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芝抬手枕住手臂,望向了天花板。
“欠的……挺多吧。”
“不过那是上次的事了,这回应该算是,一不小心?”耿芝捏了下鼻子,“这几天喝得不多,我也没想到会复发。”
林与鹤不甚赞同地看着他:“胰腺炎康复后本来就该谨慎饮酒。”
寒假回白溪镇过年的时候,林与鹤还提醒过这件事。
“下回注意。”耿芝说,“对了,我现在在线上办公,住院的事你就先别和别人提了,免得影响工作进度。”
林与鹤沉默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看得耿芝都有些莫名。
“怎么了?”
林与鹤问:“你说的别人,指的是方大哥吗?”
耿芝失笑:“你怎么突然开窍了?”
林与鹤并没有被他岔开话题,问:“你第一次病发也是因为他吗?你们发生了什么?”
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不是想打探你们的**,之前也一直没有追问。”林与鹤说,“但我觉得有问题应该解决,拖着不管只会越久越痛。”
可不是越久越痛吗。
耿芝想。
就像复发的病症一样,表面无恙,内里有损,一次更重过一次地击垮身体的机制。
林与鹤见对方迟迟未语,正想再开口,却忽然听见耿芝说。
“我想过很多次,我们为什么会分手,有没有机会挽回。”
他的声音有些飘渺,视线也还落在天花板上,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林与鹤却能听得出。
这句话究竟耗费了耿芝多少气力。
林与鹤知道——他也曾想过很久很久妈妈.的事,所以他清楚。
如果答案是好的,就不必反复去想很多次。
耿芝终于开了口。
“我们之间,一直有问题,”他的声音越来越哑,“是我没有察觉。”
当年方木森被强行塞到耿芝身边时,耿芝对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那时耿家的资产虽然无法和豪门相比,但在苍山地区已经算是数一数二。越是小城市,人情攀附越是紧密,耿芝从小见惯了花样百出的阿谀奉承,起初并未对这个清俊沉默的男孩投以多余的关注。
也只是因为林母的资助,才让耿芝记住了那张脸,偶尔会随手帮个忙,不让对方受太大的委屈。
事态的变化最初并没有确切的起因,耿芝后来无数次再回忆时其实也有些恍惚。他只记得那是个什么都生长得很旺.盛的热夏,知了没完没了地在外面疯叫着,天气热得仿佛空气都有些扭曲。教室里虽然开了两个空调一起降温,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依旧耀眼地让人头昏。
辅导机构对面是市里最大的商场,课间的时候,耿芝经常会和朋友们一起去商场里的dq买冰淇淋。那是个两块钱的雪糕都会被大多数家庭嫌贵的年代,辅导机构的学生们却大都是dq的常客。
耿芝他们有的时候回来得早,不踩着上课铃进门,就会看到冷气十足却空荡荡的教室,教室里永远都只有角落里的方木森一个人在低着头看书。
方木森最开始其实是真的跟不上,连课前活跃气氛时老师让大家说一下自己的爱好,他都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点“readingbook”,在一众航模、骑术、乐高之类的回答中略显突兀。方木森年纪又小,也根本不适合着这种面对准留学生们开设的辅导,耿芝猜测他之前或许根本都没有接触过全英文教学。
可是他的进步实在太快了。
方木森总让耿芝想起山野里破土而出的笋竹,那么迅猛,那么青嫩。他的成长速度几乎令人心惊,刚来的时候老师看到他的作文还只是摇摇头就放下,没到一个月,方木森的作业就成了范文。
耿芝也不可避免地多注意到了这个男孩一点。夏天里,很多事物的生长速度都快得没有道理,耿芝又去dq买冰淇淋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多带了一杯回来,顺手放在了方木森的课桌角上。
“点单的时候买多了,吃不完。”
耿芝看见那双抬头望向自己的安静的眼睛,咬着吸管的齿尖错了错,含糊着说。
“给你。”
他看着方木森低头去.舔.了一下那稍稍有些融化的奶油尖顶,舀了一勺芝士蛋糕碎含入口中。樱桃芝士口味的暴风雪是淡粉色的,比那双微微湿.润的薄唇的颜色还要深一点。
却让人没来由地忽然觉得,鲜甜的樱桃比不上那唇色甜美味道的万分之一。
耿芝的犬齿又磨了磨。
有点痒。
有什么东西,在难以抑制地疯长。
虽然这个耿芝第一次亲手送出的礼物以方木森礼貌地询问冰淇淋价格的方式收场,耿芝也没说什么就收下了那叠得平整仔细的纸币,但他们两个人还是很快地在一起了。
年轻人谈恋爱总是进展迅速,毫无顾虑,喜欢就想奔去牵手。
没几天耿芝就把自己的课桌搬到了方木森旁边,从教室正中到了角落。有时候他上完课懒得动,就会枕着方木森睡觉。和其他热烘烘汗津津的男生不一样,方木森身上总是很清爽,有干净沁人的皂香。
抱着他睡总是很舒服,时间长了耿芝就有些习惯了那个味道,打算问问拿来喷在枕头上,当睡前寝香。他问方木森用的香水是阿玛菲柑橘还是宝格丽蓝茶,这两个都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像。
听到问题时方木森明显地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耿芝想了想陈家可能给的零花钱状况,自觉地调低了一个价位:“还是dАvidoff的冷水?”
方木森说:“是肥皂。”
耿芝:“……”
方木森想了想,又说:“还加了一点老院树上摘下的皂角。”
耿芝后来发现,问香水没什么用,得把人放在自己枕头上才对。
那段日子里时间过得飞快,这个年龄谈恋爱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像两人这种背景差异又同是男生的情况却略有特殊。不过对耿芝的事,老师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学朋友也不会在他面前乱说什么。
起初还有人会拐外抹角地提起方木森能进班的原因,被耿芝教育过一次,就再也没人敢了。
耿芝是出了名的护犊子,朋友有什么事都会随手帮忙,对划入自己圈子里的人就更明显。曾经有人骂过小林与鹤一句“病鬼”,被耿芝拎着揍了三.条街,闹得满城皆知,第二天那人就鼻青脸肿地被父母带着去给林家道了歉。
耿芝对方木森的心态和对林与鹤还不一样。
不是单纯的关照,更多的是……占有。
停不下来的,越来越想要更多。
他们共同探索着,彼此烙印,火一样的热风充斥在整个盛夏,却热不过彼此的滚烫鼻息和皮肤上滴落下的汗珠。
耿芝总觉得方木森很香,那股干净的白衬衫上的皂香,慢慢浸.润到他的骨子里,像水色沁入冷玉。香味在某些时刻会变得更浓,明明干净清爽,却诱人心乱神荡。
两个人度过了将近四个月的夏天,随后耿芝留学,又是一年半的异国。
他们将人生最重要的青春时刻,少年蜕变与十八岁成年,交予了彼此,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了之后漫长百年时光都不可能磨灭的痕迹。
但年少时光不可能只有快乐,就像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走向圆满。
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耿芝渐渐发现了方木森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同。这种不同微妙地分为了两个方向,一方面将耿芝导向了未能预料到的越陷越深,一方面让他在深陷中忽然惊醒——
因为方木森那异乎寻常的淡然和冷静。
感情该是什么样子的,耿芝并没有狂妄到要顾自去下定论,但他也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些端倪。
方木森从来不会拒绝耿芝,无论是多么过火的要求,他是个体贴到近乎尽善尽美的人,却唯独从来不会索取。
耿芝给方木森买过很多东西,他那种付钱根本不看数目的操作很早就有过了。每次耿芝送给方木森礼物,方木森并不会推辞,却总会在之后回以同等价值的东西。
耿芝说过他几次,为此生气的时候也实打实地折腾过人好几个晚上,可最后看着方木森第二天课间闭目休息时眼下淡淡的青黑,却还是耿芝最先败下阵来。
再怎么生气,到底也舍不得。
但耿芝并不清楚方木森对自己会不会也有舍不得——爱情有分量吗?谁也看不见那盏天秤。耿芝的喜欢天生带有着占据和保护,可他在方木森身上却寻不到一丝相同的影子。
耿芝想过很多次,难以避免地会想起方木森会来接近自己的起因。
他也清楚陈家的盘算。
感情或是任务,打小就阅人无数的耿芝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辨不清。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就难免会有动摇,气急的时候,也咬着牙脱口说过方木森死板、无趣,眼里只有学习。
——唯独不肯多分一块给自己。
那时方木森脸色苍白地听完,默不作声地起身想要离开,他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要走,然后就被死死地抱住了,挖筋剜肉一样,疼得分不开。
那天是耿芝第一次看见方木森的失态,两人破天荒地吵了一架,耿芝终于听见方木森开口,断续地吸着气和他说。
“不是任务……是我喜欢。”
耿芝的喉咙被哽住,忽然就什么都抛下了。
他撕咬一般吻着那薄红的唇,咬着方木森为刚刚的话向他道歉,一遍一遍重复着喜欢。
耿芝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护着怀中眼里心底这一个人。
他以为自己可以,能做到。
紧接着就是耿芝大二,三年本科只剩一年,将要考虑毕业后的去向。耿芝的计划是回国,虽然国外读研只要一年,但若是他要回国工作,自然也是回国内发展一下人脉比较稳妥。
耿芝已经做好了打算,却没料想会遭到父母如此强烈的反对。耿家早早扩展了海外业务,这两年更是有了移民打算,自然不会让儿子因为一场恋爱影响未来的规划。
耿父直接在耿芝的大学里给他找了一个同是留学生的女孩,要介绍给耿芝做女朋友,语气强硬,让他收心。
“你这两年,玩也该玩够了吧?”
耿芝比他更强硬。
“不可能。”
临近五月,耿芝已经到了期末,他安抚过恋人,承诺会自己解决,随后就趁着两门考试之间短暂的空隙,千里迢迢飞回了国内。
带着装订成册的详尽规划,和早已打好的腹稿,耿芝打算和父母当面解决这个问题。
顺路也想去看一看马上就要高考的方木森。
可是耿芝无论如何也没能料想到,风尘仆仆的千里远行,等待他的却会是一句如此简短利落的“分手”。
“我们分手吧。”
耿芝脾气不好,性子暴,气急的时候还会脱口说错话,可他再怎么口不择言,也从来、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分手这两个字。
言语坠地有力。
怎么能轻易提及?
多日的烦闷、疲惫、不安如堆积的残叶湿泥,最终发酵沤烂成了无法排解的不满。曾被亲手斩断的怀疑再次从残根中抽枝发哑,长成无法撼动的参天模样——
方木森真的喜欢他吗?
五月,蜀地已经入夏了,闷热的空气躁得耿芝满身针扎一般阵阵发痛,他透过鲜血浸染过一般透着薄红的视野,看着面前闷声不语的方木森。
男孩低着头,两个小时里,他对耿芝难以置信的惊疑和翻来覆去的质问永远只有一个“我不想谈了”的回答,只在接起同学的电话时,才有流利的回话。
“嗯,我二模的卷子夹在物理必修五里……”
或许自己真的想错了。耿芝木然地想,恋爱怎么能比得上前程重要。
所以他在方木森心里的位置永远比不上学习。
是他耽误了对方。
“那就分开吧。”
耿芝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这句话的语调了,甚至不记得这句话有没有说完整,他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在刺眼的日光下走到街边的垃.圾桶旁,停下。
桶里蔓延开的腐烂臭味熏得人意欲作呕,耿芝面无表情地把打印好的规划书一页一页撕碎,扔进去。
然后他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直接赶回了飞机场。
夏天又到了。
他们却已经分手了。
林与鹤听完耿芝的简述,拧着眉心沉默了好一会儿。
耿芝知道他短时间内消化不了这么多的情感信息,哪怕是耿芝自己,也想了很多年才明白过来。
“那时候我太年轻,不懂。”
他抬指搓了搓鼻梁,说。
“我不知道他承受着什么,光是走近我,就耗费了他太多力气。我们原本的交际圈截然不同,他之前被排斥嘲讽过很久,很不喜欢那种场合,但是和我在一起,他每天都会见到曾经的那些人。”
爱情可以跨越家世的隔阂,却也必须经受家世差别的考验。耿芝从小在众星拱月的环境中长大,没人会想不开对他不客气,方木森却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
趋炎附势、曲意逢迎,方木森面对的是比以往更甚百倍的曲解恶意,最让人难过的是,他甚至无法反驳。
因为最初那并不单纯的靠近。
“我想得最多的,是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但是那年暑假我回国,有次心情不好喝多了,电话打到了他那去……他接了。”
那次其实是耿芝被坑了,外面疯传他恢复单身,酒里就被加了东西,有胆大的人想钓他。耿芝察觉到了不对,却已经晚了,他强撑着理智拨出了一个号码……又或者那时候他已经醉得彻底,才会给方木森打了电话。
而方木森居然也真的来接他了。
人群拥挤的酒吧,斑驳明暗的光下,驻唱歌手的音乐声嘶力竭,方木森对着那群态度蛮横不肯放行的人,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我是他男朋友。”
耿芝分手的事已经传了很久,但谁也不敢一口咬定,毕竟耿芝自己从来没有表过态,朋友问起时都闭口未提。
方木森的话一时之间把在场众人震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耿芝有多护短,更清楚耿芝为了这个恋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最后谁,也没敢拦他们。
方木森自己把趴在他肩膀上、醉得眼睛都睁不开却死活不肯松开一点圈着人力度的耿芝给带走了。
“我醉得厉害,那时候已经不清醒了,只知道一直抱着他。那一晚我才知道,他有多喜欢我。”
那晚的记忆被酒精冲刷得模糊不清,能记下来的只有耳边带着鼻音忍着痛的、被重复了那么多遍又隐藏了太久的低语。
“我喜欢你。”
耿芝张握了一下手指,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说。
“第二天我醒来,他已经不见了。之后,我们就彻底地分开了。”
林与鹤听得有些疑惑,为什么确定了心意,还会分开?
他问:“后来你去找过方大哥吗?”
耿芝说:“我去过很多次。”
醉酒的那一夜彻底改变了耿芝的想法,他决心重新把人追回来,打定了主意要把两人之间的阻碍完全消除。
但等真正去做时耿芝才发现,实际操作的困难,远非是一册册精心装订好的规划所能解决的。
耿芝到底还是太年轻,人生前二.十.年顺风顺水,他受足了家庭的荫蔽,到这时才发现了违抗父母究竟有多么困难。
别说说服父母同意他和同性结婚,就连不借助父母势力给陈家帮忙,仿佛都难如天方夜谭。
那段时间,耿芝头一次如此密集地交际、忙碌地工作、不要命似的参与各种酒局,只为了那些听了耿父口风的人别去为难陈家,弥补早该为了方木森而给予陈家的帮助。
耿芝这时才回想起来,方木森最初被陈家以打好关系的名义送到他身边,可是两年那么长时间里,方木森却从未有过任何索取。
不管是为陈家,还是为他自己。
有求于人的酒局不可能再像之前宴请耿芝的聚会一样,说不出的身不由己,酒精的麻痹也会让耿芝回想起酒吧那一天,那个晚上。
后来已经分不清是应酬还是酗酒,最后的结局就是耿芝因为过量酒精,患上了急性胰腺炎。
当时耿芝虽然已经把外场的事务处理得近乎稳妥,他和家里的关系却还是剑拔弩张,耿父和耿芝一样是暴脾气,甚至指着他的鼻子骂出了断绝父子关系的话,直到耿芝急病住院,耿父才终于改了口风,不再如此强硬。
“那时候,我觉得陈家和我们家的事都处理好了,我也终于有了信心去找他复合。那是我第一次去找他谈。”
耿芝说。
“他没见我。”
“他似乎……不怎么想谈恋爱了,”耿芝想了想才说。
“后来大一开学,再去找时我就没和他说,想悄悄过去,直接当面拦住他。”
结果耿芝真的看见了方木森,在校园里,和同学一起。离得远,耿芝没能听清他们在聊什么,只遥遥地看见方木森笑了一下。
九月,夏日已近尾声。季夏的清风里,穿着白t牛仔的男孩神色轻快,开心又耀眼。
和当初在宴会上、在辅导机构里被冷落被排挤的沉默模样,迥然相异。
“他原本就该发光,会吸引所有视线——如果不是待在我身边被压抑。”
耿芝第一次对复合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之后我又去过几次,都没有告诉他。不过小森很敏锐,次数多了他就发现了。“
“后来渐渐的,我也就没再去了。”
林与鹤短短地呼了口气,消化起这个复杂的故事还是有些超负荷,他问:“那这次呢?你怎么又决心要追方大哥?”
“一方面是我父母那边完全同意了。”
耿芝说得很平淡,林与鹤却清楚完全没有这么简单。虽然他年纪小不知道耿芝和方木森恋爱的事,但前些年,耿芝和耿父的关系却是相当恶劣,耿芝哪怕回国都只会找林与鹤过年,并不愿意去自家那边。
直到近些年来耿父生了一场大病,十天里连下三张病危通知书,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耿芝奔波各处为他寻找最佳治疗方案,在国外疗养陪护的那些日子里,父子俩才终于慢慢达成了和解。
而从当年的坚决反对,到现在主动问起耿芝和初恋的进展,林与鹤真的很难想象这其中转变到底耗尽了耿芝多少心力。
不过对此,耿芝也只提了一句就转了话题。
“另一方面……你还记得他说要去相亲的那天么?”
林与鹤点头:“嗯。”
那天耿芝买了好大的泡芙,林与鹤记得第二天方木森还请假了。
耿芝缓缓抬手举高,手背遮住了眼睛。
“就是因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让我不能放开他。”
——
胰腺炎的保守治疗一般在一周左右,不过在林与鹤来看望过的第二天,耿芝就出院了。
他和方木森在工作上还有合作,这天晚上还有聚餐。虽然之前为了给人空间,耿芝一直都在线上联系,但对这好不容易等到的难得的见面机会,他却实在不忍心放弃。
聚餐就意味着人很多,不用独处,小森大概也能自在一些。
耿芝想着,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大概就算他坐在方木森对面,对方也不会多看他几眼。
但他能看人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吃饭时,方木森果然对耿芝视若无睹,耿芝也没有打扰他,只是听见几个同事聊天时偶然提过几句,说这两天方哥很忙,好像有些疲惫。
耿芝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方木森几眼,直到看见方木森对着面前的餐盘慢慢皱起了眉,耿芝才只得控制着自己管住了眼睛。
聚餐结束,时间还早,玩嗨了的同事们不想散场,最后一拍即合,干脆去了附近的酒吧续摊。
耿芝无可无不可,他吃饭时就借口刚吃了头孢,没有饮酒,接着去酒吧估计也是点牛奶。他看见方木森最初似乎有些迟疑,不过最后大家都想去,方木森就没再说什么,也同意了,估计是不想让同事们扫兴。
耿芝知道方木森对这种场合不怎么感冒,但他没想到方木森居然会坐在一旁角落里默不作声地自己喝酒。
方木森的动作并不粗.鲁,反而有些漫不经心,带着点难以言明的撩人。但他喝酒的速度却足以让人瞠目结舌——几乎能和他赶时间吃东西时的迅速相媲美。
耿芝皱了皱眉,旁边也有人注意到了方木森的异样,小声问起来,有人说方特助这些天心情似乎不太好,还通宵加过班,可能压力有点重。
这些天耿芝一直在医院,他又始终不赞同陆难那种方式,因此现在并不知道方木森发生了什么。
是陈家的事吗?林与鹤说过这些天陆难不太忙,怎么方木森还要通宵?
没等耿芝细想,就有服务生送来了一杯刚调好的鸡尾酒。
同事们奇怪:“我们的酒上齐了啊?”
服务生把三角杯放在方木森面前,指了指一个方向,道:“是那边一位客人点给这位先生的。”
“……”众人默默看了方木森一眼,果然坐在角落里也藏不住方特助的脸。
方木森还在喝手里的黑方,眼睛都没抬一下。
“不用了,谢谢。”
服务生犹豫了一下,身后忽然横插进来一个声音。
“不喜欢martini?换个你喜欢的口味怎么样?”
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走过来,挑眉笑着看向方木森。
正是刚刚服务生指的那个送酒的客人。
酒吧音响声音开得很大,坐得稍微远一点的同事就已经听不太清楚这边的动静了。
但谁也没能想到,接下来方木森短短的一句话却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方木森说:“我有男朋友了。”
同事们集体静默了一瞬,目瞪口呆地望向方木森。
什么时候的事?!
不,不对,那个男朋友是谁??
团队里有和方木森共事过多年的前辈,解释说:“不是,方哥喝醉了就会这么说,但是也好多年了,我们从来没见过,应该是开玩笑吧……”
他们是说给同事听的,声音不大,那个年轻人并没有听见,还在饶有兴致地和方木森说话。
“这么巧?我正好没有,咱们俩真互补……”
他话没说完,就被拍了一下。
“干什么?”年轻人不耐烦地回头,就见一个比他高出半头、束着发尾的男人朝他和善地笑了笑。
“借一步说话。”
年轻人多看了对方一眼,虽然这人的长相也不错,但并不是他的菜,他挥了挥手,正想让对方别碍事,手臂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年轻人牙一酸,差点没当场叫出声来。“你……!”
他疼得龇牙咧嘴,终于在嘈杂的音乐声里听见了一句。
“我是他男朋友。”
男人低沉声音里的浅浅笑意,把年轻人吓得头皮直发麻。
下一秒,他就被迫走远了。
五分钟后,耿芝走回来,桌上已经解释完了刚刚方木森的惊人之语,重新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这热闹却不包括一直低着头的方木森。
耿芝拧眉,问旁边的同事:“方特助还在喝?”
“是啊,一瓶黑方见底了,还要倒第二瓶呢,”同事挠挠头,“没想到哎,方哥酒量这么好。”
好个屁。
耿芝笑了笑说:“不过喝这么快,酒都快没了,我和方特助再去吧台点几杯吧。”
他问了一圈众人想加的饮品,最后才走到方木森面前,利落地顺走了方木森手中拿着正要倒的第二瓶黑方。
“我们再去点几杯吧。”
方木森看着自己忽然变空的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他那卷长的睫毛晃了晃,映在上面的光在动。
让耿芝不由握紧了掌中的酒瓶。
方木森明显已经醉了,所以才会没有异.议地跟着耿芝起身一同走开。酒吧里人多,太挤,最后还是耿芝护着人走向了吧台。
走到一半的时候,耿芝忽然听见了一个略哑的声音。
“不是你。”
“嗯?”耿芝问,“什么?”
方木森没看他,低声说:“男朋友不是你。”
刚刚耿芝把那个年轻人带走之前说过的话,他居然听见了。
耿芝呼吸一滞,复又渐渐平缓下来,缓缓道:“不是我吗?”
“不是。”
方木森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不由得皱起了眉。
“不是你……”他声音有些含混,“走开。”
耿芝语气耐心,声调平和地问他。
“那是谁?”
方木森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他专心向前走路,却被身后的耿芝用圈起的双手困住了,在喧闹的人潮里,动不得。
“不能告诉我吗?是谁?”
耿芝靠在他耳边轻声问。
方木森皱了皱鼻子,像是被问得不耐烦了,才开口:“反正不是你……”
“你那天把我弄得好疼。”
他说。
“我说了不要你也不听。”
圈在他腰侧的手臂忽然一僵。
多年前从酒吧回来后的那个夜晚倏然重现在眼前,凌.乱的床单被浸染到根本无法细看,白的浊液混着粉的血渍,床边地板上甚至还有溅落的一滴血。
清早转醒时入目,屋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血的残痕。
钻心剜骨,触目惊心。
“疼”。
一个字再把心刺烂一次。
“……对不起。”
耿芝的声音沙哑至极,几乎要哽在喉咙里,念不出。
“那晚我喝醉了,没有听见,对不起。”
怀里的人动了动,似乎是被手臂勒得不舒服,耿芝匆忙放轻了一点力度,对方又不动了。
“不用对不起。”
小臂上微微一暖,是方木森把手搭在了上面,他的动作很轻,声音也轻飘飘的。
像一场梦。
“你还是喝醉吧……”
“喝醉了我才能说喜欢你。”
酒吧舞池人群拥挤,周遭的喧闹却如潮水般褪去。瞬间出现的静默里,耳畔只剩下心脏透过动脉传来的蓬勃的跳动声。
昨天,在医院里,林与鹤问耿芝多年后为什么忽然想要重新追回,耿芝提起了相亲那晚。
“那天我气急失控,亲了他。”
最痛苦的时候,耿芝想过方木森讨厌他,将他视作创痕、脓疤,是恨不能在生命中剜除的一段不堪回首。
一时冲动亲完之后,耿芝也做好了被厌恶、被憎弃的准备。
他那强硬困住对方的膝盖,却忽然碰到了什么。
……方木森被他亲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