口酒,或者,注射了今天的第一针毒品。今天早晨,这里的人谁也没钱去看牙医,今天早晨,没有可以向上帝祈祷并表示感谢的大餐。
那个小伙子把朋友送回家之后,又回来了。汽车引擎轰鸣着。这辆汽车是他唯一的财产。他慢慢开着车,和她们一起走着。
“你妹妹住在莫妮卡·默顿家。莫妮卡是接生婆。”
“接生……”
“这是说,你妹妹要在家里生孩子,莫妮卡会帮她的。我见过她。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我还以为宝拉要在医院里呢……”
“不,如果她去医院,他们会遣返她的。你也是从俄罗斯来的吗……?”
“离这儿有多远?”娜嘉问。
“不太远。我送你们去。”
“好的。”
“现在上车吧,我送你们去。”达莉亚坐在前排,这样她就不用怎么弯腰了。他们驶过街道,在前面拐了个弯。
小伙子告诉她们,他叫布鲁特斯,这名字取自古罗马的一名角斗士。他歪着身子靠在座椅上,一只手的手腕搭在方向盘上,懒懒地开着车。第52大街的3000号在一小块坡地上,房子上的门牌号看不清楚,因为有的数字已经被人扯掉了,有的数字上被钉上了三合板,上面用油漆写上了其他数字,让人无所适从。
3050号在一处大型停车场上,是一座老式房子,周围有平台。屋前的木头台阶两侧有黑色铁栏杆。
一条混凝土车道已经坑坑洼洼,从大街上通到房子那里,消失在屋后。半掩于地下的一楼开了几扇窗户,墙壁用石头砌就,达莉亚觉得应该是花岗岩,石头的颜色是那种常见的灰黄色,做工粗糙。房屋正面角落处的一块花岗岩重新修理过,白色的石灰勾缝很是显眼。
房子后面有一间摇摇欲坠的车库,车库上方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车库里停着一辆旧车,车下垫着些水泥方块,一根铁链从车库顶垂下来,一直伸到打开着的引擎罩里。这车一定是达莉亚出生前就坏了。
这条街道让人回想起50年前的美国。她在杂志上看过这种地方的照片,是美国一位著名的艺术家拍的,但是名字她想不起来了。那些照片,有的拍的是晒得黑黑的棒球小子一脸惊恐,正接受牙医的检查;有的是一家人在感恩节火鸡旁祈祷;有的是满脸通红的女生跟在一个高年级男生后面走着。
这里人的脸不一样。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在3000号这个地方,有两所房子被烧塌,一块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房子焚烧后留下的石头和灰烬堆在一边,上面已经长满了黑莓,塑料袋在黑莓带刺的藤条上飞舞。另一块地上的房子刚刚被烧不久,达莉亚看到一堆烧黑的木条、一根烧塌的烟囱,还有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灰烬,想必是有人想从火里救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在那个被推土机整理过的地方和宝拉待的地方之间,原本是一大块空地,现在已经杂草丛生。肯定曾经也有人试图清理过两者交界之处的野草,但显然失败了,现在,这里竖起了一条竹篱笆,歪向那块地的阴沟。如果草着火了,这条篱笆就完了。
宝拉住处的院子里除了一两处已经干死的草皮之外,全部光秃秃的,与其说这里原来是草坪,还不如说是月球表面。
布鲁特斯的“战车”慢慢驶过车道,在台阶处停下。这台阶通往大门。“你今晚必须待在这里,还是愿意和我出去一会儿?”布鲁特斯问。他已经迷上了娜嘉。
“你是个好小伙子,但是我有艾滋。”她说。
“不会吧……狗屎。没那么糟糕吧?”他对着仪表盘说,仿佛开车的是仪表盘,不是他。
娜嘉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娜嘉和达莉亚下车的时候,达莉亚对他微笑着说:“谢谢,你是好人……”
“看看,还是有人识大体、明事理啊。”他对娜嘉说。“我带你们俩去……”
她们还没走到大门口,门就开了,娜嘉的妹妹出现了。她是个小个子女孩,肚子已经很大,所以手里拄着那种老人才用的四爪拐杖。姐妹俩先是抱头大哭,然后以俄罗斯的方式亲吻了好久。达莉亚站在那里,不知该干什么。姐妹俩的见面礼结束后,娜嘉将达莉亚介绍给宝琳娜。宝琳娜的长相让她看起来要年轻些,实际上她不大——才17岁。她只是肚子那里长了些肉,姐妹俩走在客厅里,达莉亚从背后看去,她就像一个在T恤衫下面装了只瑜伽球的孩子。
她们三人一起回到宝琳娜的卧室,因为“莫妮卡说我不能起床”,宝拉一边解释,一边摸着肚子。
两个人的交谈一下子变成了俄语,因此达莉亚只好自己先找了个地方放包,然后到厨房去泡茶。厨房的桌上有一大袋刚买回来的东西,还没有收拾,于是她打开袋子,整理那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同时等着水壶的水烧开。
这房子也有过自己的辉煌时光,但现在里面的设施老旧了,冰箱启动时晃动得厉害,而且噪音很大。她无所事事,就看了一下煤气灶,发现只有一个灶头是好的。在动手拿杯子之前,她用洗涤剂洗了一下手。这样有用吗?现在这样做已经太晚了,她想。
回到卧室,她们三人坐在地板上,谈着宝琳娜怀孕的事,达莉亚这才知道姐妹俩怎么会来到这个想也想不到的地方相见的。
首先,她们是在逃避一个叫大个子尼甫的人。这名字有某种深意,但姐妹俩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他的真名叫罗德尼。娜嘉和宝琳娜都笑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尼甫是她们的主人。他花钱把她们带到美国来打工。如果她们想脱身的话,那每个人要付给尼甫5000美元,外加其他开支,如吃的、住的、办理各种文件证明时付给律师等的费用、看病的花销。她们一开始是在尼甫开的一家夜总会里做舞女,但同时还得陪他的朋友以及尼甫要巴结的重要客户。
她们还要满足未来可能对尼甫有用的那些人、他的手下以及尼甫本人的需要。这样,宝琳娜·普拉夫蒂娜发现自己怀孕了,尼甫叫她堕胎,她就跑了。
“于是他觉得要找我算账……”娜嘉伤心地说。于是,她也跑了。姐妹俩有两个多月失去了联系。幸亏有一个叫薇内特的女孩救了她们。她告诉宝拉如何去堪萨斯找莫妮卡,因为遇到麻烦的女人、从男人手里逃出来的女人都可以在那里找到庇护。
薇内特心地善良,她一开始也待在莫妮卡这里,但是现在走了。现在宝拉觉得来这里是做错了。她讨厌布鲁什河这个地方。在经历了尼甫及其手下的折磨之后,她再也不想和贫民窟的人有任何干系了。“当然,除了莫妮卡。”
“孩子怎么办?”达莉亚问宝拉,她正顶着枕头,靠在墙上。那床是用一大块塑料泡沫铺上各种毯子和床单做成的。
“你怎么照顾孩子?你又没有丈夫。”
娜嘉朝她皱了一下眉头。宝拉很久都没有抬头,她只是坐在那里揉着肚子。“我想把孩子留下来。”她静静地说。“但是……你说得对,也许我照顾不了。莫妮卡说她可以帮我……”
娜嘉把茶杯放在地板上,和她妹妹一起爬上床,把她搂住。她们就那样坐着,默默地坐着,达莉亚将剩下的茶倒进宝拉的杯中,拿着茶壶去了厨房。
达莉亚在屋里溜达时发现了另一间卧室,里面放着几张孩子们用的双层床。上面一层床上没有床单或枕头,但是下面一层床一直有人睡。
厨房隔壁是餐厅,几扇折叠门可以把餐厅和起居室隔开,其中一扇门关着。起居室里有一把躺椅,上面有床单和被子,充作床了。这可能是给莫妮卡睡的。厨房有四只蓝色塑料大瓶,里面是水。炉子上有只水壶和锅,那锅是饭店里做意大利面用的那种。
起居室里有一台电视机放在木箱子上,后面拖着一根从墙上的一个洞里延伸出来的黑色电线。她能听见姐妹俩的说话声,有时还有笑声传来,于是,她找到了遥控器,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个私自接上的有线电视只能收到几个台,无非是当地的电视台和公共新闻台。达莉亚飞快地调着频道,突然惊讶地听见了意大利语。她赶忙调回去一看,是一部经典影片。她在罗马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是费里尼费德里科·费里尼,1920年1月20日出生于意大利北方里米尼海港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费里尼小时候就对马戏团及小丑情有独钟,甚至因此在7岁到12岁之间偷偷溜出去流浪了几天。小时候的这个向往最终贯穿了费里尼一生的电影,无论是他早期的扬名立万之作《大路》,还是他大众普及率最高的《八部半》,马戏团那丁丁当当的音乐总是或强或弱地出现。的作品。欢笑。古里古怪的脸。马戏团音乐。
还有一个台在播放情景喜剧。这台电视机凑合着能用。电视机至少有36英寸,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也许在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用来在房间里取暖吧。
她看了几条新闻,有的是关于多辆汽车相撞的,有的是关于某场篮球比赛结果出人意料,有的是讲一所学校关门的。她继续调着电视,想看看国内和国际新闻频道。大门那里有了动静,先是啪嗒一声,门锁开了,然后听见有人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
莫妮卡是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体格健壮。她对达莉亚说:“我叫莫妮卡,你是娜嘉?”
“不,我不是。”
“你好,谢谢。”娜嘉说着,从宝琳娜的房间里出来了。
“不用客气,她情况挺好,但需要卧床休息。你们两个有人做过护士,或者有过类似的工作经历吗?”
莫妮卡放下她刚才拎进来的黑色尼龙大包。“我的车里有些洗干净的床单和衣服……”
达莉亚撑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到车上去取。
莫妮卡的车是辆旧切诺基吉普。汽车的后窗玻璃碎了一块,用三合板和胶带补上了,车门漆成了白色,上面印着一个城市徽标,还有几个黑色的字:
布鲁什河救助中心
危机解救
洗好的衣物装在两个垃圾袋里,达莉亚知道,如果她想一次全拿走,肯定会很疼,因此她没有做任何尝试。她抱起一只袋子,慢慢走上台阶。
“……住在这里没有任何成本,只要她不到医院去。只要情况不对,我会过来的。她有我的呼机。我给你看,不,我要给你们两个看一下怎么用这个。”莫妮卡说这句话的时候,达莉亚进来了。她把袋子放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她觉得脸上发烫,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头晕。电视上的播音员正指着一幅地图。深蓝色的背景下,淡蓝色代表美国,各州的区域用白色显示。堪萨斯在哪儿?
“……我们看是否能从地图上了解一下:这里是报告有天花的地方——”
地图突然变成了红色。纽约和华盛顿周围全是红色。东部各州都是。还有一个地方,她估计是亚特兰大,也变成了红色——但也许是芝加哥,她不敢肯定。有一个点,那肯定是堪萨斯。另有几个地方相距很远。这些地方她不熟悉。在西部海岸地区,一条线下来,特别是洛杉矶和……她估计是西雅图——周围的城市,全部是红色。
她想,大概是通过机场传播的。有多少是因为她和那架汉莎航空公司的7416航班?现在已经发生了,现在已经太晚了。她能做的就是靠在通向起居室的走廊上,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切。
“……现在说说炭疽病毒袭击。在三座城市……有多起袭击事件,但是只在三座城市……目前就是这样,因为炭疽病毒不传染,也不像天花一样四处扩散……”
她从走廊向后退了几步,深吸了一口气,朝外面走,准备取第二袋洗好的衣物。
“……因此,你要记住,我们不希望她多走路,因为她已经出现生产的征兆了。我给她找过医生来看,医生说她没事,但医生说,她必须彻底卧床休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莫妮卡说着,朝厨房走去。
达莉亚把第二袋洗好的衣物拿进来,在一个房间里打开塑料袋,进行分类。里面大部分是床单和毛巾。她看到里面还有一捆尿布,外面用纸包着。她把毛巾送到卫生间,在架子上堆好。卫生间还算干净,但淋浴间的瓷砖已经开始斑驳,有的上面还沾上了污渍。
有人生来就处在环境糟糕的地方,她想。
莫妮卡从厨房回来了。“在这里,大家都要出力帮忙,好吗?
姑娘们,你们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达莉亚扭头回答道。
“你没事吧?你没有生病吧?”
“我男朋友打我……”她一边说,一边摸摸身体左侧的伤口。
“是在一场橄榄球赛之后,”娜嘉说。“用棍子。”
“我看看……”莫妮卡拉起达莉亚的衬衫看伤口。“啊……”莫妮卡说。她伸手轻轻地摸着绷带。达莉亚在镜子中看到纱布上已经渗出了黄色的液体。
“这个我得看看。”莫妮卡说着,放下T恤衫的衣襟。“你们俩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我们所有人都是来照顾你妹妹的。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你们来这里真好。”她说。“她马上要经历一场考验了。”
“要是你不在怎么办?”
“那就用上寻呼机了。我一直带在身上的。你先呼我……我会马上过来。我知道她不想去医院,但是如果不得不去的话,那还是得去。这是规矩。我已经和她说过了——”
“她知道。”
“她最好要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她还是个孩子,知道吗?”莫妮卡用手在自己的骨盆周围比画了一下。
“我们现在安排一下每个人睡觉的地方……”莫妮卡说。
躺椅旁边有一盏很高的阅读灯,是大家都喜欢待的地方。它靠近自来水,旁边本来还有一部电话。折叠门一拉,这里就可以和起居室隔开了,但还是和厨房相通。莫妮卡本来是睡躺椅上的,自从宝拉开始出现生产的征兆以来,她常常在这里过夜。
达莉亚被安排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看新闻了。而且,从厨房到宝拉的卧室所必经的通道不要经过起居室,所以,她可以不受打扰。
起居室没有一扇真正的门,但是她不在乎是否能有自己的私密空间。其实,除了莫妮卡——她在那扇损坏的折叠门上挂了一道布帘,她们三人谁也不在乎这个。沙发是那种很厚实的懒人沙发,黄褐色,很软,面子是绒布。她太幸运了,她想。这也许是真的。这房子以前是某个基督徒家庭住的,她能看见墙上有以前挂十字架留下的痕迹。
宝拉的房间里传来了莫妮卡的声音:“我们要把那张床抬高一点。我不能在一张那么矮的床上给她接生,这样对孩子也不好……”她说,她已经叫她表弟和他的朋友带一个床架和席梦思过来,好把床提升到一个她方便的高度。
莫妮卡的表弟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布鲁特斯以及其他几个小伙子。他们穿着干净的T恤衫,裤子松松垮垮的,但在给宝拉搬床架和席梦思的时候,居然没有被自己的裤腿绊倒。整个过程中,布鲁特斯一直在指挥,不时做着介绍。他对宝琳娜特别友好,假装没有注意到娜嘉。
“这位小姐,这位小姐,她知道谁是好人。”他朝达莉亚笑了笑,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碰了碰她的面颊。她意识到他在打她的主意了。
床架很快装配完毕。在安装的过程中,一名小伙子去皮卡上取来螺丝枪。他叫艾克萨维亚,是莫妮卡的侄儿或者表弟。达莉亚没有弄清楚。
宝拉安安稳稳地坐在摇椅上,看着他们在忙碌。摇椅放在卧室的窗户底下。她肚子上盖了一条毛毯。宝拉偶尔朝窗外张望。午后的阳光给窗户抹上了一丝亮色。
“好,好!”布鲁特斯一边向后退,一边说。
“太——棒——了——”艾克萨维亚说。他的朋友泽诺,一个安静的小伙子,笑了。
席梦思还算干净,和床架也很配套,席梦思上铺了海绵床垫之后,莫妮卡试了试高度,又在床架旁靠了靠,看看它稳不稳,然后,把床仔仔细细又检查了一遍。海绵床垫上面套了床垫保护套,然后又加了一层塑料布,一层床单,然后又是一层塑料布,一层床单。
“……这样换床单就很方便快捷了,免得让她不舒服……”
布鲁特斯拎着一只大袋子,出现在达莉亚身后。“给你带了些东西……”袋子里是薯片、健怡可乐、巧克力和花生酱。
“谢谢,布鲁特斯……”
“我知道你和娜嘉可能会肚子饿……嗯,我们不会让你们饿死的。”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
“她要生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如果你需要什么,我们都会来帮你们的,好吗?好吗,莫妮卡?”
“好的,布鲁特斯。现在你们都出去吧,她要睡一会儿。这么多人跑前跑后的,让人看着烦。”
一分钟后,达莉亚看见他和娜嘉出现在院子里。她站在干枯的草地上,用脚后跟踢着草皮,嘴里抽着烟,听他站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晚餐是通心粉和奶酪,外加几块甜瓜和几罐健怡可乐。她们围坐在宝拉的房间里,宝拉需要什么就递给她。宝拉坐在垫高了的床上,整个人显得更小了。一本时尚杂志在宝拉腿上摊开,这个小人儿在杂志上指指戳戳,一边吃一边看。
饭后,姐妹俩又回忆起她们在俄罗斯的岁月。达莉亚起身收拾盘子。莫妮卡跟着她来到了厨房。
“好吧,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莫妮卡说。她把她的大包放在厨房的台子上。
“哦,没事,不用——”
“嗯,我还是看看伤势怎么样吧。”她戴上乳胶手套。达莉亚叹了口气,转身靠在台子上,莫妮卡将她的上衣慢慢卷起,把剪刀伸进去,剪断了胶布。“好……”她轻声说。“我给你上点抗生素……”
“感觉肋骨——”
“我敢打赌,肋骨的确——肋骨很可能……似乎里面有东西。坚持一会儿。”达莉亚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放射至肺部,莫妮卡用一块纱布按着她的肋骨。“拿住这个……”达莉亚把手伸过去,按住那块纱布。她疼得满身是汗。她觉得有点晕。她对面的墙上似乎有五彩的小雨点迸射出来。
她听见水流的声音,然后是莫妮卡在台子上放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倒在铁篱笆上?”
“说来话长。”
“啊,我敢肯定是这样的。”莫妮卡说着,将达莉亚扶着纱布的那只手移开,换了一块干净的纱布到伤口上,用胶布固定好。“伤口还会有渗液,但是没关系。”她很快在达莉亚的腰部又缠了四五道胶布。“别担心,你要注意,呼吸浅一点,好吗?”
“我想……”
“我觉得你发烧了。你皮肤发红。瞧这里——”她说。她往达莉亚嘴里插了一根温度计,用手握住达莉亚的肩膀。“现在你听我说,年轻的女士:你要把自己说清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想是的。”她咬着嘴唇,说。
“不要含含糊糊。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说清楚,否则就离开这里,明白吗?如果你骗我,我就在一秒钟之内把你扔出去。你觉得我不会吗?”
“不……不……我知道……”
“你他妈的说对了!”莫妮卡说。她取出温度计看看读数。“你发烧了。”她说。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达莉亚的眼睛。“你到那里去睡觉吧,但要随时准备帮忙,因为她就要生了。”
达莉亚点点头,转身准备走了,但又回过头,扶着莫妮卡的肩膀说:“谢谢你……”
她走到起居室,一头倒在沙发上。她肯定是快要失去知觉了,因为接着她隐约感到莫妮卡坐在她身边,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针。
“抗生素。”莫妮卡静静地说。“是防止破伤风的……”
“谢谢……”达莉亚像在做梦一样说。后来,莫妮卡开着她的切诺基出去了,达莉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上是地平线处浓烟滚滚的画面,远处褐色的群山模糊不清。是阿富汗,她想。一股灰尘打着旋,这是从直升机上拍摄的画面。
克什米尔地区的地图出现在画面上。这里炮声隆隆。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在这个地区不宣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