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经站得腿疼,可气氛却让他不敢说话。
就在门厅这几平米的地方,站着四个人,至少有三个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唯一一个知道的,她还不跟大家解释,先是蹲在那里哭,哭完站起来也不说话,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郑经掏出手机看表,再算算时间……要不报告什么的明天早上再写?
许汉文是猜到一点,但跟郑经一样,他猜到了也不敢说,说出来就……人生观好像都要倒个个了。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秦青红着一双兔子眼跟面前的空气说话。
……现在他的三观都有点摇摇欲坠。
易晃觉得自己也是心大。刚发现自己死了,还挺坦然。他是这么想的,死都死了,也没人能再活回来,想不通又能怎么样?还是接受现实吧——他发现“接受现实”这四个字真是充满哲理,而且比什么道理都管用。现实,就是存在的东西,你无法回避,也无法改变。
“别哭了,别伤心了,你怎么会想到要来找我?哦,是不是发现尸体里没魂啊?”难得死一回,死了还能跟活人对话,易晃觉得自己发现新世界了,还有点小兴奋。
秦青红着眼睛摇头:“不是,我是来找害了你的那东西的。”
易晃条件反射的回头看身后,身后什么也没有。
“我怎么没感觉?”他都死了,怎么也没发现是什么害了自己了呢?难道人一死,他以前修行的成果全都归零了?有点亏。
“我把它给关起来了。”秦青说。她的气像水又比水凝实沉重,关一两个这种东西那是小菜一碟。现在的问题是,她想请易晃让一让,好让她进去把那玩意给消灭掉。
既然易晃还“活”着——大概吧,她决定就不折磨那东西了,快狠准的灭了它就行。
易晃却很好奇:“我能过去看看不能?”
秦青有点犹豫:“……我的气对你来说不太好吧?”
易晃摇头,很羡慕的看秦青,“不,你的气让我很舒服。”
他现在死了,就能看到秦青的气了,事实上现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她的气中。她的气像一片冰海,透明的冰蓝色,站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畅快的呼吸,爽就一个字!
如果说秦青的气是包裹着地球的水,方域的气就是阳光,晒在身上微微暖。这二者本来应该是天敌,此时此刻却融合在一起。
易晃说:“你跟方域真是天生一对!以后绝对不能分手!他要跟你分手你就跟他哭,一定能把他哭得心软!”
秦青觉得易晃死了以后变得更活泼了……
方域看她神情不对,也好奇她跟易晃说了什么,问她:“他说什么了?”
秦青:“……说我们天生一对。”后面的就不用说了。
既然易晃不会感到不舒服,又因为他实在太好奇,更加因为他都死了秦青也不忍心拒绝他,答应带他一起过去。
于是一行人……许汉文和郑警官都留在门厅。于是秦青、方域加一个易晃(鬼)一起去消灭邪物。
邪物在魏王业的房间。
它在这里,大家都不惊讶。易晃说:“上回我来就看出这里不对。”但他没发现有东西。
这个房间的意外的简洁,似乎主人并不常回来住。靠墙一个衣柜,对面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一个床,一把简单的电脑椅就没有了。
床上桌上收拾得都挺干净,倒是书柜下面有个保险柜算是最不一般的家具。柜门打开,里面不管原来有什么,现在空空如也。
而邪物就在保险柜里。
秦青、易晃都能看到。邪物是一团南瓜大小的黑色雾气,黑雾丝丝缕缕溢散开来,好像在散发恶意。让人不快的是,它好像是活的。它的周身像心脏一时大一时小,一时这一块鼓起,一时这一处凹陷,有几处像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的流动。
易晃现在觉得自己死的不亏了。他也开始发现自己的自大。因为易家几十年来只有他能查气观风就自以为厉害,其实这只是最基本的,他就相当于一个瞎子,却傻瓜一样走了进来。
他能到现在才死在魏家已经是祖宗保佑了。他还觉得秦青运气好,她好歹只有两年,他都干了十八年了,算起来他的运气绝对比秦青好。
他看向秦青,这个女孩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阴气虽然侵蚀她的身体,同时也赋予了她特别的能力。
秦青看易晃看着这东西就不说话了,就等他看完。他转头看她了,她就问,“我灭了它吧?”
易晃兴致勃勃的说:“好啊!”他也想知道秦青是怎么干的。
然后就见那个邪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握住,掐灭了。
易晃:……
这是不是太简单了?
但掐灭后,原地仍然有黑色雾气,虽然极淡,但他知道,再等上一段时间,这些黑雾还是会聚合起来的,到时它们还会害人。
秦青觉得很不舒服,刚才她是把那团黑雾给碾灭的,就像用锤子把它砸成粉末。可砸碎后它也仍然存在,不等于它已经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还没遇上过不能消灭的东西,就算以前遇到鬼,她都能通过吸取阴气的方式干掉它们。
这个邪物却像是……像是天生地长,就像空气与水,她只能消除它的一个形态,却无法将它从根本上消灭。
“它是什么东西?”她问易晃。
“怨气。”易晃叹了口气,“走吧,看来魏家的灾是消不掉的。”
他们出来时,郑警官正在接老婆的电话。老婆现在生气的是“怎么能让你现在还不回来?加班又不给钱!想累死你吗?”心疼老公了。
郑经甜蜜又辛苦的解释:“快好了,快好了,这就能走了。”
方域懂了,马上道歉:“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走走走,我送您回家。”
郑经:“不用不用。”看他们都出来了,“完了?”
方域点点头。
郑经有那么一眯眯想问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能害人,后来又给咽回去了。反正他这辈子都住不起这里的房子,还是别替别人操心了。
几人下楼,秦青特意和易晃坐第二趟,免得大家挤一个电梯不好。
郑经和许汉文看到她站在电梯外没上来,都很懂的没有问原因。
方域需要先跟着他们下去,再拿着卡上来接她。
趁着这点时间,秦青问易晃,“魏家的东西是什么?”
易晃想要怎么跟她解释,这个说起来很复杂,但又很简单,可以一句概括。
“青青,你知道什么叫千夫所指吗?”
秦青静静的听着易晃说故事。
易晃说的挺隐晦,大意就是魏王业背叛人民背叛党,助纣为孽,做了很多坏事。因为他的缘故很多人都受害了,所以有很多人怨恨他。那个邪物就是怨气的集合体。它不是鬼,没有独立意识;但它同时又是有共同意志的,就是害魏家人。
魏王业的妻子、孩子都享受过魏王业的好处,所以他们全都有罪。
至于易晃为什么会倒霉死掉……
“我自从做咨询开始,十八年,并不算是积德行善。”反正人都死了,他也不在乎名声了,这么多年下来,请他办事的人,钱与权,总要占一样。这些人托他办的事中,不全是坏事,因为他不做恶;也不会全是好事,就算做的是好事,但请他办事的是什么心思就难说了。而真正的好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不会找上门请他帮忙。
平时他如果碰上了,觉得有缘就拉一把。比如秦青。
但是……
“善恶不是加减法。”秦青说。
“对。”易晃说,“所以我这十八年,没有积德,却坏了自己的命数,该我有这一劫。”只是劫太大,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所以,你不用为我难过。”他对秦青笑着说,“能在最后碰到你,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托你的福,我的三魂七魄比以前干净多了,应该能投个好胎。”
秦青不明白的看他。
易晃笑道:“就是细柳路26号那次。”他觉得,这就是老天给他的福报了,在死之前遇上她,能干干净净的走。
最后是方域送秦青回家的,郑警官好心,把许汉文送走了,避免许汉文跟另一个“东西”同车。
郑警官在车上问许汉文,“你这师妹,啊?”是不是很厉害啊?
许汉文开始装傻:“我师妹?她就是心软。”
郑警官呵呵,心道不说就不说吧,心里知道就行了。
另一辆车里有件事也急需解决。
方域看不到易晃,就问秦青:“把易先生送哪儿?”
这还真是个难题。
易晃跟着秦青从魏家出来,但他去哪儿呢?医院太平间?
易晃不愿意。
秦青说:“那你跟我回家吧。”
易晃也不愿意,虽然跟秦青回家似乎很好,可他不能去一个女孩家里啊——她父母还不知道。
方域说那跟他走吧,这回秦青不愿意了,怕阴气有害。
易晃想来想去,去博物馆吧。博物馆里还有易家的藏品,他去那里呆着挺好。
秦青还问易晃要不要跟易家人说话,明天易家人就来了。
易晃说还是算了吧。
“跟他们说,他们还要伤心难过。还是不说的好。”既然已经死了,就把这些都放下吧。易晃想走得干脆一点,别拖拖拉拉的再让家里人念着他。他叹了口气,“爸爸他们应该不会告诉爷爷,爷爷这几年身体很不好……”别因为他的事,爷爷再伤心难过的生病了。
方域先把秦青送回家,亲自给送到楼上交给秦妈妈,然后再把易晃送到博物馆。两人无法交流,方域就把车停在博物馆前,打开门,吹了十分钟冷风,还被联防队员关心问候了一下:是不是喝酒了?大冬天开车门吹风凉快?
第二天,秦青是被电话叫醒的。打来电话的是郑警官,他今天一早就去派出所写报告交报告,然后易家人给他打了电话,询问那个拿走易晃的八铃的“女朋友”。
郑警官只好赶紧给秦青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送送。”
秦青赶紧爬起来,顾不上跟秦妈妈解释为什么昨天晚上出门最后又被方域送回来(秦妈妈:去约会了吧?今天还要去?),火速出门去博物馆。
去了就看到易晃竟然站在博物馆前的空地上看小孩子玩雪堆雪人,阳光穿透他的身体,让水晶一样透明。
“我爸来了?”易晃有点近亲情怯了。
秦青说:“对,所以我来找你,跟我一起去吧。”
易爸爸昨天接到电话,恰逢过年,家里亲戚多,本来易晃就快回来了,易爷爷天天提,他也不敢说,不敢露出来,强忍悲痛跟妻子提了一句,留她在家,他自己一个人来了。
坐了四个小时的高铁,赶到这里时天还是黑的。他打电话到派出所,郑警官已经下班回家了。他赶到医院太平间,办理了手续,然后就坐在医院外面的快餐厅里发呆。等到八点大家都上班了,他才给派出所又打了电话。
郑经因为要写报告才提前赶到所里,接到电话想起昨晚的事,有心想问可又张不开嘴,毕竟太不科学了。万一易爸爸其实并不信这个呢?还是让专业人士去解释吧。
秦青到的时候,郑经正陪易爸爸说话,看到秦青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你就是秦青吧?”易爸爸微笑着伸出手,他是个特别有气质的老先生,花白头发,全都梳到后面,戴着一副眼镜,像个学者。
“你好。”秦青与他握手,下意识的去看旁边的易晃。
易爸爸条件反射的也去看她旁边,因为那个眼神就说明这里是有个人的。
易爸爸心中一动,瞬间就有些站不稳了!
“您慢点!”郑经赶紧扶住他,让他坐下,“你陪叔叔说说话,我去给叔叔倒杯水。”他避出去了。
秦青也坐下来,又看了眼易晃。因为易晃从刚才进来见到易爸爸起,就是一副落水狗的样子,想跟易爸爸说话又不敢,像个闯了祸不敢见家人的孩子。
易爸爸深呼吸几次,倒出速效救心丸吞了,又深呼吸,不舍的看着秦青身边的空气,对她说:“叔叔也叫你一声青青吧。青青,我听我家孩子说起过你,你……你能不能跟叔叔说说,我的孩子……是不是、是不是……”他说不下去了,期待的望着秦青,眼里含着两泡泪。
虽然易晃告诉她不用说,可她总觉得还是该说。昨天她听说易晃死讯后有多难受,在见到他之后又有多庆幸,这种感受,没办法说清楚。
她觉得自己当时被救赎了。
她对易爸爸点了点头,易爸爸的眼泪瞬间就滚落下来,易晃双膝一软,跪在易爸爸的面前。
“他在这儿。”秦青说,“跪着。”
易爸爸扁着嘴哽咽着想伸手去抱、去扶易晃,可他什么都碰不到,反倒几乎摔倒在地。秦青赶紧上前扶住他,把他给扶回去坐好。易晃刚才也想扶,结果直接挂在了易爸爸的身上。
等秦青扶易爸爸坐回去之后看到就傻了。
易爸爸的眼睛被眼泪糊住什么也看不到,掏出手帕来擦掉眼泪,看出秦青神色不对,紧张的赶紧问她:“怎么了?光光怎么了?”
易晃小名叫光光,外号输光、抢光,小学时被人称三-光-政-策。
秦青不知怎么解释,看易晃趴在易爸爸怀里也不起来。易爸爸催得厉害,她只好说:“……他,他附您身上了。”
易爸爸愣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鬼附身?”
秦青点头,伸手说:“要不,我把他拉起来?”
易爸爸从秦青的手势中判断出儿子在他怀里趴着,赶紧抱住空气,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样就行!挺好挺好!”过了会儿不敢置信的问,“他真的在?”
秦青看易晃也是想起来的,可不知是不是易爸爸真的抱住了他站不起来,反正他还在易爸爸身上。
“嗯,在。”秦青说。
易爸爸笑起来了,眼泪还在,笑得牙都露出来了。郑经刚好端着热水进来,看到这一幕还是退出去了。
这个世界他不懂。
“好,好!”易爸爸一个劲拍大腿,不知是不是想拍易晃。他问秦青:“光光能跟我多久?我今年六十六,他能跟我十几年不能?”到时爷俩一起走。
秦青赶紧说:“这个我不知道。”
易爸爸也不勉强,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那行,也行,这样就很好了,很好。”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乍悲乍喜,易爸爸有点脑子不中用。他问了秦青很多易晃的事,然后突然发现其实他可以通过秦青跟易晃对话,所以后面秦青就充当翻译。从九点说到下午一点,易爸爸才发现耽误人家事了,赶紧送走郑警官,请秦青吃午饭,然后说:“以后,叔叔还有很多想借助你的时候,你能帮帮叔叔吗?”他以后肯定还要跟儿子说话,那就离不了秦青。
“当然可以啊,叔叔什么时候来找我都可以。”秦青点头。
“好,好!”易爸爸说,跟秦青交换了电话,匆匆带着易晃走了。秦青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结果一个月后,她听说易爸爸竟然搬到这里来了!带着妻子和易爷爷,一家人还特意到秦家拜访,易爷爷收了秦青当干女儿。
秦青: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易爷爷仙风道骨,他接受的比易爸爸还快,倒是易妈妈一开始有一点不太信,但在通过秦青牌小翻译跟易晃说过话后,哭得比易爸爸还厉害。
易晃的葬礼已经举行过了,但易爸爸带着易爷爷和妻子搬过来就是为了能常来找秦青,认干亲也是为了让两家变成亲戚能时常走动,不然只是普通朋友常常上门就不合适了。
端的是雷厉风行。
秦青坐在易家新家的沙发上,手里是易妈妈拿给她的酸奶,旁边是易爸爸和易爸爸身上挂着的易晃,易家还是有点门道的,易晃身上的衣服换了一件。
秦青看易晃,周围的人都看她。
这种情况因为最近常常发生,所以她也很淡定了。
秦青:“你现在这样真的没事?”
易晃:挺好,我第一次知道,我爸会把脏袜子塞到床底下。
易爸爸看干妹妹和自己儿子交流,问:“青青啊,你们说什么呢?”
秦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她懂,这是易晃帮她在易家人面前刷信任度,不过用自己爹的糗事来刷,这孩子还真不孝!
易妈妈立刻起身拿扫帚去扫床底了,一会儿拿着四五只单只的袜子出来,笑中带泪的说:“他是把袜子穿丢了,怕我说他,才扔到床底的。”然后拿去扔小洗衣机里了。
易爸爸也不觉得自己丢脸,不过还是有点脸红的,摇头说:“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跟你姑说呢?”
易晃一副“卧槽”脸。
秦青懂,从第一天她变成他小姑姑后,他就这副样子。
呵呵,没办法,辈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