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埃勒里·奎因先生——当然是非正式地——拜访了豪门。也就是说,詹姆士·诺克斯先生打来电话,央求奎因先生立刻光临诺克斯的舍间,有事相商,可能是很有意思的事。奎因先生欣然从命,这不仅因为他仰慕盛名,也因为另有较为现实的理由,所以他迅即坐上一辆漂亮的出租汽车,驶向河滨大道,在一座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建筑物前下了车,把车钱付给那个突然变得卑躬屈节的司机,然后迈着稳重的步伐,走进了甚至在这个以房地产价格闻名于世的城市里也看作是数一数二产业的宅邸。他先在一间仿佛是从梅迪西宫原样拆迁至此的接待室内等了相当一会儿,然后,没有太多的礼数客套,由一名高高的、瘦瘦的、穿制服的老当差,引领去见主人。
尽管起居是如此豪华,主人却正埋头工作着,伏在一张非常新式的书桌上,在他的——这个词汇是埃勒里从那位年高德劭的瘦长警察的当差口中听来的——在他的“书斋”里。这书斋也和书桌一样的新式。黑色漆皮的墙壁、有棱有角的家具、狂人梦幻中所见的灯盏……总之,私家工作室的各种新式配备一应俱全。
另外,有位秘书,一本正经坐在主人旁边,膝上摊着笔记本,那就是琼·布莱特小姐。
诺克斯热情接待埃勒里,递上一只装满了长达六吋的香烟的硬木匣,并且招呼这位显然很激动的客人坐到一张看来不舒适而其实很舒适的椅子里,然后用他那种装得很温和的语调,吞吞吐吐地说道:“好哇,奎因。我真高兴,你来得这么快。你万万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布莱特小姐吧?”
“我真是大吃一惊啊,”埃勒里煞有介事地说道。布莱特小姐眼睫毛挑动了一下,略微整了一整衣服的下摆,“我敢说,这是布莱特小姐运气太好。”
“不,不。这是我有福气。布莱特小姐是稀世奇珍。我自己的秘书躺倒了,不知是呕气,还是肚子疼,或者闹什么病——很不可信。现在布莱特小姐帮我经管事务,同时办理卡吉士的善后事宜。那卡吉士的善后事宜哟!真的,先生,我应该承认,能够整天面对着年轻漂亮的姑娘,真是莫大的乐事。其乐无穷。我自己的秘书是个瘦脸的苏格兰人,这人自出娘胎就没笑过。请你稍等一等,奎因。让我跟布莱特小姐处理掉一点具体事项,我就有空了……对那些到期要付的款项开出支票,布莱特小姐——”
“付款。”布莱特小姐顺从地重复一遍。
“——还要付清那些你订购的文具。你在支付新打字机的账单时,别忘记为了另外调换一个字键而附加一笔费用——再把那架旧打字机送到慈善团体去——我讨厌旧货……”
“有便的话,再订购些你所要的文件钢夹。就是这些了。”
琼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她用最利索的秘书风度,在一张时髦的小书桌旁坐下,就打起字来。
“现在,奎因,该跟你谈了……这些琐事,真把人烦死了。原来的秘书一病,使我大为不便。”诺克斯玩弄着一枝金黄色铅笔,“我今天想起了一件事,奎因——我前些日子被搅得心烦意乱,要不然我早就应该想起来了。我在警察总部的奎因警官办公室内向他讲述这事的时候,压根儿把这碴儿给忘啦。”
埃勒里·奎因啊,你的造化可真不小!埃勒里·奎因心里这样想。皇天不负苦心人。竖起幸福的耳朵听吧……
“是什么事呢?”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言归正传了。诺克斯用神经质的态度讲述起来,但是讲着讲着,这种神经质逐渐消失了。
大意就是:那天晚上,诺克斯由格林肖陪同往访卡吉士,发生过一件特别的事。紧接着卡吉士按照格林肖的要求,开好了期票,交给了格林肖之后,特别事就发生了。看来是,格林肖在把期票塞进钱包的时候,显然认为不妨乘此机会再敲一笔竹杠。于是,他在“友好亲善”的幌子下提出要求,厚着脸皮向卡吉士讨一千块钱——因为,他说,在他钱包里这张期票的整笔款子到手之前,他还有急用。
“没有查出一千块钱呀,诺克斯先生!”埃勒里大声说。
“听我讲下去吧,小伙子,”诺克斯说道,“卡吉士当即回复说,家里没有现钱。于是他转身朝着我,要我借给他——讲明第二天还我。哎,嗨……”诺克斯无可奈何地弹了弹手中的香烟,“算他走运。我那天刚从银行中提取了五张一千块钱的票子,准备零用的。我就从皮夹内取出钱来,抽了一张给卡吉士,卡吉士交给了格林肖。”
“喔,”埃勒里说,“格林肖放在了哪儿呢?”
“格林肖从卡吉士手里一把抓过去,再从马夹口袋内取出一只笨重的旧金表——必定就是史洛安保险箱中发现的那只表——他打开表背的盖子,把票子卷成一小卷,塞进表盖后面,再把盖揿紧,把表放回马夹的口袋……”
埃勒里正在咬啮手指甲:“笨重的旧金表。你能肯定就是那同一只表吗?”
“绝对肯定。我前几天在报上看到史洛安保险箱里这只表的照片。就是这只表,一点没错。”
“真是天大的造化啊!”埃勒里喘了口气,“这要不是……诺克斯先生,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从银行中提出来的几张票子的号码?我们当务之急,就是立刻打开表盖来检查一下。如果那张票子不见了,那么,票子上的号码就提供了追踪凶手的线索!”
“我也有同感。我马上就能把号码查出来的。布莱特小姐,你拔个电话给我银行的出纳主任包曼。”
布莱特小姐象个工具似的照办了,就把电话听筒递给诺克斯,随后又不声不响埋头于秘书事务。
“包曼吗?我是诺克斯。我在十月一日提取了五张一千块钱的票子,请你告诉我这几张票子的号码……唔。好哇。”诺克斯等着,拿过了一个拍纸本,用那支金黄色铅笔涂写着。他笑了笑,挂断了电话,就把一张纸条递给埃勒里,“号码在此,奎因。”
埃勒里心不在焉地拿着那张纸:“唔——你肯不肯跟我一起到总部跑一趟,诺克斯先生,协助我检查表的内部?”
“乐于效劳。我被这种侦探业务吸引住了。”
书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琼站起身来接电话:“打给你的,先生。是证券债务方面的事。要不要我——?”
“我自己来听。请稍等一下,奎因。”
在诺克斯进行枯燥乏味——至少对埃勒里讲来是如此——极其无聊地大谈生意经的时候,埃勒里站起身来,漫步逛到另一张桌子,站在琼的身旁。他朝她使个眼色,说道:“呃——布莱特小姐,能不能请你用打字机打下这些号码?”——他以此为借口,俯身在她座位上,跟她耳语。她不动声色地从他手里接过用铅笔写的字条,一面在打字机滚筒上铺一张纸,就打起字来。同时,她低声说道:“那天晚上跟格林肖一块儿来的身份不明的人,原来就是诺克斯先生,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她露出了愠色。
埃勒里摇头示意她留点神,但是诺克斯讲话并没有停顿。琼手脚利落地从打字机上揭下那张纸,大声说道:“哎呀,真麻烦啊!我得用笔来写出‘号码’(#)这个符号,”说着,她又在滚筒上重新铺上纸,快速地打出那几个号码。
埃勒里低声说:“伦敦方面有消息吗?”
她摇摇头,如飞的手指稍稍滞迟了一下,她就大声说道:“我还是用不惯诺克斯先生的打字机——这是‘雷鸣顿’牌,我一直使用的是‘恩德伍德’牌,而这房子里又没有别的打字机……”她打完了,就把纸揭下来,递给埃勒里,轻声说道,“那幅利奥纳多作品会不会不在他手里?”
埃勒里在她肩上使劲掐了一下,劲儿重得使她身子一缩,脸色都发白了。他用诚恳的口吻含笑说道:“妙极了,布莱特小姐。多谢你啦,”于是,一面把纸条塞进马夹的口袋,一面压低声音说道,“千万小心。手别伸出界限。别让人看出你在探索什么。听我的吧。你就只是一位秘书,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关于一千块钱的票子,别对任何人吐露一个字……”
“放心好了,我心中有数,奎因先生。”她口齿清楚地说道,并且调皮而狡黠地眨眨眼。
埃勒里荣幸得很,能乘着詹姆士·诺克斯先生的大型高级轿车驶向市中心区,与这位大亨本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开车的司机颈项僵直,穿着朴素的制服。
车到中央大街警察总部的门前,两人下了车,走上了宽阔的阶沿,进入了里面。埃勒里颇为得意地注意到:这位百万大富翁看见那些警察、侦探和办事员一个个都对奎因警官的儿子亲密无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引领着走向一间档案室。到了那儿,埃勒里凭着他那并没有名分的权威,调来了贮藏着格林肖——史洛安一案的证据的档案材料。他别的都不动,单取出那只老式的金表:他从铁匣里拿出表来,他跟诺克斯在这阒无一人的房间内共同验视,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
埃勒里此刻有一种预感,即将发生什么事了。诺克斯只不过是显得好奇。埃勒里打开了表的后盖。有着卷成一小卷的东西,摊开来一看,原来正是一千块钱的票子。
埃勒里大失所望;他在诺克斯的书斋中所设想的可能性,在这张活生生的票子面前化为乌有了。然而,由于他毕竟是个办事踏实的小伙子,他还是把表内票子的号码跟他口袋里的单子对了一对,发现所查出的这张票子确是诺克斯提领的五张之一。他把表盖揿好,放回档案材料中去。
“没什么大了不起的。这一新的事实,并不改变他们对史洛安下结论时所依据的客观条件,”埃勒里怏怏地回答,“如果杀害格林肖的是史洛安,格林肖的那个不知是谁的同党也是史洛安,那么,我们发现票子仍在表壳内,只不过意味着史洛安对票子的事一无所知。它意味着格林肖瞒着同党干想独吞,根本从来没有透露过打算向卡吉士勒索一千块钱,更谈不上跟史洛安平分——只要看看他把票子密藏在多么奇特的地方,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史洛安杀害了格林肖之后,出于自己的需要取走了这只表,却始终不曾想到打开表壳看看,因为没有什么理由使他猜想其中有花头。结果呢,票子就一直在格林肖所藏放的原处。证讫——真是胡闹呀!”
“我看得出来,你对史洛安是凶手这个结论,很不以为然哪。”诺克斯精明地说道。
“诺克斯先生,我简直不知道从何谈起。”他们走下了走廊,“无伦如何,先生,我向你恳求一件事……”
“尽管吩咐吧,奎因。”
“关于一千块钱票子的事,一个字也别对任何一个从讲——绝对不要讲。我请求你。”
“一言为定。不过,布莱特小姐是知道的呀——我告诉你的时候,她必定听见的吧。”
埃勒里点点头:“你关照她保守秘密吧。”
两人握了握手,埃勒里目送诺克斯离去。然后,他先在大厅中不停地踱了一会儿,再进入父亲的办公室。办公室内一个人也没有。他摇摇头,走到了中央大街上,四周望望,喊来了一辆出租汽车。
五分钟后,他到了詹姆士·诺克斯先生的银行。要找出纳主任包曼先生。他见到了出纳主任包曼先生。他神气活现地拿一张特别警察证晃了一晃,就要包曼先生立刻出示诺克斯在十月一日提取的五张一千块钱的票子的编号。
格林肖表内那张票子的号码,跟银行当局提供的五个号码中的一个,对上了号。
埃勒里走出了银行,大概是感到毫无收获吧,所以不愿多花钱雇汽车了,就经由地下铁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