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来梦!”
耕平呼唤着少女的名字,无视无数面排列着的镜子奔跑上前。
“来梦,你没事吧!?”
“嗯,谢谢你来找我。”
“有话之后再说。来梦,你从这里让一让,碎了的话很危险。”
强压下飞腾的思绪,耕平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和她分别了。来梦的表情变得一脸认真,她将身体靠到了镜子的边上。
耕平以破竹之势踢了一脚。
他觉得,结果无非两种:镜面受到脚踢后碎裂一地;或是脚毫无抵抗地被镜面吸收,自己顺势掉进异世界中。
结果哪边都不是。耕平的脚反弹了回来。仿佛是踢在了厚厚的海绵墙壁上。墙壁很软,但有着难缠的弹力,绝不会碎裂。耕平将脚踩进镜面直陷到脚踝,却依然无法进入镜子之中。他惊讶着重整好了姿势。
耕平对着镜子揍了一拳。他的拳头陷入镜面直到手腕附近,然后,慢慢地,但又稳稳地被推了出来。
镜子没有将耕平整个吞入。而意欲将他吸入的动作则令他恐慌。来梦的身姿近在眼前,却没法触碰。无法握住她的手,也无法抱紧她。
假藤崎就是瞅准了这一点吧。
耕平被他上了一课,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感。他令耕平绝望,同时也令来梦绝望。假藤崎正在炫耀自己那将无辜者处刑的场面特意展示给其家人看的独裁者嗜好。
“哎呀,正在辛苦努力哪。不过嘛,辛苦和努力一定会有回报,这种事只会在思想品德教科书上出现,在这世上则是最残酷的幻想。”
耕平又对着镜子敲打了数次,仿佛是为了挥去假藤崎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结果当然毫不奏效,只是让假藤崎感到高兴而已。他满足的笑声在耕平耳畔响起。
只能看着吗?无法进入镜中,只允许眼睁睁地看着吗?无论镜子里映照出的异世界中发生了什么事,都只能在外面旁观吗?
就算来梦被杀了也是!?
在耕平的心里,无力感和自责的想法正逐渐膨胀。就算这正中假藤崎的下怀,耕平也毫无抵抗之力,被逼入了绝境。
“耕平哥哥。”
耕平从来梦的呼唤声中,听出了她对自己抱着绝对的信任,这更令他窘迫不已。他心中不断被逼迫着,一边拼命挤出了笑脸。
“就差一口气了,等着我,来梦,我马上就来你这边了。”
“别逞强。”
亚弓的喃喃自语没有跑进耕平的耳朵里。跑进去的,只有来梦充满朝气的一声回答“嗯”。可是,另一个声音却糟蹋了这句回答。
“你可进不了镜子里去哦。”
假藤崎的话语中带着奇怪的愉悦感,降落到耕平身上。
“透过镜子你能看到一切。可也只能看见而已。只是看着而已。你没法出手相救。”
恶意的水泡化为嘲笑爆开了。
“无论来梦碰到什么可怕的遭遇,你也没法帮她。无论她被伤到、被虐待、被杀害、被咬成碎片,你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耕平呆立着。敌人那充满恶意的意念,化作锁链捆绑住了他。
“就算没法对镜子里出手,对身处此地的你可是能够出手呢。你这跟踪狂混蛋!”
亚弓将马卡洛夫手枪对准了假藤崎。假藤崎好像预测到了这一点,他夸张地将双手抬到齐肩高。
“要是杀了我,你们就没法知道救出来梦的方法了哦。”
“你打一开始,就没这意思。”
亚弓丢出的这句话千真万确。耕平这么想着,自己却无法与亚弓过于果断的行动同步。因为,假藤崎毫无疑问知道将耕平送到镜子对面的方法。问题在于,如何从假藤崎口中套出这方法。用和平的方法,还是不和平的方法?
突然间,耕平想起了自己思考中的一个在意的地方。这是条极其微小,微不足道的线索。当他正想要冷静地识破这条线索之时,亚弓发出了声音。
“耕平君,镜子!”
快看镜子,她是这个意思。耕平照她说的一看,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吸气声随着他的呼喊声叫了出来。
“来梦,小心,后面,快躲开!”
镜子里的来梦回过头。然后她看见了,耕平和亚弓同样看见的那个物体。
在来梦背后最多不过五米的位置,有个奇妙的物体正在靠近。这是个粉中带紫的软趴趴肉块,难以用优雅来形容。它挥舞着数十根肢体,每根肢体都像昆虫般肢节众多,还长着甲壳类那样的螯。虽然这仿佛幼儿园小孩睡午觉时做的恶梦般带有非现实性,当看到肉块的一部分张开,紫色的唾液从一排排尖锐的利齿间喷溅而出,可就笑不出来了。
来梦看到怪物后,好像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的样子,不过她紧抿着双唇曲起身,握紧了手中的绿色石块。
“来梦,别乱来!”
“怎么样,来梦,哭着喊着向耕平求救吧?尽管他什么都不到呢。啊啊,耕平哥哥真是不中用!”
假藤崎大声笑着拍起手来。
恶意扑面而来,但却是事实。面对陷入危难的来梦,耕平完全无能为力。他的神经仿佛就要被灼焦了。
“等下,我跟你做交易。”
耕平半吼着说道。假藤崎翘起了一边的嘴角。
“事已至此你才想起交易呢。”
“连听都不听就打算拒绝吗?”
“嗯,也罢,姑且听上一听吧。你准备提供什么给我呢?”
“我把我的身体给你。”
“…………?”
假藤崎眯起双眼,带着辩解真伪的目光观察起耕平。
“若是年轻健康的身体,我的也可以吧?虽然没什么好骄傲的,我可没什么病。我把我的身体给你,所以,不准再对来梦出手。”
“……呵、呵,真是美好的自我牺牲呢。”
假藤崎捉弄般地只动起了右手。
“耕平君,冷静一点!”
亚弓叫道。她重将枪口对准假藤崎,“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怎么可能在这家伙身上起作用?你的身体只会被他占为己有。”
“我可不会这么容易被他占据。”
“这可不行。不被占据的话,交易就没法成立了。”
“…………”
“而且来梦妹妹要是好不容易获救,逃出镜子外面来了,又有谁来迎接她呢?”
“这……”
耕平无言以对。就算被说是轻思浅虑也无法反驳,自己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来梦妹妹开心地跑过来和你重逢时,却是个披着你外皮的残忍怪物奸笑着抱起她。你不觉得这景象太恐怖了吗!?”
耕平呆然伫立。假藤崎一如既往坏笑着,却失去了游刃有余的气势。亚弓所点明的事,正确无误地指出了他的图谋。
“我姑且也算是女演员,这种结局我可绝对不认可。余韵这么烂,又不是货架上的三级恐怖电影。”
亚弓右手依然按擎着手枪,左手则拍了拍耕平的胸口。
“再说,这种恶心的变态,只会执着于来梦妹妹或是我这样年轻女孩的身体,不可能会对你这样的男性身体感兴趣。”
“你说得很对。”
耕平承认亚弓是正确的。他不由得对她的敏锐和冷静表示感叹。当发现自己差点做出让假藤崎欣喜若狂的事情时,耕平心里又一次冷汗直流。
II
要冷静。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敌人力量很强大,但并不是无限大。这件事早就心知肚明。假藤崎布下的陷阱很恶毒,可某处一定会有漏洞。
不过,就算有漏洞,要是没能找出来的话。那么别说破除,刚才差点就摔进陷阱的则是耕平了。
“啊啊,亚弓妹妹,你为什么脑子那么好,所以我才喜欢你。你和别的廉价艺人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呢。”
藤崎高声说着恶毒的言语,毫不掩饰自己没把握住这意外的好机会而产生的不甘心。
“你再怎么捧我,我也不会给你签名哦。”
亚弓冷冷地回应道,
“我会给你的,只有子弹或是鞋跟。你想要哪个呢?”
“亚弓妹妹,你那过激的态度我也特别喜欢呀。真的哦。把你驯服一定很有乐趣。”
假藤崎想发出嘲笑,却失败了,他的声音则因为憎恨而颤抖着。亚弓无视他的话语,对着耕平说道:
“喂,一味想着到那边去可不行吧?”
“那么,该怎么办?”
“让来梦妹妹来这边如何?”
“哈。”发出嘲笑的不是耕平,而是假藤崎。耕平则是连嘲笑的力气都没有。
“要是能这么做的话,一开始就不用这么辛苦吧?你在想什么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开始就放弃的话怎么行?”
“你在这里搬出精神论还真是让人头疼。”
“随你头疼。来梦妹妹的话一定做得到,她可比你勇敢多了。”
耕平无法反驳。他觉得,事实正是如此。同时,他感到之前在意的某件事,正模模糊糊地现出痕迹。
“救出来梦的方法”,假藤崎是这么说的。和亚弓说的一模一样。只要让来梦从镜子里出来就好。但是,该怎么做?
耕平的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双手拍打着镜面。异样的感触随便它去,来梦察觉后把目光转向自己,便达成目的了。
“来梦,听我说!”
耕平高声叫道,
“你从你这边的镜子,朝正面的镜子跳过来。你跳过来的时候,我会从中接住的。我一定会接住的,尽力跳吧!”
这是在恐怖幻想文学馆里所习得的最初级的知识。耕平回想起了“恶魔的对镜”。午夜零点,居住在镜中世界的恶魔会跳转到放置在正面的镜子里……
“你要注意,”
亚弓急忙补上一句,
“镜子和镜子之间不是完全正对着的,位置会有些偏。要是直对着跳的话,肯定会有危险哦。”
耕平对亚弓的观察力感到钦佩。幸运的是,脑子里的灵光还残留着几分,告诉了耕平应该采取的行动。他环顾周围,跑到了映有来梦镜子的左侧的镜子前。耕平抓住坚硬的胡桃木镜框不住摇晃。镜子没有马上脱落,他便将吸引物体的能量注入指尖,强力将其拨拉下来。
成功了。长方形的镜子发出响声,从墙壁上脱落了下来。尽管早已预料到,可镜子的重量还是压倒了耕平。他抱着镜子,向后退去,腰仿佛就要被压断。不,就在他即将退后之时,亚弓跑到耕平身边,撑了他一把。
“给我振作些!”
耕平用无言点头回应了她的喝斥,抱着镜子将其放到了地上。他将长方形的镜子直立放置在映有来梦镜子的正面。
“抱歉,请帮我支撑住镜子。”
拜托亚弓之后,耕平用力呼喊来梦,
“跳吧,来梦!”
来梦跳跃起来。她毫不犹豫,毫不胆怯,在整理呼吸的同时便从异世界的地面跃起。镜面荡漾起波纹,一个淡淡的彩虹色人形光芒飞到了半空中。
耕平跳了起来,没有观赏的空闲。必须要在来梦被对面的镜子吸进去之前,抱住她的身体才行。
仿佛抱住泡泡的触感,眨眼间就变成了实体的触感。耕平滚落到地板上。身体应该摔得不轻,可却毫不感到疼痛。臂弯里有着来梦。确实有着来梦。
耕平一边看着展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张充满信赖的笑脸,一边扶着来梦站了起来。他自己则单膝跪在地上,握着来梦的手。
“耕平哥哥,谢谢你。”
“嗯……”
有问题想问她,许多许多问题。
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就算出声发问,现实早就足以回答,他也没有开口的想法。
“喂,怎么连那个都出来了!?”
听见亚弓的苦闷声音,耕平回头一看,也不由得发出了呻吟。软趴趴摇晃着的丑恶肉块卷曲在走廊中。这一现实实在是让人不想承认。
连怪物
都从镜子里跑出来了。
和来梦相比,怪物身体的大致尺寸曾下过判断。尽管如此,上下左右的尺寸暂且不言,前后的长度则很难知道。原以为有棕熊大小,谁知竟是它的两倍大。这东西仿佛是一块做坏了的果冻,正颤动摇晃、不断伸缩蠕动。
“这下变得有趣了哪,能户。”
一脸自己无能为力的假藤崎从扭曲的嘴角中发出了扭曲的笑声,
“不过,这也是你知识浅薄的后果。最终,责任还是由你自己来负。对于怪物来说,无论在哪里进食,活人的味道是不会变的。”
耕平无言朝假藤崎瞪了一眼,握着来梦的手站起身,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呵,呵,要使用念动力了吗?”
假藤崎嘲弄道。
“不过你想扔什么呢?不管你扔什么,对这软趴趴的身体都不会奏……哇哇……!”
假藤崎的声音变了色。他的身体浮在了半空中。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要如何对应,他的身体便画着一道和缓的弧线撞上了怪物。他半埋在充满弹性的表皮里后,又像廉价的圆球般弹了出来。亚弓将撑住的镜子扔出手,然后用盖过其倒地的声音大笑起来。
“不好意思,藤崎。”
耕平道了歉,充其量只是对朋友的身份。
怪物那仿佛软橡胶制成的巨大身躯一边伸缩,一边将假藤崎压在了身下。比起体格来,它算是比较轻的,可比起人类来当然是重得多。从外貌和触感上来说,被它抱住决不会感到开心。
假藤崎发出带着愤怒和不快的呻吟,想要将怪物推开,可几次三番都失败了。看到他那样子,耕平从心底里想道:“活该。”
耕平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伪善者。
“这家伙就交给你了,随你喜欢处理吧。来梦,我们走这边。”
从握紧的来梦手中,传来了无限而又温暖的能量。啊啊,就是这个。耕平这样想道。他的勇气之源、干劲的供给来源。只要握着这只手,就无所畏惧。
“走吧,有话之后再说。”
他也对亚弓说道,跑着穿过镜子长廊,很快便来到了门前。鸡头男说不定还埋伏在门外,不过斗志昂扬的耕平却觉得没有必要害怕。将门闩拔出来后,来梦手扶在门上,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亚弓。
“那个,你是,亚弓小姐吧?”
“你还记得我啊?”
“记得。我在圣路加大学校庆的演唱会上见过你。”
“这不过是我过去的小小辉煌而已。”
亚弓追述着往事,仿佛自己已经比实际的人生多走了五十年一般。耕平反而觉得,那个时候的亚弓是属于谋取亚弓的敌方阵营。尽管她并非纯粹的敌人,可就算现在也没法断言她是否是纯粹的己方同伴。
卸下门闩,打开门。刚踏出一步,鸡头男便发出令听觉神经被刺到般的怪叫声冲了过来。
III
一瞬之后,鸡头男发出了另一种怪叫,摔倒在地上。耕平用力将手里拿着的门闩刺了出去,鸡头男的肚子便直接吃下了这强烈的一击。他呕吐着胃液,抱着肚子,满脸苦痛地躺在地上。
耕平一行三人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这种男人,你要重新考虑一下哦,来梦妹妹。”
亚弓一边跑着,一边放出讽刺的话语。
“他总是在和怪物玩抓人游戏,都没空休息。要是给他点坏脸色,或许他会稍许反省一下,转而志向于和平的生活呢。”
“我、我又不是喜欢才玩抓人游戏的。”
耕平想用漂亮的台词反驳,可根本没有这余力。来梦抬头望着耕平,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耕平哥哥,这个是?”
“嗯?啊,可恶,我怎么对这东西那么重视……”
耕平骂着自己的愚蠢,然后将扛在肩上的门闩向后方扔了出去。跑出五、六步后,身后传来了巨大的响声。越过肩膀回头一看,只见鸡头男被扔出去的门闩一拌,脸朝下摔倒在地上。
鸡头男的运气很差。不过耕平他们的运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前方走廊的转弯角上,涌现出几个身影,令耕平一行急忙停下脚步。那些不是人影。
是猪人。直立步行的猪。
亚弓咂了下舌头。
“是耕平君之前说过的那些东西呢。真讨厌,这诱饵可不好。”
“也就是说,你们是难吃的饵食咯。”
与猪人不同的身影带着凶恶的话语声,出现在三人背后。亚弓回头一看,又咂了下舌头。
“呵,你没被吃掉呀?怪物也会挑食呢。”
假藤崎无视亚弓的话,他对耕平说道:“怎么样,很怀念吧?”
假藤崎翘起了上唇。
“它们也很怀念你。去年夏天,因为你吃了不少苦头的怨恨还在哪。它们要好好地向你连本带利讨回来哪。”
唧唧唧唧……!
猪人们发出了怪叫。苍白的皮肤溜溜地放出令人不快的光泽。假藤崎退到墙边,一抬下巴,猪人们便争先恐后地踏脚踩响了地板。银色的口水形成丝线,从它们张开的口中滴落到地板上。
“来梦,到我身后去。”
“嗯。”
来梦答应了,可她的行动却和耕平预想的有些出入。耕平说的是让来梦躲在他背后,而来梦则与他背靠背站着,仿佛在表达“耕平哥哥的后背,由我来梦来保护”的意志。
“斗志昂扬呢。”亚弓笑着,取出了马卡洛夫手枪。她双手握着枪,瞄准了假藤崎的脚,然后毫无预警地扣下了扳机。
子弹没有发射。亚弓重又扣了几次扳机,却只有撞针的空响声。
“怎么回事,明明应该还剩几发的!?”
“子弹原本就没放多少吧?”
“是吗,那群家伙真是一点危机管理能力都没有。太差劲了!”
亚弓毫不留情地批评着马卡洛夫手枪原来的所有人森本,不过这时已是无济于事。那个森本,如今已经变成了长着鸡头的怪人,正怪叫着追赶亚弓和耕平。
“往这边!”
耕平用双手握住了两个人的手。左手握着来梦的右手,右手握着亚弓的左手。然后又是全力奔跑。亚弓回过头,将化为单纯金属块的马卡洛夫手枪向着猪人群中扔了过去。猪人中的一只按住了额头脚步踉跄起来,然而这对整个猪群的速度却毫无影响。
“前门有鸡,后门有猪呢。”
听了耕平无聊的笑话,亚弓也回以同等级的话。
“比起猪来,我更喜欢鸡哦。因为鸡的脂肪比较少。”
忽然一道紫色的闪光射来,全部窗子都随之闪耀。慢上一拍后,巨响震撼起鼓膜来。墙壁不断震动,空气也仿佛掀起了波浪。
“打雷了呢,耕平哥哥。”
“大概是玩笑之神生气了吧。”
“没错,都怪你。”
“只有我有错吗!?”
“趁你生气的时候,快,战斗!”
亚弓将手伸向放置在墙边的半圆形装饰桌,抓住了放在桌面上的花瓶。她姿势优美地横手一挥,花瓶便直直击中了跑在第一个追赶的猪人鼻子上。猪人咆哮着翻滚在地上,在它左右的猪人也被卷了进去,纷纷绊倒在了地上。
耕平夸奖道:“干得漂亮。”
“运动是女主角的爱好。”
能开玩笑的悠闲时间,也就到此为止了。终于被追上了。
或许猪人也有立场或主张之类的东西,可要是说这些,自己这边就自身难保了。耕平左手庇护着来梦,右手揍向猪人,然后用脚将它们踢开。
一旦被包围就万事休矣了。他们退到墙边,这时,耕平左边的太阳穴被打中了。因为对方力气的一半打偏了,而令耕平免于当场晕倒,他好容易才站住了脚。
猪人的前肢抓住了耕平的领口。来梦则抓紧了这只前肢,想要帮助耕平。亚弓想要猛地将猪人踢开,可她的脚却被抱住了。
千钧一发之际。
走廊的天花板上掉下了某个东西。这个重物掉在了猪人们的头顶。地板轰响起来。水晶吊灯碎裂的链条不断弹跳,猪人们则在它下方不断呻吟。三人没有庆贺念动力成功的空闲,冲破了惊慌喧叫的猪人的包围。
雷声又一次响起,紫色的闪电将室内照得雪亮。
闪光、黑暗、巨响,凶猛而又激烈,反复敲打着神经。宛如恐怖电影一般。它们妨碍着冷静的观察与分析,令判断变得混乱,让人冲动不已。猪人们兴奋了起来,挥洒着鲜血与怒气,继续紧追着三人。当肺部和心脏开始发出悲鸣的时候,耕平他们见到了前方的曙光。沙龙的门便在眼前,还有管家伫立在一旁。
“各位怎么了?”
听了沉着冷静的问话,则气喘吁吁地来回答。
“稍微有些事。请让我们进去。”
管家望着从走廊蜂拥而至的猪人群,皱起了眉。
“是上次那些吵闹的家伙们哪。我知道了,请进。”
耕平将来梦和亚弓推进沙龙室内,自己也冲了进去。管家则在猪人们冲到门前的瞬间关上了门。沉重的关门声将追人者和被追者分隔了开来。
“得救了。”
“嗯,但是没法出房间了。”
“哎呀呀,看来只能用这个了呢。”
亚弓小声嘟囔着,脱下了绒线帽。她展开帽子,只见帽子里有一捆仿佛纸币一般的长方形纸捆。取下捆住的橡皮筋后,亚弓拿起半叠纸捆,递给了耕平。
“把它们贴在门和窗上。不要贴在中央,像是缝隙之类的,总之把开口处堵上就行了。”
“纸钞?”
“你能不能叫它护符?”
亚弓率先走向门边。耕平望向纸捆,只见它比纸币窄上两成,因而给人细长的印象。纸的中央写着大大的T字形,或者说,这是T字形的十字架吧。四周边缘写满了文字,并不是罗马字,而是“К”、“Ю”、“Ф”、“И”之类的西里尔文字。
耕平不禁发出了疑问,声音则有些尖锐。
“你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
“商业机密。”
看到亚弓那现在问也无济于事的表情,耕平歪了歪头,却没有闲功夫追问。他慌慌张张地将护符贴满了门和窗子。不仅有钥匙孔,还包括通风口。
来梦也上前帮忙,他们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缝隙之处都贴上了护符。
“这样便能争取一点时间。”
亚弓这么低声说着的时候,她的手里还剩下四张护符。从耕平那里收回了一张,来梦那里收回了两张。几乎与此同时,沙龙的门被敲响了。
“喂,能户。”
这听起来不是假藤崎的声音,而是藤崎的声音。
“能户,你在那里吧?回个话呀。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藤崎的声音里带着慌张而靠不住的声音。等隔了两秒的空白,他的音调便为之一变,变成了被恐怖压垮了的尖叫。
“救救我!有怪物,呜哇,我要被吃掉了。救救我,能户,救救我啊……!”
门被猛烈地敲打着、摇晃着。来梦大气不敢出地望着门,然后又抬头看向耕平。耕平表情僵硬,将手放在来梦肩上,没法动一根手指。
IV
行动的则是亚弓。她一边将七张护符塞进口袋,一边缓缓走到门前。
“藤崎君,是吧?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短暂地沉默过后,迷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啊,亚弓妹妹,是亚弓妹妹吧?”
“我已经差不多不再是被人叫作‘妹妹’的年龄了呢。”
亚弓视线朝着耕平和来梦,人依然对着门外放话。
“你是我的狂热粉丝对吗?”
“没、没错,正是这样,亚弓妹妹,所以快把这门……”
“谢谢你,我都明白了。”亚弓掷地有声、而又冷酷无情地放言道,“既然是我的粉丝,先说声抱歉,请你为了我和我的同伴去死吧。”
没有回音,看来对方无言以对。
“我之后会写首歌来为你吊唁的,请不要迷茫
地成佛吧。永别了。”
亚弓转过身,离开了门扉。尽管门外发出了惨叫,她却冷酷地无视之,弯腰坐在了沙发上。来梦看向她,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困惑和小小的愤怒。
“耕平哥哥,这样好吗?”
“没问题,来梦。”
“但是……”
“听好了,来梦,刚才亚弓在门上贴上了护符对吧?虽然我并不是完全了解魔法的构造,不过那些护符对人类来说应该是无害的。藤崎应该是可以打开门走进来的。”
耕平不如说是在解释给自己听。
“然而那家伙却没进来、或是进不来,这说明,他已经不是真正的藤崎,而是某个不是人类的东西,伪装成了藤崎。正因为亚弓明白这道理,才那样应对的。她做的事决不过分。知道了吗?”
耕平说完后,来梦已经是一副完全理解并同意的表情了。她点了点头,经过一瞬的犹豫,然后走近沙发,站在亚弓面前低下了头。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亚弓翘着二郎腿,全身深埋在沙发里。她一脸的疲倦,声音却依然爽朗,并上下打量着来梦。来梦站得毕恭毕敬,仿佛眼前的是个面试官。
“那个,因为我误会你了。明明自己的粉丝在求救,你却说得很过分。这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好,就原谅你吧。虽然我基本上不怎么喜欢乖小孩呢。”
亚弓伸出手,轻轻地挠着来梦的茶色短发。来梦和亚弓的脸上浮现出了相似的笑容。
啊啊,看来两个人能相处得很好。太好了。
耕平放下心后,立刻感到疲倦不已。他深深呼了口气,走到了正对着亚弓的沙发前。然后一屁股坐倒,或者说,瘫倒了下去。怎么看,都是他操劳过度了。
来梦极其自然地坐在了耕平的身边。三个人仿佛发了一阵子呆,不过时间并不久。亚弓抬起两只脚的靴子,用鞋跟敲打着地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也罢,这样姑且能放下一半的心了。大家喝点茶,小憩一阵吧。”
她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对了,来梦,你肚子饿不饿?”
耕平发觉,别的重要事项还有很多,可这件事则是首当其冲。来梦轻轻按着胃部点了点头。
“管家先生,您能给这孩子一些吃的东西吗?”
“明白了。请稍待片刻。”
“嗯,不过请别太费心,拣现成的就行。”
“也请给我弄点吃的。”
“啊,不好意思,请您做三人份吧。”
“了解。”
管家的身影消失在了沙龙深处。记得这幢洋馆里应该有厨师,感觉是个女性,不过是不是人类还不清楚。耕平想让来梦的心情放松些。他决定了些和食物有关的话题,可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来梦,我想教你一道新菜。”
“什么样的菜?”
“它做起来不难。把奶酪片放在切片面包上,烤过之后再涂上蓝莓果酱。”
“好吃吗?”
“事实胜于雄辩,等回到东京,我就做给你吃。所以我们要平安无事地回去哦。”
“嗯。”
这时,耕平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而一旦回想起来自己肯定会羞得面红耳赤。不过,现在因为空腹和疲劳的缘故让思考无法顺利运转。等细胞补充完蛋白质、葡萄糖之后再说吧。
然后亚弓也加入了闲聊。
“我也是,有好几道擅长的菜哦。”
“哦,真厉害啊。”
“香肠配夏季蔬菜的意面。”
“哦。”
“香肠配夏季蔬菜的汤。”
“不错。”
“香肠配夏季蔬菜的热三明治。”
“……配料怎么都一样啊。”
“没事,因为我喜欢。配料的话顺着季节而变不就行了。”
来梦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嘻嘻笑了起来。亚弓看着耕平的脸也笑了,而耕平被两人引着同样笑了起来。
门外是异形的怪物,一时间找不到逃脱的办法。就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能够笑得出来,对食物发些牢骚。
总算有了闲情环顾整个沙龙。这里和去年夏末待过的房间是同一个吗?没法确信。高高的天花板,比小学的教室还要宽广,家具厚重得有些阴沉,厚厚的装饰玻璃窗上,挂着暗色调的窗帘。给人一种陈旧酒店中某个休息室的感觉。
不到七个月之前,晚夏的那一夜里,耕平和来梦在这间沙龙里应该待了好几个小时。可是,记忆却没法像VTR录像带那样完完全全重放出来。耕平品尝到了心里没着落的滋味。
“那个时候的火灾应该把一切都烧毁了才对。”
而耕平的眼中,却毫无当时的痕迹。是改建过了,还是原本就没着过火,或者,这里是样子一模一样的另一间屋子。
耕平不断在宽广室内扫动的视线,停在了一点上。而它比“点”要大得多。这是个石质壁炉,里面没有点火。耕平不假思索地站起身,看向亚弓。
“怎么了?”
“是暖炉,不把它堵上的话,怪物会从那里入侵。”
“要用护符吗?”
“不用,它们很宝贵。最好尽可能多留一些。”
耕平走近壁炉,来梦也扑上前般跟在他身后。壁炉边上,有一片露出砖瓦的地面,柴火便堆在那里。耕平将几根柴火堆在壁炉里,用纸巾来点火。点火则是用了放在桌上的波西米亚玻璃材质的豪华打火机。来梦也勤快地在旁帮忙,不一会儿便燃起了金黄色的火焰。
“除非想变成烤猪,否则是不会从这里冲进来的吧。来梦,多谢你的帮忙。”
“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道谢啦。”
手和脚互相交叠,坐在沙发上的亚弓观察着两人的样子,然后仿佛领悟般地说了声:“我懂了。”
“什么?”
“来梦妹妹和耕平君在一起做什么事情都会开心。这点我完全懂了。”
“…………”
“真好呢,耕平君,不会被扔下了呢。”
耕平正要回应时,管家则早先一步推着手推车回来了。
“让诸位久等了。请用餐。”
耕平之前也有这种感觉,管家的话很像审判官下的判决,郑重地宣布“无罪”那样。来梦规矩地说出“我开动了”,也是理所当然并且极其自然的反应。
睡眠与进食。休养生息与能量补给。无论是战斗还是逃跑,这两者都缺一不可。睡眠暂且还没有必要,首先是吃饭。
里面下了毒也说不定,这种担心毫无意义。管家若有这意思,早就能毒杀耕平他们几百次了。亚弓估计也这么认为,她也毫无怨言地来到餐桌旁就座。话说回来,要求了免费的饭菜,结果却说什么“里面没下毒吧?”,一定会受天罚的。
管家送来的菜肴据说是“加拿大的魁北克风格”。堆成山的面包加上蓝莓果酱和枫糖浆、烤鳟鱼、奶汁烤洋葱汤、西式腌菜风味的土豆沙拉。当管家在刚烤好的香肠上滴上几滴枫糖浆时,便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令来梦的双眼闪闪发亮。
三个人都仅仅为了“吃”这个功能而动着嘴巴,转眼间便将桌上的菜肴一扫而空。管家又为亚弓与耕平送来了咖啡,为来梦送来了红茶。尽管不是悠闲度日之时,不过看来能量补给也在心理上提供了余裕。三人渐渐闲聊了起来。
亚弓偷瞄了一眼如同雕像般挺立着的管家,然后低声问道:“我说,这里应该有拜蛇教的七大天使雕像吧?”
“在大厅深处的某个角落吧。不过今天还没见过。”耕平也低声回道。
“关于‘拜蛇教’,你怎么想?”
“拜蛇教不过是被人利用了而已,作为将魔法体系化的道具。”
耕平低声而明快地回答。他的视线朝向门扉方向而去,心里则描绘着门外那些焦躁的“生物”。
“就像操纵了他人的身体那样,‘那家伙’也操纵了宗教的教义。然后,最后都没法继续操纵的话,便弃之一旁。”
“知道得很清楚嘛。”
“从北本先生那里现学现卖来的。”
耕平这么回答着,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他手里端着咖啡杯僵住了,来梦和亚弓则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盯着他。耕平努力不将杯子摔落,把它放回茶盘,然后字如其人地抱紧了头。
“呜哇,我这个该遭报应的、忘恩负义之徒。为什么直到刚才都没想到北本先生。”
让来梦逃出镜子之外是成功了。这一喜悦,加上怪物们迫在眉睫的威胁,早已令耕平的内心处于饱和状态。虽然只是对自己没法从容不迫而感到丢脸,可竟然会将北本先生遗忘。就在刚才,还想着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来就是这件事啊。
来梦又带着与先前不同的表情盯着耕平,她的表情令耕平不安起来。
耕平战战兢兢般地向她提问:“来梦,你不是被北本先生叫出来,一起行动的吗?”
“嗯,的确是被他叫出来的,不过……”
“发生了什么事?不,我也会把之前的事告诉你,你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嗯,知道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亚弓姐姐也是。”
“啊,你不用在意我的。”
“那么,来梦,怎么了?”
“嗯,要从哪里说起呢?对了,来梦和北本伯伯在东京就已经分开了哦。”
“哎!?”
这是,门外传来了人声,是假藤崎的声音。他没法冲破护符组成的防御网,看来是放弃攻击,想要改变战术。
“能户,喂,能户,你在里面吗?”
耕平喝了口咖啡,耕平坏心眼地故意回应说:“你谁啊?”
“你明知故问。”
“如果是藤崎的话,真可怜,已经被怪物吃掉挂了啊。你是幽灵吗?那就照亚弓说的,赶快成佛吧。”
亚弓笑着鼓起掌来,假藤崎则好像无言以对。耕平望向窗外,感觉总有些怪模怪样的身影在蠢动。他紧张了起来,不过有护符的力量在,对方没有入侵的样子。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旺。姑且没问题,当他这么想时,假藤崎打破了数秒的沉默。
“你知道什么叫做邪恶吗?”
他的口气仿佛就像一个耐心教导愚钝学生的老师。
“让我来告诉你吧。所谓邪恶,就是对不公正的神明所提出的异议。真是的,有史以来,神明做过一件公正的事情吗?如果有,请告诉我。”
至少一次还是有的吧,耕平觉得,不过并未说出口。要是对方让自己举出证据来,那也很头疼。也不是非要将人类的历史梳理一遍。再说了,好容易才开始听来梦述说经过,假藤崎却从中妨碍,实在是想要发火。当然,对假藤崎而言,他可没有义务体谅耕平的心情。
“我不知道神明是不是公正。可是,你就公正了吗?对我和来梦来说,这点更重要。”
即使拥有庞大的魔力,也并不意味着其人格气量也与之相称。不,不如说正相反,魔力成为了将人捆紧的毒链,歪曲了人的观点,扭曲了人的思维。魔力愈是强大,猜疑心便愈发增长,嫉妒心愈发膨胀,想要控制、惩罚他人的欲望也愈是巨大。让人惊讶的是,这与俗世的权力何其相似。
“你说出来的话真是冠冕堂皇哪。”
“这是北本先生教育的成果。”
耕平故意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了北本没有与来梦共同行动,而觉得可以获得相关的情报。
“北本吗。那个多管闲事、浅薄而又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者、与时代脱节的正义使者、多嘴多事老不死。”
假藤崎的语气中饱含着深深的憎恨与狠毒的心念。耕平在这一压力下差点向后畏缩,不过总算是站住了脚。
“你有什么资格说北本先生的坏话。”
“关于资格之类的,我没必要取得你的许可吧?就算没有资格,也有怨念在。”
好像连咬牙切齿的声音都夹杂在话语中。
“因为他处处都在阻挠你是吧?”
耕平竭尽全力地将恶意掺杂进话语。
“北本先生既不是超人也不是圣人。你在这样一个普通人的妨碍下却没法达成目的,这么看来,你的力量也不过尔尔呢。”
门外又一次沉默了。虽然舌战胜利了,可耕平却一点不开心。自己被关在沙龙的现况仍未改变。门内的人与门外的“物”,一墙之隔的双方究竟哪边能发现胜机呢?攻防战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