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雷鸣声仍在忽近忽远地轰鸣,世界时不时被苍白的闪光填满。雨声也在反复的强弱变换中,仍然持续不断地在下着。
现在几点了呢?尽管考虑毫无意义,可耕平还是想了想。在上野站与恐怖幻想文学馆的众人告别,感觉已是半年甚至一年之前的事情了。他觉得,现在所面对的夜晚,既漫长又广袤、既深沉又浓厚。无论何时、无论何处,他们都被关在其中,得不到释放。
“那么,就强令你释放。”耕平在心底里宣告,“而且是永远地。绝不让你干涉我们第二次。”
决心坚定不移。可就算这样,耕平还是没法马上推开门。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决心是正确的,不过对战术上的正确性则并不一定有信心。这样做可行吗?失误是没有,不过还有其他方法吗?
来梦抬头望着耕平。她伸出双手握住了耕平的一只手,将它包裹在掌心。
“不要紧的,耕平哥哥。”
“不要紧吗?”
“不要紧。”
来梦注视着耕平的眼睛。少女的瞳孔中充满着力量,虽不激烈,却又坚强无比,深邃无比。她双瞳的力量将驱散所有恐惧,令揶揄与嘲讽失去力量。
“不要紧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保护你的。”
一瞬间,耕平说不出话来。身边的亚弓也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女,哑口无言。来梦毫不畏惧,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诉耕平:“因为你保护了我,所以我也要保护你。所以不要紧的,大家都不会有事。”
“来梦……”
“这话是不是很奇怪?”
“怎么会奇怪……我很高兴呢。”
耕平总算回应了少女,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来梦头上。欣慰,以及不逊于其的自豪,令一股温暖和热情自他的心底喷涌而出。使命感与勇气充满全身,令他觉得,无论前方是怪物还是恶魔,自己都能一脚将它们踢翻。
无言地在旁注视着两人的亚弓吸了一口气,然后向着门扉伸出手去。
“那么可以了吗?我要开门咯。”
“等等。”
耕平的阻止,自然令亚弓感到一阵怀疑。她无言地瞥向耕平。耕平走上前,回答了她的疑问。
“我来开门。女性军团请稍微退后两步。”
“原来如此啊,那么来梦妹妹,我们这里就给骑士大人点面子吧。”
亚弓抱着来梦的肩向后退去。耕平努力露出一副值得信赖的表情,对着两人点了点头,然后将手放在门把上。
开这门,是用推的还是用拉的?耕平想不起来了。记得不是自己开的,而是某人帮忙开的吧。他没什么把握,不过还是用上力气试着慢慢向前推。
门一开,新的一股冷气便泄了出来。虽然是“新”的,不过并不新鲜。耕平将头伸过手腕,向房间内探视。来梦并不大声地细语道:“就是这间房间。我过去总觉得很像校长室呢。”
“形容得真贴切。”
听了亚弓的意见,耕平也有同感,不过并没说出口。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昏暗,那么这里便是浑浊的灰色。空气中的每一颗粒子,仿佛都附有令人不快的毒素。可就算如此,也不得不进入房间。
耕平、来梦、亚弓按着顺序走进房间。门在背后发出响声关上了。因为已经事先预料到了,所以也并未惊慌。眼睛慢慢适应了之后,便能看见厚厚的窗帘、以及带有玻璃门的书架。
巨大的书桌之后,坐着一个人。他毫无站起身的迹象,三人的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
“来梦,是那家伙吗?”耕平压低了声音,“去年夏天,你在这房间里遇到的,是那家伙吗?”
来梦凝神细看,当发觉毫无意义后便摇了摇头。
“不知道呀。因为,你看,那个人……”
来梦说的很对。坐在桌后那人的服装,无论是来梦还是其他两个人都能看得到。他穿着看起来很贵,却没什么特色的暗色西装三件套,不过脸却看不见。就算有脸,那张脸也被白色的面具给完全遮住了。向上吊起的黄色双眼、尖锐三角形状的鼻子、半月形的红嘴。这张嘴一动不动,却发出了嘲笑般的声音。
“真是辛苦你们了,来到了这里。”
耕平发出了质问,问题和问假藤崎时一样。
“你是谁?”
“看了都不知道吗?”
“我可不想知道。快自己报上名来。”
“明明是自己闯上门来,不觉得有些厚颜无耻吗?”
“到黄昏庄园来……跟我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吧?所以我才来的。”
“啊,是啊,这真是抱歉了。”
带着面具的人发出了笑声。耕平很想跑上前把面具给扯下来,最终还是忍住了。说不定这面具就是个陷阱。他沉默着,等待面具人的下一句话。
“那么对于客人,就允许我以东道主的礼仪来招待吧。首先请用茶,虽然想这么说,不过诸位已经在楼下喝得够多了,就省略这一步吧。”
“那位管家先生怎么会服侍你这种人,真是无法理解。”
“并不需要你的理解。对我而言,为什么那位美丽的小姐会与你同行,同样令我难以理解。也罢,问了也是无济于事。”
“正是如此。”
这是亚弓冷冷发出的声音。
“事已至此,虽然不知你为什么还在装腔作势,打开天窗说亮话又如何呢?我们可没时间奉陪你那些把戏,大家都很忙的。”
“别着急。你们还有时间,至少比我多。”
面具人轻轻扬起手,制止了正要开口的耕平。
“请观赏一个余兴节目吧。没错,你们还有时间,还有未来。但是,未来并不唯一,而是从现在这条树干上分出的无数根树枝。试着看下其中的一根树枝吧。”
面具人动起手指。周围的景象暗了下去。不多久,耕平一行面前慢慢浮现出了影像。
……季节不知是春季还是秋季,这是个吹拂着舒畅微风,清爽晴朗的下午。在被行道树环绕,贴着装饰地砖的步道上,一对男女正肩并肩地走着。男性随意地穿着衬衫,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和三十岁之间。女性大概刚过二十岁,有着一头带有和缓波浪的茶色及肩发,戴着贝雷帽,穿着乳白色的套装西服,胸口抱着素描本。
耕平毫无理由地便理解了。啊,那是十年后的来梦和自己。
看起来关系很好,过得快乐而又幸福。太好了。已经结婚了吗?不,形式怎样都行。充满生气的眼瞳、温柔的笑脸、淡玫瑰色的脸颊,来梦跟自己往最好的一面预想的一样成了个美女。男性那边——也就是自己,虽然随便怎样都好,不过他正在说着什么。就听一下吧。
“我现在都无法相信呢。想不到你竟然能用那部作品拿到黑岩泪香奖*哪。明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参赛的。”
*译注:黑岩泪香是日本明治时代著名思想家、作家、翻译家、侦探小说家、记者。文中奖项为虚构。
“所谓‘无欲者得胜’哦,耕平哥哥。”
看来来梦就算成了大人,说话措辞上也和现在没啥两样。
“侥幸中奖也要有个度啊。”
“不过第二作也卖得很好,获得的评判也不错不是吗?”
耕平笑着,轻轻拍了下来梦的贝雷帽。
“第二作之后便是第三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话说来梦,绘本这边怎么样了?”
“嗯,明天要和新来的编辑会面。”
来梦扶了扶胸前的素描本。
“是吗,你也终于是个绘本作家了哪。”
“和我原先预想的不太一样呢,明明想做你的秘书兼经纪人的。”
“说什么呀。你不用管我,一定要发挥自己的才能才行。”
“那样的话,就让我帮你的书画插画吧。”
“我的作品可是怪诞推理小说哦。用你的画就太可爱了啊。”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画一幅可怕的画的。”
“真的?”
在笑声中,两人又一次肩并肩,行走在阳光下……
II
幻象犹如咸海的海水般蒸发,只剩下饱含盐分的空气。耕平、来梦和亚弓互相看着对方的表情。面具人展示这种东西,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真是令人羡慕的未来呀。”
假面人的嘲笑声仿佛丧钟般响起。听到这声音,不得不令人觉得,他展示这幸福的未来不可能出于善意。看来他心怀某种恶意,打算玩弄耕平一行人的心。
“也有未来与此不同哦。总之你们看了就知道。”
现实——或者说眼前的室内景象又一次远去。给人以舞台暗转的印象。不过,一次暗下去之后,视野却一直没有变亮,而奇妙的影像便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虽然昏暗,但并非夜晚。黯淡得有些异样的黑云浮在低空,笼罩着整个城市。几盏路灯与其说是放射出,更不如说是在勉强维持着孱弱的光芒。半数建筑物的窗子里漏出了灯光,反过来说的话,另半数建筑物则是一片漆黑寂静。充满湿气的寒风呼啸吹过街道。
一对男女正在行走。一个是青年,一个是少女。是耕平和来梦。看起来和现在的年纪没什么两样。他们身穿凑成一对的黑色夹克衫加牛仔裤,背着旅行背包,说是一身行装也不为过。不久,两人发现一家与便利店和快餐店各搭上些边的商店,往那里走去。
商店里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两名男性站在收银台前聊着天。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像是店长的样子,而另一个比他年轻的估计是店员。
“自从大地震以来,就没什么好事哪。”
“东京现在怎么样了呢?”
“天知道,听说银座和六本木那里到处横着烧焦的尸体,连清理的人都没有。不过,TV新闻里能有多少值得相信啊……哦,有客人。”
男人们的视线转向年轻人和少女。尽管嘴里说着“客人”,可男人们的态度却毫无热情和敬意可言。他们的眼神里是看陌生人时的冷淡。年轻人假装不知,看向玻璃柜台,对着少女小声私语几句后便点了单。
“请给我热狗和辣酱热狗,再加两杯咖啡。”
哦,店员有气无力地回复后,便将所点的物品塞进微波炉。店长则满脸怀疑地瞪着两人。
“你们两个的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哪。”
“是吗,我们才到这个城镇。”
年轻人回答着,同时若无其事地想要挡住店长望向少女的目光。
“不,我有印象。嗯,等等,不就是登在通缉令的恐怖分子名单上的嘛。记得是用超能力还是什么的,引发了骚乱啊。”
“啊,我好像也见过那则新闻。”年轻人带着些许困惑摇了摇头,“但是那不对。我们什么都没做。你刚刚不是才说过,TV新闻不能相信吗?”
“啊,的确。新闻不值得信任。能相信的只要家人和现金。你们可别刷卡付钱哦。”
“我们会好好用现金支付的。”
微波炉发出了多此一举的轻快铃声后,店员取出商品,放在了盘子上。店长看向年轻人。
“热狗和辣酱热狗,每个一千日圆。”
“怎么比定价贵?”
“喂喂,现在这世道上,定价已经是废词了哟。要怎么说呢?没错,就是需求与供给。你要是觉得价钱贵,那就别买。”
年轻人看着店长的脸,从夹克衫的口袋里取出了钱包。店长马上歪起嘴角。
“物价刚刚有变动。每个五千日圆。”
年轻人抿紧了嘴唇。少女拉了拉他的袖子。
“算了,耕平哥哥,我们找另一家店吧。”
“嗯,说得没错。”
年轻人的声音被店长的嘲笑掩盖了。
“没有另一家店里了哦。大地震之后,货物就不再从东京送过来了啊。就算你去别的地方,别说辣酱热狗了,就连一撮灰你都没得买。”
年轻人没有反驳,而是抱着少女的肩膀走向店外。
店长则带有恶意地喊道:“喂,慢着。微波炉的电费可不是免费的。要是不想被警察围堵,就老老实实地照我说的做……哇!”
店长发出怪叫声向后仰去。刚在微波炉里加热过的辣酱热狗仿佛活物般从盘子里跳起,笔直撞上了店长的脸。辣酱直冲入店长的眼睛和鼻子,他两手紧捂住了脸。
“好烫、好痛,可恶,你们这帮混蛋……!”
年轻人和少女飞奔出店。两人相视一笑,却又立刻绷紧了脸,奔跑着穿过了阴郁的街道。跑了几分钟后,两人站定调整呼吸。这时,少女抬手掸起年轻人的肩膀来。
“灰落下来了。”
“西边的天空很红。看来浅间山*附近又喷发了哪。”
*译注:浅间山是位于日本长野县与群马县交界处的活火山。
“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少女那不安的声音随着影像一同远去,原来的房间又回到了耕平一行人的视野中。
面具人带着故意的语气问道:“怎么样?第二个未来。”
“你那么想听感想吗?”
“请务必告知。”
“那我就说了,你啊,可以去如今的好莱坞发展呢。”
“呵呵,这还真令我意外。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夸我。”
“我可没夸你。剧情编得那么烂,仅靠虚张声势的特效来招揽观众。这么搞下去可撑不了多久哦。”
面具人想要开口回答,亚弓却抢先一笑置之。
“差不多该看厌了吧。不过,我还是奉劝一句,好莱坞电影比你的更好哦。至少,他们既肯花钱,又肯花功夫。”
“说的没错。就算如此……”
耕平眼神里带着嘲讽看向面具人。
“谢谢你给我们看了两个不错的未来。我要道个谢。”
“你的话真是奇怪。”
嘲弄的波动穿过面具传了过来。
“第一个未来算是通俗意义上的幸福景象,不过第二个则是黑暗的逃亡剧。你们被追捕的理由自不必说,这个国家已经荒废,人心也早已恶劣不堪。就算这样也算得上是幸福吗?”
“我不知道这个国家的未来会如何。而无论发生大地震还是火山喷发,都不管我的事。”
“你打算独善其身吗?”
“不,因为来梦和我在一起。”
耕平立刻回答道,并轻轻将手伸向来梦。来梦握紧了这只手。
“先给我们看幸福的未来,再展示不幸的未来让我们沮丧,你是这么打算的吧?很不巧,只要我和来梦在一起,我就一定是幸福的,不是吗?”
亚弓的嘴小小地动了动。虽然没出声,不过好像在说“我听得都肉麻”。
耕平仿佛发起挑战般伸手指向面具人。
“也就是说,不管你怎么虚张声势,你都没有力量令来梦和我分离。不是吗?”
回答他的,是干巴巴的笑声。
“你的解释真是强词夺理。你要是这么想,你和来梦生离死别无法相见的未来,想看多少都行。”
“别在这种无聊事上得意。你要是做得到的话,从一开始这么做就行了。为什么不做呢?”
面具人自然表情纹丝不动。不过,他一定看到了来梦露出坚信不疑的表情抬头望着耕平,以及两人那紧紧相握的手。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躁,而用手背敲打着桌子。那只手也套着白手套,看不到什么特征。
耕平静静地等待着机会,要将那只面具扯下来,让他以真面目示人。
III
远去一段时间的雷鸣以及苍白的闪电又一次接近了。仿佛在撕扯一切般的巨响震动着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令书架上的玻璃门发出悲鸣。
面具人倨傲地盯着耕平看。
“你也是个要强的小子哪。难道还认为你们那幼稚的恋爱游戏就是宿命中的恋情吗?”
“这与命运或是宿命之类的无关。我和来梦想见到对方,所以就相会了。”
“时光回溯……你还想这么说吗?”面具人高声嘲笑道,“毫无科学性的话语。现在应该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吧?”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就科学了吗?”
耕平的反诘令面具人哑口无言。看来他发现自己做了件自掘坟墓的事情。
“耕平哥哥。”
来梦的话音中带着决心。
“嗯,怎么了?”
“我有事想问这个人,可以吗?”
“我当然不在意。不过,这家伙会不会回答我就不知道了。”
来梦点了点头,走上前一步。她双手紧握成拳,显示自己坚定的决心。为了能马上对各种突发性情况作出反应,耕平摆出了架势。不过奇怪的是,面具人正在害怕,没有突然攻击来梦的迹象。
“既然你那时候得救了……”
来梦直直盯着面具人开口说道。她的语气中并没有责难和诘问。
“既然你那时候得救了,那么就此满足不是很好吗?既然你能够往来于数百数千个世界,那么就挑选一个自己最中意的世界,在那里称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你不那么做?”
来梦所说的,是之前在这“黄昏庄园”里发生的战斗。豪华壮丽的洋馆笼罩在火焰与烟尘中,“立花和彦”则摔倒在地上,被包围在狂乱能量的漩涡中。他的嘴巴、耳朵和鼻子中喷出了黑红色的粘液,整个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看到了他这样子,耕平和来梦随后便如同被吹跑般回到了“这边的世界”。暂且不管那种悲惨的结局,既然“立花和彦”活了下来……真是的,那么就有足够的选择供他挑选。
“你就没话回应来梦吗?”
“…………”
“那么我再重申一遍:我会让来梦幸福,就像她的名字那样。”
Laimeng——Laime在拉脱维亚语中是表示“幸福”的单词。词义暂且不谈,其本身对耕平而言便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珍视的专有名词。
“你还真是随便哪,竟然会把这点当做目的。别再纠缠来梦了。如果你对我们作出保证,那么我们就放你一马。”
面具人特别大声地假笑起来。
“面对听到小学生的鼓励就眉飞色舞的大学生之流,你认为我会输吗?”
“别闹别扭,真不体面。”
耕平冷笑起来,其中也暗含有战略性的意义。
“说起来,能鼓励你的人可一个都没有哪。难怪要闹别扭呢。”
“…………”
“你赢不了我们。不仅如此,你连对我们下手都做不到。从一开始,你就很明白的吧?”
“……闭嘴。”
面具人低吟道。他全身战栗起来,包裹在西装下的肩膀大幅摇动着。看来他意识到自己在舌战上位居不利。这样的话,接下来便是动武了。
“给我闭嘴,你们胆敢再我这么发怒下去的话……!”
面具人刚怒吼到一半,耕平便早已开始冲刺。他从口袋里抽出亚弓给的护符,向着面具人飞奔而去。对方翻转上半身想要躲避,便用左手抓住他的衣襟,右手将面具狠狠地扯了下来。
耕平觉得,面具下面的应该是藤崎的脸。而他的预想落空了。那里只有“虚无”。
空空如也。
耕平左手抓着无头人的衣襟,当场怔住了。可这也只持续了一瞬。他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撞飞,右手握着面具向后倒去。后背就要撞上地板时的前一刻,来梦和亚弓抓住了他的双手。
这个连面具带头全都失去了的人,转过了身去面对墙壁。对着贴有暗色墙纸的壁面,他用手掌拍了上去。反复拍打两次后,墙壁便发出抗议的悲鸣声打开了——是一扇暗门。
亚弓松开耕平的手腕,伸手抓向无头人的肩膀。仅仅数厘之差,她的手抓了个空,无头人仿佛向前摔倒般冲进了墙内。耕平重新直起身,与亚弓和来梦一起向门里望去。只听得靴子沉重的声音逐渐远去,方向并非往前,而是在往下。
还有另一段楼梯!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比普通小学校舍还要巨大宏伟的这座洋馆,要是楼梯只有一处,反而会觉得奇怪。可是,耕平突然想到,之前还是费了千辛万苦从外墙爬上来的哪。还是说,这段楼梯是自那之后新建的呢?
数秒之间,种种疑念围绕在心中,脚步却毫不相关地继续跑动着。进入暗门深处,只见昏暗浑黄的灯光向着下方一路延伸。长长的楼梯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中途也没有安设平台。毫无任何花样,只是以相同的角度一路向下探伸。隐约间能看到无头人的背影,可向下飞奔也没法追上。突然,耕平跨上了楼梯的扶手。
自从小学以来,究竟几年没做过了呢?不过看来感觉还在。耕平跨坐在扶手上,一口气向下滑去。
“我也来!”
“等等,来梦妹妹——哎,没办法,我也来了。”
感觉从背后的上方传来这样的话语声,不过没时间确认了。总共有五、六十阶的高度,仅用十秒左右便滑了下来。在扶手尽头,再利用惯性飞跳下来。
眼前便是无头人的后背。他转过上半身,好像吓了一跳,表情则自然见不到。就在耕平想要按照惯例大吼一声“站住!”,却有什么东西突然落在自己面前。
他马上急刹车,可还是撞上了。背后则有来梦撞了上来,来梦背后则又是亚弓。
“是铁栅栏,我们从旁边绕。”
这套无聊的机关看来是物理上存在的,护符也没有效果。看来只有绕远路了。
“这里有扇门。”来梦提醒。
小心地从门缝向外张望后,耕平不由得咋了下舌。鸡头男的身影正从眼前穿过,可不能大大咧咧地出去。
鸡头男正心慌意乱着。虽然之前也说不上是冷静,可耕平先前的一席话,则令它在混乱迷惑的沼泽中越陷越深。鸡头男一边步履蹒跚地走着,一边对着自己昏暗的精神自问自答:
“把我变成这模样的人是谁?”
“始作俑者,给我出来!”
“把我变回原样。”
“我原来,长什么样的?”
“我?我是谁?是谁来着……”
鸡头男止住脚步。
“我的名字……名字叫什么来着?”
它用那双发出黄光、因为胆怯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向着四周扫视。视线随即停在了一点上。然后它大叫一声,踏响脚步奔跑起来。耕平一行将门稍稍推开,望向鸡头男奔跑的方向。
“把我变回来!”
鸡头男大声叫嚷道。它两手大大张开,对着前方的人影扑了过去。人影没能躲开它的攻击摔倒在地。原来是假藤崎。
“看来能期待他们两败俱伤呢。”
亚弓坏心眼地说道。
IV
假藤崎与鸡头男扭成一团摔倒在地上。假藤崎咒骂着,想要往鸡头男的脸上甩耳光。然而鸡头男也不是好惹的,假藤崎伸出的手被它的喙咬住,疼得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你、你这混蛋,既然这样的话……”
他用另一只手抵住了鸡头男的喉咙。而鸡头男则活动着喙,朝假藤崎的额头啄去。假藤崎的额头和手上被弄得鲜血淋漓。
“你、你这怪物,竟敢……”
假藤崎忿忿说道,却忽视了自己也非正常人的事实。他拼命地抬起脚往鸡头男的腹部踢去。经过几次三番的扭打,假藤崎终于甩开了鸡头男的手。他一站起身,便一脸厌恶地说道:
“好,我知道了,跟我来。”
他看来并不想亲切地领路,而是满脸满手都是鲜血的在走廊里跑了起来,鸡头男见此则发出威吓声紧追其后。
而跟在他俩身后的,则是耕平他们三人。尽管无头人的去向十分在意,可耕平他们也很好奇,一直纠缠不休地妨碍己方的那两人之间的争斗会如何落幕。
假藤崎跑进了“万镜楼”。他不顾其他镜子,将鸡头男带到了一面长方形的镜子前,然后一言不发地指向镜面。
映在镜子里的是中世纪欧洲的村庄景象。只见朴素的木制房屋星罗棋布,天空中暮色已沉,到处升起了白色的袅袅炊烟。走在路上的人都是怪物,它们的头部都是鸡的形状。
鸡头男大叫了一声,那是喜悦的喊叫。在自己所窥视的镜子里,他找到了自己应该归去的
故乡。
“啊啊,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是从这儿来的。我的家人、咯咯咯、就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等着我回去……”
从它那黄色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泪,令人联想起了黄玉。不过它那感动的样子不像在作假。鸡头男发出尖锐刺耳的喜悦之声,毫不迟疑地往镜子里跳去。
镜子并未拒绝鸡头男的投身一跳。镜面犹如水面般激荡起波纹,将鸡头男的身体从头到脚吞了进去。当脚部也完全没入镜面后,波纹便平静了下来。镜中映出了鸡头男顺着道路逐渐跑远的背影。
假藤崎立刻脱下一只鞋,算好角度把它往镜子砸去。两次、三次。镜面出现裂缝后,他又微微笑着将鞋穿好。
“于是鸡头男可喜可贺的回到了故乡。哎呀,真是个好结局。你就维持那个样子,永远生活在异世界吧。我说的没错吧,各位观众。”
跟踪被发现了。耕平从墙角走出,向着假藤崎走了几步。
“你没想过把它变回人类吗?”
“变回人类又能怎样?他是恶贯满盈的黑社会组织骨干干部,任务还失败了。最终一定是绑在混凝土配重上被扔进海里。这是他自己选择走的路,不应该追讨其他人的责任。”
假藤崎突然举起双手,用力将镜子从墙上拉下。然后又用身体抵着将它撞向地板。镜子在地板上略微弹跳了一下,碎片便自间隙中飞散了出来。假藤崎跳着躲开碎片,然后顺势跳上翻倒的镜背,用鞋底将镜子踩碎。
“这下它就算反悔也回不来了。”
假藤崎大言不惭地说完,捡起了一大块碎片。
假藤崎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做作的移动着手。耕平不由得傻了眼。只见他用镜子碎片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嘿,不准靠近。你们要是再走近一步,我就割开这家伙的颈动脉。还是说,这样做也没问题?”
当耕平发觉“这家伙”指的是真正的藤崎时,他的惊讶变为了愤怒。这家伙到底有多不讲理。
“你认为这么做有效吗?”
“当然。”
假藤崎充满着令人不快的自信,故意做给人看似的将玻璃碎片尖端不停戳着耳朵下方。
“对于你这种毫无实力,仅靠运气成为英雄的家伙,廉价的人道主义对你而言最吃香了。你绝对没法动手,所以有效。”
“不,就算对我有效,也没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
“我想问的是:你这么做对它有效吗?”
假藤崎顺着耕平的视线转过头,嘴巴随即张成了〇型。只见他眼前满是一片光滑的粉红色皮肤。自“万镜楼”中出现的怪物又回到了这里,正漫不经心地嚼着假藤崎的一只手臂。
假藤崎发出了惨叫。他一边惨叫着一边被怪物拉扯着。他被吞了进去。被怪物那,伸缩不停的柔软巨口吞了进去。
“能户,救救我!”
藤崎发出了和本人一样的求救声。事到如今还给我来这套——耕平这么想着时,假藤崎又叫了起来。
“你要是不救我,我就变成恶鬼来找你!”
“是吗?那我等你哦。让我们夏天再会吧。”
耕平一边说着,一边将护符握在手中。不能让藤崎的身体被怪物吞掉。从三楼的房间跑向暗门的时候,是先将掉在地上的护符捡了起来真是干得漂亮。
“贴上去。”
听到亚弓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绕到怪物侧面,轻轻将护符贴在了粉红色的皮肤上。瞬间,怪物仿佛被电到了一般,全身开始波动起伏。有如吃到难吃的食物般将假藤崎吐出来后,便以那巨大的身躯毫不相称的惊慌失措样子逃走了。
被解放的假藤崎一只手露在外面。他衣服的袖子在怪物的嘴里已经几乎都溶解了,皮肤也满是粘液。看他的动作,好像还想逃跑。
亚弓间不容发地飞奔上前,右手拿着一张护符挥了下来,仿佛打耳光似的将它贴在了假藤崎的脸上。
假藤崎呻吟了起来,他含糊不清地叫喊着。半边嘴被护符塞住了,所以没法发出清楚的声音。
“咳咳咳咯咯……!”
这不是鸡头男的声音。假藤崎双手在空中乱挥,仿佛溺水一般,嘴里同时发出了鸡叫。
从他的嘴巴、耳朵、鼻子中,喷出了黑色的雾气。雾气升到半空后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公鸡的外形,眼见着就要逐渐凝结成实体。亚弓从假藤崎的嘴上扯下护符,飞快的将它撕成碎片,然后撅着嘴吹了口气。护符混入黑雾之中,两三秒后,一阵旋风卷起。随着一阵怪异的尖叫声响起,黑雾忽地四下消散,再也凝结不成形状,只有碎成小片的护符飘落到地板上。
“这家伙不是罪魁祸首,那会是谁?”
“该说是罪魁祸首的一部分,还是他的拷贝呢?也罢,我们再也不会碰见它了。”
“使魔?”
来梦兴致勃勃地问道。亚弓轻轻点了点头。
“没错,说不定就是这类的东西呢。你知道的真多呢,来梦妹妹。”
“来梦我是恐怖幻想文学馆的见习员工,这点程度还是知道的。”
“是吗,说不定啊你知道的比某个不用功的正式员工都要多呢。”
耕平岔开了话题。
“那么,留下来的这个身体,已经是藤崎自己的了吗?”
“大概吧。”
亚弓点了点头,可耕平蹲在藤崎的身边正想摇醒他时,却被亚弓轻轻伸手制止了。
“之后再叫醒他比较好哦。虽然这话有些失礼,不过现在把他叫醒也只会碍手碍脚,他本人肯定也很迷惑。”
的确如此。再说,耕平他们还有更优先要做的事。那就是抓住现在成为无头人的面具人。已经无需担心鸡头男和假藤崎的妨碍了。
三人快步走过走廊。当他们经过挂着五幅等身画像的一角时,亚弓停下了脚步。
“多了一幅画。”
听到亚弓惊栗的语气,耕平重又向墙上望去。
第六幅画上画着一个中年男性。耕平看清面容之后倒吸了一口气。
“北本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