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兰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她强压着自己内心的烦乱,说实话,一想起那天柳杨挥舞着菜刀,咬牙切齿的表情,木兰坚信朋友无罪的心就彷徨了。但反过来想,恨某个人不等于要杀人,除非是冲动杀人,这也是木兰最担心的,她最怕柳杨在威胁齐建设时误伤了人。但昨天听他们说齐建设是被毒死的,毒死是谋杀,谋杀一个人要有现实的好处,也要有持之以恒的决心,在现实中,像伍子胥那样势要报仇的人终究是少数,多数也就如阿Q一般,嘴里过过瘾就算数了,当然偏执狂除外。
可柳杨不是这样的人,她们一样,既现实又自私,有限的自私,因为讨厌某人而杀人,见鬼去吧!伤人要坐牢,或出大笔的医疗费,凭空多一个人让你供着,还是仇人;杀人就更了不得了,要枪毙的,人生好日子还没开始,就没了,她无儿无女的林木兰还不肯,何况柳杨还有一个儿子,绝对不会。想到这儿,林木兰安心了——不会的,柳杨不会杀人!
“喝水!”郭小峰和蔼地指了指她面前的水杯。
“谢谢!”木兰轻轻欠了欠身。
“不要客气。”郭小峰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没有马上进入正题,他寒暄地问:“听说你的职业是记者?”
“一个行业性的小报,刚刚应聘去的。”木兰稍微有些窘迫,同样是记者,之间却有天地之别,就像同是官员,权力却大大不同那样。
对面的人笑得更和蔼了。
“这样看来我们的交流一定会很轻松,因为新闻和破案一样,都要最真实的素材,对吗?”
木兰皱了下鼻子,心领神会地承诺:
“我保证所说的全是实话。”
“好极了,那就让我们开始吧,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你的朋友已经处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上了,所以,也许你诚实的回答才能帮助她。”
“我会的,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昨天你的朋友去找她的前夫,就是齐建设,进去大概六七分钟的样子,突然狂叫起来,当别人冲进去一看,齐建设已经死了,外行一看都会认为是中毒,因为他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忙乱一会儿,发现没救了,就报警了。当时的情况是,案发时,只有柳杨在场,我们化验的结果是齐建设的水杯里有氰化钾,柳杨的杯子里没有任何东西,饮水机里的水也是百分百的纯水。以现场的情况来看,有下毒机会的只有柳杨。”
郭小峰有意停下了,对面女人正迷茫而专注地看着他,只是在他提到氰化钾中毒时扬了扬眉毛,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戏剧化的变化,这让他有点儿安心,为她不像昨天那些女人那样反应激烈,恐惧、尖叫、哭泣、张皇失措等等,反应强烈得简直影响破案。
一阵沉默中,木兰打了个激灵,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有问题,赶忙显得很积极地问:
“您是否也觉得不像柳杨干的。”
“为什么这么说?”郭小峰扬着眉毛反问。
“我昨晚想了一夜,刚才又听你告诉我的情况,似乎是证据确凿。但我又想如果你没有疑问,不会找我询问情况。”
郭小峰微微一笑:
“呵,确实,首先是柳杨死不承认。其次,我个人也认为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所以去询问了你,因为据说你是他们最熟的私人朋友,希望你能如实介绍一下他们,我不想听到你刻意美化或丑化你的朋友,那是律师和记者的工作,如实,明白吗?如实!”
木兰首先表示了自己完全理解“如实”的意思,并尽量做到,但因为人是多侧面的,她仅是他们的私人朋友,对他的工作完全不了解,所以她的看法多半是片面的。
“……但是,我想你要的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木兰最后说,“他们是我大学同学,哦——”由于这个命题有些大,木兰在正式开口描述时,竟有些为难了,考虑如何才能做到言简意赅并准确无误。
看到木兰的样子,郭小峰立刻决定主动助她一把:
“我问,你答,怎么样?”
“那最好。”木兰感激地看着郭队长,发现这个人还是很体谅他人的。
略一沉吟,郭小峰决定选一个有方向性的问题,防止对面这个女人在偏袒朋友的心理下,把他们的感情描述成一朵花,算做反向牵引吧。
“她恨他,是吗?就是柳杨恨齐建设。”
木兰果然轻描淡写:
“有一些。”
“一些?丈夫有外遇,并坚持离了婚,她仅有一些恨他?你昨天冲口而出说齐建设是否是被轧死的,我没猜错的话,你担心的是柳杨失手杀了他,你不会说别人吧,你自己说的,你不了解他的工作,那他生意上的仇人你未必了解,对不对?”
“是,他生意上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但他是搞工程承包的,难免有仇人,现在社会很乱,人稍不如意就买凶杀人,这事儿很多。”
说到这儿,木兰停了下来,看到那位郭队长和小秦用完全不信的眼光看着她,显然不满意自己的解释。
顿了一下,她只好进一步解释:
“当然,你说得很对,我是担心柳杨。但这想法很可笑,人不会生气就杀人,尤其是谋杀,我说谋杀没错吧,谋杀得有强有力的动机,我看过很多侦破小说,都这么说。柳杨没有,真的,我上午还和她一同逛街,她早就恢复了,盘算着让儿子上贵族学校的事,她去找齐建设是为钱的事,她怎么可能毒死他?如果是在争执中用东西伤害了他,我还信。”
“在争执中伤害可能有很多方法,比如用东西砸死某人,你为什么说轧死呢?”郭小峰微笑着反问。
沉默了一两分钟,木兰老老实实地开口说:
“刚离婚不久,柳杨很生气,有一次跟我抱怨时,说了一句,我恨不得砍死他。昨天逛街时,她给我看她带了一把刀,说‘如果话不投机,吓唬吓唬他’!所以,我才那么说。”
郭小峰点点头:
“你早该说实话,其实这只会对你的朋友有帮助,正是这点让我怀疑,拿刀,怎么又会投毒?何况时间又那么短?”
说着,郭小峰又有些陷入沉思,半晌又自言自语地说。
“但没有其他的人在场,氰化钾是剧毒,不可能是先投毒,何况在前后半个小时内没人进去,也没人倒水,水是他自己从纯水机里倒的,没经过任何人的手。”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木兰是那种对法律不很了解的人,不能确切知道中国法律到底是只有证明你有罪你才有罪,还是只要证明不了你无罪你就有罪的那一种情况。头一次,她乖乖地闭上了一贯好发问的嘴,显出很沉静的样子。
小秦看一眼木兰,又向郭小峰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表示要开始他们的老战术——“激将法”了。
这是他们在询问中出现僵局,被询问人紧张少语的时候,常常采用的一种策略:就是一方说一些过激的话,让被询问人忍不住大说特说,而另一方则仔细地察言观色,分析话语的破绽。
这个把戏也是因为目前文明程度增高,不少人越变越绅士,面对警察的询问,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不愿意乱说话,甚至平时很饶舌的人到了这个时刻也常常像专家一样,字斟酌句,没一句准话的缘故。
平心而论,由于多数人面对曲解都有奋起反驳的习惯,这种问话方式效果还不赖。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小秦开口打破了沉默,“恨可能消退,也可能加剧,恨急了,可能毒死了她老公,很多女人这么做,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不,”木兰慌忙接口说,“柳杨我很了解,她不是那种偏执的人,我们在很多方面观点相同。”
不等她话说完,小秦就打断了她并斥责说:
“你戴有色眼镜看人,常常会失真,你总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哪样的人,有天生的罪犯吗?也许有,可监狱里关着的和那些枪毙的绝大部分是环境逼迫犯了罪,有多少良家妇女因为丈夫所谓的‘不忠’犯了罪,你知道吗?你的朋友因为这件事忧伤、生气,积蓄已久,忍无可忍杀了他,完全可能,你要客观,懂吗?如果你是来替你朋友辩白的,可以停止说话了。”
他劈头盖脸的呵斥果然激发了木兰的勇气,她忘了害怕,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反击道:
“我没有不客观,你们也说有疑点,我不相信是因为我了解她。如果你们是让我来证明柳杨是罪犯的话,我的确可以停止说话了。柳杨根本不是为离婚或丈夫的外遇生气,她老公的外遇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离婚也是早晚的事,柳杨生气是因为齐建设骗她,说假离婚,其实是假戏真做!你知道,这是一种侮辱,所以她才会生气,我很快就劝好了她,谁会因为离婚杀人?现在二十一世纪了,谁离开谁都能活,我无儿无女还不会做这样的事,何况她还有可爱的儿子?你也说了,只有环境逼迫才会由好人变罪犯,离婚能是严重的环境逼迫吗?”
小秦有些得意地耸耸肩膀:
“你看你看,你也说她生气,生气也是很多犯罪的动因。”
“我还说我劝好了她,你应该也听到了。”木兰对他的断章取义很恼怒。
“你怎么知道你劝好了她,可能是她假装好了,怀恨在心,准备报复,你无法断言,或证明她恢复如常了吧。”
“是,是,我不能证明——”木兰喃喃地说,心里开始担心中国的法律可能是当事人必须证明自己无罪,才会无罪,而不是相反。不过她还是不甘心地接着说,“我劝过她无数次,我了解她的反应,你们也无法证明她没恢复正常,对吧。”
“我们能,因为她带刀去找她前夫的。”
“那是为了吓唬她前夫,不是为了杀他,而是在谈不拢时用自杀来吓唬他,她怎么会杀他,他是她的金库。”
“你说钱,哼,你难道不知道有很多人并不认为钱很重要,丈夫、完整的家庭、忠诚,这些都是更重要的,当她失去一切时,绝望了,因而杀了他。”
“当然,你说的情况我相信有。”木兰身体向后一靠,有些嘲弄地说,“尽管我对此持一种叫‘存疑’的态度,阔得不耐烦的人和有钱无处花的人常常认为钱不重要,可我没这样的朋友,也没有认识一个的荣幸。还有一些是没有钱或挣不来钱的人也说他们不爱钱,但缺乏说服力。哼,反正在我生活的小圈子里没有人认为钱不重要,尤其是在当今这个世界上。”
木兰的口气不再那么嘲弄了:
“而且,当你享受到金钱的好处时,你会更认为它美妙无比。你知道,他们结婚不久齐建设就开始挣钱了,舒适的房子、漂亮的衣服、高档的化妆品……后来,又有了车子,这一切都意味着美好舒适,让人迷恋,而当你习惯并依赖这种生活时,你会发现所谓‘清贫而尊严’的生活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容易度过,何况‘尊严’的内涵和要求是因人而异的,柳杨虽然离婚了,但她保留了房子和不少存款,齐建设每月还要支付一些赡养费,尽管当初因为相信是假离婚,提的要求少了些,可也得了该有的一份。”
“至于你说的爱情,如果一个女人在六年婚姻里有四五年在适应着丈夫的婚外情,一般而言,爱情会淡化很多,直至没有,离婚反而是一种解脱。她才三十岁,依然年轻漂亮,可以寻求新的幸福,没有必要为谁陪葬,她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为爱而活,爱情至上的女人,其实那种女人我认为很可能是极端自私而又偏执可怕的,以爱为借口满足自己,折磨别人罢了。我们都是想得开的人,所以我认为柳杨不会杀人。”
“你说的有道理,可情况又很难解释。”一直沉默的郭小峰终于开口了,“我也有很多怀疑的地方,不合情理啊。”又停了几分钟,他接着说:“你先回去吧,以后可能还会有许多要问你的地方,希望你多合作。”
木兰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
郭小峰嘟囔着自语:
“我真的有些想不清,你想,首先她进去仅有五六分钟,投毒到毒发,时间太短了;其次,他们之间隔着老板台,她必须趁着他没有注意的时候投毒;第三,她的确带着刀。可是,她怎么会又投毒又用刀的,难道怕毒不死他,补两刀吗?她上过大学,不会这么没常识吧?!而且,据柳杨交代,她记得她进门的时候齐建设喝的水,氰化钾是剧毒,怎么会几分钟之后才毒发身亡呢?她包里也没有氰化钾残留,包氰化钾的器物也没找到,还有据刚才林木兰说的,似乎杀人动机也没有。”
“你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小秦揉揉鼻子,“依我看,可以解释得通,她一进屋,他前夫给她倒水,这需要背过身子,这时她飞快地投了毒,谁知道,齐建设马上就喝了水,于是死了,刀是掩人耳目的,可以为自己无罪辩解。至于杀人动机,不能只听林木兰的,得问
问别人。至于她自称的齐建设的喝水时间更不能听她一面之词。”
“那盛氰化钾的器物是什么,当时就拘捕了她,毫无发现。”
“这倒是一个问题,不过也能说得通,你想,她总不能带一包氰化钾去,那岂不是当场败露了?这是谋杀,当然要有策略了。当时有五个人在场,全部证实之前半个小时左右没有人进去过。”
郭小峰轻轻摇摇头:
“如果你是柳杨,你认为这是有策略的谋杀行为吗?”
小秦沉默了,他也感觉这不像精心策划的谋杀,而像明目张胆的故意杀人行为。一般情况下,这种类型的凶手常常坦承自己的罪行。柳杨绝望、惊慌、而又坚决的否认使他也有些疑惑。停了一下,他说:“恐怕我们得再问问那五个人。”
“在场的五个人,哦,我们先问秘书王小燕,再问职员李东和周立强,然后问齐建设的未来太太冯茵茵,最后问他的竞争对手王儒雄,怎么样?”郭小峰沉思着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