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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 第六节

也许得知自己平安无事,张一龙整个人一下子解脱了,神情也恢复了年轻人特有的活泼,虽然没有说话,但只看那开朗的神情,也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是一个内向寡言的人。

考虑到他是年轻人,我就拉张一龙到了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旁边的高大盆栽使我们的位置显得格外私密,很适合款款谈话的氛围。

“你想吃些什么?”我问。

张一龙看看我,很诚恳地问:“我能请你吗?我有钱的。”

我笑着摇摇头:“以后吧,因为这次是我找你,所以应该我付账。”

“那好吧,下次一定我请客。”张一龙很大方地同意了,对着酒水单仔细研究了一遍,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套餐。

我也随便点了一个“牛肉干炒河粉”和一个果盘。

我举起杯子,喝了口柠檬水,瞟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小伙子,夏季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窗直射进来,照亮了张一龙青春而英俊的面颊,而张一龙也专注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了乖乖听教训的表情。

我笑了笑,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自己养活自己有不少年了吧?”

“哦——”张一龙似乎有些意外,他大约以为我开口教训的第一件事会是——他不该冒名顶替!

但诧异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张一龙就朝高高的天花板望了一会儿,似乎很认真的回忆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望着我很诚恳地回答:“差不多有五年了,我是说全部由自己养活自己,之前我还挣过小钱呢。”

说这些话时,张一龙的表情没有悲戚,甚至还有一丝骄傲。

“是吗?那你做什么?”我实在很好奇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开始拣废品。”张一龙很快地说,样子很大方,“酒瓶、空罐之类的,但是挣不多,而且太脏了,我不喜欢,还有竞争,所以后来我就不干了。”

“是呀,那个活儿不容易干。”我说,“那酒吧的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张一龙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什么都是时髦的,而且干净,赚的钱也多很多。”

我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看来张一龙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这样劝他改变也许就不容易了。

“你做调酒师?”

“刚开始不是,现在是,”他看起来更活泼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去我们酒吧?我给你调一杯好不好?我会用好酒给你调的。”

“好酒?还有坏酒吗?”

“当然——”张一龙笑了起来,“老板心最黑了,几万的XO都是假货,成本不到几十块,老板说了,那些人就是来找感觉的,他们觉得真就是真,赚他们的钱不用内疚。”

看着张一龙帅气年轻的笑脸,我心里突然很不舒服——这样的观念!

但为了不让张一龙有抗拒感,我勉强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尽量用轻松的语调问:“也是,你也这么看吗?”

“这要看怎么说了。”张一龙很稚气却又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就这一家酒吧,这么做就无所谓,现在谁为了品好酒来酒吧?那么吵,都是找感觉罢了,将来要是酒吧很多很多,那就不行了,不规矩,谁也不爱来的,等倒闭了,还骗谁去?”

我默默地听着,突然想起了昨天方嫂的预言——“你明天找他好好谈谈,肯定会发现他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好孩子。”看来真的是这样,张一龙的回答充满了实利的精神,没有什么道德感,似乎如果没有恶果,骗人也无所谓。

我不想苛责张一龙,以他的环境,能活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但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也许必须换个环境了,我对自己说,换成那种能给张一龙正面影响的环境。

“说得也是。”我虚伪地说,“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再去念念书?你这个年纪,正该在校园呀。”

“读书?”张一龙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呀,”我说,尽量把大学生活描绘的丰富多彩、浪漫轻松,“在校园里到处都是你的同龄人,大家一起读读书、打打球,暑假和同学一起旅旅行,再交几个铁哥们,也许还可以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同学。”

张一龙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郭叔叔,你可真有意思。”

“怎么?”

“读书是要钱的,有钱才可以这样消磨青春吧?”

“钱的事你不用太担心,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很认真地回答。

张一龙不再笑了,看着我的脸,意外中又充满感动,但片刻之后,他很认真的回答:“谢谢你,郭叔叔,其实我有钱的,已经攒了快十万块了。”

“哦?”我很吃了一惊,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他会有这么多钱,“那还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不太喜欢念书,至少是学校那些课本。”张一龙直言不讳地回答,表情很诚恳,“所以我不想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是呀,我又不想成为医生、科学家,跑到学校里装模作样干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赚钱,”张一龙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无限渴望的光芒,“赚很多钱,我不要再受穷,我受够了,我想过安宁轻松宽裕的好生活!”

“但读书并不妨碍你赚钱,当然,眼前也许会影响,但长远的看,读书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出路,也能赚到更多的钱,相信我——”

我看着张一龙:“你可以想想,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父母会支付高额学费把孩子都送到学校,对不对?眼光放远一点。郭叔叔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张一龙微微低下头,喃喃地嘟囔着,但从他接下来偷偷瞄我的眼神来看,他并没有被说服,更准确地说,其实他正窘迫地努力寻找恰当的语言来反驳我,同时又能不伤害我的好意。

玩弄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张一龙终于略微尴尬地开口了:

“郭叔叔,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也知道上学读书能带来更多的机会,要不然干吗那么多父母花钱送孩子念大学、念博士,是吧?但是,但是,但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是吧?要不然,干吗比尔·盖茨不读完大学呢?”

这个例子似乎给了张一龙强有力的信心,接下来的话也流畅起来:

“我不是说我像他,我只是说,如果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兴趣了,就不必按部就班,是不是?当然,很多人出国留学,读个MBA,回来也能挣很多钱,可这要很多年。我也不想去哪个大公司当白领。我已经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何必中断呢?至于读书,我又不想给人动手术,又不想造飞机,有那些非得有老师教才行的本事。我就想赚些钱,想看什么,学习什么,去书店买书不就行了,一样是学习呀。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大部分汉字都认识,生活、实践也是学习,对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张一龙的话并不错,然而太空了。

“是吗?看来你很喜欢调酒师这个职业。”我掩饰着失望淡淡地说。

“噢,那倒不是。”张一龙有些神秘地笑了起来,“我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给各个酒吧送调鸡尾酒的原料酒,现在做的还不多,我的钱就是这么赚回来的,钱是赚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

张一龙的眼睛里再次发出光芒,整个面孔都因为对未来的憧憬而闪亮起来:

“刚开始,不太容易,但没什么,李嘉诚不就是‘行街’出身?万丈高楼平地起,以后会好的,我都想好了,等我把各个酒吧都混熟了,量扩大了,也稳定了,就不再拿别人的酒了,那样利薄,而且不稳定,我要自己买下一个小酒厂,或许先承包也行,看到时手头条件了,将来利润还会厚很多——”

听着张一龙的侃侃而谈,我愣住了,本来我还以为他不过像其他孩子那样,眼高手低,所谓“理想”,其实不过是没有一点脚踏实地准备的“空想”而已。

“郭叔叔,你放心——”张一龙似乎误会了我的表情,很急切地向前探了一下,“我绝不会做骗人犯法的勾当的,即使是不去念书也不会的。相信我,有我爸爸做例子,我再不会做那些没有前途的勾当的。”

“我放心,我放心,我放心——”我喃喃地说着,冲张一龙笑了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巨大的震撼和感动。

我还让他把眼光放远一点儿,其实自己的眼光又能多远呢?我的所谓“经验”如果送给一个茫然的、只要答案的懵懂少年,也许是有价值的,但对于一个年轻而又有思索的头脑,我实在有些不由分说的逼迫了。

对面这个英俊青年坦诚的话已经足以证明,年轻的头脑未必单纯和莽撞,他们能产生怎样的能量和智慧!

——爱梅,如果你有感觉,就会明白,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对你突然不再事无巨细地安排和要求了,虽然你还很小,但我开始明白生活本身的教育力量和一颗年轻头脑可能产生的智慧了。

这时,我们的饭菜送来了,也许是看到我似乎理解了他,而且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张一龙露出了解脱的轻松表情,立刻狼吞虎咽地大吃了起来,那一刻,他真像一个孩子。

真是的,我有些惭愧的摇摇头,看来“好心”的大人,一样会给孩子带来困扰。

吃完之后,他抹了抹嘴,很礼貌地等我吃完,才又问:“郭叔叔,你还有什么嘱咐我的吗?”

“也没什么了。”不知为什么,对着他,嘴边的那一套教训孩子的词突然说不出来了,我想了一会儿,“只有一点,因为冒名顶替的事,你现在的工作——”我犹犹豫豫地说着。

“噢,你说我可能会被老板炒鱿鱼?”张一龙打断我的话,然后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没关系,郭叔叔,其实一虎求我的时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那就好,”我话里有话地说,“不过也未必,你知道吗,你们的老板神通广大,最喜欢会卖命的手下,你这么讲义气,没准儿重用你也未必。”

张一龙盯着我,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然后,眼睛里突然露出了深深的感激,甚至超过我提到资助他念大学的那一刻:

“谢谢你,郭叔叔,我回去就辞职。”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说,我没想到张一龙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我知道。”张一龙很严肃地回答,“我没有见过大老板,可也知道他还开夜总会等等其他娱乐场所,手面很大。我们那里也是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对于一虎,那是兄弟,我情愿豁出去一次,可并不打算为其他什么人卖命——像我爸那样!”

说到这里,张一龙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自己没本事,还喜欢充风光,跟在什么大哥后面卖命,最后,死得还不如一只蚂蚁。”

“噢——”我宽慰地看着他,看来张一龙已经有了心理戒备线,那就不用担心了。

“你有这个警惕心就好,”我宽慰他说,“其实倒也用不着马上辞职,不一定会怎样的,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等等也无所谓,你不是还想利用这个平台卖酒吗?”

“不,”张一龙依然很坚定,“郭叔叔,你不知道,这些人很爱所谓的江湖面子,如果万一等他来重用你的时候,你却辞职了,很可能彻底得罪了他,在这个圈子反而难活了——那又何必冒这个险呢?倒不如早走,无仇无怨的,不是更好?再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卖酒也不用现在非继续调酒才行。”

我默默地听着张一龙冷静而老到的分析,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一对孪生兄弟,同样的父母,同样的生活经历,面对相同的困境,为什么会产生如此不同观念和抉择呢?

“怎么啦,郭叔叔,你认为我想得不对吗?”张一龙歪着头审视我,目光里再次充满了困惑。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意识地摇头:

“不,不,不,”我赶紧解释,“我是感叹你想得真周到,比大人还周到,只是,为什么你是这样,而你弟弟又是那样呢?”

张一龙沉默了片刻,轻轻低下头:“我也不明白,一虎为什么不肯走正途,我们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道理还不明显吗?可他就是这样,介绍工作也不做,就喜欢晃着,有钱就花光,没钱就想坏主意,我劝他也不听,还恨我多嘴,我们一直都不亲密,很早就各过各的啦。”

当我回去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对老方和老陶、当然还有那个“预言家”方嫂讲了一遍之后,那两位同事像我一样,都是又惊讶,又感动,啧啧地称赞:“真是不得了,比大人还有头脑。”

只有方嫂用冷笑作为我讲述的回答。

“你笑什么,因为你的预言很正确吗?”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

“我预言不错呀!”方嫂慢吞吞地回答,一副预言准确的得意洋洋,“难道你不

是发现了,他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好孩子?”

我一愣,真是这样,虽然这样的结果比预想的要好,但方嫂的“预言”还真不错。

“我还告诉你们。”方嫂眼睛扫了我们一圈,又开始像个巫婆了,“这孩子,是另一种坏——”

“好了,别预言了。”我打断她,心里突然很怕听到她再说出不吉利的话来。我实在很喜欢这个小伙子。

“你不敢听吗?我还偏就说,”方嫂愈发得意了,“你不是觉得他好吗?我告诉你,他早晚还得犯到你手上。”

“鬼话。”我反击了她一句,但是心里还是突然一沉,因为这个预言不比上次,如果犯到刑警手上——就意味着,不可能是好事!

我的所有开心顿时烟消云散了。

那之后有很长时间,我都想给张一龙打个电话,了解了解他的现状,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是我也很忙,另一点,是我觉得张一龙是个很独立的人,似乎并不喜欢长辈所谓的呵护和关心。

在一个人口好几百万人的城市里,如果生活圈子和地域不同,人与人可能终生都碰不上,我也果然没有再见过张一龙,渐渐地,也就把他忘在脑后了。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早上,我接到法医老陶的一个电话——

“喂,郭队,”电话那边传来老陶很急切的声音,“有人报案,说他们儿子被人害死了,让我去解剖。”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那个嫌犯也抓住了。”

“是谁?”

“我还没见,但听说名字叫——”老陶多少有些卖关子地停了一会儿,“张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