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召集到这儿来。”
唔,还真是很少使用那样的台词呢。现在他们全都在这里,齐聚在巴尼嘉书店。当我从利泽尔先生那儿买下这家书店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偶尔举办一些类似这样的小型非正式聚会。比如说,周日下午的诗社,大家喝着小杯微甜的雪莉酒,托盘上放着大黄瓜三明治让大家传着吃。或是文学咖啡讲座,大家抽着欧洲雪茄,讨论存在主义的真谛。我认为这样能汇聚人气,而且可以让这家店获得一些口耳相传的知名度。更重要的是,这似乎是个认识女人的好方法。
不过今晚的聚集却跟我原来想象得不太一样。没人大声朗诵诗句,也没人提到卡夫卡。这家店的知名度远远超过它应得的程度,而我也不打算认识任何女人。
这里唯一的女士卡洛琳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这张凳子是我用来拿高处的书用的。她歪坐在凳子的一边,我的客人则围坐成不怎么规则的半圆形,面朝着柜台。我自己则站在柜台后面,没椅子坐,因为平常放在柜台后面的那张椅子此刻德马雷斯特正坐着。
瞧,我开的是一家书店,不是图书馆,所以哪来那么多椅子呢。兰奇普王子坐了这屋里最好的椅子——从我后面办公室拿出来的一把可旋转的橡木扶手椅。阿特曼·辛的背脊挺得跟麻秆似的,坐在一个竖起来的木箱上。在利泽尔先生用它来装店里的存书之前,它好像是用来装罗马苹果的。鲁德亚德·威尔金坐的是卡洛琳从贵宾狗工厂带过来的折叠椅。
我还没介绍其中任何一个人给其他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展开寒暄,聊聊足球啦,天气啦,或社会案件。他们并非同时到来,不过相差的时间却非常短。而他们也一直出奇的安静,直到我做了“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的开场白。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只看到几双紧盯着我的锐利眼睛。
“事实上,”我接着说,“你们都心里有数,为什么我会邀请你们来这里。要不是为了讨论那本书和那件谋杀案,各位也不会过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
“我所说的谋杀案是指玛德琳·波洛克案件。她于前天在她位于东六十六街的公寓内被射杀。凶手在她的前额射了一发子弹,用的是点三二自动手枪,枪是马利公司出产的‘恶魔狗’。凶手不仅把枪留在现场,也把昏迷不醒的我留在那里,还把枪塞在我手上。”
王子皱起眉头陷入深思。“你是说你没杀那个女人。”
“没错。我到那儿是去送书的。我本应收到书款,结果却被下药陷害,波洛克小姐对我下药,而我则是被杀她的那个人陷害。不过,”——我灿烂地笑着,“——书还在我手上。”
他们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就在他们沉默地盯着我,像石头般一动不动时,我把手伸到柜台下面,拿出了那本《拯救巴克罗堡》。我随便翻到一页,然后念道:
老爱森堡是狡猾的骗徒
一如他所属的群族
他吃一片甜糕
他喝一杯蜜露
他抹净他的嘴唇和指尖
犹信誓旦旦
如果他们攻打巴克罗堡
他们行将亡覆——不仅他一人,而是全部
我阖上书。“最后一句令人毛骨悚然吧,”我说,“拙劣的诗就是你可以明显地看出哪一句是为了硬要和哪一句押韵,而这整本书都是那个样子。不过这本书成为我们大家的目标并非因为它的文学价值。它非常独特,我想你们都知道这一点。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是吉卜林的著作中唯一一部仅剩一本存世的。而这一本,就在这里。”
我把书放在柜台上。“在我答应去偷这本书的时候,”我接着说,“它是在一位名叫杰西·亚克莱特先生家中的私人图书室里。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这位先生为这本书跟庞桑贝勋爵的继承人私下协调,让后者取消了一场原本安排好的公开拍卖会而买到这本书。”我紧盯着鲁德亚德·威尔金。“也许真有什么庞桑比勋爵,不过杰西·亚克莱特并不是那样得到这本《拯救巴克罗堡》的。”
德马雷斯特问那他是怎么得到的。
“他买来的,”我说,“从那个叫我去把书偷回来的人那儿买来的。最初的交易是由玛德琳·波洛克安排的。”
王子想知道她是怎么介入这件事情的。
“她是亚克莱特的情妇,”我告诉他,“也是我的客户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我的客户告诉她,他有一本人人想要的书。而她则表示她有一个朋友——也可以称之为客户吧——是个热衷于收藏书的人。现在就差让买卖双方碰头了。”
“交易顺利进行了吗?”德马雷斯特显然十分困惑,“那么为什么卖方想把书偷回来呢?只是因为它的身价不菲吗?”
“不,”我说,“因为它没什么身价。”
“那么那是赝品了?”王子说。
“不,它百分之百是真的。”
“那……”
“我也感到很奇怪,”我说,“我试着查看这本书是否有可能是伪造的。当然有可能。首先你必须找人模仿吉卜林的手迹写三千两百行自嘲诗。然后你得找一台印刷机手工排这些字句,然后还得找到一沓五十年前的纸印刷。也许你也可以用新纸去印,不过——”我拍拍这书,“它不是那样做的。我每天都拿着它,我知道那是旧纸。它看起来,摸起来,闻起来都不一样。
“不过就算你有纸,就算你有办法把它印出来,装订好,再仔细地做旧,好让它看起来像是保存得很好的样子,你要怎么把它卖出去?也许,如果你找到一个绝对的好买主,你可以得到一个五位数的价钱。不过在那之前你的投资也差不多有那个数了,你的利润在哪儿呢?”
“如果这本书是真的,”王子说,“它怎么会一文不值?”
“它并非真的一文不值。在我把它偷来的第二天,就有人用枪指着我要把它拿走。幸运的是——”我亲切地对阿特曼·辛笑着,“他错拿了另一本书。不过他还给了我五百块钱安抚一下,巧的是,那差不多就是那本书真正的价值。如果卖对了人,整个情境又适合的话,它也许可以卖到一千块左右,不过它绝对不值更高的价钱。”
“嘿,行了,伯尼。”这回是卡洛琳从她的高椅子上跳下来,“我觉得我好像遗漏了什么重点,这件事我大部分都知道一些。不过,如果它应该挺值钱的,又不是假书,为什么却只值五百或一千块钱呢?”
“因为它虽然是真的,”我说,“但却不是唯一的。吉卜林在一九二三年的时候自己印制了这本书,数量并不大。这件事是真的,没错。与事实不符的是,那个最吸引人的部分——他烧掉所有的书,仅留下一本。其实现存的还有好几本呢。”
“有趣的想法。”普雷斯科特·德马雷斯特说。他身上穿的跟卡洛琳给他拍照片的时候一样,不过那时候我只看得出来他穿着一件深色西装。现在我看清楚那是一件深蓝色、有着淡淡条纹的西装,但在照片里看不出来。现在他在我的椅子上坐直了身子。“所以这本书只是许多同样版本中的一本,”他说,“你怎么知道的,罗登巴尔先生?”
“我怎么发现的?”他想问的其实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却很想回答这个问题。“我星期三晚上从亚克莱特家里偷了一本。星期四我把那本送到玛德琳·波洛克的公寓。我被下了药,当我醒来时书已经不见了。昨晚我又回到波洛克的公寓——”看到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令我相当满足,“发现《拯救巴克罗堡》躺在衣橱的鞋盒里。
“不过并不是同一本。我原本以为可能是她在让凶手进来之前把书藏在衣橱里。不过难道他在离开之前不会找书吗?难道他不会用枪指着她,在射杀她之前逼她把书交出来吗?他还费事地在离开前把我的五百块钱掏走。他或者波洛克都有可能从我的裤子口袋里把钱拿走,如果是她拿的,那么他就是从她那儿把钱拿走的,因为钱不见了。”警察也有可能把钱拿走,我想,不过干吗提出那种可能,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呢?
“我的那一本是用棕色纸整齐地包好,”我接着说,“玛德琳·波洛克可能在把它藏起来之前拆开看过,以确定那本不是再版的《三个士兵》或其他什么不值钱的东西。”我避开阿特曼·辛的目光。“果真如此,棕色包装纸到哪儿去了?我醒来时它不在地板上。我承认,在那种情况下我可能没法看得很仔细,不过在我昨晚回到公寓反复搜索的时候,它显然不在那里。凶手不会带走它,而警方更没理由去理它,所以它到哪儿去了?那么现在答案够清楚了吧?它还包在书上。玛德琳遇害的时候手上很可能还拿着那本包得好好的书,然后凶手就那样拿走了。”
“那就是你的推论吗?”鲁德亚德·威尔金说,“小子,看来你仅有的线索全维系在那些不见的东西上面。这岂不像不会叫的狗,呃?不见的五百块钱、不见的棕色包装纸。基础相当薄弱呢,你说是吧?”
“还有别的。”
“哦?”
我点点头。“不能算是你所谓的证据。完全是主观的判断。星期三晚上我坐着读那本书,我把它拿在手上,翻着书页。昨晚我又拿着它读,而那已经不是同一本书了。书上还是签着:献给莱德·哈格德,跟我从亚克莱特那儿偷来的一样,不过却有一些地方变了。我以前认识一个开养鸡场的人,他发誓他认得每一只鸡。那么,我就可以认得每一本书。也许有一本的某几页摺了角,或水渍的形状不同什么的——天知道什么地方。它们就是不同的书。一旦我发现了这一点,我就有机会把这整件事搞清楚。”
“怎么说?”
“让我们打个比方,只是假设,某人在汤桥维尔斯的一家印刷厂里弄到四五十打这样的书。”我看着威尔金,“听起来合理吗?”
“那只是你的假设,小子。”
“就算弄到了五十本吧。就是那一版全部的数量,或是除了传说中失踪已久,作者原要送给莱德·哈格德的那一本之外的其他几本。如果那些书全流到市面上会怎样?一本几百块钱吧。他们将成为公认的古董,吉卜林也将再度热门起来,但是这本书就不那么重要,也卖不到好价钱了。这本书的价值在于它是绝无仅有的,而非它的文学成就。不过这些书还是值得把它们从印刷厂拖回来,如果每一本都当做是绝无仅有的那一本来卖呢?如果每一本都仿照吉卜林的笔迹给题上字呢?很难制作一本新书然后让它看起来显得很旧,不过在旧书上模拟前人的题字却不算太难。我确信有好几种方法可以让墨水看起来有五十年的历史,就像那种用羽毛笔沾着写出来的一样。
“我的客户就是这么做的。他自己把其他的书题了字,或者找了专人替他伪造,然后他开始试探市场的反应,联络几个主要的收藏家,也许还声称这本书是赃物,好让买主暗自珍藏不将它公之于世。因为只要有人召开记者会或者将这本书给某大学图书馆看,这游戏就结束了。所有曾经络绎不绝的收藏家都会尖叫着回来讨回他们的钱。”
“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不是吗?”卡洛琳想知道,“如果他从事的是秘密交易,他们也没法真的告他。”
“没错,不过要剥猫的皮可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她做了个鬼脸,而我则对我的用词感到后悔。“无论如何,这个虚胖的市场会一下子泄了气。剩下的书再也卖不到几千块钱一本了,他会有一大箱脱手不了的书。这么高的价格全都因为它是仅存的一本。当它们不再是唯一的,当书上的题字证明是伪造的,我的客户就得另谋他途继续从事他的非法勾当。”
“他可以做小偷啊。”王子建议,淡淡地笑着。
我摇摇头。“不,那是他很清楚自己做不来的事情之一,因为当他需要小偷的时候,他就来到这家店里雇了一个。他发现亚克莱特打算把他那一本《拯救巴克罗堡》公之于世,这一点毫无疑问是从玛德琳·波洛克那儿听来的。也许不能算真的公开。亚克莱特并非要打电话给《纽约时报》,告诉他们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只是亚克莱特除了是名收藏家之外还是个生意人,他想把书卖给比他对《拯救巴克罗堡》更有兴趣的人,而亚克莱特本人对吉卜林、印度、反犹太文学或这本书的任何特色都没有兴趣。”
威尔金问我心中是不是有特定的人选。
“一个外国人,”我说,“因为亚克莱特从事的是国际贸易。一个有钱有势的印度王子。”
王子的下巴僵硬了起来。阿特曼·辛把身体向前倾了几度,准备随时跳起来保卫他主人的安全。
“或是阿拉伯产油国的酋长,”我继续说,“我想到一个叫纳德·阿尔·奎达的人。他住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其中一个国家,我忘了是哪一个,他几乎拥有那整个地方。在当代人物志中有一段写到他,说他拥有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好的私人图书馆
。”
“我知道他,”王子说,“也许是全中东最好的图书馆,虽然在亚历山德拉有一个人对这个说法很不服气。”他礼貌地微笑着。“不过绝不是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好的图书馆。至少在印度有一个图书馆的收藏可以让那位酋长自惭形秽。”
我妈曾告诉我,别跟王子争辩,于是我礼貌地点点头接着说:“亚克莱特有个绝妙的主意,”我告诉他们,“他想要和这位酋长做一笔大生意,搞一个贸易协定什么的。《拯救巴克罗堡》会是个相当完美的礼物。纳德·阿尔·奎达是巴勒斯坦恐怖组织的重要支持者,在石油国的酋长们中间还算小有名气,现在有一个颇具传奇意味的反犹太文学,仅存于世的珍本,它可以让一个伟大的英国作家,成为犹太世界的公敌。”
“但问题来了,我的客户早已经卖了一本给酋长。”
我看着威尔金,很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我没读过这本当代人物志,”我接着说,“酋长买这本书的时候,卖方告诉他要藏好这书,因为这是偷来的,没有合法的身份。对酋长来说这不打紧,有很多收藏家一旦发现真的非常想要的东西时,他们会不择手段——当然,他们也认为这样可以砍到个好价钱。
“如果亚克莱特把书拿给纳德看,就没得玩了,也没油水可捞了。首先,亚克莱特会知道他被坑了。更重要的是,纳德也会知道——而一个阿拉伯产油国的酋长不必找律师就可以展开各种报复手段。在那里的某些国家,甚至还会把小偷的手砍断呢。想想看如果他们对你心怀仇恨的时候会怎么对付你。”
我停下来吸了口气。“我的客户还有另一个理由不让亚克莱特去增加酋长的图书馆馆藏。他正和纳德谈另外一笔交易,这回是要捞更大一笔。他可不希望亚克莱特坏了好事。”
卡洛琳说:“我不明白,伯尼。他要卖给他什么?”
“《拯救巴克罗堡》。”
“他不是已经卖给他了吗?”
“他原来卖给他的是莱德·哈格德的那一本。现在他要卖的更特别一点。”我拍拍柜台上的书,“他要卖给他的是这一本。”我说。
“等等,”普雷斯科特·德马雷斯特说,“你把我全搞糊涂了,在你面前的这本——不是你从那个叫亚克莱特的家里偷来的吗?”
“不是,那一本我留在玛德琳·波洛克的公寓里,然后被杀她的凶手拿走了。”
“然后在你面前的是另外一本,你在她衣橱里发现的?”
我摇摇头。“恐怕不是,”我哀怨地说,“衣橱鞋盒里发现的那一本是第二本莱德·哈格德版,我的客户怎么能把它卖给酋长呢?他已经干过一次了。不,这是第三本,很奇怪吧,我必须为我刚才撒的谎道歉。刚才我说这是波洛克家的那一本。那么,也许我可以念一下衬纸上的题字,消除你们的困惑。”
我把书打开,清清嗓子。天哪,他们真是全神贯注。
“‘献给阿道夫·希特勒先生,”’我念着,“‘他对摩西后裔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和希伯来人在国际金融界的势力,这两股潜伏的危机完全了然于胸,这点燃了德意志民族的熊熊火炬,并在上帝的祝福下,终将照亮全球。希望你日前身受的审判,不过是打造救赎之刀的铁砧。献上无限的祝福和敬意,鲁德亚德·吉卜林于贝特曼,波瓦什,苏塞克斯,英国,一九二四年四月一日。’”
我阖上书。“这个日期是有意义的,”我说,“在你们各位先生到这儿之前,我正在读约翰·托兰所写的希特勒传。这就是开书店的附带利益之一。根据推断,吉卜林为这本书题字的那一天,正是希特勒因参与慕尼黑啤酒厅起义事件,而被判在兰兹堡监狱服刑五年的那一天。在判决宣布的几个小时之后,他正在牢房里写《我的奋斗》的书名页。而当时鲁德亚德·吉卜林却对这个未来枭雄的处境深感同情,于是在书上题字送给他。在书封面的内页盖了橡皮图章,上面的文字是德文,这似乎显示这本书在一九二四年五月的时候曾被送进兰兹堡监狱。然后我们看到在内文空白处不时有些注记,应该是出自希特勒之手,还有些地方划了重点,在封底内页和书底的空白页有一些用德文写的句子。”
“希特勒在牢里的时候或许还读着它呢,”鲁德亚德·威尔金陶醉地说,“从中获得灵感。并且琢磨出《我的奋斗》——从那些手迹中可以看得出来。”
“那本书后来怎么了?”
“唔,目前下落不明。或许希特勒将它送给了尤妮蒂·米特福德小姐,最后辗转又回到了英国。但这只是个无趣的题外话。所有细节也没完全理清。”
“它的价值呢?”
威尔金扬起了他的浓眉,“希特勒私人拥有,且全世界仅存两本中的一本?启发他写《我的奋斗》的书?扉页有给他的题字,内文里又有他亲笔写下的注释和评论?”
“值多少钱?”
“钱,”威尔金说,“钱对纳德·阿尔·奎达这样的人来说算什么?钱流进来就像石油流出去那样快,钱多到都不知道怎么花。五万?十万?二十五万?我才刚要开始吊他的胃口呢。我只不过让这阿拉伯人知道我手上有什么东西。最后的谈判十分微妙,将会是全然的拜占庭式的。我开价多少?他出价多少?在什么时候这笔生意会谈不下去?”他摊开双手,“真的很难说,小子。约翰逊博士说过一句什么来着?‘不做发财梦就发不了财。’既然是发财梦嘛,难免就有些夸大,但可以这么说,这本书的确会卖到个好价钱,非常好的价钱。”
“如果亚克莱特没有毁了这笔生意的话。”
“是的,”威尔金说,“如果亚克莱特没有毁了这笔生意的话。”
“他买他那本付了你多少钱?”
“五千美元。”
“酋长呢?他也买了一本有哈格德题字的。”
他点点头。“几千块。我不记得确切的数字了,那很重要吗?”
“倒也不是。其他你还卖了几本?”
威尔金叹了口气。“三本,”他说,“一本卖给沃斯堡的一个男人,他有一个印象说这本书是牛津一个代理图书馆员偷拿出去抵赌债的。他绝对不会把书公开。另外一本卖给一个退休的农夫,他种马来亚橡胶大赚一笔之后,目前住在西印度群岛。第三本卖给罗德西亚的一个老顽固,他看起来对诗中的政治立场比对它的收藏价值更有兴趣。德州人出的价最高——八千五百美元,我想。我卖书是一本一本地卖呢,你们瞧,但这是相当辛苦的。我又不能登广告。每一笔生意都需要花费甚巨的事前研究和精密的布局。光旅费就得花不少钱,何况还得是讲究的住处,而这些都是成本。但在这场游戏中我并不是胜利者。”
“你最后一本是卖给亚克莱特?”
“是的。”
“你怎么认识玛德琳·波洛克的?”
“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只这一次,我们一起做事很久了。”
“你是指设骗局吗?”
“说做生意不用说得那么沉重吧,不是吗?”
“为什么她衣橱里还有一本?”
“那是她帮我跟亚克莱特牵线的佣金。”他说,“我需要现金。通常我会给她一千块左右,作为安排交易的报酬。不过给她书,她也十分高兴。她希望书可以卖到个好价钱。当然,她知道在我从纳德·阿尔·奎达那里大赚一笔之前,不能动那本书。”
“而同时,你得拿回亚克莱特的那一本。”
“是的。”
“所以你出价一万五叫我去帮你拿回来。”
“是的。”
“那一万五从哪儿来呢?”
他回避我的眼光。“你终究会收到钱的,小子。我只是现在没有而已,不过一旦我把书卖了,我出手可就大方了。”
“你可以先告诉我。”
“如果那么做结果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我说,“我会拒绝你的订金。”
“就是这个原因啊,”他叹道,把双手阖起放在肚子上,“就是因为这样。道德总是会扮演某种角色。不过时间一到我就会把该给你的钱付清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嗯,这倒像句人话。我和卡洛琳互使了个眼色,然后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情况变得更复杂了,”我说,“在这些事情正如火如荼进行着的时候,一名来自印度的男士恰巧在纽约。几个月前他听到传言,吉卜林的遗作最近被一个阿拉伯酋长买走。后来有一个女人跟他联络,告诉他的确有这样一本书,而目前的所有者是一个名叫亚克莱特的人,不过很快就会是她的了。而且如果有好价钱,她还是愿意割爱。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玛德琳·波洛克。她得知王子在纽约,并且还知道他对鲁德亚德·吉卜林以及他的作品很感兴趣。她有一本《拯救巴克罗堡》,是推销一本给亚克莱特的佣金,现在正是她脱手的好机会。她这本书卖王子——多少钱?”
“一万美元。”王子说。
“价钱不错,不过她是跟一个精明而且挺有办法的人做生意。他派人调查并且跟踪她。她来我店里仔细观察我的时候戴了一顶假发来伪装。或许她这么做是为了日后她把掺了迷药的咖啡递给我的时候,我不至于认出她来。也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么做似乎并没什么效果。王子的人跟踪她到了这家店里,经过一番小小的调查发现,巴尼嘉书店的新老板有闯空门的硕士学位呢。”
我咧嘴笑着,“你们大家都懂吗?这件事是环环相扣的。王子不想为巴克罗堡付出一万美元,这并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个钱,而是为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他知道这本书是冒牌货。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对纳德的那一本也有耳闻。而你还有另一个理由,对不对?”
“是的。”
“愿意和我们分享吗?”
“我拥有原始的那一本。”他微笑着,带着凯迪拉克汽车广告中车主惯有的那种骄傲,“真正的《拯救巴克罗堡》,有给莱德·哈格德先生题字的真迹,并且在他死后从他家的书房给拿走的那本。这本书经尤妮蒂·米特福德小姐转让之后,应该是由温莎公爵所保有。有另外一本,我必须这么强调,在六年前就到我手中了,早在这位先生——”他向威尔金简短地点了个头,“——碰巧发现了某个印刷厂里没被毁掉的剩货之前,如果你非要说那是汤桥维尔斯印刷厂珍藏起来的书也可以。”
“所以你想要那本假书?”
“我要揭露它的假象。我知道那是赝品,不过我不确定它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它是全新制造的吗?还是有人刚好有一份手稿,然后做了一本以假乱真的书?还是像我现在所理解的,书是真的但题字是假的?我想看看那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以推断纳德那边那本的赝品是什么样的。不过我并不想为了这事付一万美元,不然我可就是个大傻瓜了。”
“所以你想越过中间人,于是就派了你的朋友过来,”我对着阿特曼·辛微笑,不过他却没有回以微笑,“在我一拿到书的时候,就把书要过去。你还叫他给我五百块钱。为什么呢?”
“补偿你。那是你劳动的代价,既然书本身不值几个钱。”
“如果你认为那个数就足以弥补我所承受的一切的话,你显然是没干过小偷。你怎么知道书在我手上?”
“波洛克小姐说她那天晚上就可以拿到书,那就显示你已经从书主那儿把它拿来了。”
鲁德亚德·威尔金摇着头,“可怜的玛德琳,”他哀伤地说,“我叫她先别动那本书的。她这么蛮干毁了我一笔大生意,不过我想她就是安分不下来。想大捞一笔然后远走高飞。”他皱眉头,“但是,是谁杀了她?”
“一个有充分动机的人,”我说,“一个被她欺骗的男人。”
“看在老天的分上,”威尔金说,“我不会杀任何人,更不会杀玛德琳。”
“也许不会。但你不是唯一一个被她骗过的男人。她骗过每一个人,你试着回想一下吧。她对我下药偷了我的书,不过我当然没有杀她。她正准备要从王子身上骗钱,而他也许会因为他的特使从我的店里带回去一本不值钱的《三个士兵》而怀恨在心。不过这并不会让他有遭到背叛的感觉,因为他并不指望从那女人身上得到什么。我也一样。我们一开始就没什么理由信任她,那又何来遭背叛的感觉呢?只有一个人是她真正背叛的。”
“那会是谁呢?”
“他。”我说,把一只手指指向普雷斯科特·德马雷斯特。
德马雷斯特看起来不知所措。“这太荒唐了,”他冷静地说,“绝对的荒唐。”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在想我干吗要待在这间莫名其妙的屋子里,现在我还被控谋杀一个在今晚之前
我连听都没听过的女人,我来这儿是买书的,罗登巴尔先生。我看了报纸广告,打了电话,然后来到这里准备出个好价钱买走某件稀世珍品。到目前为止,我听了个相当精彩,不过却很难懂的故事,关于什么书是真的题字却是假的之类的。还有一个血淋淋的故事,关于背叛、欺骗和谋杀什么的,现在我竟然被控杀人。我不想买你的书了,管他是题字给希特勒,还是哈格德,还是哪个基督在地上的传道者。我也不想再听到刚才那些胡说八道的话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他开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举起一只手,并没有浓厚的威胁意味,不过他倒是停住了。我叫他坐下。真是够奇怪的,他竟然真的坐下了。
“你是普雷斯科特·德马雷斯待。”我说。
“我以为我们今晚在这儿不使用名字呢。是的,我叫普雷斯科特·德马雷斯持,不过——”
“错,”我说,“你是杰西·亚克莱特,而且你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