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以后, 南鲨岛上处处都是被风吹倒的树, 地上一地的树叶, 还有各种吹过来的杂物。
到了上午十点,岛上的通讯终于恢复了,手机有了信号。
宋文还在犹豫着这些事该和哪边打招呼,就先等到了新川这边的警察。
由于昨晚这里发生了爆炸和大火,附近小岛上的执勤警员早早就做了上报。
这些警察中,为首的是一位姓杜的警官, 从新川那边凌晨六点就出发过来, 带来了法医和物证的队伍。
他们到了以后, 那杜警官先去了幸福旅社,直奔王伯这里而来,亮了身份说是要查昨晚的事故, 然后他问:“王老板,你们昨晚的几位入住客人里,有没有一位姓宋的?”
王伯手里拿着扫地的扫帚道:“是有那么一位。”
王伯有点好奇, 不知道这警官找宋文干什么。心想难道昨晚的事情是和他有些什么关系?之前宋文刚和他要了一间房间,特别指明要无窗没有杂物的,把那小姑娘安置进去了。
宋文看到外面来了人, 往旅社外面走去, 陆司语也跟了过来。
王伯便一指他道:“就是这个人。”
杜警官就哈着腰走过来,去握宋文的手:“请问是南城的宋支队长吗?我之前就接到了省局那边的命令,配合你们的工作,都是这台风来得不巧。这才晚到了一些。”
宋文道:“是我。”
这名头一出来, 王伯急忙低头扫着地,他心里念着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一边庆幸着自己这小店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杜警官说到了这里,又上下看了看宋文,“宋支队长真是年轻有为啊。”他本来听说南城市局的支队长来了这边,还以为会是位三四十岁的,没想到这么年轻。然后杜警官又对宋文道,“我们收到的信息,说你们查案子到此,昨晚这边发生了爆炸事故,你们没事,真是万幸……”
杜警官之前接到的消息,是要找到这位宋队长,还要确认安全,听对方那急切的语气,生怕是出什么情况了,现在看到人没什么大事,只有手上受了点伤,他也松了口气。
宋文和杜警官客套了几句,听杜警官话里的意思,省局那边已经知道他们登岛的事情了。
趁着有其他警员和杜警官汇报情况,宋文就侧头小声对陆司语道:“不是我说的……”
陆司语嗯了一声,:“回头你给顾局打个电话吧。”
宋文一直和他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通讯全无,自然不是宋文透露的行踪。
事实上,从看到宋文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这一行瞒不过了。宋城就算表面不过问,这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又怎么会由着宋文以身犯险?说不定顾局的一路绿灯,都是宋城在指示。想到此,他反而觉得释然了。
稍后,宋文又和杜警官聊到了蛋糕屋的事故。
杜警官听说这里死了两个人,叹气道:“唉,今天早上附近的岛上就有人看到了,还拍摄了视频,大晚上的,这里的爆炸和火焰就和烽火似的。那时候我们收到信息,知道这山崖上大火了,可是苦于台风和路远,根本赶不过来。之前领导还担心,怕烧着的是民宿,那这伤亡可就大了,幸好只是蛋糕店……”
宋文道:“昨天我们临近大火,确实挺惊险的。”
杜警官叉了腰:“那个叫颜敏的我们还见过,上次的时候,我们来调查她老公自杀的事情,她就一直支支吾吾的,可是我们查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和证据。”他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这里的岛民还说,这家有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觉得我们是刑警,不好越俎代庖的……”
宋文点头:“是有点不干净的违禁品,其他的就是有人在作祟了……”随后他给杜警官理了一遍其中的关键点。又说明了爆炸发生的情况,最后把李婷儿和各种证据交接给了他们。
杜警官听他说完,没想到这案子还没查,真凶和结果就送了过来,开口谢道:“我真是没想到,这家原来是卖这个的。辛苦宋队长了,我得多谢谢你,要不是你们在,我们这查起来还得费好多的功夫,回头善后的工作都交给我们,你尽管放心。”
法医和物证都开始工作,杨翎和颜敏的尸体首先被清理了出来,尸体摆在了蛋糕屋前的空地上,盖上了白布,那杜警官看了看尸体皱眉道:“这小岛还真是不太平啊……仅昨天一晚,这里就死了三个人……”
宋文听到了这句话惊讶问:“三个人?山下有人因为台风遇难吗?”
杜警官摇摇头道:“不是因为台风,是有一个女人,在昨晚上吊,死在了家里,目前怀疑是自杀。”
听到了这句话,一直站在宋文身后默不作声的陆司语忽然开口:“出事的地方,是不是清舟路27号?”他的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那杜警官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们:“是啊,你怎么知道的?由于人手有限,我还没去那边呢,只留了一个法医在那里看着。那边台风过去以后,门就是开着的,可以看到屋主已经上吊自杀,然后有村民报了警……”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司语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他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回忆起了昨天会面的所有细节。
他拉住了宋文道:“我们被骗了!那个女人……李明美就是吴虹悠!那个老妇人,她的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却告诉我们她不识字!”
陆司语之前刚刚得知了张红桥的死讯,太过沮丧,加之随后得知了519案的真相,忽略了那些细节……
“可是当初摄像上找到的,不是那个叫做张红桥的女人吗?”宋文一时还没有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陆司语解释道:“录像拍到的那一年,可能是吴虹悠让她的表妹去送的……”
指纹与视频拍摄并不是同一年的明信片,很可能只有第一年,吴虹悠是自己亲自去的邮局,后面的两年,都是张红桥单独去的。
吴虹悠化名为的李明美,才是表姐,而死去的张红桥,只是她的远房表妹。
他们主观臆断,吴虹悠的名字里有个“虹”字,和张红桥的名字里的“红”字同音,就觉得更有可能是一个人。
这座荒芜的小岛,没有办法查验身份证,他们甚至不知道李明美给他们看的身份证究竟是真还是假。
陆司语曾经在幼年时见过吴虹悠几次,那是被绑架在别墅时,那个女人曾经去送饭,她大约一天出现一次。每当她到来时,那些劫匪会把他们放出来,让他和哥哥吃完饭再把他们关回去。
记忆中那是一位风韵艳丽的女人,是个蛇蝎一样的美人,大胆,泼辣,性感,要不然十九年前,她也不会成为了那时悍匪的情妇。
可是陆司语很难和之前的那位老妇人联系在一起,那位老妇人干瘦,怯懦,像是一朵枯萎了的花,一把干枯了的柴。
这种形象的反差之大,直接误导了他。
可是他现在想到,毕竟时隔了十九年,而且李明美在话语之中说吴虹悠饱受折磨,有可能是强烈的悔意和恐惧让她变得衰老……
想清楚了其中的环节,陆司语直接跑了出去。
杜警官听出来那女人可能也死得有些蹊跷,问宋文道:“唉,那上吊自杀的女人是不是也有什么内幕?”
宋文急道:“我们先去看下现场!回头和你细说。”
杜警官唉了一声道:“宋队你别见外,见到我们的人就说和我打了招呼的。”
宋文道了一声谢,急忙去追陆司语。
由于昨晚台风的影响,下山的路满是泥泞,四处都是倾倒的树木,折断的枝桠。
陆司语一路跑着,一刻未停,一直跑到了山下,宋文比他晚下山了一会,紧跟着他。
清舟路27号那是他们昨天曾经到过的地址,屋子外面的街道除了多了一些凌乱的痕迹,和昨天没有什么变化。
陆司语一直跑到了门口,喘息着停了下来,那扇门果然如同杜警官所说,半掩着。
此时门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透过屋门就可以看到吴虹悠高高挂起的尸体在轻轻地随风晃着。
一位法医正站在尸体的下面,似乎是在考虑怎么把尸体放下来。
陆司语直接拉开了那根警戒线走了进去。
“唉,这是案发现场……”那位法医正想阻拦,宋文就紧跟其后冲了过来,拿出自己的警官证晃了晃,“我们是南城市局来的,我是支队长宋文,之前我们和杜警官打过招呼了,这位被害人和我们之前的一起案件相关,麻烦你先等下再动现场。”
那法医才噢了一声,主动退到了院子里,让他们先行查看。
陆司语喘息着站在了吴虹悠的尸体之下,心脏还在怦怦地猛烈跳着,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随后他抬起头向上望去,女人此时已经死去多时,半合着眼,面目一片苍白,表情有些扭曲,她挂在高高的房梁上,脚上只有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上的鞋蹬落在地。
在女尸的脚下,有一处登高用的凳子,此时倒在了一旁,凳子上有着脚印和踢踹的痕迹。地上有一些阴湿的失禁痕迹。吴虹悠的手指上有一些伤痕,指端出血,指甲外翻,显然是勒颈时挣扎留下的。
宋文也在仰头看着吴虹悠的尸体,就在昨天下午,他们还刚刚见过这个女人,还和她说过话。
陆司语十指紧握,指甲扎到了手心里,他的声音颤抖着:“如果我昨天能够早点发现……”
如果昨天他可以早点发现,那这唯一的人证,也许可以活下来,是他没有看透这个谜题。
“仅凭她一个人证,辨认十九年只见过一面的人,这人证也是不够的,更何况,她也不知道白鲸的身份……”宋文安慰了他一句,“那本笔记本等于是她的证词,才是重要证物,现在她已经身死,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查明她的死因才更重要。”
陆司语这才抬起头,努力调整着情绪,看向了吴虹悠的尸体。
宋文问陆司语道:“看起来像是自杀,能够确认吗?”
陆司语摸了一下尸体的脚,已经完全冰冷,他又看了下尸体的尸斑,感受了一下尸僵:“非常像是自杀。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也就是12个小时以内。”
法医到达现场,第一步要进行的就是静态勘察和动态勘察,常规的检验之中,尸斑,尸僵,尸温,角膜混浊,超生反应等都是最基本能确定死亡时间和死亡因素的方法。
上吊自杀的死法虽然经常被凶犯进行自杀伪装,但是真正自己上吊的人,所有的尸体特征,却是难以伪装像的,无论是勒颈还是昏迷后被垂挂,尸体的自杀特征都不会这么明显。
看着眼前的这具尸体,陆司语初步分析得出的结论,死者应该是自行上吊自杀的,没有他杀的痕迹……
可是这事情太过蹊跷了,吴虹悠已经化身为李明美躲了这么多年,甚至蒙混过了他们的问询,她为什么要忽然上吊自杀呢?而且就在他们见过她之后,是因为愧疚?怕被发现,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陆司语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回头问站在院子里的法医:“之前报警的人说,这门早上的时候,就是半开着的?”
“是啊,而且那位报警人没敢进来,直接报了警。”那法医回答他道,“这门不太牢固了,会不会是被台风吹开的?”
宋文也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摇了摇头道:“被台风吹开的话,屋里根本不会这么整齐,完全没有台风的痕迹,这门是被人打开的。”
吴虹悠昨晚上吊自杀,今天台风后,门却半开,这自然不可能是闹了鬼,只有一种可能……之前这屋子里还有其他的人来过,他是故意把门开着离开的。
陆司语转身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东西,一切犹如他们昨天晚上离开的时候,但是又有些不同。
这一处案发的现场,和他们过去接触过的很多现场都不太一样。
陆司语颤声道:“昨天的确除了我们,还有人来过这里。”
宋文想了想道:“昨天我们是坐的最后一艘船来的,旅馆里没有其他的客人,这个人会是怎么过来的呢?又是住在了哪里?”
陆司语低头思考了片刻道:“昨天的那条船,可能不是为了专门运我们这些客人的,你是否还记得,那间不能使用的VIP洗手间?还有,我们都下岸后,还没有离开的船……”
现在回想起来,那条船四处都透着诡异,别的船都已经停航,为什么这艘船肯送他们这几位客人到南鲨岛?
宋文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一艘船是有人包了船才过来的?而那个人之前就坐在VIP室内,他故意等我们下了船,离开码头之后才下船,等我们找过了吴虹悠后,他来到了这里?”
宋文又想了一下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个人现在很有可能还是在岛上,我去联系下,阻止所有人离岛……”
陆司语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这些警察能够上来,就说明海运已经恢复,如果那个人真的心思如此缜密,他敢大开着门离开,就说明他不怕被人看到,也早就定好了离开的方式。
甚至再想一想,自从他们上岛以后,就莫名被破坏的基站……
这一切细节都关联了起来。
陆司语从后背开始泛起一种冰冷,可能昨天,他和宋文就一直在那个人的视线里,他看着他们上岛,看着他们来找吴虹悠,看着他们离开……
然后陆司语看向了一旁的床,昨天他们来的时候,上面的被子是被卷起来的,可是此时,被子却是被人睡过的,身上的冷意蔓延到了胸腹之中,翻腾了上来,他的牙齿甚至开始打颤:“昨天……那个人可能和吴虹悠一起吃过饭,然后就睡在这里……”
宋文转身去看,厨房里放了一些剩菜,旁边有干净的碗筷,很明显被人清洗过。
随后宋文去看了看热水壶,摸了一下,在一旁的床头柜上,放有一个水杯,他低下身去仔细观察:“早上那个人烧过水,水还剩下一些,没有完全冷,水杯上没有指纹。”
陆司语此时心里有点乱,听了这话以后微微皱眉,然后他开口道:“应该是清理过,这个人可能打扫过房间里他留下的痕迹。”
宋文疑惑:“既然清洗过,为什么他不干脆把被子叠起来,门关起来,杯子收好,而是大咧咧地留在了那里?”
陆司语的眼眸动了动,轻声说:“大概……就是为了给我们发现……”这是一种挑衅,一种示威。
这是个怎样的人呢?
昨天下午,他跟着船来到了这个岛上,他隐藏了自己,等着陆司语和宋文离开了之后,才进入这家洗衣店,他在晚上让吴虹悠做了晚饭,随后吴虹悠上吊自杀而死。
在那个鬼哭神嚎的台风夜,那人陪伴着尸体,躺在吴虹悠的床上睡了一夜。
今天一早,他起身,给自己烧了一杯热水,打扫了自己留下的痕迹,然后在所有人发现之前离开。
疯子,变态,丧心病狂,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
他心思缜密,心狠手辣,毫无畏惧,自信狂傲。
他不忌惮死亡,他本身,就代表了死亡。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许看着尸体还会觉得是自己的满意之作,洋洋得意。
陆司语想清楚了这一切,开口道:“可能是吴虹悠和这个人谈话以后,选择了自杀……”
看完了整个现场,他实在是找不到一丝逼迫和威胁的痕迹,那个女人好像就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吊在了房梁之上。
宋文的脑中想到了一个名字:“会不会是白鲸?”
陆司语抿着唇点了点头,他也想到了那个人。
只有那个男人让吴虹悠无比的畏惧。
陆司语后退了两步,坐在了门口的木头门槛上,望着这一处完美谋杀的现场,这就是白鲸的风格。
兵不血刃,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让这个躲避了十九年的女人把自己挂于了房梁之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看着那具在空中悬挂着的尸体,陆司语懊恼着,他以为自己聪明得可以看透案件的真相,可原来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个人是他的目标,他的仇敌,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碰面,仅仅隔空过了几招,他就输了。
他的对手是那么的冷酷,那么强大。
陆司语感觉气血上涌,有些不甘,然后他看到了在认真勘察现场的宋文。
呆坐了一会,陆司语才平静了下来,抿上了唇,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他起身,开始仔细查找这一处现场。
他的眼中无泪,心中有血,棋局未到终局,他不能输,也不会输。
如果对方是个可怕的人,那他就让自己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站在对方的面前。
如果对方心思缜密,那他就必须在那些缜密之行中找到线索。
对方来过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证据是他留下来的。
这个屋子里太脏乱了,又太干净了……
脏乱是说似乎四处都留下了各种的痕迹,干净又是因为没有任何的有效痕迹。
指纹,脚印,血迹,痕迹,统统没有,除了那道半开的门,除了干净的碗筷水杯,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那个人切实来过,切实存在。
陆司语耐心地找遍了整个房间,最后他在床边上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一根头发。
陆司语带了手套,把那根头发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那是一根只有七厘米左右长的头发,棕黄色,有毛囊,像是自然脱落的。
吴虹悠的头发花白,发质粗硬,有一些自来卷,这根头发无论是质地,颜色,长度,都和她的头发不同。
这是一个男人留下的头发。
陆司语取出了一个物证袋,把那根头发极其小心地放在了里面。
现在,他们好像距离那个男人更近了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