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块。然而,这一小块却不得不裹挟在历史前进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城市化,是当下中国最关注的话题。城市的管理者们把它叫做发展。对于一切阻碍所谓“发展”的东西,均被视为洪水猛兽,比如那些低矮陈旧的楼群,在管理者们看来,就像疮疤一样丑陋不堪。
于是,那些疮疤被粗暴地揭开,伴随着剧烈的刺痛,在那些红肉上覆以更加鲜亮的绷带,全然不顾那下面是否还有脓血和暗疾。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去的,远远不仅是土地和家园。
如今,作为一块即将被揭开的疮疤,富民小区里的绝大多数住宅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少数住户还在坚持,试图换取更多的拆迁补偿款。园区里的所有楼体上都用刺目的红色喷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断水断电,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区内仍旧空无一人,宛若战后的废墟一般。
一个原住民匆匆穿过满是碎砖和瓦砾的小路,直奔某栋楼房而去。一条觅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筑垃圾中没精打采地寻找着,见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带兴奋地摇摇尾巴,似乎想讨得他的欢心,换一个不必风吹雨淋的住处。
他似乎见过这条狗,记得是园区里某个居民家的宠物。大家都拿到补偿款,外出寻找租住地的时候,这条狗也像身后的楼房一样,被遗弃在这里。
空荡荡的园区里,一个单调的女声在一遍遍地重复“配合依法拆迁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之类的废话。他站在七号楼下,扭头看看悬挂在楼顶的高音喇叭,嫌恶地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就沿着户外楼梯爬了上去。
他惦记着家里那扇刚安好不久的防盗门,在同样遍布杂物的楼梯间拾阶而上。转入四楼,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绿色的铁门。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无恙。他满意地拍拍它,掏出钥匙……
突然,他意识到余光中出现了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在他右侧本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此时……
他转过身,被眼前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一个巨大的水囊被悬挂在走廊的顶棚上。他之所以认为那是水囊,因为仍有淡色的液体从中滴落下来,在水囊下方形成两平米左右的一摊,看上去略带浑浊,似乎杂质颇多。
他感到有些恶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
水囊应该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积,只是震惊于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绕着水囊,一边观察,一边揣摩它为什么会被挂在这里。
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胶所制,被里面的液体撑得鼓胀光滑。他转到另一侧,突然意识到水囊里应该不仅有液体,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他试探着伸手去摸,硬硬的,却似乎无害。
他大着胆子沿着那些隆起一路抚摸下去,整个人也由直立变为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对自己手上的触觉难以置信。随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几乎是同时,正在楼下的园区里觅食的流浪狗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叫,它吓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声发出的地方望去。然而,视力所及范围内却没有任何让它觉得危险的东西,它不满地冲那里叫了两声,继续在碎砖瓦砾间翻翻找找。
七号楼的走廊里。他跌坐在那摊不明液体中,手刨脚蹬地试图站起来,却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战战兢兢地转身爬行,直到离开那摊液体,脚底不再湿滑,这才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
这些声响再次吸引了流浪狗的视线。它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吠叫起来。
如果它会笑,如果它会思考,它会愉快地想到:为什么这个人和我一样四肢着地呢?
当然,这些它都不会。身处两个不同的族群,它不会理解他的恐惧。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虽然模糊,但他还是分辨出那是一张人的脸。
从墓园回来后,廖亚凡有了很大的改变。不仅很少化妆,头发也尽可能地保持整洁妥帖。家里不再是啤酒罐、烟蒂满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觉到房间里有打扫的痕迹。
也许对此感到失望的,只有楼下小超市的老板。
廖亚凡变得很安静,有时会怔怔地看着远处发呆,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静静地看电视、上网或者看书。
关于过去的种种,无论是周老师还是杨展,在廖亚凡心中,想必都已经做了一个了断。那颗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复下来。
她已经懂得向前看,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方木也感到生活正在渐渐步入正轨,他理应感到高兴。然而,他总是高兴不起来。对于前方的下一站,他虽然模模糊糊地有所预感,却总有些本能的逃避。
这天早上,方木在一阵焦煳味中醒来,他揉着眼睛,边翕动鼻子,边寻找那股气味的来源。
一抬头,方木就看到在厨房里来回转悠的廖亚凡。他有些意外,转身看看卧室。干净的床铺上,卧具被叠得整整齐齐。
他披上衣服,拉开厨房的门,说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正端着一碗水的廖亚凡吓了一跳,手中的水也泼洒出来。
同时,方木也看到了炉灶上的粥锅,白米间混杂着大块焦黄的锅巴。
廖亚凡端着水碗,有些不知所措:“没弄好……煳了。”
方木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水碗,又舀起一勺粥尝尝。
“没事,还能吃,就是有点煳味。”
廖亚凡脸色通红:“我给你做别的吧。”
“不用。”方木放下勺子,“加水没用,放一段葱就行。”说罢,他转身向阳台走去,一抬头就撞上了几件潮湿的衣物。这显然是刚刚洗好的,看来,廖亚凡今早做了不少家务。
方木看看那些还在滴水的衣物,其中,有几件是自己换下的内衣裤,不免有些尴尬。
拿了一根葱,方木又回到厨房,切了一段,插进粥锅里。转头看看,灶台上还摆着搅好的鸡蛋和几根香肠。
他转头看看廖亚凡,笑笑说:“你受累了啊。”
廖亚凡的脸更红了,一言不发地摆好煎锅,开始炒鸡蛋。
在热油的劈啪声中,蛋液很快变成一朵绽开的花,廖亚凡翻炒了几下,看见方木还站在原地,就把他推了出去。
“快去洗漱,马上开饭。”
这回轮到方木不知所措了,他搔搔脑袋,老老实实地去了卫生间。
牙刷了一半,方木的手机就响了。几分钟后,他已经穿戴整齐,边擦着嘴边的牙膏沫,边对廖亚凡说道:“我没时间吃了,得出个现场。”
一直干劲十足的廖亚凡嗯了一声,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只是不停翻炒着已经成形的鸡蛋。
方木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对不起啊。
廖亚凡没回话,伸手关掉了煤气。
下楼,发动汽车,上路。注意力渐渐回到方木身上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怅然。倒不是为了错过这顿难得的早餐,而是廖亚凡身上的某种变化。
毫无疑问,廖亚凡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方木就更应该履行自己的承诺。
这一站,似乎就在前方不远,而在方木的心中,竟隐隐地希望它到来的时间越长越好。
长久以来的思念,电光石火的冲动,换来的是一个让人尴尬的结论:
你没有那么好,你没有那么宽容,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而这一切,在廖亚凡的改变面前,已经不算是缺点,而是卑劣。
你这个混蛋!
方木一踩油门,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现场位于铁东区临山路富民小区七号楼内。小区虽然挺大,但是行将拆迁,住户甚少,所以围观的群众寥寥无几。
中心现场在七号楼的四层楼道里。方木刚登上四楼,就被眼前那个巨大的水囊惊呆了。几个警察蹬着梯子,正在试图把它从晾衣竿上解下来。杨学武抱着肩膀,眉头紧锁,旁边是拎着检验箱,无所事事的法医。
“这是……”方木大张着嘴,“这是什么?”
杨学武闻声转过头来,见是方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也觉得奇怪吧?”杨学武重新面向那个水囊,“所以我把你叫来了。”
“里面是?”方木指指那个水囊。
“人。”杨学武简短地答道,忽然又笑笑,“真他妈有创意。”
说罢,他走到水囊边,冲还在解绳扣的警察问道:“怎么样?”
“不行。”那警察摇摇头,松开双手,用力揉捏着左手指,“系成了死扣,而且还浸湿了,根本打不开。”
方木凑过去,看到水囊上方被一根手指粗细的尼龙绳扎紧,并缠绕在不锈钢晾衣竿上,系得死死的。
杨学武想了想,转身问负责拍照的同事:“证据都固定了?”
后者拍拍相机,示意已经固定完毕。杨学武一挥手:“先把里面的液体抽出来,然后拿工具,把晾衣竿锯断。”
警察们应了一声,分头执行命令。
方木很理解杨学武的急切心情,他自己也很想看看水囊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他绕着水囊转了几圈,又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的确,水囊底部的凸起显示里面除了液体,还有一个倒悬的人。无论他是谁,都不可能再有呼吸了。
方木站起身,向四处张望着。偌大的居民小区里,除了来回走动的警察和几个看热闹的民众外,再没有任何人。只有那些玻璃破碎的窗口,宛若一只只独眼,默默地注视着这凭空悬吊的水囊。尽管不远处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主干路,然而,这里却死一般的寂静。
死者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凶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处理尸体?
方木看看身后的几扇门。这是一片老式住宅区,像这样的户外走廊,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方木想了想,用一张面巾纸盖在手指上,轻轻地推了推身边的门。纹丝不动。再换下一扇,仍旧如此。看来这几户住宅已经人去屋空。
再推下一扇的时候,眼前突然递过一副手套。方木转过头,是米楠。她却并不看他,而是靠近窗户向里面张望着。
“发现什么了?”
“没有。”方木边戴手套边说,“只是个推测。”
无论死者在被装入水囊前是死是活,这种处理尸体的手段都是极其费时费力的。凶手把死者悬吊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抛尸。那么,死者也许和这片住宅小区有关系,或许,就住在身后这些住宅的某一户中。再进一步讲,第一现场也许就在这里。
米楠不再说话,又递过一副脚套,示意方木穿戴好。
“你那里有什么发现?”
“承痕客体不理想。”米楠指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提到了几枚足迹,都不清晰。”
走廊里喧嚣起来,水囊里的液体被抽干,足足装了两大塑料桶。一队警察分成两组,一组托住水囊,另一组用钢锯切割晾衣架。十几分钟后,不锈钢晾衣架被锯断,水囊被慢慢抽离出来,平置在地面上。杨学武指示尽量保持物证的原貌。于是,一个警察找来一根细铁条,穿进绳扣里,连拧带挑,终于把绳扣打开了。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迫不及待想看看水囊里的景象。
水囊的开口被穿入的尼龙绳扎紧,展开后,一双青白色的赤脚先露了出来。脚腕处被黄色胶带缠绕,双脚中间被同样质地、规格的尼龙绳缠绕了几圈,另一端牢牢地扎在水囊开口处的尼龙绳上。这样,死者就无法在水囊中挣脱,只能倒吊在水囊里。
再展开,一具浑身赤裸的男尸显露出来。看年龄,死者应该不超过50岁,双手被同样的黄色胶带缠绕。因为水囊高度的限制,死者无法充分伸展身体。因此,这具僵直的尸体呈现出蜷缩状。
法医上前进行检验。杨学武低下头查看死者的面部,尽管因为浸泡,死者的面部有些肿胀,但五官及轮廓仍清晰可辨。杨学武的眉头渐渐皱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随即,他又蹲下身子,反复端详着死者的脸。
方木察觉到杨学武的异状,凑过去,刚要开口,就看到杨学武猛地站起身来。
“富民小区……富民小区……”杨学武看着一片荒芜的园区,口中喃喃自语着。
突然,他转身面向方木,脸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木,我知道这家伙是谁了。”
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喧嚣与味道。
他并不喜欢这种氛围,无论是医院还是消毒水,都让他心生不快甚至憎恶。然而,他没有选择,女人只能住在这里,他只能这般忙碌。
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果然,那个护士也在。
“南护士你好。”
南护士回过头,略施粉黛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倦容,她笑笑,随即就是一个哈欠。
“你来了……啊……对不起。”
“昨晚没睡好?”他把手中的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随口问道。
“嗯。”南护士收拾好体温计和血压仪,看看他,“你也一样啊,眼圈都黑了。”
他笑笑,伸手在脸上搓了几下:“她怎么样?”
“还不错。”南护士转头面向依旧沉睡的她,“没什么变化。”
听到这些,他有些黯然,嗯了一声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别灰心。”南护士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这种患者的恢复期本来就很长,只要能坚持下去,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他抬起头,报以一个微笑。
“说老实话,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患者中状况最好的了。”南护士的脸忽然红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有了你,她实在是很幸运。”
他转头看看床上的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南护士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就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送南护士到门口,伸手拉开房门,说道:“白天休息一下吧,你也很累了。”
“争取吧。”南护士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昨晚……今天还要工作一整天呢。”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和平常一样。喂她喝汤,给她按摩,然后,就是陪她聊天。
电视里正在播放某个清宫穿越剧。本来,他是不屑于看这种东西的。可是,偏偏这个电视剧相当热播,女主角也因此火得一塌糊涂。无论是好的,坏的,他都不希望她错过。至少在她醒来的时候,能知道在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于是,他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雍正皇帝和那几个身份可疑的女子的关系。说了半天,自己都觉得扯淡得很。
“呵呵,我说不下去了。”他先笑场了,“太扯了太扯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他的笑声在寂寞地回响。两个人抱在一起大笑的日子,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笑声渐止,他的嘴角尽管还有上扬的弧度,面色却已经黯然下来。
几秒钟后,他又笑笑,这一次,是笑给自己的。
随即,他掀起她的被子,在那双看似饱满,却缺乏生机的腿上按摩起来。
只揉捏了几下,他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吵闹声。想必又是医患纠纷吧,这年头,这种事太常见了。他本不想理会,可是那吵闹声越来越大,其中,有一个女声听起来格外熟悉。
他停下手,给她掖好被子,转身走出了房门。
病房对面就是医务台。一米多高的柜台后面,南护士满脸通红,正在对医务台前的一个男子大声呵斥着。几个护士围在南护士身边,也在指责那男子,却无人敢上前阻拦他。
男子大约二十几岁的样子,身穿病号服,右手虚握,高举在眼前,摆出一副摄像的架势,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表情再丰富点……很好,小南你往这边走,注意别出画……”
南护士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无奈。围观的护士们也是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
见南护士不动,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放下手里的“摄像机”,不满地说道:“小南你怎么回事?”
说着,男子竟伸出手去,试图把南护士拉出来。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男子拽了回来,牢牢地按在墙角。
“你干什么?”男子拼命挣扎,“不要影响我拍摄……小南,你不想当明星么?我们可以……”
正在撕扯中,医院的保安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而至,不由分说,架起男子就走。男子还在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小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捧成大明星……”直到一行人进了电梯,那令人心烦的喊声才消失。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他揉揉手臂,在刚才的撕扯中,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更加酸痛。
“刚才真谢谢你了。”南护士从医务台绕出来,一脸谢意和歉疚,“没事吧,有没有弄伤你?”
“没关系。”他指指电梯的方向,“这人……怎么回事?”
“七楼精神科的患者。”南护士无奈地说,“考了几年电影学院,没考上,结果就成这样了。整天缠着我,要我当他的女主角——昨晚都折腾半宿了。”
一旁的女护士打趣道:“他那是看上你了。”
“别胡说!”南护士一脸无奈,又转向他,“真抱歉,还连累了你。”
“没事。”他笑笑,“也别怪他——一个执着的人。”说罢,他就摆摆手,转身进了病房。
南护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想了想,喃喃说道:“其实,你也是。”
10月11日,C市铁东区临山路富民小区发生一起命案。第一现场位于七号楼一单元405室内。房间为单向内开铁质门,无撬压痕迹。房内北侧为卧室和厨房,南侧为卫生间和客厅。房内陈设简单,物品摆放凌乱。卧室床上有散乱被褥。客厅地面上有男性睡衣裤一套及内裤一条。室内无翻动、搏斗痕迹。通过对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第二现场位于七号楼一单元四楼走廊内,亦即405室门前。四楼走廊顶板上挂有九根长250cm,内径4.3cm的钢管,为居民平时晾晒衣物所用。在第六根钢管上,悬吊着一个巨大水囊,经查,水囊容积为120升,单层尼龙橡胶布材质。经抽离液体,清理水囊,发现尸体。
死者姜维利,男,42岁。尸体全身赤裸,头下脚上悬吊于水囊内,呈蜷缩状。死者双手、双脚均被宽4.5cm的黄色胶带缠绕束缚,并被长67的尼龙绳穿过两脚间,束缚在水囊袋口的尼龙绳上。
从尸体检验的情况来看,死者体态中等偏瘦,尸长172cm,发长9cm,颜面肿胀,尸表未见损伤。尸体解剖见咽喉、气管、支气管内充满泡沫液,双肺消肿,其表面有肋骨压迹,边缘钝圆,触之有揉面感,切开肺组织,轻压有大量水性泡沫液溢出,胃内充满大量水性溺液,有明显水性肺气肿。同时,在死者呼吸道内验出少量乙醚成分。死亡时间约为当日凌晨1时许。经分析,死因为溺水导致的窒息。
通过对第二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共提取足迹若干。
因死者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其衣物(在衣物内提取皮屑、毛发若干,已和死者做同一认定)被丢弃于405室内。故将405室确认为第一现场,户外走廊的水囊悬吊处确认为第二现场。
在案情分析会上,杨学武所做的现场重建分析意见如下:凶手在当晚子时许来到死者家,敲门入室后,趁死者不备,用事先准备好的乙醚将死者麻醉。之后,凶手将死者的衣物除去,束缚手脚后装入水囊。将死者及水囊移出室外后,凶手将其悬吊在晾衣竿上,而后将液体注入,随即打扫现场后离开。
与会干警对杨学武的分析意见没有太大分歧,但仍有许多疑问:
第一,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第二,凶手深夜造访,死者为何没有感到异常?这是否证明本案为熟人作案?
第三,凶手为何采用溺死的方式杀死对方?
第四,凶手为何采用水囊中悬吊的方式处理尸体?
最后两点是让警方尤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案发时间为深夜,死者已呈就寝状态,且案发地点相对安静,左右均无住户在家,凶手在用乙醚制服死者后,大可以采用更简便、快捷的方式置其于死地,为什么还要让死者活活溺死呢?
此外,因现场已被清扫,无法确认作案人数。如果凶手为一人的话,将死者装入水囊并悬吊在晾衣竿上,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如此费时费力,凶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凶手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掩盖罪行。那么,通过如此诡异的方式展示尸体,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态呢?
这个“心态”,就需要方木给出分析意见了。
在案情分析会上,方木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查看现场图片和一些检测报告。要么,就是吸着烟沉思。
在现场,那个巨大的水囊的确给了方木极强的视觉冲击力。然而,整个现场展现出的强烈仪式感才是方木格外关注的。他隐隐觉得,凶手布置下这么复杂的场面,一定是要表达出某种情绪。而这种情绪,与死者的身份密切相关。
分局长让方木发言的时候,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把头转向杨学武。
“学武在现场第一个认出了死者,先让他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学武显然早有准备,拿出一大沓复印资料,沉吟了一下,说道:“最近,死者可是个新闻人物。”
姜维利,男,42岁,高中文化,无业,一直和其母郭桂兰居住在富民小区七号楼一单元405室内。据群众反映,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今年初,临山路一带被列入旧城区改造计划中,富民小区也在拆迁范围内。园区内的居民在拿到几十万元不等的拆迁补偿费用后,大多迁离富民小区。姜维利一家是几户“钉子户”之一,要求开发商以每平米一万元的标准进行补偿,否则就一直住在这里。开发公司在经过几轮谈判、协商甚至要挟之后,仍然未能与姜维利等人达成拆迁协定。有传闻,开发公司打算提高补偿费用,以换取剩余几户人家顺利搬迁。姜维利见有利可图,竟然将七旬老母赶出家门,意图独吞拆迁款。无家可归的老人在走廊里居住了两天。街道委员会在多次调解无果后,将此事通知了新闻媒体。C市电视台及多家报纸杂志都对此事进行了跟踪报道。郭桂兰被赶出家门第三天晚上,C市电视台在当晚的新闻栏目——“C市导报”中做了一期专栏节目。省内几百万观众通过电视得以知晓姜维利的恶行。在采访画面中,记者和街道委员会工作人员带着郭桂兰老人回家,姜维利却拒不开门,还对来人大爆粗口。老人一边敲打着铁门,一边悲愤地喊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姜维利夹着烟,隔着铁门对老人指指点点:“滚吧,死老太太!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就当没生过我!”
这段画面引起了观众的强烈愤慨,有网友将其截取下来,发布到网上。一时间,对姜维利的谴责与声讨宛若巨浪一般,难以平息。随便打开任何一个网站或者论坛,这段视频都在置顶的位置,紧随其后的,就是数以万计的跟帖与回复。其中,不乏恶毒的诅咒与谩骂。
杨学武介绍完毕,大多数与会者的脸上都泛起了怒意,更有人小声嘀咕道:“这个王八蛋,死了活该!”
然而,死者的身份与背景,与本案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木走到幻灯机前,找出一张现场图片。在白色的幕布上,悬吊在走廊里的巨大水囊分外刺眼。
“你们觉得,这水囊像什么?”
大家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番之后,却没有明确的意见。
分局长先不耐烦了,敲敲桌子喝道:“你小子别卖关子了,到底像什么?”
方木笑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子宫。”
方木的判断并非是简单的推测或者直觉的结果。首先,死者被发现时,呈全身赤裸的状态。脱掉一个昏迷中的成年人的衣物,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凶手在现场从事的活动越多,留下痕迹物证的可能性就越大。从凶手事后打扫现场的做法来看,他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之所以将死者剥光,想必是出于凶手内心的某种需要。其次,死者在水囊中呈现出倒悬的姿态。这种姿态,可以将其理解为确保死者必然溺死于水中。然而,这种理解本身就有问题。如果杨学武的现场重建分析成立,那么死者在被装入水囊前已经处于被麻醉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室内的马桶、澡盆,甚至一个普通的脸盆都可以让死者死于溺水,完全没必要将其移入水囊中。由此可见,这种倒悬的姿态除了可以确保死者死亡之外,肯定还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最后,水囊中的液体成分。一份检测报告显示,水囊中的液体主要成分是水。考虑到案发小区已经断水断电,因此,这些水应该是凶手自备的。这份检验报告显示,除了水之外,液体中还含有无机盐、蛋白质、葡萄糖、激素,以及尿素、尿酸(主要来自于死者死后的排泄物)等等。
这几乎就是妊娠后期,羊水中包含的所有成分。
其中某些物质是不可能在自来水中出现的,由此可见,凶手除了自备水之外,还在水中加入了上述成分。
于是,42岁的姜维利双手抱
于胸前,头下脚上地蜷缩在那个水囊中,宛若一个待产的巨大胎儿,回到了那个同样巨大的子宫里。
“简单地说,”方木有些尴尬地做了一个手势,“他‘原路返回’了。”
尸检报告显示,姜维利在水囊中,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清醒,可能小幅度地挣扎过。这多么像胎儿在分娩前的悸动。只是,在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姜维利在生前曾经口出狂言——“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
一语成谶。
方木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一片哄然。大多数人都对方木的分析感到新奇,更多的是猜疑和难以置信。只有杨学武静静地看着方木,表情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