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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好。”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到她的对面。
这已经是今天第四个来跟她搭讪的男人了,她真是觉得烦透了。
“你好。”她勉强地朝他笑了笑,迅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径直走向门边。她现在需要一个挡箭牌,经过仔细观察,这个大厅里只有一个人符合要求。
他就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张圆形吧台上,三十岁左右,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色皮夹克,衣襟松松垮垮地敞开着,一头乱蓬蓬的卷发,脸上则架着一副看上去比较土气的黑框眼镜。这个大厅里的其他男人都像是来打猎的,个个精神抖擞,四处搜寻着猎物,只有他,好像是刚刚玩了四十八小时的电脑游戏后被人硬拉过来的。他显得无精打采,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而且她还注意到,他曾两次朝她身后的大钟望去,这至少能说明两点:第一,他没戴手表——看来,他不是公司的上班族;第二,他跟她一样,正耐着性子等待派对的结束。显然他不是来找女朋友的。
“你好。”她走到那名男子对面,坐了下来。
她注意到他微微皱了一下眉,虽然他坐直了身子,但他本能地向后让了让。之前,他一直托腮发呆,好像在想心事。会不会是我太唐突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她想,假如他说是的,她马上就离开。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朝她身后指了指,“有人在找你。”
她回过身,发现之前的西装男正在朝她这个方向看。
“我不认识他。”她道,“也不想跟他说话。我刚刚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就过来了。我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关系。”他笑了笑。
她发现,如果仔细看,他还蛮帅的。他长得颇有些异国情调,因为他鼻梁很高,眼睛则深陷在眼窝里。“你是干什么的?”她问。
“我……嗯,我从事的是一种……很复杂的工作。”他吞吞吐吐,她猜想他所说的所谓“很复杂的工作”最多只是电脑编程,当然也可能根本没有正式工作,他只是个整天闷在家里的宅男。这种人的普遍特征是性格内向,沟通能力差,不善言辞,很容易害羞,同时还有些神经质。
“没关系。我们随便聊聊,”她朝他温柔地一笑,“你是设计电脑软件的吗?”
“电脑软件?”他愣了一下,接着重重点头,“是,我也经常要用到电脑软件,现在干什么都得用它。”
看来,他不是搞电脑软件的,很可能,他只会玩玩电脑游戏。
“你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派对吗?”她又问。
“对。第一次。”他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我还在干活。我妈妈突然出现,把我架了过来。这是她的主意。”
果然他也是被逼来参加派对的。
“看来你妈妈很关心你。”她笑道。
“是啊。”他点了点头,也笑了起来,“你是干什么的?”他问道。
“你猜呢?”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
“我猜不出来。美容业?”他道。
她摇头。
“那么,时装业?”
她仍摇头。
“说出来,我怕吓坏你。”她决定吓唬吓唬他,刚刚她已经用同样的方法,吓走了好几个男人,现在她想看看他的反应,这纯粹是为了好玩。她生来就喜欢开玩笑和恶作剧。“我是一个法医。”她故意正襟危坐,低声道。
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透过眼镜片,她发现连他的瞳孔都放大了,哈哈,她心里暗笑。
“吓了一跳吧。”她道。
“是的。”他的目光开始飞快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她胸口的挂坠上,他的眉毛轻轻向上一扬,“你真的是法医?”他问道。
“对,我干这行已经三年了。”她决定继续编她的故事,有时候,她喜欢看别人被她骗得团团转的样子,更何况,对面的御宅怪男好像已经完全被她吓住了。好吧,让我再恶心恶心你,看你会不会吐,“虽然三年不长,但我也解剖过很多尸体。现在贫富差距太大,所以犯罪率也提高了,什么杀人案、碎尸案比比皆是。其实,两个小时前,我才刚刚离开现场,今天下午有一具尸体送到了我那里,是个落水的女人。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被谋杀的,她的肚子被切开了,肠子都掉了出来,我们费了很多功夫才把她的肠子都搜集起来。你不知道,它们又臭又烂,上面还有很多胖鼓鼓的、蠕动着的蛆,你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的吗?就是……”
“你刚刚是不是也跟别人说过这些?”他突然打断了她。
“对。怎么啦?”
“怪不得他们会走。”他重新歪下身子,把头靠在一边的墙上,略带忧郁地问,“是不是因为你知道很多人讨厌这个行业,所以你才会这么跟他们说?”
不愧是御宅怪男,问的问题也这么怪。
“那当然。谁会喜欢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人?”
他轻轻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不过,我不在乎。”她的目光扫过大厅,“我不在乎这里的人怎么看我。因为我又不打算跟这里的任何人交往。”
他朝她笑了笑。
“能给我一张名片吗,法医小姐?”他道。
她有点意外。
“我没名片。”
“那我怎么联系你呢?”
“联系?”她没料到他还会想要跟她联系。他难道没被我恶心到吗?或者我的叙述起了反作用?这可糟了。
“不可以吗?”他问道。
她抬头看着他,他也在看她。
“我觉得……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打算跟这里的任何人交往。当然,也包括你。抱歉。”她真的感到有些抱歉,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很真诚,而且,她相信他是个好人。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想解释,但她马上刹住了他的话头。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目光掠过她胸前的挂坠。
“没关系。那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温和地问。
他还真固执。
“有这个必要吗?”她道。
“我想知道。”
她决定把话说清楚,免得以后更麻烦。
“这位先生,其实我是被我姐姐逼来的,她是一片好心,她觉得我应该来,但其实,她并不了解我。——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说的。”
“好吧。”他点了点头,目光移向别处,隔了一会儿,他道:“一个礼拜前,我向一个女孩表白被拒绝了。她说她不喜欢我的职业。”
这句话不像是假的,她有点心软了,也想调节一下气氛,于是接口道:“你的职业有什么问题?这会不会只是她的借口?”
“也许吧。”他面无表情,好像在想别的事,“我想,她从来没喜欢过我。——所以,我妈认为我应该来看看,她自作主张替我买了门票。我跟你一样,没指望在这里有什么收获。但是……我妈让我搜集三张女孩的名片回去,她现在在楼下的商场,一会儿,她会来接我。现在我已经收集了两张……”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我愿意帮你这个忙。老人家有时候是很麻烦的。我这里有我一个朋友的名片,你可以用它来暂时糊弄一下你妈。”她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卓小南,福源旅游公司,业务部助理。”他念道,并将这张名片看了很久,“你就不怕我打电话骚扰她?”他问她。
她耸耸肩。
“没关系。她已经不在那家公司上班了,手机也换了,这张名片其实是张废名片。”
“哦,好的,谢谢。”他若有所思地收起了那张名片。
她发现他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其实,这里的男人大部分都是收入不错的上班族,你为什么不找个人好好聊聊?干吗总是想方设法赶走他们?”
她又笑了起来。
“你是唯一没被吓走的男人。其实,嗯……我跟你也差不多。我爱上了一个人,很久了,但毫无希望,我已经打算放弃了。可是,要忘掉一个你喜欢了三年的人是需要时间的——哦,别误会,他并没有始乱终弃,其实,我们从来没开始过,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单相思。”她焦虑地拨弄着手指,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人如此坦率,“他有老婆,他比我大很多,他女儿都已经三十岁了。”
“那他已经是老人了?”
“当然不是!”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不过是个成熟的男人,五十五岁,但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他很有活力,非常非常睿智,非常非常有魄力,很多人都得仰望他……他很有领袖风范……怎么说呢,有的人,天生就是强者……总之,他比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年轻人强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回味他的气息,一边却在脑海里努力驱赶他的影子。
“那么,这是他送你的?”他指了指她胸前的挂坠。
“不是他送的。不过跟他也有点关系。”把话说开后,她反倒觉得更轻松了。
他盯着挂坠看。
“这是什么东西,能给我看看吗?”他问。
她将那挂坠解下来交给了他。
“这是一块犀牛骨头。”她道。
“犀牛骨头?”他好像比之前听说她是法医还要惊讶。
“对。他过去养过一头犀牛,后来死了,他就把它埋了,还为它造了一个墓。”她温柔地注视着它,“前不久,我去过一次他的老家。这是我在犀牛棺材里找到的。”她瞄了他一眼,“怎么?不相信?——老实说,一开始,我也不敢肯定,后来我姐姐请教了她的朋友。那人过去在动物园打过工,现在是大学的生物老师,他说这就是犀牛骨头。”
他的神情有些古怪。
“怎么了?”她问道。
他沉默了两秒钟才开口。
“我劝你还是不要拿它当装饰品。”他的语气很认真。
“为什么?”
“这不是犀牛骨头。”
“你说什么?”她愣住了。
他注视着她。
“我没有在动物园打过工,也没有在大学念过生物学,但我解剖过犀牛的尸体,我知道它的骨头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是人类颅部顶盖的碎片。”他指指自己的头,随后指着手里那块骨头一侧的灰状物说道,“这是颅骨内层的海绵状骨,因为太小,暂时看不出它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但它显然被焚烧过。如果你真的是从所谓的犀牛棺材里获得这片颅骨的,那么很可能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
她愕然地看着他,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接着,她愤怒地问道:“这些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对不起,我刚刚没说实话。因为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但是现在……”他快速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我叫谷平,我是法医。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我的办公地点就在市局大厦11楼。”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迎面打了一记耳光。
“你,你是……法医?”她的脸涨得通红。
“是的,卓小南小姐。”
她猛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面前的饮料杯“哐当”一声倒在桌上,饮料洒了一地,她的衣服也被溅了一大片,但她全然不顾。
“还给我!”她向他伸出手。
他将那块颅骨放在了她手上。
“我不想多管闲事。”他略带歉意地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不需要你提醒!”她怒冲冲将那块骨头丢进自己的手提包,现在她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相信他所言不虚。他应该就是个法医,她也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可她连一个字也不愿相信。
“这一定是小孩子在恶作剧!也许有人偷走了犀牛骨头,然后将附近村民墓碑里的死人骨头丢进去代替,反正,什么可能性都有,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瞪视着他,“不管发生过什么,首先,这不关你的事!其次,我认识的那个人跟任何案子都扯不上关系,他是个——好人!”
她想,如果现在她手里有一把枪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朝面前的这个人开火。接着,她要用枪把狠狠砸自己的头,一直砸到她头破血流,昏过去为止。我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该死的派对?为什么!
他温和地看着她,再次递上了他的名片。
“好吧。我会忘了这件事的。”他道。
“随便你!”她恶狠狠地回答,同时眼睛迅速瞄了一眼那张名片。
他举着名片的手没有动。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它一把抓过来,丢进了自己的包。
“一出门我就会撕掉它!”她道
。
“没关系。”他朝她笑了笑。
她抓起自己的包,气急败坏地冲出派对大厅。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因为恐惧。
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她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