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早上吃得太多,还是心里压的事太多,吃完早餐回到韦星涛家里,姜鹤随手拿了本参考书捧着看了一会儿,中午的时候又有些反复地发烧。
下午自然也就没去成学校。
韦星涛也没去,当然他自动省去了跟学校请假的这一步,坐在家里床边一边玩手机,一边嘲笑姜鹤。
“一点小事也能给你愁病了,看你这点抗压能力,”他轻描淡写地说,“顾西决不要你这件事,不是你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吗?”
姜鹤抱着枕头翻了个身,不理他。
他也无所谓,自顾自说自己的:“还是说早上楼下那对母子吓着你了?没事别害怕,还有更惨的,他们好歹还有个房子住,你要不要深夜时间去苏子桥洞下面看看……这年头的底层蚂蚁,谁没有个够人喝两斤白酒的故事?”
姜鹤又翻了个身,瞪着他。
少年嗤笑,半嘲讽道:“顾西决把你保护的很好嘛。”
“哦,那你这是什么,”她反唇相讥,“帮我睁眼看世界吗?”
“我没帮你,”他一脸拒绝邀功的谦虚,“是你自己看到的。”
姜鹤把被子掀到脑袋上。
关于顾西决说的“你家里人也跟着找你一晚上,时间不到警察局也不受理”这句话她从头到尾都不敢细想。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韦星涛家里空荡荡的客厅,一会儿想到楼道里的那对母子,那个女人的眼角纹和她身上的气息。
最后……
她想到的是阴暗的楼梯间里,少年微微侧着头,用平坦无起伏的声音说:我就是孤儿,对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没有失去的概念。
至此,姜鹤飘忽的思绪就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猛地戛然而止。
她拉扯了下身上的棉被,整个人微微发抖地缩进了被窝里,忽然觉得天气变得实在是有点冷。
……我可能是有点太任性了。
吸了吸鼻涕,她破天荒地这么想。
然后自己都把自己吓得一哆嗦。
这一捂就是捂到第二天。
早上起来,姜鹤还是没有什么精神。
韦星涛求求她去上学,只因为昨晚又睡了一晚上沙发,睡得他腰酸背痛,大半夜被沙发硌醒咬着牙爬起来心想自己无论如何要睡床至于她要跟他挤挤还是滚去睡沙发随她大小便。
结果一摸门,臭丫头片子把门锁了。
韦星涛咬着牙等到天亮,打发姜鹤去上学他好上床补眠,好在姜鹤也不是那种但凡有一天可以不去上学就坚决不去的人,二话不说收拾书包就走了。
走之前韦星涛一路把她送到李子巷门口,满脸阴郁地问了句:“你准备在我家赖到什么时候?”
“至少把你买的两包内裤用完吧?”姜鹤眨眨眼,“不然多浪费?”
“你可以带回家去用。”
两天无好眠的韦星涛觉得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把这个女鬼捡回家,现在他肠子都快悔青。
女鬼冲他灿烂一笑,背着书包扬长而去,扔下一句令人绝望的:晚上见,我给你打包外卖。
韦星涛:“……”
作为生理和心理均健康的当代青少年,韦星涛必须承认自己曾经大概一万次幻想过将来跟女人同居会是什么样的……
他确定那一万次里,没有任何一次长现在这样。
*
用导航从李子巷走到学校,距离衡量单位是自己的双腿,姜鹤再次地感受到李子巷这个地方,距离她生活的街区究竟有多近。
然而将近十几年的过去里,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它的存在。
它阴暗且安静,却又意外地勃勃生机。
她不讨厌那个地方。
但是走回阳光下,走进校园里,捧着从校门口包子铺干干净净的蒸笼里买来的白面包子,她这才感觉到身心回到了生活的正轨。
这天她出门的早了些,到教室的时候大概还有二十分钟才上早读,教室里的人不多,但是在最后一排的窗下,却早就趴睡着一个人。
明明只是一天未见。
姜鹤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
站在教室门口迟疑了下,她正磨蹭地用自己临时打发韦星涛去买来的布鞋鞋底摩擦教室门口的地面,心脏不受管教地乱跳。
此时,原本应该在补眠的少年却仿佛有所感知般,把头从臂弯里拿起来。
猝不及防地对视,空气被不幸凝结。
对方漆黑眸中没有多少情绪,只是带着还未消散的睡意……
但是光是这样,姜鹤已经想要转身逃跑。
她的鞋底又在地上磨了两下。
然后在她来得及真的转身跑路前,坐在人烟稀少的教室最后一排的少年有了动作,他打了个呵欠,一脸疲倦,目光却放在她身上。
“还站在那看什么,过来。”
*
姜鹤拎着书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时,屁股只敢挨着半边椅子。
顾西决注意到了,没有揭穿她,也无视了她目光心虚加尴尬到躲躲闪闪,只是看着她脚上那双黄色的匡威布鞋:“鞋子哪来的?”
“随便,叫朋友买的。”姜鹤说,“那天我走的太急了,只穿了拖鞋。”
说着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她真的不想那么快就跟顾西决开始讨论前天晚上的那件事。
好在少年听了她的话反应不太大,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延伸,而是继续就她的鞋子做出冷淡地评价:“你那朋友不知道你穿校服?深蓝色的校服裙子配黄色布鞋,他怎么想的?这人眼光有问题,以后少跟他玩。”
姜鹤被他突如其来的时尚感虎得一愣一愣的。
看着他情绪很淡的侧脸,她又不敢反驳,“哦”了声乖乖点点头。
“烧退了吗?”
“退了。”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只是不太有力气。”
她一问一答,期间那种紧绷感稍微消散了些……一边安慰自己“不就是个顾西决怕个锤子啊”,一边逃避他的眼睛,弯腰打开自己的书包,把里面的书掏出来。
顾西决没有再继续追问姜鹤这几天在哪,和什么人待在一起,让姜鹤松了一口气,她很怀疑顾西决要是知道她天天霸占韦星涛的床会是什么表情。
……反正自古叛国者向来死无全尸。
她手抖抖地把自己的课本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正中间。
顾西决坐在旁边冷眼看着她莫名其妙抖成筛子,余光又瞥了眼她放在桌子上的书,不怎么费劲就发现她的书每一本都有一些弄湿的痕迹,卷角明显。
翻开的时候书页也发出那种不详的干脆声。
……大概是那晚跑路没忘记带上自己的书包,所以里面的书也遭殃了。
他想了下,从自己的抽屉里把自己那套崭新的书拿出来,然后直接跟姜鹤的那些换了下,他手长动作还快,整个过程姜鹤只来得及“欸”了声,就看见自己的泡水书变成了新书。
“我不用……”
她磕巴了下。
“这些书我用不着。”顾西决面无表情地说,“这学期操刚开始,你那些泡水咸菜经得起你翻几次?”
“……”
姜鹤默了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吧……
“我书上面还有好多课堂笔记笔记。”
舍不得,嘤。
顾西决停顿了下,手一推,把她那些破书也划拉给她:“再抄一遍。”
姜鹤:“……”
顾西决转头看她:“我替你抄?”
这语气绝对不是一般疑问句,听上去更加像是”你要识好歹”的同义词。
心中感慨“昨天的温柔果然是昙花一现”,她摇头如拨浪鼓,说着“不用不用”见好就收地把两沓书抱过来……这时候,顾西决又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盒布丁。
看着像手工制作的,装在一个透明的正方形玻璃瓶里,大概是刚从冰箱拿出来不久,上面还挂着水雾。
修长的指尖卡着瓶口,他将瓶子放在姜鹤的跟前。
姜鹤抬起头,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了眼他的眼睛,又更快地挪开视线,盯着他修剪干净整洁的指甲边缘,问:“给我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木头勺子,放在瓶盖上。
尽管觉得这操作有些云里雾里,她没有做多怀疑,打开瓶子吃了一口,奶香味很重也很细腻,挺好吃的。
“好吃吗?”
“嗯。”
“坏了吗?”
“没。”
顾西决垂眼,看她咬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吃布丁,一边淡淡道:“姜枭一大早蹲在我家门口,非让我拿给你的……这是他前天中午留下来的课间餐,他说老师说因为没有防腐剂所以特别好吃,但最多只能放三天。”
姜鹤原本叼着布丁勺子,勺子尾巴一翘一翘的,正低头翻他那些崭新的教科书……听了他的话,手上动作一顿,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他。
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姜枭?把自己的课间餐留给她?谁?姜枭?
“我认识的那个姜枭吗?”她呆呆地问,“我弟?姜枭?”
顾西决冷着脸“嗤”了声,拒绝回答这种弱智的问题。
姜鹤从嘴里拿出勺子,特别纠结地看着手里那瓶布丁,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到姜枭迈着短腿和她擦肩而过扑进顾西决怀里……
又想到那天她拖着行李箱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他迈着短腿,咆哮着“你去哪”,穿着拖鞋一路追到院子,还被她拽得摔了一跤。
也不知道摔疼没有。
心里一阵冷一阵热的,她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睛,心想,三六九,闲事狗,这个姜枭,小小年纪祸乱人心,果然讨嫌。
姜鹤认真地在想姜枭的事。
这时候,顾西决伸手,把她握在手里的布丁拿走,大手扳过她的下巴,强行让她打从教室就没怎么正对自己的脸转过来。
她原本目光涣散,但是在对视上他漆黑的眼睛的第一时间,那双深褐色瞳眸立刻开始闪烁逃避的光芒……
顾西决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那是一双藏不住心思的眼,在他的面前从不设防也无处遁行地暴露着所有的情绪,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她眼底的慌张。
“干、干什么?”
她紧绷地问。
顾西决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那天在电话里是不是还有话想跟我说?”
他语气缓慢而低沉,近乎于循循善诱。
姜鹤呆滞了几秒,看了眼身后的窗,又有了想要去跳一跳的冲动……她胸口开始像是被重锤发闷,舌尖布丁残留的甜都变成了苦涩,她低下头。
“家里大人决定的那件事,”她皱眉,简单地开口,“我想,嗯……你要是认为……”
支支吾吾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姜鹤痛恨自己的懦弱,想要捶死拼命想当鸵鸟的自己。
毕竟逃避又有什么用,逃一分钟,一个小时,十个小时,一天,或者是一个月,结局都不会变的……
无非是多一种煎熬。
她想起了自己在网上看过的一句话:比死亡更恐怖的,是等待已知的死亡降临。
正如现在的她。
最后她绝望地陷入了沉默,低着头盯着自己黄色布鞋脚尖的一块污渍,心里想这可能是早上下楼梯的时候没注意踢到哪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
越接近早读,教室里的人越多。
近在咫尺地仿佛能听见自己面前的少年呼吸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窘迫得快要死去的心脏在做死前最后强而有力的挣扎跳动。
周围的一切都是以这样令人窒息的方式被抽空了,包括声音,包括空气。
直到过了很久,姜鹤缓缓将冒出汗来的手掌心握拳,闭上眼。
“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不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一辈子,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就千万不要……”
“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的声音重叠,同时响起。
……
…………
………………
?
她睁开眼,抬头,楞楞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