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即使是女店员第四次向他抱怨,那个胖男孩又去客人的盘子里抢薯片吃,他仍是一脸微笑地听着,不时点头,发出“哎呀”、“真是”这样的感叹词。最后他看看坐在角落里,用手抓着奶酪蛋糕往嘴里塞的胖男孩,颇为真诚地对女店员说道:“那怎么办,你多体谅他吧。”
他用手在自己的脑袋旁边画了几个圈。
“他这里不好使——别跟他一般见识。”
女店员识趣地闭上嘴,然后就高高兴兴地跑了——老板允许她提前半个小时下班。
店里还有两桌客人,都是前来约会的情侣。他们面前的咖啡杯已经见底了,他想了想,又煮了一大壶咖啡,免费给他们续杯。
在情侣们的声声感谢中,他回到吧台,一边守着香气四溢的咖啡壶,一边拿起当天的报纸细细看着。
店堂里很安静,除了情侣们的窃窃私语,只有胖男孩不时发出的咿呀声。他的嘴角还残留着蛋糕的碎渣,正抓着一辆玩具车扭来扭去。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力大无穷,是万物的主宰。
夜色很快如期降临,这条小街上的商铺依次亮起灯光。很快,那些油炸及烧烤类食品的味道飘散过来。他皱皱眉头,起身关好了店门,把烟气和喧嚣声都挡在了门外。
这条街位于大学城外,紧挨着C市师范大学。每天,前来闲逛的大学生络绎不绝。于是,各种出售快餐及小玩意的商铺遍布其中。像这样的咖啡吧和书吧也不少,竞争也颇为激烈。然而,在同行和学生们的眼中,他无疑是一个古怪的店主。
他的店里不出售正餐,只有咖啡和一些小食,无形中就失去了很多营利的机会。此外,和其他商铺通宵达旦营业不同,每晚10点半,他就会准时闭店。时间长了,他的店里反而因这种特殊的气质吸引了一批固定的客人。那些自诩为有些品位和格调的学生和教师,都喜欢来他的店里坐坐。
沿墙而列的书架,浓郁的咖啡香气,整洁的店堂,沉默却和善的老板,与一门之隔的喧嚣和世俗生活相比,这里更像是可以享受宁静的世外桃源。
然而,咖啡和甜点不能当饭吃,就像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一样。临近7点,最后两桌客人先后离去,直奔对面的一排快餐店。他放下报纸,收拾好咖啡杯和碗碟,清洗干净后,挂在架子上沥水。
胖男孩还在不知疲倦地玩着,他走过去拍拍胖男孩的脑袋,后者毫无反应,注意力一直在手中的玩具上。
他笑笑,起身点燃了一根香烟,信步走到门口,隔着玻璃门向外面张望着。
这个时段,是这条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各种摊贩把本就狭窄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叫卖声此起彼伏。大学生们背着书包,拎着水杯,购买零食和各种小商品,不时和商贩们讨价还价。女孩子们把刚买到的发卡别在头发上,让同伴评价好坏。男孩子们则紧张地看着价格签,还得装作一脸从容镇定。
他突然感到一种欣喜,似乎很想投身于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欢快生活。然而,面前的玻璃门倒映出咖啡吧里的内景。靠近东北角的那张桌子上,“预定”的桌牌分外醒目。
他的心,瞬间就冷却下来。
丢掉烟头,他慢慢地走到那张桌前坐下,以手托腮,默默地看着桌牌。它在那里已经摆放很久了。拿起它,落着一层浮灰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他抽出一张纸巾,把桌面擦拭干净,又把桌牌放了回去。
店里的女孩不止一次问过他,是谁预定了那张桌子,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他只是笑笑,并不回答。即使在咖啡吧里没有空座的时候,他也不允许任何顾客占用那张桌子。
因为,那是为她预定的。
他总觉得,有一天,她还会像初见一般,推开那扇玻璃门,对他嫣然一笑,随后就点上一杯咖啡,坐在那张桌子前静静地看书。
渐渐地,他知道她是图书馆的临时工,正在学校里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和他一样,无父无母,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
没有什么能阻挡这样的两颗心慢慢靠拢。
在他动荡的前三十几年中,那段日子是难得的平和时光。他们像那些恋爱中的男女一样,卑微又甜蜜。在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像一把利剑,劈开他的外壳,直刺柔软的内心。她带他探索、反思,最后了解,乃至坚信。
在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性爱之后,她捧起他汗水淋漓的脸,定定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经过了片刻的挣扎,他就把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听罢,她把他冷却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你做得没错。你有这个权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
他忽然大哭。这么多年的忍耐、躲藏,像狗一般的只为生存,是不是就为了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是你的神。”
8点之后,店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客人。他依旧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无心招呼他们。端上咖啡和甜点后,就任由他们在店堂里低声私语或独自发呆。他自己则躲在吧台后面,漫不经心地翻看账本,间或走到门外吸一支烟。
10点刚过,他就在门外挂起了打烊的牌子,老主顾们都了解他的习惯,纷纷识趣地结账走人。此时,早已在墙角睡着的胖男孩也饿醒过来,哇哇大叫着从扶手椅上爬下来。
他把店堂内的灯一一熄灭,牵着胖男孩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慢慢走上阁楼。
吃过简单的晚饭,胖男孩又缩在床铺上看电视、摆弄玩具,很快就悄无声息。等他洗好碗筷,收拾停当之后,胖男孩已经歪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他给胖男孩盖好被子,起身下楼。
打开一盏小小的顶灯,他在店堂里四下巡视了一圈,确认所有的门窗都已锁好之后,慢慢走到吧台后面,伸手打开了电脑。
连接互联网,打开经常浏览的几个网站和论坛,他一页页地翻看着,手中的鼠标劈啪作响。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网页上。因为那张桌子引起的情绪,依旧挥之不去。
他下意识地向东北角望去,那张桌子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只有桌上的白色桌牌隐约可辨,似乎也在默默地回望着他。
这一切,原本可以不必这样!
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弯下腰,掀起那块地毯。
地毯下是一扇活板木门。他伸手扣住左侧的黄铜把手,用力拉开——一个黑洞洞的方形洞口出现在脚下。
他探脚下去,踩到坚实的木质楼梯后,小心翼翼地侧身而下。心中默数到五之后,他伸出左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就触到了电灯开关。
顿时,狭窄的地下室被暖黄色的灯光盈满。他跳下剩余两节台阶,站在地下室里扫视了一圈。
地下室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天棚、地面以及墙壁都是平整的水泥,四面墙边都摆着铁质货架,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放其上,外面罩着厚实的深蓝色布帘,看上去整洁有序。他径直走向地下室北侧,搬开货架之后,一扇铁门出现在墙壁上。
他从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铁门上的门锁。铁门的边缘都包着一层薄薄的海绵,在无声的摩擦中,铁门缓缓打开。
一股古怪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探进半个身子,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这小小的隔间里也充满了灯光。
隔间只有十平方米左右,四壁却是瓷砖铺就,虽然破旧,看上去却比外间要讲究一些。隔间内陈设简单,一侧的墙角是一张钢丝床,上面摆着一个长条塑料工具箱,另一侧的地面上则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块木板。
当初毫不犹豫地盘下这家店,就是看中了这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前任店主毫不避讳地告诉自己,大学城兴建之前,这里是一家足疗店。说穿了,就是个卖淫嫖娼的窝点。地面上做足疗,价钱谈好了,就去地下室行事。如果客人需要,里面的隔间还能洗鸳鸯浴。
尽管这龌龊的勾当让他恶心,不过,他还是喜欢这个地方。越是隐蔽、阴暗的地方,越是让他感觉安全。那小小的隔间,仿佛能安放他的秘密与往昔。
接手这家店面之后,他拆掉了地下室里的木质隔断,把它改造成库房。里面的隔间只是彻底消毒,仍旧保持着原样。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到这个隔间里坐上一会儿,细细体味远离人间的感觉。那种彻底隔绝的寂静,让他安心。
他吸吸鼻子,脸上的阴冷骤现,随即,抬脚向那些木板走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那种古怪的气味越发浓烈。等到他走到木板旁边,蹲下身子的时候,双眼已经被刺激得泪水涟涟。
他用手背擦擦眼睛,动手挪开了那些木板。
一个长宽各三米有余,深达一米多的水池露了出来,浑浊的液体中,一个肿胀发黑的人体,面朝下,四肢张开,无声地沉浮着。
他蹲在水池边,饶有兴趣地看了它几分钟,随即,从墙角拎起一把铁钩,伸手勾住尸体的后脖颈,把它拖了出来。
被福尔马林溶液浸泡过的尸体显得异常沉重,他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能把它拖到水池边缘。这似乎增加了他心中的怒火,气喘吁吁地抬脚踢了过去。尸体的头被踢得扭向一旁,湿漉漉的头发扬起一片水花。
他靠在墙上喘息了一会儿,抬脚走到那张钢丝床前,拎起搭在床头的一条铁链,又折返到尸体旁边。
尸体上的溶液流淌到地面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泛出黯淡的光泽。尸体表面的大块破损也显露无遗,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黄白色的骨头。
他站直身子,双眼熠熠生辉,脸上的表情因为兴奋而变得扭曲。
“啪!”
沉重的铁链狠狠地打在尸体的背部,肿胀的皮肤上立刻裂开一道口子,没有血,只见惨白的肌肉组织外翻出来。
尸体的残破似乎让他更加兴奋,手中的铁链也一下紧似一下地抽打上去。
受刑者无能为力地趴在地上,毫无血色的肉体随着抽打不时颤动着。那股刺鼻的气味再次蔓延开来,伴随着沉闷的“啪啪”声,默默地盘旋在密室上空。
一大早,方木就接到了米楠的电话,让他到分局来一趟。方木心急火燎地赶到,却在足迹室前和杨学武不期而遇。
杨学武对方木的出现有些尴尬,右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然而,当方木下意识地看过去的时候,杨学武却理直气壮地把右手拿了出来。在他手里,拎着一份肯德基早餐。
方木移开目光,抬手去敲门,随口问道:“没吃早饭?”
“给米楠买的。”杨学武毫不避讳地承认,“她昨晚在这里工作了一夜,你不知道?”
说罢,他就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米楠对两个人同时出现并不意外,接过杨学武手中的早餐,冲方木指指办公桌上的几份复印件,示意他自己看。
复印件上是一些毫无规则的花纹,上面标记着编号和尺寸。方木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发现几处花纹和富民小区杀人案中提取到的残缺足迹很像。只不过,这些不出头的“大”字形花纹要小得多,而且有相当程度的变形。
他有些失望,指着那些花纹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米楠把手中剩余的汉堡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刚要开口,就被噎住了,不住地捶着胸口。杨学武急忙把豆浆递给她,同时不满地对方木说道:“好歹人家忙活了一宿,你说话客气点行不行?”
方木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看着杨学武给米楠敲后背,心里更是泛起一股酸意。几次也想上去帮忙,都生生忍住。
米楠却觉得不自在,被杨学武敲了几下之后就躲开了。等到呼吸平复了一些,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在面包车的两个前轮中,米楠各提取出一些泥块,经过清理和鉴别,找到了几处“大”字形花纹。这些泥块都嵌在纵向花纹和侧花纹中,经过挤压和碾压,这些“大”字形花纹都发生了变形,只有一大块粘连在车轮侧面的泥巴中,有一个相对清晰一些的。
这种清理和鉴别工作肯定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而且需要相当程度的耐心和细致。想到这些,方木越发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对米楠不公平。于是,他尽量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对米楠点头说道:“多谢了,你辛苦。”
米楠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痕迹连残缺足迹都算不上,根本不能当做证据——我也没指望会有重要发现。”
方木有些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工作呢?”
米楠收起笑容,正色道:“为了验证我的一个设想。”
“哦?”方木和杨学武同时来了兴趣,“你说说看?”
“我觉得,犯罪现场
还有另一个人出现过。”
在米楠看来,之前警方对凶手的描述,都以他独自作案为基本思路。同时,作案现场基本无迹可寻,也说明凶手是一个极其谨慎、小心,思维清晰,反侦查能力很强的人。然而,在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半枚残缺足迹,怀疑凶手作案时穿着一双类似匡威牌(亦可能仿冒)的帆布鞋。这似乎与凶手的性格不符。如果姑且将其认定为凶手的百密一疏的话,在接下来的两起杀人案现场,都发现了疑似帆布鞋底花纹的痕迹。以他呈不断完善化的犯罪技能来看,不可能再次留下痕迹。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现场,真的只有一个人么?
“你的意思是……”杨学武沉思片刻,问道,“两个人协同作案?”
“不会。”米楠摇摇头,“如果是你,你会选择这么粗心的同伙么?”
“那就奇怪了。”杨学武摊开双手,“两个人先后来到现场,彼此还不认识——你觉得这可能么?”
米楠的脸色微红,垂下双眼说道:“我也无法解释这一点,所以这只能算是我的一个设想。不过,我觉得,在车灯上写字的人应该不是凶手。”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问道:“为什么?”
“面包车是用死者的钥匙开走的,这说明凶手先入室,控制住死者后,才能拿到钥匙。我觉得凶手多次折返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样会增加被人发觉的风险。所以,他应该是纵火后才下楼将面包车停在消防车道上。这个时候,火已经在现场烧起来了,他应该要尽快撤离才是。如果一定要留下那些字,为什么不直接写在车里,反而要下车写在车灯上那么麻烦?另外,我们怀疑凶手戴了脚套,所以在车里没发现任何足迹,而车前的泥地上却有——你觉得他会拽下脚套,再下车写字么?”
杨学武连连点头。方木也觉得米楠的分析有道理,但是结论太不可思议了。
两个人,在没有事先联络的前提下先后来到现场,当凶手将面包车停在消防车道上之后,另一个人蹲在车灯前写下那组编码。
他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米楠的推测成立,那么,在富民小区杀人案中的水囊上写下那串编码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忽然,方木想到一件事情。
在第47中学杀人案中,会不会也留下了类似的编码呢?
他来不及向米楠和杨学武解释,只说了句“等我一下”就匆匆跑了出去。
物证室在三楼,方木急于去查看第47中学杀人案的物证,沿着楼梯一路小跑,对身边走过的人视而不见。刚转到三楼的缓台上,余光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紧接着,他就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牢牢勒住。
身后尾随而至的杨学武大惊,几乎同时扑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
方木猝然被袭,本能地抬脚去踩对方的脚背,同时右肘向后击出。没想到脚踩了个空,右肘也被抵住。
杨学武正要上来帮忙,袭击者忽然嘿嘿地笑了。
“你小子,长本事了啊。”
这熟悉的声音让方木又惊又喜,同时,脖子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他转过身,冲着对方就是一脚。
“你他妈的想勒死我啊?”
笑着躲避的高大男子,是邰伟。
杨学武目瞪口呆地看着抱在一起又拍又打的他们,直到方木回过头来,对邰伟说:“这是分局的杨学武。”
邰伟笑着伸出手去:“刚才这哥们都急了,看上去身手不错。”
方木又对依旧一头雾水的杨学武说:“这是J市市局的邰伟,我的老朋友了。”
杨学武这才露出笑容,握着邰伟的手连连摇晃:“叫我小杨就行。”
给双方介绍完毕,方木问邰伟:“你怎么来了,有事?”
“开个会。”邰伟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忘了告诉你了,我被调到C市铁东分局锻炼一年,副局长。”
“哦?”方木有些兴奋,“这么说,你小子要升了?”
“哪里,回去还得看领导安排。”
邰伟嘴上谦虚,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公安人员被提升要职之前,通常都要到地方锻炼。一年之后,邰伟的职务估计就是J市公安局副局长了。
方木真心为他高兴,当下就约定中午一起吃饭。邰伟说好,散会后电话联系,说罢就直奔五楼会议室而去。
方木和杨学武转身去三楼的物证室,直接调取了第47中学杀人案的所有物证。杨学武不解地问道:“你要找什么?”
“编码。”方木又翻出水囊和面包车车灯的照片,“跟这些类似的。”
在方木看来,尽管现有证据显示书写者和凶手并无同谋,但是他连续两次在现场留下那些编码,似乎也与案件有关。如果在第47中学杀人现场也发现类似的编码,就能够证实书写者与案件有莫大的关系。即使他与凶手没有同谋,也有极大可能与凶手相识。更重要的是,他留下了足迹和笔迹。相对于凶手的谨慎小心而言,他的反侦查能力显然要更逊一筹。也许,找到这个人,将成为案件的重要突破口。
然而,这种查找的难度要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当几大摞原始物证和照片堆在桌子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傻了眼。
而且,当时魏明军拼命地做数学题,试图得到保险箱的密码。所以,在现场发现的A4白纸上到处都是数字和字母,想找到那些类似的编码谈何容易。
两个人做了简单的分工,方木负责在A4纸上查找,杨学武负责在其他原始物证及照片上进行分辨。
虽然凶手给魏明军留下的时间不足以让他逃生,可是提供的演算草纸倒是足够,方木看着那厚厚几大摞A4白纸,足有两整包之多。定定神,他戴上手套,耐心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这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工作,尤其当方木想到,这些纷乱的字迹是用被害人的血来写就的。经过几个月的存放之后,这些血字已经变成深褐色,然而,仍有若有若无的甜腥味直冲鼻腔。每隔一段时间,方木就不得不点燃一支烟,以驱散那令人不快的味道,也能让自己重新集中注意力。
魏明军的字迹零乱、扭曲,伴有大量的涂擦痕迹。他当时的恐惧与绝望可以想见。有些数字下画有横线或是圆圈,想必是一些阶段性的演算结果。还有几张草纸上的字迹骤然变粗,笔迹也断断续续。方木想了想,也许是凝固的血液无法再从笔尖里渗出,魏明军为了节省时间,只能用手指来代替。
看到这些,方木的心情愈加沉重。为了得到密码,魏明军需要更好的书写工具和墨水,然而,那墨水却是自己不断流淌的鲜血。算得越快,血流得越多。这是一个死循环,魏明军没有取舍的资格,更没有选择的机会。
杨学武那边的工作同样不顺利,他拿着放大镜,几乎把鼻子凑到照片上,竭力寻找每一丝相似的痕迹。心烦之余,不免也在唠叨。
“要我说,这魏明军也是个傻蛋。”他揉揉发酸的眼睛,点燃一根香烟,“他肯定目睹了凶手的外貌,还不如把凶手的特征写下来,好歹也能帮帮我们。”
方木苦笑着摇摇头,在那种环境下,魏明军想到的只能是尽快脱困,也许,还有一丝对自己计算能力的侥幸心理。生存和报仇,他首先选择的肯定是前者。也许他曾想过要留下最后的遗言,但是,估计那时他已经气若游丝了。
两个小时后,杨学武把手边的物证和照片反复查看了几遍,确认没有留下编码。于是,他过来帮助方木。然而,直到中午,两人依旧一无所获。不是数字的位数不够,就是缺少开头的字母。看看余下那些演算草纸,杨学武先放弃了。
“找人帮忙吧。”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使劲揉着发酸的脖颈,“只有咱俩,两天两夜也看不完。”
方木无奈,也只能点头同意,正想打电话叫人,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午餐选在分局附近的一家海鲜酒楼。方木想了想,除了邰伟和杨学武之外,又叫上了米楠。米楠推脱了几次,挨不住方木一再坚持,也只能一同前往。
因为是工作时间,几个人没敢喝酒,但是丝毫不影响气氛。算下来,方木和邰伟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免不了互相打听一下对方的近况。方木还是老样子,寥寥数语就介绍完毕。邰伟去年负了伤,立了个二等功,提了职,孩子也一岁多了,席间还不忘拿出照片来显摆。
只不过,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暗河一案。
方木心里清楚,如果不是邰伟从J市赶来帮忙,那个局也不会如此天衣无缝。邰伟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即便是完全不了解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也毫不怀疑地按照方木的指示行事。一是避免再旁生错节,二是没有让方木报答的打算。个中情义,早已远远超过了友谊的范畴。
谈及早上方木的匆忙表现,邰伟大大调侃了方木一番。
“怎么着,你小子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跑得跟飞一样。”
方木笑笑说手头有个案子,急着去查看物证。出于职业本能,邰伟立刻问是什么样的案子。方木和杨学武互相看了一眼,面露难色。按照专案组的工作部署,侦查工作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好在邰伟也了解工作纪律,不再追问,拍拍杨学武,说道:“有这老弟协助你,破案没问题。”
杨学武却对“协助”二字颇为敏感,看看米楠,委婉地表示自己才是专案组负责人之一。
方木不以为意,只是招呼大家吃菜。
米楠还是一脸倦色,胃口也不太好,很快就放下筷子,静静地听大家聊天。邰伟觉得方木特意叫她一起出席,肯定不是同事那么简单,于是也格外留意她。趁米楠离席去洗手间的时候,邰伟挤眉弄眼地问方木:
“怎么,你小子有情况?”他朝米楠的背影努努嘴,“这姑娘不错。”
“你胡说什么啊?”方木红了脸,“人家就是我一个同事,昨晚帮我做了半宿鉴定。本来要请她吃饭的,你才是来蹭饭的懂不懂?”
“你拉倒吧。”邰伟大大咧咧地点上一根烟,“你还怀疑哥们的眼力啊?点菜的时候,你一直看着她的反应,人家打个哈欠你都紧张兮兮。”
方木正要反驳,杨学武忽然开口了。
“你还真说错了,邰哥。”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方木,“米楠不是方木的女朋友,他都要结婚了,是吧?”
“哦?”邰伟大为惊讶,转头瞪着方木,“这么大的事,你小子居然不告诉我?”
方木不无怒意地看了杨学武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呷着茶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眼看米楠已经从店堂另一侧走了过来,方木急忙把话题岔开,问邰伟要不要再来点鲅鱼馅饺子。
邰伟显然对方木的婚姻大事更为关心,连连追问:
“新娘子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漂亮不?”不等他回答,邰伟又看看手机上的日历,“打算什么时候办婚事?趁早啊,哥们在这边还能帮你忙活忙活。”
米楠重新落座,看看邰伟,又看看方木,显然已经听懂了刚才的话题,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低头把玩着茶杯,不时抬眼瞟向方木,似乎也想听听他的答复。
方木却无心继续,抬手叫服务员结账。
一行人在分局门口分手,米楠向邰伟告别后,就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办公楼。杨学武跟邰伟打了个招呼,也尾随其后。停车场里只剩下邰伟和方木。
邰伟还为方木的婚事耿耿于怀,不停地抱怨着。
“你他娘的,要结婚了也不通知我一声,还把我当兄弟么?”
“行了行了。”方木听得不耐烦,伸手去推他,“赶紧滚蛋吧。”
邰伟不甘心地坐进驾驶室:“今天没喝酒,不算啊,改天你还得请我吃饭,记得把弟妹带过来让我瞧瞧。”
方木心说瞧你个头,目送邰伟的车驶离大院后,转身向办公楼走去。
刚穿过旋转门,就看到杨学武站在电梯旁,似乎在等他。
“刚接到通知。”杨学武冲他扬扬手里的电话,“下午开案情分析会。”
“哦。”方木按下电梯键,随口问道,“几点?”
杨学武没有回答他,而是定定地看了方木几秒钟,忽然说道:“我喜欢她。”
“嗯?”方木一愣,随即就意识到那个“她”是谁,立刻移开目光,“这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杨学武立刻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方木不想理他,电梯门打开后,抬脚就进。不料,杨学武一把抓住了他。
方木甩了几下,竟然甩不脱,不由得心头火起。
“你要干吗?”方木沉下脸,“我记得刚才你没喝酒。”
“跟喝不喝酒没关系。”杨学武的表情坚决,“我希望你离她远点。”
“这你说了不
算!”方木的声音大起来,“我和谁接触,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么?”
“我是说了不算,但是,你能给她什么?”杨学武顿了一下,“刚才,米楠哭了。”
方木愣住了,几秒钟后才喃喃说道:“哭了?”
“嗯。”杨学武咬了咬下唇,“她上楼时,我看到的。”
方木无语,只是木然地站着,任由杨学武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胳膊。
“我喜欢她,可是,傻子也能看出来,米楠喜欢的是你。”杨学武的语气恳切,还带着一丝哀伤,“你已经有未婚妻了,不可能对她负责的。所以,我希望——不,我恳求你离她远点,别给她那些若即若离的希望,那会让她更痛苦。”
良久,方木轻轻地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不过,你放心。”方木的声音喑哑,“我不会伤害她的。”
下午的案情分析会上,专案组首先总结了近期的侦查进展情况,还对新发现的线索作了分析。
在交通管理部门的协助下,警方对案发前后三个犯罪现场附近的车辆活动情况进行了排查,共发现相同或相似车辆167辆。在方木的建议下,对其中的家庭类用车进行重点排查。由于监控视频的清晰度高低有别,加之考虑到凶手有临时更换车牌的可能,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仍需要时日。不过,黑色捷达轿车、白色捷达轿车、银灰色别克轿车、银灰色通用科鲁兹轿车及深灰色宝来轿车,共五类75辆曾在三个案发现场附近出现。估计凶手所驾驶的车辆就在此范围之内。
网监部门提供的情况更不乐观。在针对三起杀人案件及相关新闻事件的网络评论中,没发现可疑言论,但喊打喊杀者、拍手称快者占评论者的九成以上。即使是那些IP地址位于本市内的发言者也足有上万人。针对他们进行逐一核对根本没有可能。
至于对新闻媒体的公关则遭遇了彻底失败,差点还酿成更大的新闻事件。警方委托市宣传部门,要求下属新闻媒体尽量减少对负面新闻的报道和渲染,尤其是发生在本地的新闻事件。没想到,这一要求招致新闻媒体的强烈反对。媒体工作者们显得既愤怒又委屈。以往,针对大型企业、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的违法违规行为,宣传部门会要求新闻媒体噤声。现在连一般的负面社会新闻都不让报道了,难道每天唱赞歌?几家媒体单位甚至联名写信给市人大,要求追查市公安局粗暴干涉新闻自由的违法行为。市人大的相关部门对此高度重视,专门约谈了市公安局及专案组的相关负责人,要求作出合理解释。听取汇报后,上级领导表示可以理解,但做法欠妥。几番争取后,警方只能妥协。然而,新闻媒体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警方的真实意图,并以此作为新闻热点进行报道。于是,本来就引起市民高度关注的三起杀人案再次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尽管这些报道措辞巧妙、观点含糊,然而,已经向公众告知了警方侦查活动中的核心秘密:凶手杀害的目标是负面新闻的当事人,亦即公众眼中的恶人。
一时间,针对凶手的种种推测和评论在各种平台上流转开来。其中,以网络上的反应最为热烈。在平淡得近乎枯燥的生活中,这样一个人的横空出世,无疑像一针强心剂,远远超过了那些悬疑大片所带来的刺激和新奇。特别是那些饱受生活的苦难与折磨的人,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发泄内心愤懑的代言人。长期以来的幻想和愿望,仿佛有了实现的可能。
“下次杀几个城管!”
“无良医生最该死!”
“杀了那些卖毒奶粉的!”
……
类似的呼声,在网络上铺天盖地。
“也未必是坏事。”分局长翻看着那些充斥着暴力幻想的网页的复印件,不无嘲讽地咧咧嘴,“这下大家动歪脑筋之前都得合计合计了——没准就是下一个倒霉蛋。”
专案组成员们相视无语,只能苦笑。
至于方木在车灯上发现的编码,则引起了专案组的重视,并把它当做一个线索进行追查。在方木的建议下,专案组安排几名警员彻查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物证,寻找那个可能隐藏在演算草纸中的相似编码,一旦发现,立刻进行笔迹鉴定,与其他两个现场提取到的编码做同一认定。
这条新线索的出现,无疑使本就扑朔迷离的案情更加复杂。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侦破的难度也进一步加大。分局长的脸色很不好看,专案组成员们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事情已然闹大,接下来肯定会引起省厅甚至是公安部的高度关注。虽然经费和警力调度方面的困难肯定能得到解决,但是专案组必须要拿出一个结果来。而这个结果,似乎遥遥无期。
会上,方木一直留意着米楠的神情。在她脸上,完全看不到曾经哭过的痕迹,始终泰然自若,也不对方木的注视给予任何响应。一散会,她就混在人群中匆匆离去。杨学武看了方木一眼,似乎在警告方木别跟过来,见他坐在椅子上不动,就一言不发地跟着米楠走了。
方木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忽然感到心情差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