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放进橱柜里,然后,倚在台面旁抽了一根烟。
胖男孩坐在地板上,双手撕扯着一只炸鸡腿,吃得正香。他边抽烟,边微笑着看着胖男孩。
这臭小子,食欲可真好。不过不能怪他,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能有一只鸡腿吃,简直是天大的福分了。
一根烟抽完,他起身走向墙角的柜子,绕过胖男孩的时候,拍拍他的脑袋。拉开柜子,他从成堆的衣服下面拽出一个大旅行背包,从他吃力的动作来看,这东西很沉重。他把旅行背包拖到床边,打开,先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随即又拽过床头柜上的一个电脑包,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塞进了背包里。
还没等他拉好背包,就听到楼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老板,我来了。”
他应了一声,匆忙下楼。女孩已经对老板的外出习以为常,只是站在吧台后面静等老板的安排。他今天的指示和往日无异,无外乎招待好客人,照顾那个胖男孩吃饭,别让他骚扰客人等等。最后还加了一句,如果他回来得很晚,女孩可以自己关店回家。
安排完今天的事情,他又回到楼上,刚走上阁楼,就看到胖男孩坐在那个背包旁边,拉开袋口,好奇地向里面看着。
他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几步跑过去,一把拽起男孩甩在旁边。男孩的屁股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不满地大哭起来。
他来不及理会男孩的哭闹,迅速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确认安然无恙后才放下心来。
想到刚才的一幕,他不禁后怕,冲着胖男孩厉声斥责道:“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话一出口,自己却觉得好笑。如果胖男孩能听懂他的话,又何必需要他的照顾呢?
胖男孩受此惊吓,哭声更大。他急忙换上笑脸,连拍带哄,最后从冰箱里拿出一根香肠递给他,哭声这才戛然而止。
他又好气又好笑,站着看了男孩一会儿,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
任川被转移至郊区的一家小宾馆里。之所以选择这里,警方主要考虑到地点偏远,不容易被人发现,而且,万一“城市之光”得手,采用破坏力更大的手段杀人,这里远离闹市区,也不至于造成过分严重的后果。
任川对离开公安局十分不情愿,几乎是被警察架着上车的。不过,警车距离那家小宾馆越近,任川反而越发安静,不停地透过车窗向外张望着,似乎在分辨什么。
小宾馆过去是郊区一家化工厂的招待所,只是个三层小楼。化工厂迁走后,这家招待所转让给了个人。从外观上看,经营得也不怎么样。不过据当地民警私下透露,这小宾馆并不指望通过正常经营渠道获取利润,怀疑一直被当做赌博及卖淫嫖娼窝点。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地警方提出要征用此地,小宾馆的经营者连半个不字也没说。
任川被安排在二楼居中的207房间,饮食都由警方在指定餐馆中预订。207房间上下左右四个房间都有警察入住,方便监视及保护。院子及小楼周边都有警员24小时巡逻,三人一组,佩戴两支92式手枪、一支79式微型冲锋枪以及电警棍、警用匕首、无线电等装备,两个小时一换岗。
11月28日上午相安无事。任川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两餐都由警方送到房里。当天下午三时许,突然有一辆轿车开至小楼附近,驾车者看到巡逻的武装警察时,立刻掉头逃窜。如临大敌的专案组出动三辆警车,十一名警察将嫌疑车辆逼停。将车上人员带下查验时,发现只有一男一女。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看到几支指向自己的冲锋枪,立刻吓尿了裤子。另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也是全身筛糠。核对过两人身份后,警察们大概搞清了他们的意图。这不过是一对来老地方交易的嫖客和失足妇女而已。鉴于没有掌握双方从事卖淫嫖娼的确凿证据,专案组也无心去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遂勒令他们滚蛋了事。
不过,据保护任川的警员讲,当四名警察持枪冲进任川的房间,不时从无线对讲机中了解不明车辆的情况时,任川以为是“城市之光”来了,吓得一头钻进床底。直到警戒解除,他才战战兢兢地爬出来。这让警察们感到又是好笑,又是憎恶。
直到当晚,小楼附近仍然毫无动静。每隔一个小时,小毛所在的网监处就要向专案组汇报情况。“城市之光”始终没有在网络上出现。不过,对他的猜测却在网络上越传越热,不少网民已经确定“城市之光”将要在明天下手杀死任川,甚至相约在网络上全天守候,等待无良法官丧命的消息。
专案组不敢松懈,因为,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
11月29日一早,专案组召集全体成员开了一个会。会上没什么新内容,只是把各组的任务重新确认一遍。其实大家对各自的职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开会的时间很短。一散会,恰好早餐送到,各组人分批吃饭。方木端着一份早餐给任川送到房间里。
敲了几下门,房内毫无动静,门镜里闪动的阴影却表明,任川在房里偷偷地观察着自己。方木不耐烦了,提高声调说道:“是我,开门!”
任川这才把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烟草和体臭的刺鼻味道也扑面而来。方木皱皱眉头,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半掩口鼻,走了进去。
任川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天一夜没洗过的脸上泛着油光,估计他昨天连衣服都没敢脱,就这么和衣躺了一夜。
“就放那儿吧。”说罢,任川就颓然跌坐在床上,指间还夹着半截点燃的香烟。方木看看桌上,昨天送来的晚餐几乎原封未动,烟灰缸里倒是乱七八糟地插满了烟蒂。
“昨晚没睡好?”
“不是没睡好。”任川垂着头,有气无力地答道,“是压根没睡。”
“这可不行,你最好吃点东西,再睡会儿。”方木斟酌了一下词句,“今天……很关键,你得保留必要的体力和精力。”
“再说吧。”任川抽了口烟,布满血丝的双眼被呛出了泪水。他擦擦眼角,扭头瞧瞧托盘里的早饭:“我吃不下去,怎么看都像断头饭似的。”
方木被气乐了:“给死刑犯吃的才是断头饭!‘城市之光’不能判你的死刑,他不是法官,你才是。好好吃饭,养足精神!”
任川只是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就过了大半天。“城市之光”依旧毫无动静,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
任川这边倒是状况不断。上午吵着要见见自己远在甘肃老家农村的母亲,中午要纸和笔写遗书,下午又发了疯似的要求检查所有警员的弹药是否充足。
这些几近癫狂的举止让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焦灼。
“妈的,给他打一针镇静剂得了。”杨学武骂道,“太他妈烦人了。”
分局长已经打开了第三盒烟,看得出他也同样烦躁无比。
“再忍忍。”他抬腕看表,“已经快6点了。”
夜幕即将降临,这个城市将要结束一天的喧嚣与吵闹,重新归于平静。
那一缕杀机毕现的光,却始终没有出现。
然而,黑夜的来临却并没有让警察们感到放松,反而加倍警惕起来。黑夜是什么,是未知,是掩盖,是肆无忌惮。
小楼里灯火通明,所有房间,不管是否有人,都打开了电灯。院子里也加了几只雪亮的大灯泡。外围的空地上,不时有强光手电筒扫来扫去。
几乎每隔十几分钟,方木就要看看手表,感觉时间慢得可怕。漆黑一片的天空中,看不到云朵流转,似乎天地万物都停滞了一般。
身边的人,话语慢慢变少,小动作却越来越多。分局长看着电视节目里的京剧,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却完全合不上拍子。杨学武一遍遍地调整枪套的位置,似乎在琢磨如何能让出枪速度更快。
除了无线电里偶尔传来的巡逻情况通报之外,小楼里一片寂静。也正是因为如此,分局长的手机突然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一个年轻警察更是蹦了起来,同时把手扶在腰间的枪套上。
分局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先定定神,伸手按下了接听键。没听几句,他的脸色就剧变,说了一句“随时向我汇报”就挂断了电话。
大家正在诧异的时候,分局长已经抓起外套,拿起无线电说道:“任川左右两个房间的伙计不要动,原地待命,其他人马上下楼上车!”
杨学武赶紧问道:“怎么了?”
“我们他妈的上当了!”分局长的脸色很不好看,“‘城市之光’的目标是胡老太太!”
在飞驰回城的车上,方木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原委。
“城市之光”发出投票帖之后,胡老太一家人并没有在意。然而,随着任川被连环杀手索命的事情越闹越大,胡老太和儿子熊某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尽管任川曾经“帮”过他们,胡家人还是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仅对外界拒绝评论这件事,任川打电话过来,要求胡老太出面,和齐媛一起拍视频求“城市之光”饶命的时候,胡家人也一口回绝。11月29日是“城市之光”公布的死期,熊某半是担心半是看热闹地等了一整天也没发现任何消息。下班后,已经认定这是个恶作剧的熊某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晚上7点多回家的时候,熊某在自家门口(原造纸厂职工宿舍22号楼二单元301室)突然被绊了个跟头。由于楼道里并没有声控灯,熊某用手机照明后,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段长绳,看上去很像导火索,另一端在自家门口的酸菜缸里。熊某大着胆子揭开酸菜缸,赫然发现几根貌似雷管的东西,周围摆放着一圈塑料瓶,里面满是泛红的液体。熊某立刻报警。110指挥中心得知熊某和胡老太的身份后,马上通知了专案组。
苦守了几天几夜的专案组成员们兴奋起来,同时又是欣慰又是后怕。欣慰的是,“城市之光”尽管有意误导警方,可是百密一疏,还是前功尽弃;后怕的是,如果不是熊某偶然发现导火索,大批警力都集中在任川那里,一旦出事,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方木却始终沉默不语,他觉得太蹊跷了。
“城市之光”用了一招调虎离山,的确符合他心思缜密的特点。不过,他把杀害目标从代表国家司法权力的法官,变成普通的老妇,未免会让他的罪行的“轰动效应”大打折扣。此外,如果方木对“城市之光”的心理分析与其人基本吻合的话,这是个相当固执、说到做到,并且极端重视他人对自己评价的人。之前在网上大肆发出杀人预告,事到临头却虚晃一枪,转而加害手无寸铁的老妇。这无论如何也对不起他自封的“城市之光”。
再者,从“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来看,他是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的。这一次不仅留下了,而且还是如此之大的一个破绽。怎么看,这都不像“城市之光”所为。
眼看着警车越开越远,方木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探向后座,直截了当地对分局长说:
“头儿,我觉得不对劲儿。”
分局长正拿着手机联络消防和排爆部门,挂断电话后才问道:“怎么不对劲儿?”
方木把自己的理由简要地陈述了一遍,分局长听后,想了想,说道:“我觉得问题不大。这么诡计多端的人,搞个障眼法也在情理之中。另外,他只是发出了杀人的日期,并没有说要杀谁,如果干掉胡老太太,也算对得起‘城市之光’的粉丝——不算丢人。”
“可是,我觉得他一直在针对任川发投票帖,搞出这么大动静,却去杀别人,这已经有违他的……”
“那是你觉得!”分局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一个是推测,一个是活生生的事实,你说我该相信谁?”
方木正欲分辩,开车的杨学武就拍拍他。
“方木,你之前把这个人想得太复杂,也太神了。”杨学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事实证明,这王八蛋也不过如此。再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在误导我们,任川身边还有两个人,两支枪,怕什么?”
方木想想,不再开口,心绪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二十多分钟后,几辆警车接连开进造纸厂职工宿舍区。22号楼的居民已经被全部疏散,先期赶到的警察将现场封锁起来,大量居民围在警戒线外看热闹,似乎眼前的不是危险,而是好戏。
分局长第一个跳下车,首先询问胡老太母子的情况,得知二人已经被安置妥当之后,立刻带领杨学武和方木一干人等直奔二单元三楼而去。
赶到中心现场时,排爆武警正在将爆炸物从酸菜缸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随即,六瓶装在小号可乐瓶里的液体也被依次从缸里拿了出来。
在场的警察无不屏住呼吸,生怕那捆雷管突然爆炸。排爆武警倒不怎么紧张,三下两下拔除导火索,
把雷管扔进身边的金属箱里,就挥手示意道:“上来吧,没事了。”
方木看看箱子里的爆炸物,这是一捆用黄色胶带缠好的雷管,共有四根。中间是用同样的黄色胶带包裹的方形块状物,估计是炸药。随即,他又拧开一个可乐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是汽油。
他想了想,拉住那个正在脱下防爆服的武警,问道:“这玩意威力怎么样?”
“老实说,不怎么样。”排爆武警一脸轻松,拍拍301室的铁质防盗门,“加上汽油,能引起一定程度的爆炸,不过冲击力有限,不会直接危及屋里的人。”
“也就是说……”
“对,我怀疑犯罪分子是想制造火灾,而不是爆炸。”
“火灾……”方木的眉头皱起来,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拉住正在指挥搬运汽油的杨学武。
“学武,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又怎么了?”杨学武一脸不耐烦,“这不明摆着么——‘城市之光’想烧死胡老太太和他儿子。跟你推测的一样,又是危害公共安全的手法。”
“问题就出在这儿,”方木急忙说道,“富都华城杀人案中就是纵火,这一次还是纵火——‘城市之光’追求的是一种强烈的仪式感,而且要反映出‘善恶有报’的主题。你觉得他会甘愿重复自己么?如果目标是胡老太太,他选择的手法肯定和讹人这件事有关!”
杨学武听得直愣,想了半天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城市之光’要杀的还是任川?”
方木坚定地点点头:“对!”
“那怎么办?我们都到这儿了。”杨学武看看楼下,“要不先跟领导请示一下?”
方木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留在任川身边的一个警察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方木?你们那边怎么样?”
“任川在不在?你们两个立刻带着武器去他的房间。”方木看看手表,此刻已是晚9点10分,“我们马上回去。”
“好好好。”听筒里传来衣服摩擦以及开门和脚步声。几秒钟后,敲门声响起。
“任川,任川,开门,是我们。”
然而,方木没听到任何响应。
另一个声音响起:“会不会是睡了?”
“不能吧。”接电话的警察声音犹疑,“刚才分局长他们撤离的时候,这小子还吓得要死要活的。”
方木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大吼一声:“把门踹开,快点!”
对方慌忙答应,几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木板碎裂声之后,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慌乱。
“我操!任川不见了!”
几分钟后,数辆警车已经飞驰在路上,杨学武一手紧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电话向分局长汇报。
开出去好远,杨学武才想起来问道:“直接回去?这小子已经跑了,去哪里找他?”
方木已是心乱如麻,心中连连告诫自己要镇定之后,果断说道:“先回去!你联系一下附近的派出所,派人先在附近搜索一下。”
杨学武答应一声,立刻打电话找人。方木则操起电话联系技侦部门,要求立刻对任川的手机进行定位。定位结果很快就回馈回来,任川的手机仍然留在小宾馆里,看来他离开时并没有带上手机。
任川为什么要走?怎么走的?是主动离开还是被人掳走?如果是后者,为什么守卫在两侧的警察毫无察觉?
一连串的问号涌入方木的脑海。
此时,C市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一盏盏路灯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将路面映得宛如白昼。不远处,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中也是灯火点点,灿若繁星。
吉普车经过一条喧闹的街道,临街的一家网吧中,隐约可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方木突然意识到,那缕强光,已然降临。
他们赶到小宾馆时,从附近派出所调来的警察已经把三层小楼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207房间里,任川的手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窗边的暖气管道上系着一条床单,另一侧垂在洞开的窗户外。
米楠也在,见到方木进来,直截了当地说道:“窗台有蹬踏痕迹,外层墙体上也有。不过只有一个人的足迹——任川是自己离开的。”
“楼下呢?”
“也有落地后的足迹。”米楠显然已经知道方木要问什么,“他朝东南方向走,已经安排人去追了。”
方木疾步走到窗前,向东南方向望去。这里地广人稀,视力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在远处看到几处稀疏的灯光。
任川去哪里了?
杨学武合上电话,走过来说道:“已经派人去任川家里了。”
方木点点头,心想其实意义不大。任川把手机都丢在房间里,逃避警方追踪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肯定不会回家的。
正想着,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方木急忙拿起来一看,是小毛。
“喂,方警官么?”小毛的声音透出难以掩饰的慌乱,“‘城市之光’上网了。”
“哦?”方木立刻紧张起来,“又发帖了?”
“对。不过,不是一般的帖子。”小毛结巴了一下,“他……他在进行现场直播。”
“什么?!”方木感到难以置信,“现场直播?”
“对,任川……任川在他手里。”
现场直播。方木的大脑快速运转着,这么说,“城市之光”使用的电子设备应该一直连接在互联网上。
“查出他上网的位置。快,要快!”
话音未落,方木已经冲下楼了。
吉普车朝小宾馆的东南方向疾驶,在车上,关于“城市之光”的消息陆续传来。
几分钟前,“城市之光”突然登陆“C市信息港”网站,发布了一条网帖,内容是一段文字和一条网络链接。
那段文字是:11月29日,你就是城市之光。
网络链接则是国内某知名视频网站的一个视频页面。视频是同步传输的,画面下方是一个五位的网络投票器。旁边配以文字说明,主要内容是齐媛案的始末以及因不公判决引发的一系列无人搀扶跌倒老人的惨剧。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认为这个无良法官该死,你就是裁判者,你就是这个城市的正义之光!
视频里的主角,正是任川。
网监部门已经锁定了“城市之光”上网的位置,而且,传输视频画面的电脑正是“城市之光”一直使用的电子设备。找到这台电脑,就等于找到了任川。
只不过网监部门提供的位置只是一个大致范围,与实际位置仍然存在一定误差。方木等人驱车赶到时,发现这里正是方木在窗口看到的那一片灯火所在地,与小宾馆的直线距离居然不足两公里。
这是城乡结合部的一片棚户区,低矮的平房遍布其中,大大小小足有几十户。逐一搜查肯定要浪费不少时间。方木第一个跳下车,直奔最近的一家民房而去。
这里的居民依然保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早早睡下的户主被来势汹汹的警察吓得不轻。方木连问了几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出村主任家的位置。
“城市之光”设置了五位数的网络投票器,应该是以达到固定投票数量作为下手杀人的时机。方木推测这个数量应该是一万。至于“城市之光”杀人的手段目前不得而知,但肯定是破坏力很大的手法。所以,当务之急一是寻人,二是疏散群众。
没有时间耽搁了,杨学武立刻带人挨家挨户疏散村民,方木则让那个农民带路去村主任家。
方木看不到视频,但是从小毛的描述来看,任川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室内。那就意味着,任川就被囚禁在这些民房之中的一间里。有人居住的地方肯定不适合下手作案。最大的可能是那些空置以及出租的民房。
村主任很快就指明了空置及出租的民房所在地,随后就一溜烟地逃命去了。方木指挥几名同事分头去搜查,并特意嘱咐一旦发现立刻汇报,不许擅自采取行动。任务下达完毕,方木自己向村西北角跑去。
此时已来不及申请搜查令。方木来到第一家被出租的民房,屋主出来开门后,方木拿出警官证晃了一下,就疾冲入室。在衣衫不整的屋主老婆的连声尖叫中,两间不足40平米的民房已经快速搜查完毕。没有异常。方木也不跟怒气冲冲的屋主解释,急忙赶往下一家。
下一家是空置房,方木直接破门而入,迅速查看一圈之后,又扑了空。
第三家还是出租屋,是带院落的两间瓦房。方木在院子的铁门外连喊了几声,屋内却无人回应。不过,从西侧瓦房的窗户中,隐隐看到一丝光亮,从大小和形状来看,竟像是一台显示器。
方木的心一动,忙不迭地翻过铁门,跳进院子里。西侧瓦房的木质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方木四下踅摸了一圈,捡起墙角的一块砖头,三下两下砸掉了铁锁。
拉开木门,方木略定定神,拔枪冲入室内,刚推开内屋的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任川被反绑在椅子上,嘴上封着黄色胶带,涕泪横流的脸被面前的显示器照射成一片惨白。
在他身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各色电线,尽头连接着一个被黄色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正紧贴在他的胸前。
方木咬咬牙,上前撕掉任川嘴上的胶带。任川立刻长出一口气,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含混不清地叫道:“快快……快救我!”
方木没时间理会他,冲步话机里大吼:“快找排爆人员来!”随即,几步走到窗前,伸出手去冲天连开两枪。
向同事们报明自己的位置后,方木把枪插回腰间,转身蹲在任川身前,一边查看任川身上的包裹,一边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这是我前段日子偷偷租下来的,如果‘城市之光’真要杀我,我就……就藏在这里。”任川呜咽起来,“刚才你们全撤了,我以为你们要把我当诱饵……我害怕了,就跑了出来。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儿。”
方木这才明白,任川被带至小宾馆时,为什么会突然安静下来——他在辨别自己安排的藏身地的位置。
任川身上的包裹肯定是爆炸物,不过却没看到定时器,一条电缆连接着任川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方木凑近显示器,看到的正是那家视频网站的页面。上面的视频图像中,方木的半张脸清晰可见。
真的是现场直播!
视频窗口下方的网络投票器上显示,已有8725人投票。
“什么时候起爆?”方木立刻转身问任川。后者已经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投票器上不断增长的数字。
“他说……一万……投到一万就爆炸……”
方木的大脑飞速转动着,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起爆装置的原理,但是如果和网络以及投票数相关的话,关闭电脑或者切断网络也许就能阻止起爆。
可是,这么显而易见的破绽,“城市之光”会想不到么?
方木把视线投向那台笔记本电脑。这一次,“城市之光”并没有借用wifi,当然,此地也不可能有wifi,他使用了一只USB无线网卡。方木看着那个网卡,正在犹豫要不要拔除,任川就看出了方木的意图,恐惧地大叫起来:
“别拔!也别关电脑——他……他说了,这都会直接引爆炸弹。”
操!方木大骂一声,掏出手机拨通小毛的电话,刚一接通,他就大吼起来:“赶快通知网站关闭投票,还有,找人破解那个投票器,绝对不能超过一万!”
“马上马上。”电话那头清晰地听到劈里啪啦的打字声,紧接着,小毛的声音又传来,“方哥,我看到你了,你快撤吧,按照这个投票速度……根本来不及。”
方木扫了一眼投票器,选择让任川去死的人已经超过九千了。
这时,杨学武冲了进来,立刻明白了任川所处的局势,急忙挥手制止身后的同事继续进入。
“所有人都出去,离这里远点!”
“排爆专家呢?”方木急忙问道。
“来不及了,都在胡老太那边呢。”杨学武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咱们自己来吧。”
“别动别动!”任川看杨学武凑过来,恐惧地喊起来,“‘城市之光’说,这个拆不了,一碰就炸!”
“你他妈给我闭嘴!”杨学武已是满脸油汗,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电线,嘴里低声嘀咕着,“他妈的他妈的,哪根才是……”
方木也凑到包裹前面,他完全不懂得爆炸物应该如何拆除,也不知道杨学武了解多少。眼看着杨学武捏住一根电线,犹豫了一下,又选择了另一根,心中更加焦急。
突然,方木的余光中闪过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米楠拎着足迹箱冲了进来。
“谁让你进来的?”方木又急又气,伸手扳住米楠的身子,“赶快给我出去!”
米楠一把推开他,把足迹箱摆在任川脚下打开,拿出镊子、剪刀和裁纸刀递给杨学武。
“现在没有排爆工具,这些你应该能用得上。”
说完,她就拿出一张A4纸,在上面刷刷地写了几个字之后,双手举起,放在摄像头前。
视频画面里立刻出现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现场还有警察,不要投票了,你们在杀人!
顿时,投票的速度明显降低。
米楠争取的时间宝贵,方木和杨学武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他们拿着剪刀和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裹外层的黄色胶带纸,一大包炸药露了出来。
杨学武咬着牙,一根根拨弄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电线,终于选择了一根,看了看方木,又看了看米楠。
米楠点点头,伸手握住了方木的手。
这个动作让杨学武的表情一变,随即,决绝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手上一用力,电线被拔了出来……
任川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这一秒钟宛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然而,平安无事。
杨学武似乎摸到了一些规律,手上的动作更快,转眼间,又有几条电线被拔了出来。
难道真的能创造奇迹?方木的心底涌起一丝希望。可是,米楠突然叫了一声。
方木急忙凑到屏幕前,刚刚减慢的投票速度又飙升起来,网络投票器上的数字已经变为9547。
米楠急了,在摄像头前连连摇动那张A4纸,脸上几乎是恳求的表情。
杨学武已经猜出身后的情形不妙,双手颤抖起来。
“停!停下!”任川突然大叫起来,“方警官,手机!录音!”
方木一怔,随即就明白了任川的意图。
“谢谢大家,可是,来不及了。”任川依旧满脸是泪,声音却稳定下来,“‘城市之光’是个男性,戴着口罩,不知道样貌,不过他身高一米七四左右,中等体态,手上的力气很大,穿黑色运动衣裤,黑色棒球帽,没有口音……对了,单眼皮,浓眉……我能想到的就这些。谢谢你们,告诉我妈妈……”
他说不下去了,瞄了一眼投票器,上面的数字已经变为9763。
“快走,快走!”任川大吼起来,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来不及了!”
只剩下两百多张票了,在全国范围内投票,达到一万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杨学武大骂一声,伸手拽起米楠和方木,转身朝屋外冲去。方木挣扎着回头,看到任川热泪盈眶地看着自己,眼中是无限的留恋和惋惜,嘴唇翕动着……
“告诉他们,我不是无良法官!”
几乎是同时,任川的最后一句话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
方木三人只来得及跑出瓦房,就被身后猛烈的冲击力掀翻出去,重重地摔倒在院子里。
足足几分钟后,方木的身体才在一阵麻木中渐渐恢复知觉。剧痛随后袭来,仿佛刚刚被疾驰的火车迎头撞上。方木的嘴磕在硬冷的地面上,嘴唇破裂,鲜血流在嘴里,一股甜腥的味道直冲鼻腔。
耳朵里仍然是嗡嗡的回响,脑子里也变得混乱无比。方木艰难地爬起来,大块的碎砖和木片从身上掉落。他顾不得查看身上的伤势,半跪着爬过去拽起米楠。米楠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头发也散乱开来,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手上也是伤痕累累。方木颤抖着拨开她的头发,上下打量着,所幸没在头部看到重伤,躯干和四肢似乎也安然无恙。他强撑着半坐起来,紧紧将米楠搂在怀里。
米楠的身体先是僵直,随即颤抖,最后完全瘫软下来。泪水从她脸上滚滚而下,嘴巴半张,不知道是呻吟还是痛哭,方木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杨学武踉跄着爬起来,又跌倒,最终只能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方木和米楠。
几只手先后伸过来,拍打着方木身上的灰土和碎砖,又把他们搀扶起来。方木的眼前是到处晃动的人影和手电筒光,以及那间已经被炸塌,正在冒出滚滚浓烟的瓦房。
十几分钟后,方木和杨学武、米楠分别被抬上一辆救护车,送往附近医院急救。在车上,救护员忙着给方木测血压、量心跳、输液。方木一动不动地任凭他们摆布,似乎已经被刚才的猛烈爆炸震糊涂了。
救护车开进市区,街道两侧一下子明亮起来。各种声响也渐渐传进方木的耳朵,从弱到强,逐渐清晰。他从担架上勉强坐起身来,趴在车窗边向外张望着,感到意识正一点点回到身上。
爆炸。现场直播。任川。网络投票。城市之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词汇闪现在方木的脑海中。
车窗外,这个城市还没有睡去。各色霓虹招牌依旧绚丽夺目,街道上依旧繁华喧闹。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们或结伴而行,或行色匆匆,或笑逐颜开,或凝神不语。
一个小贩推着铁车一路叫卖,车上的糖炒栗子热气腾腾。
一对男女在街角深情相拥。
一个孩子看着色泽鲜艳的冰糖葫芦垂涎欲滴。
一个少女在明亮的橱窗前流连忘返。
11月29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对一些人而言,却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救护车拐入一条街道。临街,一块不停变换颜色的霓虹招牌一闪而过。
方木突然大吼一声:“停车!”
救护车的驾驶员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踩下刹车。救护车在路面上滑了一下,最后摇摇晃晃地停在路边。
方木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任由手背上的针头被生生拔出,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凝成红红的一点。
他推开救护车的后门,跳下车,踉踉跄跄地朝街对面走去。
“E网情深”的招牌下,一扇玻璃门半开半掩。方木抬脚踹开,径直闯进了网吧。
管理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浑身灰土和血迹的闯入者,正要出言阻拦,一张警官证就戳到了眼前。
除了门旁的几个人,大多数正在上网的顾客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跌倒的警察。他们依旧守在显示器前,一脸兴奋地浏览着、评价着,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
“我操,真炸了,炸了炸了!”
“牛B啊,太狠了……”
方木拽起身旁的一个网民。这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正在玩魔兽争霸,他一脸迷惑地看着这个形如疯癫的男子,手上还咔哒咔哒地点击着鼠标。
方木把他推倒在椅子上,转身去看另一个网民。这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一脸激动地看着视频画面:米楠举着A4白纸焦急地晃动着,身后是忙碌的杨学武和全身僵直的任川。
方木一把拽住他的脖领,硬把他拉了起来。中年男人猝然受袭,本能地挣扎着。
“你……你干什么?”
“你投票没有?”方木逼近他的脸,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说!你投票没有?”
中年男人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泥灰血渍的脸,颤抖着说道:“你……你神经病吧你……”
“投没投票?”方木大吼起来,还带着血沫的唾液喷射到中年男人的脸上。
“……投了……投了。”
中年男人话音未落,方木已经把他反剪双手,面朝下按倒在电脑桌上,紧接着,“咔嚓”一声上了手铐。
中年男子杀猪一般地号叫起来。网吧里的其他上网者也被惊动了,纷纷离座而避。很快,在方木身边出现一个无人区。
“还有谁?”方木摇晃着,似乎被刚才的动作消耗掉了全身力气,“还有谁投票了?”
人群中霎时一片静默,随即,惊恐的声音在各个角落里响起:
“快报警啊。”
“这肯定是精神病……”
“是不是那个法官的亲属啊……”
突然,方木拔出手枪,直直地指向面前一个少年的额头。
“你投没投票?”
少年几乎被吓哭了,全身哆嗦着向人群中缩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没有没有。方木转身,枪口又指向另一个人。
“你呢,你投票了没?”
那个人夸张地用双手遮挡着头脸,连连后退。
“我没杀人啊,杀人的是‘城市之光’……”
“你就是凶手!”方木已经几近疯狂,手中的枪轮番指点着眼前那些面目可憎的脸,“凶手!你们都是!都是凶手!”
网吧管理员躲在柜台后,拿起电话按下三个数字。
“喂,110么?快来吧,我们这里有一个拿枪的疯子……”
不等他说完,一只手已经夺过话筒,重重地摔在话机上。
杨学武转身向方木走去,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去夺他手里的枪。
“方木,算了。”杨学武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语气中充满悲怆,“你冷静点……”
方木一把甩开杨学武,看清来人后,疯狂地在杨学武身上翻找着。
“学武……手铐……快……把他们都抓起来……他们都是杀人犯……”
杨学武无奈地抵挡着,方木却不依不饶地向他要手铐。
“手铐……抓人……快点!”
杨学武苦笑着摇摇头,向身后的两个警察使了个眼色。那两个警察心领神会,动作麻利地上前抓住方木,夺下他的枪,拽住他的双臂向外拖去。
方木拼命挣扎着,双腿在地上胡乱踢踏,直到被拖到门口,还冲着或恐惧或窃笑或麻木的人群嘶声怒吼:
“凶手!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