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因父子和维利巡官刚一进入卡吉士家的过厅,韦格施立刻报告说,一切住在卡吉士家的成员全都在家呢。警官不客气地吩咐把吉尔伯·史洛安找来,韦格施马上朝大厅后面的楼梯匆匆走去,这三个人就进了卡吉士的书房。
警官立刻抓起了书桌上的一只电话,往检察公署打了个电话,跟佩珀简短地讲了几句,告诉他,失窃的卡吉士遗嘱看来有着落了。佩珀高声大喊道,他马上就来。老头子于是又往警察总部打电话,呼叫着问了几个问题,又听了几句答复,就恼火地挂断了电话。
“那封匿名信查不出个名堂来。根本没有指纹。吉米认为写信的人真是仔细得透顶啦——进来,史洛安,进来吧。我要跟你谈谈。”
史洛安在门口踟蹰不前:“警官,有新的情况吗?”
“进来呀,老兄!我又不会吃掉你的。”
史洛安走了进来,坐在椅子的边沿上,洁白细嫩的双手交叉着叠放在大腿上。
维利摇摇摆摆地走到一个角落里,把上装搭在椅背上;埃勒里点起了一支烟,透过袅袅的烟气,从侧面观察史洛安。
“史洛安,”警官单刀直入,“我们查清了你的弥天大谎。”
史洛安面如土色:“怎么回事?我肯定,我——”
“你一开头就声称,你是在卡吉士棺材从墓里吊到地面上之后,才生平第一次看到亚尔培·格林肖这个人的,”警官说道,“甚至当拜厄,也就是比乃第旅馆那个夜班办事员,已经认出了你就是九月三十日夜里去找过格林肖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你还是紧咬牙关,死不认账。”
史洛安喃喃道:“当然。当然。确实不是这回事。”
“不是吗,嗯?”警官向前倾着身子,拍拍他的膝盖,“好吧,吉尔伯·格林肖先生,要不要我来告诉你,咱们已经查明你跟亚尔培·格林肖是弟兄?”
史洛安面无人色。他张口结舌,干瞪着两眼讲不出话来,额上冒出豆般大的汗珠,双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他曾两次努力想舌头听自己使唤,但每次都只能吐出了几个不成字句的声音。
“怎么,史洛安,那时可是一口咬定的吧?现在,讲讲清楚算了,先生。”警官怒目而视,“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洛安终于把脑子和嗓子连结起来了:“怎么——怎么会被你们知道的呢?”
“你别管怎么会。只问是与不是,是吗?”
“是的。”史洛安手伸向眉间,抹了一手的汗,“是的,不过我还是不懂你们怎么会——”
“言归正传吧,史洛安。”
“亚尔培和——和我是弟兄,正如你所说。多年以前,我俩的父母去世了,只留下咱弟兄两个。亚尔培——他老是闯祸惹事。咱俩闹翻了,就分手了。”
“你换了姓氏。”
“对,我原来叫吉尔伯·格林肖,这是不在话下的。”他咽了一口唾沫,眼泪汪汪,“亚尔培进了监牢——他惹事生非嘛。我——嗨,我受不了这种耻辱和难听的名声。我就改用了母亲娘家的姓氏,史洛安,一切从头做起。我当时就跟亚尔培讲明,从此以后与他一刀两断……”史洛安羞得无地自容;一字一句讲得很慢,总是万不得已才冒出一个字来,“他并不知道——我没把改姓的事告诉他。我尽量躲开他。我来到纽约,在这儿找了个差事……但我始终注意着他的动静,提防被他发现我的行止,来找我的麻烦,敲我的竹杠,并且公开宣布同我的关系……他跟我是弟兄,但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无赖。我们的父亲是个教员——教绘画课,自己也作画;我们是在有教养、有文化的环境里长大的。我真不懂,亚尔培何以会变得这样十恶不赦——”
“我不听古代历史,我要的是当前的事实。那个星期四的晚上,你确实曾到旅馆里去找过格林肖,是不是?”
史洛安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再否认也没有用啦……我去过的。在他整个鼠偷狗窃的一生中,我一直留心着他,眼看他每况愈下——虽然他并不知道我在暗中观察他。他进新新监狱,我知道。我等着他出狱。那个星期二,他获释放之后,查明他在哪儿落脚,于是就在星期四晚上到比乃第旅馆去找他谈判。我不愿意他在纽约逗留。我要他——唔,到别处去……”
“要他走,好哇。”警官冷笑道。
“等一等,史洛安先生,”埃勒里打断了他。史洛安象一只受惊的猫头鹰,赶紧扭过脸来,“在星期四晚上找到他房间里去的那次之前,你们弟兄最末一次会在什么时候?”
“你是说,当面相见吗?”
“自从我改姓史洛安之后,我实际上从未跟他见面交谈过。”
“好极啦。”埃勒里自言自语,再次集中精力大抽其烟。
“那天晚上,你们两人之间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吗?”奎因警官问道。
“没发生什么情况,我可以起誓!我要求他,请求他离开本市。我愿付钱给他……他似乎很出意料,并且我看得出,他不怀好意地强作欢笑,而其实却从心底里厌恶我,可是他又觉得这也不无可喜之处……我当时就感到自己来错了,应该别去打草惊蛇为妙。因为,他亲口告诉我,这些年来他甚至没有想过我——他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个弟兄呢——这是他的原话,请注意!可是我懊悔也来不及啦。我就提出,只要他离开本市,另开码头,我愿付给他五千块钱。我把钱随身带来了,都是现钞。他同意了,把钞票抓了过去,我就走了。”
“从那以后,在他活着的时候,你还看到过他吗?”
“没有,没看到过!我还以为他已经远走高飞了呢。等到棺材一打开,我看见他……。”
埃勒里拖长了声调说:“在你跟这位亚尔培谈话过程中,你有没有把你现在用的姓名告诉过他呢?”
史洛安似乎很吃惊:“哪儿的话,没有。当然没告诉过他。我把这当作一种——唔,自我保障。我认为,他甚至并没有怀疑到我现在已经不叫做吉尔伯·格林肖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万分惊奇——警官讲他已经发现我俩是弟兄——我简直不懂究意怎么会……”
“你的意思是说,”埃勒里马上接口道,“没有人知道吉尔伯·史洛安跟亚尔培·格林肖是弟兄吗?”
“正是这样。”史洛安再次抹了抹前额,“首先,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我有弟兄,连我妻子都不知道。而亚尔培也不可能告诉过任何人,因为,尽管他晓得自己有个弟兄在某个地方,但他根本不晓得我名吉尔伯·史洛安。事实上,即使在我那天晚上到他房里去过之后,他也不知道我叫吉尔伯·史洛安。”
“怪了!”警官自言自语。
“说怪也不怪,”埃勒里说道,“史洛安先生,你那个弟兄晓不晓得你与乔治·卡吉士的关系呢?”
“哦,不晓得!我肯定他毫不知情。事实上,他还问起过我,用抹弯抹角的话,问我在干些什么,我当然搪塞了过去。我不想让他找到我。”
“再问你一件事。那个星期四晚上,你们弟兄俩是不是先在什么地方碰了头,再跟他一块儿到旅馆去的?”
“不是的。我单独去的。我几乎是紧跟在亚尔培和另一个上下全裹住的人的后面,跨进前廊的……”
警官微微惊叹一声。
“……上下全裹着,我看不见此人的脸。我并没有一直盯住亚尔培,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可是,我看见了他之后,我就到账台上去打听他的房间号码,打听到了,就跟着亚尔培和他那个同伴一起上楼去。我在三楼的枝廊中等着,盼望等那人走后,我就能进去跟亚尔培谈判,谈妥之后,马上离开……”
“你一直瞭望着314室的房门吗?”埃勒里追问。
“唔,也算望着,也算没望着。不过我怀疑亚尔培那个同伴是在我没望见的时候溜走的。我等候了一会儿,就走到314的房门口,敲敲门。稍稍过了一会儿,亚尔培才来给我开门——”
“房里已经没人啦?”
“是呀,亚尔培没有提到刚才来过客人,我猜想这人必定是他在旅馆里结识的,在我进来之前,在我等候在外面的时候,此人已经走了。”史洛安叹息了一声,“我实在是急着要把这件恼人的事情了结掉,急着想走,所以也来不及细问。接着我俩就开始谈判,我刚才已经讲过了,谈完后我就走了。当时我感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警官突然说:“就谈到此为止吧。”
史洛安一跃而起:“谢谢你,警官,谢谢你考虑得十分周到。也要谢谢你,奎因先生。我倒真是万万想不到——这一番盘问以及……”他摸了摸脖子间的领带,维利抖了抖肩膀,活象火山爆发时震动的山坡,“我估计我——我还赶得及,”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要到收藏品总库去办些事呢。好吧……”大家一声不响,望着他;史洛安自言自语了几句,说着说着,他发出了一声令人吃惊的痴笑,就溜出了书房。再隔了一会儿,他们听见前门嘭的一声。
“托马斯,”奎因警官说,“你去把比乃第旅馆的旅客登记薄,整套给我拿来,我要查查星期四和星期五,也就是三十日和一日,在旅馆投宿的有些什么人。”
“难道你真相信史洛安的那套说法,”等维利离开书房之后,埃勒里饶有兴趣地说道,“认为格林肖的那个同来的人是旅馆里的住客吗?”
警官苍白的脸,发红了:“为什么不相信呢?难道你不以为然吗?”
正在这个时候,佩珀冲了进,大衣的下摆翩翩扬起,原就红润的脸色被风吹得更红了,两眼炯炯有神,要看看他们在隔壁房子里的炉子里勾出来的遗嘱残片。
当佩珀和警官凑在书桌上的强烈灯光下细看这张碎纸的时候,埃勒里坐在一旁,若有所思。
“难讲得很。”佩珀说道,“粗粗看来,没有理由认为这不是遗嘱原件的残片。手迹好象是相同的。”
“咱们检验了再说。”
“当然喽。”佩珀脱去了大衣,“如果我们断定这确是卡吉士最后那份遗嘱的话,”他继续沉思着说道,“再联系诺克斯先生所讲的那些情节,我担心咱们碰上了最麻烦的处理遗嘱的难题,这可够那位检验遗嘱的法院推事操心的啦。”
“你这话什么意思?”
“诺,除非我们能够证明这份遗嘱是立遗嘱者在遭受胁迫的情况下签署的话,那么,卡吉士收藏品总库就要成为已故的亚尔培·格林肖的产业了!”
他们面面相觑。警官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懂啦。而那位史洛安,也许是格林肖最近的至亲骨肉吧……”
“引起不少疑点哇。”埃勒里自言自语。
“你的意思是说,在你看来,史洛安应该认为通过妻子而继承产业,来得更为安全可靠吗?”佩珀问道。
“佩珀,要是你做了史洛安的话,难道你不会这样来考虑吗?”
“其中是有蹊跷啊,”警官低声说道。他耸了耸肩,把刚才史洛安证词的大旨叙述了一遍;佩珀点点头。然后,他们再次望着这张烧剩的小纸片,好象无奈它何的样子。
佩珀说道:“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去找伍卓夫,把这碎片跟他办公室里的文稿两下比勘。将笔迹对比之后,应该能够确定……”
这时,书房门外的大厅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们迅速转身过去。原来是弗里兰太太,穿着闪闪发光的黑色长裙,仪态万千地站在门口。佩珀赶紧把纸片塞进自己口袋里,警官若无其事地说道:“进来吧,弗里兰太太。你打算找我吗?”
她简直是用咬耳朵的声音答话:“是的。”她站在外面,朝大厅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她迅速跨进书房,顺手把门关上。她态度中有几分鬼鬼祟祟——带着一副受委屈的神情。究竟是怎么一种心思,这几个男子也说不上来。反正这种神情使得她脸颊发烧,使她那对大眼睛闪耀出光芒,使得她的胸脯随着声声喘息而上下起伏。不知为什么,那张脸蛋总显得是心怀叵测——目光中微露杀机。
警官请她坐下,但是她不肯坐,宁愿背靠关闭着的房门而站立着,神态中显然是有所警惕——仿佛正在竭尽全力听着上外面大厅里的动静。警官眯起了两眼,佩珀紧皱双眉,甚至埃勒里也颇感兴趣地注视着她。
“唔,弗里兰太太,什么事?”
“这个,奎因警官,”她轻声说道,“有件事我一直隐瞒着……”
“我要报告一个情况——这情况必定使你们感到非常有趣。”她那湿润的黑色睫毛合了起来,把眼珠遮住;它们再次抬起的时候,眼珠就象乌木似的坚硬了。
“那是在星期三晚上,一个礼拜之前——”
“葬礼之后的一天吗?”警官立刻问道。
“对,上个星期三夜间,已经是深夜了,我睡不着;”她喃喃说,“失眠蔼——我是经常失眠的。我从床上起来,到窗口去。我卧室的窗子可以望见这所房子后面的那个后院。我恰巧看见一个人从后院往墓地去,一路上躲躲闪闪。奎因警官,他竟走进了墓地啊!”
“弗里兰太太,”警官镇静地说道,“这确实是非常有趣埃这人是谁呢?”
“吉尔伯·史洛安!”
这几个字眼,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的——毫无疑问——带着刻骨仇恨。她转动黑眼珠打量着在座诸人,嘴边挂着某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放荡的奸笑。此时此刻,这个女人是狰狞可怕的——也是真情毕露的。警官眨眨眼,佩珀欣喜欲狂地捏起了一个拳头。唯独埃勒里不为所动——就象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菌那样的审视着这个女人。
“吉尔伯·史洛安。弗里兰太太,你能肯定吗?”
“绝对能。”她讲得斩钉截铁。
警官高耸起瘦瘦的双肩:“现在,照你这样讲,弗里兰太太,这可是十分严重的事埃你必须仔仔细细,讲得准确无误。告诉我吧,你看到了些什么——可不要加枝添叶,也不要掐头去尾。你是什么时候朝窗外张望的?你看见史洛安先生从哪儿来的?”
“他从我窗子下面的暗影中出来的。我讲不清他是不是从这所房子的黑影里走出来的,不过我猜想他是从卡吉士家的地下室内出来的。至少,我有这种印象。”
“他穿着什么?”
“头戴毡帽,身穿外套。”
“弗里兰太太。”埃勒里的声音使她转过脸来,“夜深了吗?”
“是的。我说不上准确的钟点。但是必定早已过了午夜了。”
“后院一片漆黑,”埃勒里心平气和地说,“深更半夜的。”
她脖子上鼓动起了两根青筋:“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你认为我并不确实知道这人是谁!可是,我告诉你吧,正是他!”
“弗里兰太太,你真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有,我没看清。然而那确是吉尔伯·史洛安——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间,在任保情况下,我都能认出他来……”她咬住了嘴唇。佩珀会意地点点头,警官表情严肃。
“那么,一旦有必要的话,你肯起誓,”老头子说,“那天晚上你确曾看见吉尔伯·史洛安从后院走到墓地去的。”
“对,我肯起誓。”她斜眼偷看埃勒里。
“当他消失在墓地之后,你仍旧站在窗口吗?”佩珀问。
“对。过了约莫二十分钟,他又出现了。他急步快走,东张西望,仿佛生怕被人瞧见似的,然后,一跃而入我窗子下面的暗影中。我想他必定是走进了这所房子吧。”
“你还看见别的什么情况吗?”佩珀追问。
“天哪,”她悻悻然说道,“这还不够吗?”
警官为之一动,直视着她的前胸:“当你第一次瞧见他走进墓地的时候,弗里兰太太——他可带着什么东西吗?”
警官转过身去,不愿被人看出自己失望的神色。埃勒里悠悠然地问道:“弗里兰太太,这样一件大事,你以前为什么一直不来报告呢?”
她再次望着他,从他那种超然洒脱、通情达理、又带点尖酸刻薄的口吻里,她听出了他心存疑心:“我认为这并非什么大了不起的要紧事!”
“啊,可确实是要紧事啊,弗里兰太太。”
“唔——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哼,”警官说道,“弗里兰太太,你全讲完了吗?”
“那么,请别把这事再告诉任何人,任何人。现在你可以走啦。”
她仿佛是身体内部的铁架子一下子松掉了——僵劲儿顿失,突然显出一副老态。她慢吞吞向门口走去——一面低声说道:“那么,你对这事,打算怎么处理呢?”
“你现在请走吧,弗里兰太太。”
她懒洋洋地扭动了门球,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警官把门关上,然后别致地象洗手似的搓着双手:“好吧,”他轻松地说道,“别开生面啦。听起来,这女的讲的倒是实话呀!事情现在看来好象——”
“应该观察得出,”埃勒里说,“这位太太实际上并没看见那位先生的脸长脸短。”
“你认为她在撒谎吗?”佩珀问。
“我认为,她自以为所讲的全是事实。女性的心理就是那么微妙。”
“不过你总得承认,”警官说道,“很有可能,那人就是史洛安,对吗?”
“唔,不错。”埃勒里摇摇手,疲倦地说。
“有一件事,咱们应该马上进行,”佩珀胸有成竹地说道,“那就是,上楼去搜一搜史洛安先生的房间。”
“我很赞成这个意见,”警官严肃地说,“来吗,埃勒里?”
埃勒里叹息一声,跟着警官和佩珀离开了书房,好象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
当他们进入连廊的时候,他们瞥见苔斐娜·史洛安纤瘦的身形,在大厅前匆匆走过,一面朝身后张望,脸涨得通红,目光怆怆惶惶。她走进了客厅,就把门关上了。
警官止步不前:“她别是在偷听啊,”他吃惊地说道。然后,他摇了摇头,沿着连廊走向楼梯,一行人以他为首都上了楼。上得楼来,老头子站住了,四下望望,就沿着楼梯的围栏朝着左首走去。他敲敲门。弗里兰太太应声而出。
“劳您驾啦,太太,”警官轻声说道,“请您到楼下客厅里去,设法把史洛安太太稳住在那儿,直到我们回来。”他使了个眼色,她屏住呼吸点了点头。她把自家房门关上,就往下楼下奔去。
“至少,”老头子满意地说,“咱们不会受到打搅啦。来吧,小伙子。”
楼上,史洛安夫妇那套住所,共有两间房——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
埃勒里不屑于参加搜查;他袖手旁观看警官和佩珀查抄卧室——看他们翻箱倒箧。警官十分细心周到,什么都不放进;他不惜委屈自己的老膝,匍匐着掀起地毯检视一番;他敲打墙壁,探查小套间的内部。可是什么也查不出。没有任何一件无论是他或是佩珀认为值得再看第二眼的东西。
于是他们再回到起居室,打算彻彻底底翻找一遍。埃勒里靠在墙上,冷眼看着;他从自己烟盒内抽出一支烟,往两片薄唇间一塞,划了一根火柴——随即又把火熄了,没去点烟。这儿可不是吸烟之地啊!他把烟卷和燃烧过的火柴,都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
眼看着是一事无成、毫无收获了,却有了发现。那位非常具有刨根问底精神的佩珀,在房间角落里鼓捣一张镂刻着花纹的旧桌子。每一格抽屈,他都翻过,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但是,当他两眼巡视桌面,催眠似的低头呆望着它的时候,一只巨大的保润烟盒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就掀开了盒盖。盒内满装着烟丝。
“这倒是个好地方呀,”他自言自语……他把手伸进湿润的烟丝中去摸索,摸到了冰冷的金属东西,他住手一愣。
“天哪!”他柔声细气地惊呼一声。正在壁炉那里忙碌着的警官抬起了头,抹掉了脸颊上的灰烬迹,跑到桌子这边来了。埃勒里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消失了,紧跟在警官后面跑过来了。
在佩珀哆哆嗦嗦的手里,提着一把钥匙,手上还沾有几根烟丝。
警官从副检察官的手里把钥匙抓了过来:“这看来好象——”他刚讲开了个头,就闭上嘴,把钥匙塞进了马夹的口袋里,“我认为这足够啦,佩珀。咱们可以走。钥匙如果不出我的估计,能够开启那个地方,那可真有好戏可瞧啦!”
这一行人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起居室。到了楼下,碰见维利巡官。
“我派了个人到比乃第旅馆去调取旅客登记薄,”维利叽哩咕噜地说道,“现在该来了吧——”
“如今用不着了,托马斯。”警官拉住维利的手说道。老头子四下望望,见连廊中空无人影。他就从马夹口袋里掏出钥匙,按在维利掌心里,附在巡官耳旁低声说了几句。维利点了点头,就从大厅迈步走出过门;片刻之后已经离开了这所房子。
“好吧,诸位,”警官兴致勃勃地说道,一面猛力吸着鼻烟,“好吧,诸位,——咦!阿嚏!看来货真价实的了。来吧,咱们到书房里去等一等。”
他率领埃勒里和佩珀进入书房,他站在房门那儿,把门留着小小一条缝隙。
大家一声不响,静候着;埃勒里瘦削的面庞上,挂着一副无所希冀的表情。忽然间,老头子开直了房门,猛地一拉,把维利拖了进来。
他立刻把门关紧。维利满脸堆笑,一望而知是不虚此行:“怎么,托马斯——怎么,怎么啦?”
“正是这把钥匙,一点不错!”
“我的天!”警官大声叫喊起来,“从史洛安的保润烟盒里搜出来的钥匙,可以开诺克斯那所空房子地下室的门!”
老头子吱吱喳喳,如同一只上了年纪的知更鸟。维利在这紧闭着的门内,背门而立,活象一头兀鹰,目光闪闪。佩珀仿佛一只跳跃着的麻雀。而埃勒里呢,不难想象,就好似一只通体黑羽、默不作声的阴郁沉闷的乌鸦。
“钥匙的事,说明了两个情况,”警官一面说,一面笑得把脸都要崩成两爿了,“我来学学你的腔调吧,我的儿呀……它说明了:最强烈地抱有偷窃遗嘱动机的,应数吉尔伯·史洛安为第一名,他藏着一枚复制的钥匙,能够开启地下室的门,该地下室内发现了遗嘱的残片。这就意味着:他必定就是那个在炉子里销毁遗嘱的人。你们想想看,葬礼那天,他从这书房靠墙的保险箱里偷到了遗嘱,就别出心裁地塞进了棺材——说不定根本就没把铁盒打开过——到了星期三或星期四的夜里重又取了出来。
“其次还有罪证。发出臭气的旧箱子,以及可以打开地下室门的钥匙——证实了格林肖的尸体在埋进卡吉士棺材之前是藏在那儿的。隔壁那个空无一物的地下室,确是个万无一失的地点埃……天哪,我真替李德害臊,他真是个废物!居然会没发现炉子里的那张碎纸片!”
“事情看来引人入胜了,”佩珀抚摸着下巴说道,“十分引人入胜。我显然应该办一件事——我得马上去找伍卓夫,拿这张烧剩的纸片去跟他办公室里的副本对比一下,以便确定这个残片是真的。”他走向书桌,拨动电话号码,“忙音,”他说,把电话筒挂断了一会儿,“警官啊,我总感到有点象是贪多嚼不烂的那种味道。我们只能够确定……”他又拨了一次号码,接通了伍桌夫家的电话。伍桌夫的男仆抱歉地说,律师出去了,但是大概会在半小时之内回来的。佩珀吩咐男仆,关照伍卓夫在家等着他,说完了,就砰地一声把电话筒挂上。
“你最好速战速决,”警官眨眨眼,“要不然你可就坐失良机啦。不管怎样,咱们先得确定这个残片是真的。咱们在这儿等着,然后再——你一搞清楚,立刻通知我,佩珀。”
“行啊!看来免不了要跑一趟伍卓夫的办公室,查对一下副本。不过我会尽快回来的。”佩珀抓起了帽子和大衣,匆匆走了出去。
“这事进展得未免太顺利了吧,警官。”埃勒里发表意见了。他脸上已经失去了幽默感,而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怎么会不顺利呢?”老头子安坐卡吉士的转椅里,心满意足地嘘了一口气。
“看来是,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啦——咱们已把路走完了,吉尔伯·史洛安也走完了。”
埃勒里哼了一声。
“在这件案子上,”警官笑呵呵地说道,“你那套高玄妙的演绎法,一点儿用不上了吧。按照正正派派的老规矩,直心直肚肠地思考就成了——不必想入非非,我的儿子。”
埃勒里又哼了一声。
“你的毛病就在于,”警官讲得来劲儿了,“你总认为每件案子都是一场智力大搏斗。你把老头子看得简直连一点常识也没有。嗨嗨,可是不管怎么说,侦探所需要的无非就是——常识。你太好高骛远啦,孩子。”
“现在你看看吉尔伯·史洛安所作的案吧,”老头子继续往下讲,“很简单明白。动机吗?有足够的动机。史洛安干掉格林肖,是出于两点原因:一,格林肖对他形成一种威胁,就我们所知,说不定还曾试图敲他的竹杠。但这还不是重要的动机。格林肖由于卡吉士的新遗嘱,而把卡吉士收藏品总库捞到了手,把史洛安这个遗产继承人挤掉了。所以要除掉格林肖,要销毁遗嘱,其理由你已指出过——史洛安不愿被人知道他跟格林肖是弟兄,不愿在岌岌可危的处境下继承遗产——好吧,只要把遗嘱销毁掉,卡吉士就将当作未立遗嘱而死亡,史洛安就能靠他妻子而分享遗产。多么狡猾!”
“哦,十分狡猾。”
警官笑了笑:“别钻牛角尖啦,少爷……我敢打赌,你要是调查一下史洛安此人的情况,必定会发现他在经济上周转不灵。他急需钞票。行啦。这就是动机。现在再来分析另外一点。
“你在分析怎会把卡吉士当作罪犯的时候,曾经指出过,那个杀死格林肖的人,毫无疑问必定会制造假线索来诿罪于卡吉士,所以,那个人必定知道诺克斯手里有这幅画,才准知道他不致于声张出来。这个分析是不错的。然而,正如你也讲过的,能够制造假线索、并且知道诺克斯买进利奥纳多作品的唯一外人,就是格林肖那个神出鬼没的‘同党’。对吗?”
“再说,”老头子接着往下讲。他皱起眉头,象是具有独到的见解,两手的指尖对住指尖,“——托马斯,别这样坐立不安的!——再说,在这种情况下,史洛安作为凶手,也必定就是格林肖那个‘不知名姓的’同党——根据他们是弟兄这样一个事实,我看这是不难理解的。”
埃勒里嗯了一声。
“是呀,我明白,”警官纵情畅谈,“这就意味着:史洛安刚才胡吹乱扯的那一套话中,在两个重要的关节上撒了谎。第一,如果他就是格林肖的同党,那么格林肖必定晓得史洛安就是自己的弟兄,当然也就晓得史洛安在卡吉士事业中的地位。第二,史洛安必定就是那个跟随格林肖一起到比乃第旅馆去的人,而绝非象他对我们讲的那样是紧跟在后面的那个人。这也就意味着:史洛安既然就是格林肖那个不知姓名的同伴,是唯一迄今还未被指认出来的旅馆来客,必定就是那第二名访客——至于他怎么凑上这个数的,那就只有天晓得了,只要他凑得上就行了。”
“任何事都是凑得上的。”埃勒里说。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唔?”警官笑道,“我可是对此很满意了,我的儿啊!无论如何,要说史洛安就是凶手,就是格林肖的同党,那么,其主要动机在于遗嘱,次要的动机在于把格林肖作为祸根拔掉,还有第三个动机,那就是要独占诺克斯非法买进利奥纳多作品的这一个把柄,以便对诺克斯进行敲诈勒索。”
“这一点很重要,”埃勒里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我们必须特别注意这一点。现在,你既然把一切都估算得天衣无缝,我倒乐于听你复述一遍犯罪的过程。对我讲来,这也是一堂临床实习课,我迫切希望多多领教。”
“这有什么难懂的呢?就象甲、乙、丙、丁一样的简单明了。上星期三夜里,史洛安把格林肖埋进棺材——那天夜里,弗里兰太太看见他到后院去干过什么勾当。我估计她看见他时,是他第二次去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看见他带着尸体。他必定是早已把尸体拖到墓地去了。”
埃勒里摇摇头:“您所说的,确是无瑕可击,爸爸——不过,我总觉得不大踏实。”
“瞎说八道。你有时固执得象头骡子。我觉得很踏实。史洛安把格林肖埋掉的时候,当然没有理由去推想这棺材有朝一日会被司法当局重新打开。当他挖起棺材、塞进尸体的时候,大概随随便便就把遗嘱拿出来了,以便万无一失地把它销毁掉。这在他讲来,并不多冒额外的风险——棺材反正已经开启了——你听懂了吗?史洛安在杀害林格肖的同时,必定从他身上掏去了那张保付期票,后来就把期票毁尸灭迹,以保住那份他无论如何总能间接到的遗产,免得期票万一被什么人搞到手,就会来要求付款。孩子,一切都是丝丝入扣的啊!”
“你认为是这样吗?”
“我吃准了是这样的,嗨!瞧,史洛安的烟匣内有复制的地下室钥匙——那就是证据呀。隔壁炉子里有烧剩的遗嘱残片——那也是证据。比这更可靠的证据就是——格林肖和史洛安是弟兄这样一个事实……儿啊,放清醒些吧。象这样明摆着的事实,别再视而不见了吧。”
“令人遗憾啊,但却千真万确。”埃勒里叹息道,“然而请准许我置身事外吧,爸爸。对于这样一个结论,我一点也不想参预其事。我是上过一次当了,自以为抓住了线索,结果却原来是人家故意安下的钉子。”
“钉子!”警官嗤之以鼻,“你是说,你认为有什么人把钥匙塞在史洛安的保润烟盒里,打算陷害他吗?”
“还没到我作回答的时候呢。然而,请注意,我把两眼睁得大大的,不会熟视无睹的,”埃勒里说着就站起身来,“尽管我还无法看清下文如何,但我祈求老天爷保佑,让我享受一下拉丰田所谓的‘双重乐趣’吧,拉丰田说得好啊:对付骗子,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这乃是双重的乐趣……de tromper letrompeur.”
“一派胡言!”警官大喝道,同时从卡吉士的转椅上蹦了起来。
“托马斯,你快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去集合一批小伙子。咱们到卡吉士收藏品总库去跑一趟吧。”
“你凭着手头现有的这些材料,就打算去跟史洛安接触吗?”埃勒里阴阳怪气地问道。
“是的,先生,”警官说道,“而且,只要佩珀拿来了对遗嘱残片的鉴定报告,那么,史洛安先生今天晚上就得按照杀人的罪名,去尝尝纽约市警察总部美妙的铁窗风味!”
“可惜,”维利嘟噜着说,“这风味并不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