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元大酒店的VIP包房里灯火通明,偌大的空间里陈设极少,除了一张餐台外,就是房间北侧的一个小小的舞台。几个年轻女子在狂野迷乱的音乐中夸张地扭动着身体,隐私部位在少得可怜的布片下若隐若现。
这香艳刺激的场景却丝毫也引不起餐台旁边的人的兴趣,他们用刻板得近乎可笑的态度默默注视着台上扭动的女子。不时有人假借喝酒或者点烟。偷偷窥视坐在主宾席上的梁四海。
梁四海用十分放松,甚至是慵懒的姿势坐着,眼睛盯着那些女子,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周围的人都在观察自己。他了解他们的疑惑。前段日子的数桩意外让自己元气大伤,的确不是该庆贺的时候。只是自己的儿子坚称要在一个正式的场合宣布上位,而且,梁四海也希望能有个合适的机会聚一聚,提升一下士气。
更何况,那个带来所有麻烦的老警察,已经被彻底摆平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挽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大步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志得意满地向众人挥手示意。
餐台旁边的人纷纷起身招呼,唯有梁四海坐着一动不动。他从心底里反感儿子这种张扬的做法,并将其归咎于儿子身边那个女人。
找个什么女人不好,非找个女明星。这套排场,估计也是跟她学来的。
不过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也正是他策划了在看守所里干掉那个老警察,于情于理,梁四海都必须捧他上位。
梁四海欠欠身子,招呼大家落座,然后挥挥手,示意停止音乐,让舞女出去。
大厅里恢复了安静,几双眼睛都盯在梁四海的脸上。梁四海垂下眼皮,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笑笑。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清楚。”梁四海顿了一下,“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损失了几个人。”
大厅里鸦雀无声。梁四海稍稍坐正,继续说道:“不过不要紧。这点事,还不足以扳倒我们。大家该干活还得干活,该发财还要发财。不过,老金和老彭暂时得去外地躲躲。他们的位置,必须得有人接替。”
梁四海抬起头,左右看看,确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之后,指指已经跃跃欲试的年轻人。
“给大家介绍个新人,也是我儿子。”他略略提高了声音,“梁泽昊。”
梁泽昊活了快三十年,今天也许是他最光荣的时刻。且不说周围的人都点头哈腰地叫他大哥,就连一向瞧不上自己的父亲也频频投来期许的目光。
从今天起,天下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那个让人表面敬畏,背地里取笑的废物公子哥儿,我将成为这个城市里的带头大哥,将来,我还要成为全省,不,全国的大哥!
梁泽昊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关于未来的宏伟蓝图,加之别人的刻意奉承,整个人几乎要飘起来。频频举杯中,梁泽昊很快就醉眼蒙眬。
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留意到那个领舞女孩的暧昧眼神。
尽管裴岚就在身边,音乐一停,梁泽昊还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掏出一叠百元大钞塞进女孩的胸衣里。女孩咯咯地笑着,报以妩媚的眼神。梁泽昊低声说:“休息室。”女孩心领神会,又朝梁泽昊抛了个飞眼,转身轻盈地离去。
梁泽昊回到桌前,又喝了两杯酒,忽然瞥见裴岚幽怨的眼神。他佯装不见,无奈对方却始终盯着自己,只得做出些回应。
“怎么了?”梁泽昊把手放在裴岚的腿上,“心情不好?”
裴岚把他的手拿开,低声说道:“泽昊,平时你胡来我不管,今天你多少得给我留点面子。”
“我又怎么了?”梁泽昊一脸委屈,“你别小肚鸡肠的,像个大嫂的样子行不行?”
裴岚气得扭过头去,梁泽昊也不再理她,招呼大家继续喝酒。
酒过三巡,梁泽昊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胃里的东西也不停地上涌。他惦记着休息室里的“美餐”,心想得先精神一下,否则一会儿在床上力不从心,岂不大煞风景。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强忍住不停翻涌上来的酒意,对大家示意要去方便一下。为了不至于第一天当大哥就丢了面子,他没有用包房里的卫生间,也拒绝了手下的跟随,一个人出了包房。
梁泽昊踉踉跄跄地晃到卫生间,推开门,一头扑倒在马桶边,大呕起来。胃里的鼓胀感减轻了一些,却眩晕得更加厉害。他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
梁泽昊没有意识到,刚刚被他推开的门,此刻正慢慢合拢。
一个身影从门后缓缓浮现出来。
方木头戴棒球帽,大半张脸都被隐藏在阴影中,但突突跳动的脸部肌肉仍然清晰可见。他盯着瘫软在马桶旁的梁泽昊,一边缓步上前,一边徐徐展开手里的钢丝。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尽管轻微,方木还是立刻分辨出那是扳动手枪击锤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支九二式手枪直直地指向自己的额头。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握着这支枪的,是肖望。
方木死死地盯着肖望,感到全身上下都被冻结了。颅腔似乎完全被掏空,只剩下几个字在里面疯狂地撞来撞去。
是你?
为什么会是你?
肖望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同时摆摆手里的枪,示意方木跟自己出来。方木已经彻底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跟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肖望倒退着来到走廊里,反手打开卫生间对面的一间包房,示意方木进去。在这十几秒钟内,他手里的枪须臾也没离开方木的额头。
方木也一直盯着肖望,目光却茫然、空洞。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条钢丝,似乎那是唯一可以确信的东西。肖望坐在他对面,眉头紧锁。
“把它丢掉!”
这句话似乎叫醒了方木,他的眼神活泛了一些。低头瞧瞧手里的钢丝,又抬头看看面前的枪口,方木把钢丝扔在桌子上,忽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该对我说点什么?”
肖望没做声,上下打量着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拔下电池,又把外套甩在桌上。
“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方木冷冷地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肖望的脸色稍有缓和。他合上枪机,把手枪插回枪套,想了想,又起身关上门,熄掉电灯。
包房里陷入彻底的黑暗。两个人坐在餐桌的两侧,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既无从揣摩,也无法信任。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多久了?”
“一直是。”
“这么说,从丁树成去卧底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梁四海的人了?”
“对。”也许是因为隐藏在黑暗中,肖望的回答很干脆,“他自以为做得很巧妙,可是丁树成一出现,我就知道他是卧底,连他和邢至森通信的方式我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曾经做过卧底!”肖望的声音陡然升高,“这也是我痛恨邢至森的原因!”
即使在黑暗中,方木仍然能感受到肖望身上散发出的仇恨气息,宛若一条缠绕在他身上的巨蛇,随时打算吞噬周围的一切。
“你别以为邢至森是什么好人。”肖望已经完全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牺牲别人,甚至是同僚的生命——郑霖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郑霖他们不是为了老邢而死,而是为了救那几个孩子!”
“那就只能算他们找死。”肖望哼了一声,“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钢厂。”
方木一怔,紧接着,就感到全身都紧绷起来。
“有人捡到那个漂流瓶了,对么?”
“嗯。当天一早,就有个溶洞的清洁工给我打电话。”肖望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立刻就想到是你了。”
“是你通知梁四海来追杀我们的?”
“不是你们,而是那四个女孩。”肖望坐正了身子,“我不想杀你。否则我也不会在百鑫浴宫把你救出来。”
“嗯?”方木扬起眉毛,“那天拉开护栏,又把他们吓走的,是你?”
“对。”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很简单,手机定位。你当时都去了哪里,我全都知道。”肖望的语气稍稍平缓,“方木,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个人才。我也曾想拉你入伙,好好地做一番大事。既然是人才,就要体现出你的价值。什么正义,什么忠诚,都只是忽悠你去慷慨赴死的托词。这个社会很现实,它的游戏规则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已经置身其中,就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你想生存下去,并且想活得好,就得遵守这个规则,否则……”
“否则就杀了我?”
“不,那会有很多麻烦。我们可以让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肖望的声音渐渐阴冷,“比如,把你熔在一块钢锭里,再沉入海底。”
方木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忽然开口说道:“胡英博在城湾宾馆里杀死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处理的吧?”
肖望轻轻地笑了笑,“你很聪明。这是最彻底的处理方法——连DNA都验不出来。”
“她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真的,相信我。”肖望站起身来,“事已至此,我想,你我已经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了。该死的,不该死的,现在都死了。你心里也清楚,没有证据,你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公安厅,老老实实地做个文职吧。我也是警察,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你再找麻烦,我会亲手干掉你。”
说罢,肖望就拉开房门,走了。
在黑暗中。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方木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地感受那有质感的黑暗,将自己层层包裹。
输了。嗯。一败涂地。
梁泽昊是否还在对面的卫生间里,方木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想躲在这黑暗中,一分一秒也好,一生一世也好。
除了黑暗,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么?
可是,门忽然开了。
走廊里的灯光倾泻在方木的身上,像一把利剑一般劈开那厚厚的、黑色的茧。方木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在炫目的灯光映衬下,只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的身影。
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黑暗的包房里居然还有人,惊吓之余,刚要抽身离去,却愣在了门口,“是你?”
不等方木做出反应,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向外跑去。
穿过走廊,冲进电梯。直到电梯门缓缓合拢,方木才认出这女子是裴岚。很明显,她刚刚哭过,而且喝了很多酒。尽管今晚已经遭遇了很多意外,裴岚的举动还是让方木感到迷惑。
“你这是……干什么?”
裴岚没有回答。她背对着方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死死地攥住方木的手腕不松开。
电梯门一开,她就拉着方木冲进走廊,快步走到一间客房门前,开门,拽方木进门,然后把方木推靠在门上。
房门被方木撞得砰的一声,锁死了。紧接着,裴岚的身体如同蛇一般缠绕上来。
方木感到裴岚的嘴唇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脸颊、脖子和耳朵上,呛人的酒气和丝丝发香不停地钻入鼻孔。对于连遭打击的方木而言,这突如其来的柔软与温暖,犹如让人暂时忘却一切的幻境。他情不自禁地搂住了裴岚的腰。纠缠了几秒钟后,方木感觉一双手正伸向自己的腰间,试图拽开他的皮带。方木一下子清醒过来,用力推开了裴岚。
裴岚被推到几米开外。她的头发散乱,脸色潮红,双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情欲,而是深深的绝望。
“你要我么?我给你……”裴岚伸手去解扣子,黑色的衬衫很快就敞开了大半,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炫目。
方木闭上眼睛,转身开门。
“别走……”裴岚抢上一步,伸手去拽方木。刚碰到他的衣角,整个人就瘫软下去。
方木急忙拉她起来,裴岚却像被抽掉筋骨一般,全身无力。方木无奈,只得把她抱到床上。裴岚紧闭双眼,呼吸急促,浑身的毛孔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不停地冒出汗来。方木起身要去卫生间拿毛巾,却被她一把拉住手腕。
“不要走……”她喃喃地说道,“别把我丢在这里……别走……”
方木无奈,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默默地看着她喘息、流泪。
良久,裴岚的呼吸平复了下来,接着,她长出一口气,慢慢地坐起身子,曲起腿,把头顶在膝盖上。
“好些了?”方木低声问道。
“嗯。”裴岚的脸色由
潮红变得惨白,长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看起来虚弱无比。她艰难地挪到床边,又解开了衬衫上余下的两个扣子。
方木皱皱眉头,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
“你别怕。”也许是注意到方木的尴尬,裴岚疲惫地笑笑,“我不会再冒犯你了——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穿着难受。”
说着话,她又脱掉了牛仔裤,只穿着内衣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水,咕嘟嘟地喝起来。
“你病了?”方木看着她白皙的身体上依旧亮晶晶的汗水,开口问道。
裴岚苦笑了一下,“不是病了,梁泽昊给我下了药,想再找个女人玩三人行。我不干,就跑出来了,没想到会遇见你——刚才把你吓坏了吧?”
方木默默地注视着她。裴岚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转过身子,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身体。
其实,她从心底是希望这个警察有所动作的。
方木的视线从上到下,最后停在裴岚的小腹左侧,那里文着一朵花。
裴岚捕捉到他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神情却黯淡下来。
“欧洲浦菊,象征友情。”裴岚轻轻地抚摸着那朵淡紫色的花,“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和小美是最要好的朋友。大二那年,我们俩一起去文了身,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花。我们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后来……”
“等等!”
裴岚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方木双目圆睁,整个人似乎要扑上来。
“你刚才说什么?”方木真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裴岚的胳膊,“汤小美的小腹上也文了一朵花?”
裴岚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淡紫色的?”
“对。”裴岚反问道,“怎么了?”
方木没有回答她,慢慢摇着头,倒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床边。
老邢在接受测谎的时候,曾提及被胡英博杀死的女人小腹上文了一朵花。
那个女人是汤小美。
肖望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方木不想知道的事实:他在抓住汤小美的同时,就把她推上了死路。
不明就里的裴岚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木的脸色,“那件事之后,你见过小美么?不知道她被判了几年,关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方木摇摇头,“你看不到她了。”
梁四海敢这么做,说明肖望在侦办此案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更不用说批捕、起诉和审判了。从时间上来看,汤小美被抓当晚就被送往C市了,同行的也许还有她的男友孙伟。然后——正如肖望所说——就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
裴岚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开口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美不是在监狱里么?”
“她没那么幸运。”方木决定告诉裴岚实情,“汤小美被梁泽昊的人杀了,死后被浇铸在钢锭里,沉入大海。”
裴岚“啊”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住了嘴,双眼中尽是惊惧和难以置信,身体也颤抖起来。足有半分钟后,她才喃喃说道:“我……我没让他这么干……他怎么可以……”
“他杀汤小美不是为了你。”方木咬咬牙,“而是为了陷害别人。”
他转向裴岚,语气更加冷酷无情:“你现在知道,你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吧?”
这句话击垮了裴岚,她瘫倒在地毯上,双手捂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木静静地看着裴岚不住抽动的肩膀,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愤怒,还是该为她感到悲伤。
整整一夜,方木和裴岚就待在房间里,彼此没有交谈。一个默默地吸烟,一个哭泣着睡着,又哭泣着醒来。天快亮的时候,裴岚终于暂时恢复平静,摇晃着走进浴室,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方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着即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这其实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月亮西落,星光暗淡。应该升起的太阳,却迟迟不来。
方木向东方望去,那里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楼群,冷漠地耸立着。它们遮挡住地平线,即使太阳升起,也要挣扎一番,才能从那些棱角后面露出温暖灿烂的本相。它们如此高大沉默,若无零星的灯光点缀,几乎会让人以为是又一座龙尾山。
只是不知道,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条暗流汹涌的河。
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始终没有走出那条暗河。
时时被它包裹,时时被它吞没。
浴室里的水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过了一会儿,裴岚围着浴巾走出卫生间。她看看站在窗边的方木,缓步走过去。
“给我一支烟。”因为哭了一整夜的缘故,裴岚的声音低沉嘶哑。方木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又帮她点燃。
裴岚站在方木身边,凝望着脚下的城市,默默地吸着烟。烟头的明暗之间,被湿漉漉的长发遮挡的脸庞若隐若现。
一根烟吸完,裴岚低声问道:“你说,人死了之后,会不会有灵魂?”
“我不知道。”方木也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袅袅上升,“但是我希望有。”
裴岚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摸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
“小美死的时候……是什么样?”
“在一家酒店里。”方木顿了一下,“一丝不挂。”
裴岚“哦”了一声,抬起头,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希望小美的灵魂还在。”裴岚的声音低沉轻柔,宛若梦呓,“希望她现在正看着我。”
裴岚伸手在胸前拉了一下,浴巾无声地滑落在脚边。
她闭上眼睛,双臂展开。
“小美,把我的身体偿还给你吧,连同那朵欧洲浦菊。一切,都偿还给你……”
她的表情安详虔诚,似乎一心想让那个游荡在阴阳之间的孤魂把自己的身体占据。
昏暗的灯光下,裴岚赤裸的身体宛若雕塑,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降临,希望从此摆脱烦恼,消解仇恨。
窗外的城市,正一点点亮起来。
良久,裴岚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玻璃窗上依旧属于自己的躯体,眼泪又掉下来。
“方木,我想为小美做点什么。”
没有回应。裴岚转过头去,那个警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木睡到下午,在极度口干和头疼中醒来。他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查看手机。有十几个来自边平的未接电话。方木关掉手机,拔掉手机卡,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小小的背囊,却收拾了足有几个小时。很多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再拿出来,周而复始。最后方木彻底没了耐心,除了必需品,统统从背囊里扔了出去。
他想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没有回忆,没有罪恶,没有牺牲,没有背叛。
没有遮天蔽日的猖狂,没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认输。以最耻辱的方式认输。
只为了逃离那条暗河。
东西收拾完毕,方木开始写辞职报告。连开了几遍头,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最后索性几把扯碎了稿纸。反正连续旷工超过十五天,就应该被辞退。
辞职和辞退,又有什么分别?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方木忽然觉得饿得厉害。他看看手表,街角那家馄饨店应该还没有打烊。
也许是意识到这将是自己在C市所吃的最后一顿饭,方木吃得专心致志。似乎咀嚼的是悲伤,咽下去的是回忆。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刚刚坐在桌前的女人。
女人点了一碗虾肉馄饨,等餐的间隙,无聊地四下张望,目光就此难以从方木身上移开。犹豫了一下之后,女人鼓足勇气叫道:“方木。”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是邓琳玥。
邓琳玥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与方木正式相处过的女友。在J大的时候,方木曾从一个杀人狂的铁锤下救出了邓琳玥,也由此展开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恋情。然而,当那个杀人狂如鬼魅般再次出现的时候,邓琳玥在恐惧中离开了方木。从J大毕业以后,二人再没有见过面。
方木没有想到,自己在离开C市之前,遇到的最后一个熟人居然是她。
看到方木虽然惊讶,却没有敌意,邓琳玥稍稍放松了一点。
“好久不见了。”
“是啊。”方木讷讷地说,“你……你还好么?”
“挺好的。我在旅游局工作。”邓琳玥歪歪头,“听说你还是做警察了,神探?”
眉眼之间,又是当年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孩。
“嗯。”方木点点头,目光扫过她的手指,无名指那里有淡淡的戒痕,“怎么?”
“哦?”邓琳玥有些莫名其妙,她循着方木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指,很快明白了,咯咯地笑起来。
“眼睛还是那么毒啊,呵呵。”邓琳玥揉揉手指,“别误会,不是婚变。这几天手指有些肿,就把戒指拿下来了。”
她侧过身子,微微隆起的腹部从桌子后面展示出来。
“我快要当妈妈了。”邓琳玥半是羞涩半是幸福地说道。
“哦,恭喜你了。”方木的眉头舒展开来,旋即又蹙紧,“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
“也不知怎么了,怀孕后,我的嘴特别刁。”邓琳玥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晚非常馋虾肉馄饨,就偷着跑出来了。”
方木看看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起身说道:“我送你回去。”
走在夜晚清冷的空气中,重逢时的兴奋似乎在慢慢降温。两个人各怀心事,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在岁月的磨砺下,有些东西已经像那碗馄饨散发出的热气一般,慢慢消散了。
走到一个小区门口,邓琳玥停下脚步,转过身,“我到了,谢谢你。”
方木笑笑,“下次别这么晚出来了,外面不安全。”
“没事。有你这样的神探保护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她低下头,轻抚自己的腹部,“你说对不对呀,宝宝?”
说罢,她冲方木摆摆手,转身走进了小区。
方木目送她进了楼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看这片住宅。那些尚未入睡的人家还亮着灯,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那些黑糊糊的楼房,模糊却温暖。
不知道那些窗户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但是亮着灯,就意味着生活,意味着希望。
老邢也好,丁树成也好,郑霖也好,小海和阿展也好……
所有的牺牲,不都是为了能在黑暗中点亮这一盏灯么?
而我,却要放弃么?
时至午夜,方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做出最后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是为了所有的母亲。
为了所有的孩子。
为了所有点亮的灯。
为了所有宁静祥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