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过热闹的街道,吵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里,穆青瑶已经停止了哭泣,靠在顾浮的肩头安静不语,像是在发呆,又想是在回忆什么,哭过的眼睛时不时便会迎来一阵湿润,再被她用帕子擦干,周而复始。
顾小五坐在一旁,手里捧着热腾腾的红枣糕,正一点点慢慢啃。
此外她腿边还放了不少东西,比如用糯米纸裹着,垫在油纸袋上的糖葫芦、做成花朵模样的粉色桃花酥,还有雪白软□□香十足的雪花糕……
突然有人在马车车窗边敲了敲,顾小五连忙放下红枣糕,掀开车窗帘子,果然就看见自家哥哥又递了包吃的进来,这回是外皮如纸薄,颜色如雪白的茯苓夹饼。
顾小五接过纸袋子,奶声奶气地回了句:“谢谢哥哥!”
顾竹看顾小五嘴边都是红枣糕的碎屑,小声嘟囔了一句:“别光顾着自己吃啊。”
他这些点心,其实都是买给穆青瑶的。
穆青瑶比顾竹还小一岁,但在行事上,穆青瑶更像顾竹的姐姐。
方才在安王府,他和大伯顾启铮一块赶到,场面已经被顾浮稳住,顾启铮又一力做主要将穆青瑶带回顾家,全然没有他说话的份,当然他也不敢说话,不单单是因为他不爱被人注视,也因为他与穆青瑶隔着关系,贸然出头反而容易害了穆青瑶。
所以他只能在回家路上多买些吃的,借口给自己的亲妹妹顾小五,其实是给穆青瑶,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关心。
顾小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其实要说“关系”,自从顾浮的母亲去世后,他们顾家和穆家的关系也远了不少,即便穆青瑶从小在顾家长大,顾家也没有理由在穆衡这个亲爹反对的情况下将穆青瑶带走,只能说顾启铮和顾浮这次都表现得太过豪横,以至于没人发现有哪里不对。
马车在顾家门前停下,顾浮带着穆青瑶还有顾小五回了后院。
漱洗收拾后,穆青瑶对顾浮道:“给姑父添麻烦了。”
顾浮摆了摆手:“有什么麻烦的,你别看我爹总爱板着脸,拿教条规矩来压我,可我觉得吧,要不是我那早已仙逝的祖父教得严,他说不准会比我还不守规矩,这次他给你爹甩了脸子,虽说是气急,但多半不会后悔,只会觉得出了口恶气,心里舒坦。”
穆青瑶:“原来你也这么觉得。”
顾浮:“什么?”
穆青瑶端坐在顾浮的梳妆台前,眼睛还是肿的,嗓子也有些沙哑,但说话的语气已经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无波无澜:“我一直就觉得,你和姑父挺像的。”
她说:“我从没见过有谁,丧妻后能因心念旧爱而这么多年坚持不娶,那模样和你回京后死活不想嫁人的样子像极了。偏偏这也是‘规矩’,和有没有心爱之人无关,而是在许多人眼里,男子丧妻就该再娶,哪怕娶得差些,屋里也必须要有女人,仿佛屋里没了女人,男人就活不下去一般。
“可姑父做到了,所以我就以为父亲也会如此。后来听你说他在西北娶了续弦,我除了不大高兴,其实还有些好奇:父亲究竟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规矩’才娶了吴小娘。”
她轻声道:“如今看来,大概是因为‘喜欢’吧。”
因为喜欢,所以盲目偏袒。
顾浮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说这些了,想想以后吧。”
“嗯。”穆青瑶点头,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冒出一句:“我想出家当姑子,这样就不必为难安王世子娶我,也不用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惊天之语,仅次于一个女子说她想要跑去北境当兵。
所以跑去北境当过兵的顾浮反应很淡定,还问:“留京城?还是去京城外的庵庙?”
穆青瑶:“我觉得坐忘山不错。”
顾浮回忆了一下——回京之前她在坐忘山住过几天,所以有件事情她印象非常深刻,觉得有必要告诉穆青瑶:“那里的姑子不让香客带话本。”
搬家时话本足足堆了一车的穆青瑶,僵住。
“想来那里的姑子也是不让看话本的,要不我偷偷给你带?”顾浮提议。
穆青瑶不像顾浮,她不是那种喜欢破坏规矩的人,也理解一个尼姑庵不让尼姑看情爱话本的合理性,于是改了主意:“那算了吧。”
生活已经这么艰难了,没有话本的她和沙漠里失去水源的商旅有什么区别。
可今日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她若不出家,便只能出嫁,嫁给安王世子。
问题是人安王世子也不一定要她,不过只是临时帮她一把,真要上赶着求嫁,未免太不识相。一个不小心把人逼急了,安王府直接上门退掉这桩本就不存在的亲事,丢人现眼的还是她。
穆青瑶半点不觉得闻齐泽替自己解决了麻烦,就有义务负责到底。
所以她想找出个两全的法子,不让自己的情况变得更糟,也不让闻齐泽豁出婚姻大事来帮自己,期间她被顾老夫人叫去安慰,因心里存了事,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老夫人只当她惊魂未定,越发心疼她。
宵禁之前,被顾浮遣出去的绿竹带回来消息——
穆府那边一切如常,因为穆白娣年纪小,吴小娘又哭得厉害,所以穆衡仅仅只是责骂了这对母女,并未追究旁的事情。
吴小娘还在穆衡面前煽风点火,让穆衡说什么都不要让穆青瑶嫁去安王府,还说这事都怪安王世子,若非他拦了穆青瑶说话,穆白娣也不会错看胡说。
这次穆衡并没有听吴小娘的,一来事情已经传开,他不好拒绝;二来安王府门第不低,穆青瑶嫁过去也不算吃亏。
所以他下午就修书一封,送去了安王府,和他们商量起了两家的婚事,准备假戏真做。
而安王府那边,闻齐泽并未把所有真相告诉安王,所以在安王眼里,是闻齐泽跟个登徒子似的把穆青瑶拦下说话,还将老太妃给的玉佩送给了穆青瑶,临了见人家姑娘因为自己被继母坑害,不愿眼睁睁看人姑娘被毁,又怕坏了王府名声,才编瞎话说他们家早就和穆家提了亲。
把安王气得那叫一个够呛,不仅让闻齐泽罚跪,还拿马鞭抽了闻齐泽一顿。
闻齐泽硬生生扛下,愣是没有将真相吐露半分。
至于穆衡那封商议亲事的信,安王也收到了,但他不愿让闻齐泽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还能得偿所愿娶到媳妇,就没把信给闻齐泽看,只拿了信去和安王妃商量。
穆青瑶听完两家的消息,也写了封信,还拿出了那枚玉佩,拜托夜间出门的顾浮帮她把信和玉佩送去给安王世子。
给傅砚传过口信,说今夜不去祁天塔,要留下陪穆青瑶的顾浮:“不用我再陪陪你?”
穆青瑶躺顾浮的床上看着这个月新出的话本,头也不抬:“我没事了,你自去吧。”
顾浮:……不愧是你。
顾浮翻窗离开,穆青瑶对着书页盯了许久都没动过,最后索性把书合上,熄了灯在漆黑的屋子里躺着发呆。
顾浮踩着别人家的瓦檐来到安王府,找了一会儿才找到闻齐泽罚跪的书房。
她推开窗户,闻齐泽听见动静还以为是贼,正要起身拿人,却因跪得太久膝盖痛,才起来一点就又跪了回去,若非及时用手撑住地面,怕是整个人都要摔地上去。
“世子殿下,是我。”顾浮跳进书房,溜达到闻齐泽身旁,蹲下把信和玉佩给闻齐泽递了过去。
闻齐泽先是惊讶顾浮竟敢闯宵禁出门,然后看到玉佩,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信上。
闻齐泽:“这是”
顾浮把信和玉佩往闻齐泽那又递了递:“看完你就知道了。”
穆青瑶想了大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听完绿竹带回的消息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定把选择权交给闻齐泽。
这件事闻齐泽纯粹是被无辜殃及,既然如此,那就让闻齐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选择要不要娶自己。
所以信里的内容十分简单,就是问闻齐泽的意愿。
但是信里没说,如果闻齐泽愿意娶,穆青瑶就嫁,如果闻齐泽不愿意,穆青瑶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拖闻齐泽这个局外人下水,哪怕要为此出家当姑子。
闻齐泽有些迷茫:“不能娶吗?”
都这样了,他还不能娶穆青瑶?
顾浮:“她怕你只是一腔热血冲出来帮她,并没有打算要娶她,正等着穆家明天识相点上门来退亲。”
闻齐泽:“……我没有。”
顾浮:“那你娶她?”
闻齐泽:“好!”
顾浮:“……”
顾浮终于觉出味来:“你喜欢她?”
闻齐泽微愣,过了会才结结巴巴道:“也、也不算喜欢吧,就是、不想看她不高兴,觉得她……她挺好的。”
顾浮顿了一下:“我和你说件事儿?”
“你说。”闻齐泽看着顾浮,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在看自家老丈人。
顾浮:“青瑶爱干净,虽然你用脏兮兮的手牵她她也不会说什么,但她肯定会在心里骂你。”
闻齐泽心想:倒也不必藏在心里,直接骂出声,或者动手打他也是可以的。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记住了。”
随后顾浮拿到了闻齐泽的回信,那枚玉佩也再次交由顾浮,转送回去给穆青瑶。
顾浮拿着信和玉佩去祁天塔,准备先去看看傅砚再回家。
其实方才她想对闻齐泽说的是:“青瑶爱干净,你若纳妾,她也不会说什么,但会打从心底里嫌弃你,特别特别嫌弃你。”
后来顾浮改了口,主要是她觉得这事儿,不适合让她来说。
顾浮此前叫人传了口信,所以傅砚和秘阁的人都以为她今晚不会来,此刻突然蹿上屋檐,武卫们险些对她动手。
顾浮对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跟他们一块蹲在屋檐外面,偷偷往里瞧,只见傅砚专心处理奏报,顺带吩咐一叶传信卫州和护州。
一叶拿着傅砚的亲笔小纸条离开,之后也没上来,大概是怕顾浮不在,自己留在七楼会碍了傅砚的眼。
顾浮觉得这个机会不错,就跃了进去,不由分说把傅砚压到地上,还制住了傅砚的双手。
傅砚猝不及防的模样让顾浮想起了去年除夕,她喝了点酒跑来祁天塔,那会外头还没这么多武卫,她就是这样把傅砚压到墙角,还说——
“你身上好香啊。”顾浮低头,在傅砚颈侧乱嗅。
傅砚先是轻唤:“阿浮”
然后才想起去年除夕,顾浮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的他与顾浮还不熟,因不满顾浮的无礼,直接道破了顾浮的身份。
然而顾浮并不承认,还和他装傻,特别轻佻地问他:“什么‘顾侯’?是你相好吗?平日都是他来找你?要不要换我试试?”
当时怎么听怎么令人恼怒的话,如今想起来,竟生出了另一番滋味。
顾浮也是这么觉得的,还学着当时的话,问傅砚:“什么‘阿浮’,是你相好吗?”
傅砚有些想笑,忍住了:“嗯。”
顾浮松开傅砚一只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平日都是她来找你?”
傅砚渐渐被顾浮带入戏,淡淡道:“是。”
顾浮离得傅砚很近,像极了正在勾引有夫之妇的登徒子,在他耳边极尽暧昧地问:“那今晚,要不要换我试试?”
傅砚停顿了一下,像是禁不住诱惑,在认真思考要不要红杏出墙。
回想白天在马车上的浅尝辄止,傅砚将被松开的那只手,搭到了顾浮肩上,并给出了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