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外墙雪白,圆窗后的青年儒雅俊逸,像极了高雅洁净的玉兰花,按说该让人生出几分不敢靠近的疏离,偏他脸上又带着温和的笑意,瞧着格外平易近人
“那位是?”顾浮看着闻齐泽。
闻齐泽道:“那位是翼王殿下。”
顾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闻齐泽说的是“翼王”而非同音不同字的“翊王”。
不过两人有点关系,翼王的父亲正是九年前谋逆的先帝第七子——翊王。
当年翊王府因谋逆被抄,翊王妃在府里放了场大火,还将年龄相近的家仆伪装成自己的儿子翊王世子,让翊王世子逃过死劫,也让他在外流落了三年,直到六年前陛下才将他找回,并看在叔侄一场的份上,将他父亲的亲王位传给了他,还特地给他改了个同音不同字的封号,意思是他虽为翊王之子,但不会受其父影响。
那会顾浮还没离家,所以她记得非常清楚,当时京城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后来顾浮去了北境,一次郭兼喝醉了和她胡侃,说陛下这一步棋走得妙,在三年铺垫后利用翊王的遗孤来展现仁慈,让逐渐无法压制皇帝的世家大族以为只要收手陛下就会给他们一条活路,从而心生退意,甚至通过出卖对方来向陛下投诚。
结果就是被清算的一个不剩。
顾浮收回思绪,对闻齐泽道:“今日之事,希望世子同翼王殿下能当没看见,免得让人知道了,说出去以讹传讹。”
顾浮自是不怕的,她“凶名在外”,连外邦武将都输在她手上,若说她打不过几个地痞混混,旁人根本不信,可穆青瑶不同,若有人特意将顾浮从此事中摘出去,让穆青瑶一个弱女子成了谣言的主角,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闻齐泽应下,并保证会亲自把这些地痞绑了带去衙门,他在衙门有熟人,打声招呼的事情,自然会叫这群混账东西吃点苦头,并乖乖闭嘴。
顾浮:“有劳世子。”
他们说话的时候,车夫和侍卫将倒在地上的地痞拖到一边,清出了可供马车通过的道路。
顾浮踏上马车,掀开帘子后看到车里捂着脸的穆青瑶,她顿了顿,又回头看向闻齐泽,就见闻齐泽避嫌似的侧过身,没往马车这边看。
车夫驱车离开,直到拐弯上大路,顾浮才对穆青瑶说:“别捂了。”
穆青瑶依旧捂着脸,没动:“你让我缓缓。”
穆青瑶习惯了在外人面前装大家闺秀,即便偶尔耍耍小性子,那也基本都是她装出来的,分寸拿捏十分得当。
被不熟悉的人撞见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是头一回。
所以她现在有点不大好,需要冷静冷静。
顾浮知道她会自己调节情绪,便也不管她。
果然马车在顾家门前一停下,穆青瑶立刻放下手,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就好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绕了路,然后就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家。
到家后顾浮又帮着穆青瑶整理契书和账册,顺道在穆青瑶这里用了晚饭。
等把事情都忙完,顾浮回飞雀阁换衣服,准备去祁天塔。
翻窗离开之前,绿竹还特意叮嘱她:“姑娘,记得早些回来。”
顾浮:“……”
顾浮算是知道了,表面上李于铭是秘阁的指挥使,暗地里傅砚是秘阁的头头,但实际上,皇帝才是秘阁真正的主人,一声令下,全都盯着不让她在祁天塔过夜。
绝了。
然而顾浮没想到,更绝的还在后头。
傅砚曾经想过,把自己常用的那张矮桌换掉,换成半人高的桌椅,这样就能把顾浮抱腿上坐。
可等桌椅被搬上祁天塔第七层,傅砚又将桌椅扔到了角落里。
因为一叶一花得了陛下口谕,无论白天黑夜,但凡顾浮在,他们俩就必须时时留意,不能再叫他们没了规矩。
那他还费事换什么桌椅?
顾浮不知道这事,见一叶得了闲也不下楼,还好奇问他:“在这待着做什么?”
一叶憋半天憋出一句:“是陛下的意思,叫我看着你们二位。”
顾浮猛地扭头看向傅砚,傅砚点了点头,顾浮这才明白皇帝是真的铁了心,说什么也不许他们再胡来。
顾浮为此弹了一个时辰的箜篌,自以为是在借乐抒情,表达满腔悲愤,却不知一叶被折磨的有多想从楼上跳下去,反倒是外头屋檐上的秘阁武卫,早早就听习惯了,此刻再听,连呼吸都不带乱的。
按说解了馋,两人都该消停些,偏偏皇帝发火让他们罚跪,还叫一叶待在他们身边盯梢,反倒叫两人又惦记起那事。
或许皇帝说的没错,这两人就是叛逆,越不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越想干什么。
翌日,顾浮入宫上课,有姑娘在讨论昨日的选麟票数,也有姑娘相互带了自己买到的画像来做交换互通有无,还有几个姑娘聚在一块,说起了京城这几日被总结出来的种种奇异怪事——
比如去年腊八,英王府遭了刺客,英王还险些被国师当成刺客一箭射死,那刺客至今也没抓到,但听说自那之后,常有住在宣阳街的人表示,能听见自家屋顶被人踩踏的声音,可出来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便有声音嚷嚷着那不是刺客,而是鬼魂,不然怎么会到现在都抓不到人。
还有说书先生把此事编纂,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情节上去,说国师大人怎么可能失手,那一箭定是瞄准了刺客,可惜刺客不是人是鬼,所以箭矢才会穿透刺客落到英王身上去。
围一块讨论的姑娘里面,有一个家住仁安巷的姑娘还说:“绝对是真的,就去年腊八晚上,我看到有个黑影在我屋外的窗户边,吓得我险些哭了,后来我壮起胆子去开窗,外头却什么都没有,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罪魁祸首顾浮,心虚地喝了口茶。
再比如近些日子很受欢迎的一家酒铺,卖酒的掌柜常说他们家酒铺刚开那会儿,曾在夜里丢了一坛酒,但在摆放酒坛的架子上发现了一袋子酒钱。
于是便有人说这家酒铺的酒好喝,好喝到连神鬼都爱喝。
顾浮听着耳熟,便向她们打听:“什么酒这么厉害。”
姑娘们告诉她:“说是叫黄沙烫。”
顾浮:“……”
破案了,那坛酒是被她拿走的,酒钱也是她留的,顾浮还记得那天正好是大年三十,她把酒带到了祁天塔,分了傅砚一碗。
如今这事会被传出来,多半是郭兼又缺钱了,便拿这桩旧事做噱头,好让人去买他家的酒。
此外还有城南废弃无人的宅子里半夜传来诡异的歌声;西市码头的船只上明明没有载多少东西,却吃水过重;还有入京述职的官员遇到个江湖骗子,把骗子扔水里之后,骗子没有挣扎,直接沉底不见踪影……加起来足有七八起。
顾浮确定其中只有两起奇异怪闻和自己有关,便没放心上,只当听个乐。
下午皇后召顾浮去凤仪宫,上次两人因分歧不欢而散,这次见面竟都选择了退让。
皇后说:“没有什么路是好走的,若能让后人少些磨难,如今辛苦些也没什么。”
顾浮也说:“想个中折的法子吧,不改换初衷,但也无需将我们的图谋就这么摆到台面上。”
两人一拍即合,寻找起了第三条路。
中途景嬷嬷端上茶点,皇后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顾浮:“我侄儿近来可有去找你?”
皇后的侄儿?李禹?
顾浮摇头,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顾家二姑娘的身份可和李禹没什么关系,李禹没道理特意来找她,除非……
顾浮试探着问:“李禹他……知道了?”
皇后面带苦笑,点了点头。
可当顾浮追问李禹是什么反应,她却又说不出话,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
宣阳街,朝着祁天塔驶去的低调马车突然沉了一沉,驾车的车夫来不及停车,扭身掀起车帘的同时,拔出了藏在靴子里的短刀。
“呦呦呦呦呦!!!”不速之客发出一串怪叫,并很没形象地退到了马车最里面,让端坐车中的傅砚替他挡刀。
傅砚:“……退下。”
车夫这才收刀,并打了个手势让藏在暗处的人不用出来。
“小师弟日子过得不错啊。”不速之客慢悠悠从傅砚身后出来。
此人样貌寻常,算不上好看,但也算不上丑,属于丢进人群里一眨眼就找不到人的类型。
但他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道袍,若是个哑巴,不会胡乱叨叨,就很有几分飘逸出尘的气质。
傅砚称呼他为:“师兄。”
傅砚的师兄,蓬莱仙师座下大弟子——司涯不客气道:“说说,找师兄来什么事?”
傅砚:“帮我骗人。”
司涯大袖一挥,爽利道:“简单,骗谁?”
傅砚轻描淡写说出一句:“全京城的人。”
司涯愣住:“啥?”
傅砚垂眸:“具体的你随我入宫再说,这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得另外三人同意才行。”
司涯越听越懵:“还得入宫?不是,什么叫你一个人的主意?另外三个人又是谁?”
傅砚简单和司涯说了一下顾浮与皇后如今遇到的难题,并对他道:“只要陛下与娘娘,还有阿浮同意,剩下就看你了。”
司涯和傅砚是两个极端,不仅爱笑爱说话,还很没正经,因此听完傅砚的话,他的注意力全落到了顾浮身上:“那个‘阿浮’就是你媳妇对吧?”
傅砚:“嗯。”
司涯嘿嘿一笑:“这名字不错,来来来,把她生辰八字告诉我,我给你们俩算算。”
傅砚知道自己这个师兄别的不会,信口胡说哄人开心的功夫一流,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想从他这里听些好话,便把顾浮的生辰八字和他说了。
司涯装模作样地掐指摇头,说道:“呦呵,你们俩前世还有过一段缘,不过吧……啧啧,你们俩上辈子不得善终,所以才有了这辈子,放心放心,这辈子你们定能携手一生。”
谁知傅砚那张不染凡尘的皮囊下藏了颗对顾浮极其贪婪的心,即便听司涯说他们俩这辈子能一直在一起,也还是对“上辈子不得善终”这几个字感到了非常大的不满。
他半点没有顾忌同门情谊,对司涯道:“再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好好好,不说就是,凶什么。”司涯大声嘟囔,生怕傅砚听不到:“本来头发就白了,别再气出皱纹来,不然年纪轻轻就跟个老头似的,小心弟妹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