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安静。”TJ说。
我正开着凯南的车。当露西卡·兰多跑到她父亲身旁那一刹那,他立刻一把抱起她,往自己肩膀上一放,便亟亟奔回自己的车上,丹尼和帕维尔也跟着他跑了。“我叫他别等在那里,”凯南说,“那孩子需要看医生。他认识一个住在附近的家伙,他会去他们家里。”
因此我们四个人还有两辆车,等走到车边,凯南把他那辆别克的钥匙丢给我,说他想跟他哥哥坐一辆。“来湾脊,”他说,“我们叫个比萨或什么的,然后我再送你回家。”
是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TJ说我很安静的,他说得没错。从我们上车之后,两个人都没开口。和卡兰德交谈之后的感觉仍挥之不去,我告诉TJ刚才那一连串行动令我觉得疲惫。
“不过你很酷,”他说,“站在那两个恶魔面前。”
“你去哪里了?我们还以为你回车上了。”
他摇摇头:“我绕到他们后面,想看看拿步枪的那第三个人。”
“没有第三个人。”
“有也是隐形的。我呢,绕了一大圈到他们后面,然后从他们进来的地方出去,找到了他们的车子。”
“你怎么找到的?”
“又不难,我看过,就是同一部喜美。然后我退到一根柱子后面,监视车子,然后有一个没穿夹克的恶魔急急忙忙从墓地里走出来,丢了一个手提箱在后车箱里,然后又跑进去了。”
“他要回去拿第二个箱子。”
“我知道,那时我心里想,趁着他去拿另一个箱子,我可以把头一个偷走。后车箱虽然上了锁,但我可以学他的样儿,打开前座置物箱按里面开后车箱的按钮,车子并没有锁。”
“我很高兴你没那么做。”
“我本来可以试试看的,可是等他回来,发现后车箱里的手提箱不见了,他会怎么做?回去射你一枪?很有可能。所以我觉得那个主意不酷。”
“聪明。”
“然后我又想,如果我们现在在拍电影,我就可以钻进车里,躲在后座和前座中间。他们会把钱放在后车箱,两个人都坐前座,没有人会往后看的。不管他们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等我们到了,我再溜下车,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在哪里。可是我又想,TJ啊,这不是电影,你太年轻,还不能死。”
“我很高兴你想到这一点。”
“何况你可能不会回那部电话那里去,那我该怎么办?所以我只是等着,等他带着第二个手提箱回来,丢进后车箱,然后坐上前座。后来另外一个,就是打电话的那一个,他也回来了,坐到驾驶座上。然后他们就开走了,我再溜进公墓,和其他人会合。公墓怪诡异的,大哥。我可以了解为什么要立个石头,告诉别人底下埋的是什么人,可是有些坟上盖了些小小的屋子,比活人住得还时髦。你会盖那样的东西吗?”
“不会。”
“我也不会。只要一个小石碑就好,什么都没说,只要写上TJ。”
“不写日期?也不写全名?”
他摇摇头:“只要写TJ两个字,”他说,“或许再加上我的寻呼机号码。”
回到殖民路,凯南开始打电话想找家这个时候还营业的比萨店,找不到。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没人肚子饿。
“我们应该庆祝的,”他说,“孩子回来了,她还活着。这算哪门子庆祝?”
“这回合算是平手,”彼得说,“平手的时候谁庆祝来着?没有人赢,就没有人放鞭炮。平手的球赛,比输球还叫人难受。”
“如果女孩死了我们会更难受。”凯南说。
“因为这不是足球赛,这是玩真的。但你还是不能庆祝,宝贝。坏人拿着钱跑了,你会想把帽子往空中丢吗?”
“他们并没有逃走,”我加了一句,“顶多一两天就够了,他们哪里也别想去。”
不过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毫无庆祝的心情。就像所有平手的比赛,这场也留下痛失良机的遗憾。TJ恨自己没有躲进后座,或想个办法跟踪那辆车子,彼得有不少次机会,可以在不危害到我或那女孩的情况下,毙了卡兰德,我呢,我可以有一打能够夺回钱的办法。我们都尽力了,但为什么就没有机会让我们做得更好呢?
“我想打电话给尤里,”凯南说,“那孩子状况糟透了,走路都走不动,我看她不止少了两根指头而已。”
“恐怕你猜对了。”
“他们一定狠狠玩了她一通,”他边说边用力戳电话上的按键,“我不愿意往这方面想,因为我又会开始想到弗朗辛——”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哦,喂,尤里在吗?对不起,我拨错号码了,真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他挂上电话叹了口气:“西班牙裔的女人,听起来好像睡得正香,被我吵醒了。老天,我真恨这种事。”
我说:“打错电话的。”
“嗯,我不知道是打错的人笨,还是接电话的人笨,这样去吵人家,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是个屁眼。”
“你太太被绑架的那天你接到两个打错的电话?”
“对啊,就像是恶兆,只不过接到的时候并不觉得特别恶,只觉得讨厌。”
“今天早上尤里也接到两通打错的电话。”
“那又怎样?”他皱起眉头,然后点点头。“你觉得是他们?打来看看有没有人在家?可能吧,不过又怎样呢?”
“换作是你,会去打公用电话吗?”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如果你只想假装拨错号码,你不会多讲什么,也不会受到注意。你会愿意开车开个五六条街,花两毛五去打公用电话吗?还是会用家里的电话?”
“我大概会用家里的吧,不过——”
“我也会。”我说完便急忙掏出笔记本,找吉米·洪替我抄下打到库利家里所有的电话号码的单子。虽然我并不需要第一通要求赎金的电话之前的通话记录,但他仍从午夜开始抄起。今天早上我还带着那张单子,我想打电话给TJ,所以拿出来查那家洗衣店的号码,我把它放哪儿去了?
我找到了,将那张纸展开:“嗯,”我说,“两个,都不超过一分钟,一个是早上九点四十四分,另一个是下午两点三十分。对方号码,二四三七四三六。”
“老天,”凯南说,“我只记得有两个打错的电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可是你认得那个号码吗?”
“再念一遍。”他摇摇头,“没听过。我们干吗不打过去,看看在搞什么鬼。”
他伸手出去抓电话,我把手盖在他手上:“等等,”我说,“别给他们任何警告。”
“警告什么?”
“让他们知道我们弄清了他们的位置。”
“我们知道吗?我们只有一个电话号码。”TJ说:“现在港家兄弟或许在家了,要我试试吗?”我摇摇头,“我想这一次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拿起电话,拨了査号台,接线员接了之后,我说:“这里是警局,需要查一个号码。我是奥尔顿·希马克警官,警徽号码2491-1907,现在我手上有一个电话号码,我需要登记人姓名及地址。没错,二四三七四三六。好的,谢谢你。”
我用耳朵夹着话筒,赶紧将地址抄下。我说:“登记人为A·H·沃伦斯,是你的朋友吗?”凯南摇摇头。“A应该是阿尔伯特的缩写,卡兰德就是这么称呼他同党的。”我把抄下来的地址读出来,“四十一街六九二号。”
“日落公园。”凯南说。
“日落大道,离洗衣店只隔两三条街。”
“这一局平手,”凯南说,“咱们走。”
那是个木结构的房子,即使在月光下,也看得出来缺乏维护;护墙板需要粉刷,树篱杂乱。前门有一段四分之一层楼高的阶梯,通往一道全用纱窗围住的走廊,走廊中段明显往下陷。房子右边有一条车道,上面补了东一块西一块的柏油,通往一幢独立的双车库。往屋后走差不多一半处有一扇边门,屋后还有一扇后门。
我们只开一辆别克过来,这时停在第七大道的转角。每个人都拿了枪。凯南递一把枪给TJ时,我脸上想必露出了惊讶之色,因为他看着我说了一句“要跟来就得带枪,他当后援,让他跟吧。你知道怎么用吧,TJ?只要对准了扣扳机就行了,跟日本照相机一样。”
车库高大的门是锁着的,锁很坚固。旁边有道窄木门,也是锁着的,我用信用卡无法拨开。我正思索怎么打破玻璃才最安静,彼得却递给我一只手电筒,起先我还以为他要我用手电筒敲破玻璃,正觉得莫名其妙,然后才恍然大悟,拿手电筒头抵着窗户,打开开关。那辆喜美就停在里面,车牌号码我认得。另一边因为手电筒照射角度看得不十分清楚,是一辆深色货车。从我的位置看不清楚车牌号码,在那种光线下也无法判断颜色。不过这样就够了,我们来对地方了。
屋里灯火通明。各种迹象都显示这是一幢独户住宅一边门上只有一个门铃,通往走廊那扇门旁只有一个邮箱——所以他们可能待在房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慢慢绕着屋子巡视。到了后面,我双手手指交叉将凯南的脚往上一顶,他攀住窗沿,一寸寸慢慢把头往上伸,挂在那儿好一阵子,然后才落地。
“在厨房里,”他耳语,“金发的在里面数钱,他把每一捆都拆开数,在纸上记下数字。浪费时间。交易都做完了,还在乎拿到多少干吗?”
“另一个呢?”
“没看见。”
我们到另一扇窗口下重复刚才的动作,经过边门时又试了一次。边门是锁着的,不过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把门踢开。通往厨房的那扇后门,看起来就结实多了。
但是我并不想破门而入,除非两个人的位置我都确定了。
彼得在前面冒着引起路人注意的危险,用小刀将走廊门的闩子往后拨开。从走廊通往屋子前面部分的那扇门上的锁就牢固多了,不过门上有一大块玻璃,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打破进入屋内。他并没有打破玻璃,只往里面瞄了一阵,确定阿尔伯特也不在客厅里。
他回来报告给我听,我确定阿尔伯特不是在楼上,就是出去喝杯啤酒了。我正计划该如何一声不响先杀了卡兰德,再进行第二阶段,一旁的TJ却弹了弹手指,吸引我的注意。我往他那个方向看,他正蹲在地下室的窗户边上。
我走过去,弯腰往里看。TJ拿着手电筒,对着宽敞的地下室东照西照。房间一个角落上有个大水槽,旁边摆着洗衣机和烘干机,对面角落是一张工作桌,堆着两架电动工具,工作桌上方的墙上有面挂钉板,吊着各式各样成打的工具。
靠近窗子这边摆了一个乒乓球桌,球网已经塌了。有一只手提箱摆在桌上,箱盖打开,里面是空的。身上还穿着去墓园那套衣服的阿尔伯特·沃伦斯,坐在乒乓球桌旁一张梯状椅背的椅子上,像是在数手提箱里的钱,只不过箱里并没有钱;而且在黑暗中数钱也是件怪事。除了TJ那只手电筒射出的光线,地下室里一片漆黑。
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阿尔伯特的脖子上肯定有一段钢琴琴弦,而且很可能就是切除帕姆·卡西迪一边乳房,甚至利拉·阿尔瓦雷斯一边乳房的那一段琴弦。这一次它并没有切断什么,因为它碰到了骨头和软骨,不像以前,只是一块毫无抵御能力的血肉。不过,任务还是完成了。阿尔伯特的头肿得可怕,因为血只能往里流,却流不出去。他的脸像个月亮,已呈一片淤紫色,双眼凸出,吊在眼眶外面。以前我曾经看过被勒死的人,所以我立刻就确定了,不过这种事你永远无法作心理准备;那真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不过这对我们倒很有利。
凯南又往厨房里看了一次,还是没看到枪,我感觉卡兰德一定把枪收起来了。在所知的掳人案中,从来没听人说他持枪,在墓园里他是带了枪,不过只是用来当做架在露西卡脖子上那把刀的后盾。他在与阿尔伯特解除合伙关系时,也没有选择用枪,而选择了钢丝。
现在的问题是,分别从各扇门到达卡兰德数钱地点的时间各是多少。如果从后门或边门进去,得奔上通往厨房的那段阶梯,如果从前面走廊进去,又得穿过前面,才能绕到后面。
凯南提议大伙儿静悄悄地从前面进去,这样就不会发出踩楼梯的噪声,而且前门距离他最远,他现在全神贯注数钱,或许不会听到打破玻璃的声响。
“用胶带粘住,”彼得说,“玻璃虽然破了,不会掉到地上,这样声音会小很多。”
“又是你当毒虫时学到的。”凯南说。
可惜我们没有胶带,附近卖胶带的店也早打烊了。TJ提醒我们地下室工具桌附近一定有合适的胶带,但我们还是得打破一扇窗子才能进去,所以这个方法也没用。彼得又跑到前面走廊上去了一趟,
回来时说客厅地上铺了地毯。我们大伙互看了一眼。“管他的。”有人说。我把TJ往上顶,由他监视厨房,让彼得从前面敲破玻璃。从我们站的地方完全没听见,显然卡兰德也没听见。然后大伙儿全从前门进屋,小心避开地上的碎玻璃,走一步停一会儿,仔细听,静悄悄地穿过那幢死寂的房子。
走到厨房门口时,我领头,凯南站在我右侧,我们两人手上都有枪。雷·卡兰德坐的方向让我们能看到他的侧面,他一手拿着一沓钞票,一手拿了支铅笔,那可是精明的记账员手中的宝剑,不过比起枪或刀来,威胁性小多了。
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可能不到十五或二十秒钟吧,不过感觉过了很久。我一直等到他的肩膀姿势稍稍变动了一下,让我们知道他终于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了。
我说:“是警察,别动。”
他并没有动,甚至没有将视线转向我,只是坐在那儿,度过他生命面临大转变的这个时刻。然后他才转过来看我,表情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无限的失望。
“你说一个星期的,”他说,“你答应过的。”
钱似乎全在那儿。我们先装满一箱,另一个箱子在地下室里,没人想下去拿。“本来该叫TJ去的,”凯南说,“可是我知道他是怎么进墓园的,所以我看下去跟死人在一起他大概会受不了。”
“你就是想激我,要我下去。”
“对,”凯南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TJ翻了个白眼,然后就下去拿了。回来的时候他说:“大哥,下面臭死了,死人都这么臭吗?下次轮到我杀人的时候,提醒我要在远处下手。”
那个情况非常怪异。我们在卡兰德的周围工作,完全当他不存在,而他仿佛也有共识,紧闭着嘴,一声不吭。他坐在那儿显得矮小、虚弱而无能。我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符合这些描述,但他彻底的被动却给人这种印象。
“全装进去了,”凯南把第二只手提箱的皮扣扣上,“可以直接送到尤里家。”
彼得说:“尤里只要求把女儿救回来就够了。”
“今晚是他的幸运之夜,钱他也可以拿回去。”
“他说他不在乎钱,”彼得像在说梦话似的,“说钱并不要紧。”
“彼得,你是不是话中有话?”
“他并不知道我们来这里。”
“对。”
“只是个想法而已。”
“不行。”
“很多钱,宝贝。而且最近你才大放血。那笔大麻的生意没指望了,不是吗?”
“又怎样?”
“上帝给你一个扯平的机会,你却要朝他的脸吐口水?”
“哦——哦,彼得,”凯南说,“难道你忘了老爸怎么跟我们讲的?”
“他跟我们讲了各种屁话,我们什么时候听进去了?”
“他说除非能偷到一百万,否则就别偷。彼得,不记得了?”
“现在正是机会啊。”
凯南摇摇头:“不,你错了。这里只有八十万,其中二十五万是假钞,还有十三万本来就是我的,减一减还剩多少?四十多,四十三万吧?”
“你正好可以扯平啦,宝贝。这个屁眼拿走你四十,加上你给马修的费用,加上他的开销,一共是多少?四十二?数目多接近啊。”
“我并不想扯平。”
“呃?”
他用力瞪他哥哥一眼:“我不想扯平,”他说,“我为弗朗辛付的赎金都是见血的钱,现在你还要我从尤里那儿偷见血的钱。大哥,你那种毒虫的心态——偷他的皮夹,然后再帮着他去找。”
“对,你说得对。”
“我是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彼得——”
“不,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
卡兰德说话了:“你们给我假钞?”
“你这个白痴,”凯南说,“我本来都忘了你了。你叫什么,还怕花钱的时候被逮是不是?告诉你一个新闻,这些钱没你花的份儿。”
“你就是那个阿拉伯人,那个丈夫。”
“怎样?”
“我只是在猜测而已。”
我说:“雷,你从库利先生那儿拿来的钱在哪里?那四十万。”
“我们分了。”
“钱呢?”
“我不知道阿尔伯特怎么处理他那一半,我只知道不在这个屋里。”
“你那一半呢?”
“保险箱。布鲁克林第一商业银行,新乌特雷奇大道和汉弥顿堡公园大道交叉口。我想明天早晨出城的时候去那里。”
凯南说:“你想,嗯?”
“我拿不定主意是开喜美好呢,还是开货车好。”他继续说。
“他的脑袋是不是在别的地方,马修?我想关于钱,他说的是真话。存进银行里的那一半我们可以不用想了,至于阿尔伯特的那一半呢,我不知道,即使我们把这幢房子翻遍了,大概也找不到,你说是不是?”
“可能。”
“他可能埋在院子里了,或是妈的就埋在那个墓园里。操,本来那些钱就不该是我的,我早就知道了。咱们快把该办的事办了,离开这里吧。”
我说:“你现在必须作个选择,凯南。”
“怎么说?”
“我可以把他交给警方。现在对他不利的证据相当多,他的同党死在地下室里,车库里的那辆货车上肯定到处是纤维和血迹,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玩意儿。帕姆·卡西迪可以指认出他就是致她伤残的人,其他证据可以把他和利拉·阿尔瓦雷斯和玛丽·戈特斯坎德两案连在一起,他至少会被判三个无期徒刑,而且外加二三十年有期徒刑做红利。”
“你可以保证他会终身监禁?”
“我不能,”我说,“说到司法系统,谁都不能作任何保证。我猜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被送往马蒂万精神病罪犯州立医院,一旦进去,他永远不可能活着出来。不过,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你也知道。虽然我觉得他不可能逃过制裁,不过以前我也曾经这么预测过,却有一些人一天牢也没坐过。”
他考虑了一阵子。“回到我们当初的协议,”他说,“我们从来没说过要让你把他交给警方。”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你得作个选择。不过,如果你不选择我说的,那我得先走一步。”
“你不想留下。”
“不。”
“因为你不赞成?”
“我不赞成,也不反对。”
“但你自己绝不会做这种事?”
“不,”我说,“这绝不是原因,因为我已经做过这种事了,我曾经授权自己做过刽子手。我并不想养成习惯。”
“哦。”
“而且这件案子我也没有理由自己动手。我可以把他交给布鲁克林刑事组,晚上一样可以睡得着。”
他思索了一下。“我觉得我睡不着。”他说。
“所以我说你得作个选择。”
“嗯,我想我刚刚已经决定了,我得自己处理。”
“那么我就先走了。”
“好,你跟他们一起走,”他说,“我们这样吧。可惜我们只开一部车来。马修,你、TJ和彼得送钱去给尤里。”
“其中有一部分是你的,你想把你借给他的那笔先拿出来吗?”
“到他那边再分,好不好?我可不想拿到假钞。”
“假钞都用大通银行的扎绳绑着。”彼得说。
“对,可是被这个猪头一数,全搞乱了,所以最好还是在尤里那儿检查一下好吗?然后你们再来接我。我看去尤里那儿差不多要二十分钟,回来再开个二十分钟,在他家待二十分钟,就算一个小时吧。从现在算起,过一个小时一刻钟后,到转角上接我。”
“好。”
他抓起一个箱子:“走吧,”他说,“我们把它们放到车上去。马修,看着他,嗯?”
他们走了,TJ和我站着俯视雷·卡兰德。我们俩都拿着枪,不过此时此刻就算拿着苍蝇拍也能看守他。他仿佛不存在。
我看着他,记起我们在墓园里的对话,那一两分钟一个有人性的东西对我说的话。我想再跟他谈谈,看看这次他会说什么。
我说:“你本来打算就这样把阿尔伯特留下?”
“阿尔伯特?”他还得想一想。“不,”他终于说,“本来我想在走之前整理干净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切开,分别包起来。橱柜里有很多垃圾袋。”
“然后呢?把他装在后车箱里,送给某人?”
“哦,”他这才想起来,“不,那是专门替阿拉伯人做的。不过这很容易,只要把它们分开放,丢进垃圾场、垃圾桶里。没有人会注意的。把它们装在餐厅专用的垃圾袋里,人家还以为是碎肉哪。”
“以前你做过?”
“嗯,做过,”他说,“有很多女的你根本不知道。”他看看TJ,“我还记得有个黑女人,她跟你的肤色很像。”他长叹一口气,“我累了。”他说。
“不会太久的。”
“你要把我交给他,”他说,“然后他会杀我,那个阿拉伯人。”
是腓尼基人,我心里想。
“你和我,我们彼此了解,”他说,“我知道你骗我,我知道你食言,你非那么做不可。可是我们谈过话,你怎么能就这样让他杀我呢?”
嗷嗷叫,发牢骚。让我无法不联想到在以色列登岸时的艾希曼。我们怎么能够这样对他?
我还想到我在墓园里问他的一个问题,然后我把他给我的那个妙答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
“你进了货车。”我说。
“我不懂。”
“一旦你进了货车,”我说,“你就只是一堆身体部位了。”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我们如约到第八大道,阿尔伯特·沃伦斯房子旁的街角上那家珠宝店接凯南。他看到开车的是我,问我他哥哥去哪里了。我说几分钟前我们才在殖民路上把他放下,他本来想去开那辆丰田,后来又改变主意,说他想上床睡觉了。
“是吗?我,我亢奋得不得了,你得用根木槌才能把我敲昏。别动,马修,你来开。”他绕到车子另一边,看到四仰八叉坐在后座像个破布娃娃的TJ。“过了他的上床时间了,”他说,“那个飞行袋很眼熟嘛,不过希望这次里面装的不是假钞。”
“是你的十三万。我们尽量仔细检查过,应该没有假的混在里面。”
“就算有,也没啥大不了的,那玩意儿几乎可以乱真了。应该走高恩努斯高速公路最快,你知道怎么开回去吗?”
“应该知道。”
“然后再走桥或隧道,随便你。我哥哥有没有自告奋勇,想替我把钱拿进屋里看着?”
“我觉得亲自交给你是我的工作责任之一。”
“这是很具外交手腕的说法。我真希望我能收回刚才对他说的那句话,说他有毒虫心态。那句话太狠了。”
“他自己也同意。”
“这样才最糟糕,我们俩都知道这话是真的。尤里看到钱的时候很惊讶吧?”
“呆了。”
他笑笑:“肯定的。他的女儿怎样?”
“医生说她会没事的。”
“他们伤她伤得很重,对不对?”
“想把身体上的伤害和心理上的创伤分开是很难的。他们反复强奸她,据我了解,除了失去两根手指头,她还有些内伤。现在当然打了镇静剂,而且我觉得医生也给尤里吃了点药。”
“他应该给我们每个人都开点药。”
“尤里也想这样,他其实想给我一点钱。”
“我希望你拿了。”
“没有。”
“为什么不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平常不是这样子的,这可是实话。”
“以前在七十八分局,他们可不是这样教你的吧?”
“七十八分局绝没有这样教我。我跟他讲我已经有雇主了,他付了我全额。或许是你说这些是见血的钱,让我忘不了吧。”
“老兄,对你就不是了。你工作得这么辛苦,又有好结果,他想给你意思意思,你应该拿的。”
“无所谓,我跟他讲他可以给TJ一点。”
“他给他多少?”
“不知道。一两块吧。”
“两百。”TJ说。
“哦,你醒着啊,TJ?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只是闭上眼睛而已。”
“你跟着马修,我看他对你会有好影响。”
“他要是没有我就完了。”
“是吗,马修?你要是没有他就完了?”
“一点都不错,”我说,“我们全完了。”
我走布鲁克林一皇后区的高速公路,然后上桥。等到过了桥,到曼哈顿这一边,我问TJ他想在哪里下车。
“杜斯就可以了。”他说。
“现在是凌晨三点钟。”
“杜斯可没装大门!他们从来不锁门的。”
“你有地方睡觉吗?”
“嘿,我口袋里有钱,”他说,“也许我会去弗龙特纳克旅馆,叫他们把我的老房间给我,我去冲上三四个热水澡,打电话到楼下叫房间送餐服务。我有地方睡的,大哥,你不必替我担心。”
“反正你有的是办法。”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可是后来你知道了吧。”
“又很用心。”
“没错。”
我们在第八大道和四十二街交叉口把他放下,然后在四十四街碰上红灯。我朝两边看看,不见一个人影,不过我也没有急事儿,所以我一直等到绿灯亮。
我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下得了手。”
“什么?卡兰德?”
我点头。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从来没杀过人;是曾经气得想杀人,一两次吧,可是愤怒总会过去的。”
“对。”
“他看起来简直一文不值,你知道吧。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我心里想,我怎么能杀这条蛆呢?可是我知道我非做不可,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引他讲话,”他说,“我问他几个问题,他先给我两个字的回答,我就继续问,他的话匣子终于开了。他告诉我他们怎么对尤里的孩子。”
“哦。”
“他们怎么对她,还有当时她多害怕。一旦话匣子打开了,他的兴致可真高,好像讲讲就可以重温旧梦似的。那种事不像打猎,射死一头鹿,你可以把鹿头标本挂在墙上。每次他做掉一个女人,留下的只有回忆而已,所以他很愿意把那些回忆搬出来,拍拍灰尘,看看她们有多美的腿。”
“他也讲到你太太了?”
“对,他讲了。对着我讲也让他很过瘾,就跟把她切成一块块还给我一样,让我多一层痛苦。我真想叫他闭嘴,我不想听,可是,操!她已经死了,我他妈的已经把她喂给火了!没有东西能再伤害她了。所以我就让他讲个高兴,然后我才可以做我必须做的事。”
“然后你就杀了他。”
“没有。”
我看他一眼。
“我从来没杀过人,我不是杀手。我看着他,心里想,你这个禽兽,我就不杀你。”
“然后呢?”
“我怎么能当杀手?我本来该做医生的,我告诉过你了,对不对?”
“是你父亲的主意。”
“我本来该当医生,彼得当建筑师,因为他是个梦想家,我比较实际,所以我应该做医生。‘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他这样告诉我。‘你替这个世界做好事,让自己生活也过得好。’他连我该做什么样的医生都想好了。‘当外科医生,’他告诉,‘那一行钱最多。’”然后他安静了一会儿。“好吧,”他说,“今天晚上我就来做外科医生,我来动手术。”
天开始下起雨来,但雨不大,我并没有启动雨刷。“我把他带到楼下,”凯南说,“地下室,跟他朋友在一起。TJ说得对,下面真臭!大概那种死法会让你失禁吧。我本来以为我会吐,可是我没有,后来大概就习惯了。”
“我没有麻醉剂,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一开始就昏过去了。我拿了他的刀,好大的家伙,刀锋有六英寸长,而且工作桌上什么工具都有,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不必告诉我,凯南。”
“不,”他说,“我最需要的就是讲给你听。如果你不想听,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我非告诉你不可。”
“好吧。”
“我把他眼睛剜出来,”他说,“让他永远别去看另一个女人。然后我把他两只手切了,让他永远别再去碰另一个女人。我用了止血带,所以他没流太多血。我是用钢弦做止血带的。我用菜刀把他的手砍了,妈的那把邪恶的菜刀,我想他们大概就是用它,呃——”
他很用力地呼吸,吸进,吐出。
“分尸的,”他继续讲,“我把他裤子打开,我并不想碰他,可是我逼自己一定要做,然后我把他犯罪的家伙给切了,因为反正以后他也用不上。然后是他的脚,我把他的脚给砍了,操!因为他哪里也别想去。然后是他的耳朵,因为他什么也别想听。然后是他的舌头,一部分舌头,我割不了全部,我用钳子把它拉出了,能割掉多少就割多少,因为谁想再听他讲话,嗯?谁想听他讲那些鬼话?停车!”
我踩刹车,在路旁停下,他打开车门,到路旁水沟边上呕吐。我给他一条手帕,他抹了抹嘴,把手帕扔在街上。“抱歉,”他把车门关上,“我以为我已经吐光了,以为我的胃已经空了。”
“你没事吧,凯南?”
“嗯,我想我没事的。肯定没事。刚才我说我没杀他,其实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活着,不过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他又剩下多少?操!我他妈的简直就是屠宰了他。为什么我不干脆往他头上开一枪?砰!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你没那么做呢?”
“我不知道。或许我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吧。他把她切成一块块还给我,我就给他看看榜样。或许是这样吧,我不知道。”他耸耸肩。“操!反正事情已经做了。管他是活还是死,又怎样,反正已经结束了。”
我在我住的旅馆前面停车,我们俩都下了车,尴尬地站在路边。他看了那两个飞行袋一眼,问我想不想拿点钱。我说他付给我的费用绰绰有余。你确定?是的,我说,我确定。
“好吧,”他说,“如果你确定。哪天晚上给我个电话吧,我们一起吃个晚饭。你会不会打给我?”
“当然会。”
“保重了,”他说,“回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