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洛脸上强扯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向来习惯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计划范围之内的唐其深, 第一次体会到手足无措的感觉。
几分钟之前还被时洛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的钢笔, 此刻狼狈地在粗糙的地上滚了好几滚, 一直滚落到唐其深跟前的台阶之下。
少年后槽牙紧咬着, 侧面咬肌线条凌厉, 垂眸盯着钢笔瞧了一瞬, 时洛定定地转身拔腿就跑。
“洛洛!时洛!”唐其深难得失了淡定,低哑的声线急促地喊着她的名字,然而嗓音越大,时洛便跑得越快,似乎生怕他再多说什么过分的话,她不想听。
她曾经在他身上所有少女心的幻想如今都毁于一旦,眼下只剩难堪,只想迅速逃开, 逃得越远越好。
他是不是也像那些同学一样, 觉得她是个没有脑子的笑话,或许他早就知道她在偷偷喜欢着他, 没有拆穿,只是想淡定地看她表演, 等她出丑。
大概从那年第一次叫他哥哥起,她就从没想过两人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从记事起最最信任最最依赖的人, 以后好像再也不属于她了。
时洛强忍着眼泪浑浑噩噩地走到校外的公交站点, 见到有车, 也不管是驶向哪里, 想都没想便径直往车上跑。
她这辈子都没坐过公交车这种人挤人的交通工具, 车接车送早已成为习惯,眼下冷不丁地上了车,连投币都不会。
后面挤上来两个人高马大的高三生,不耐烦地发着牢骚催促她动作快点,忙碌了一整天的司机心情也不佳,见她迟迟拿不出钱也没有卡,以为她是个想蹭霸王车的,脸上表情立刻变了个样,嘴里骂骂咧咧。
时洛被急得眼泪珠子都在眼眶里打转,掏遍了书包也找不出个硬币来,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要找唐其深,翻到他微信页面的时候,手上动作一顿,猛然记起什么,而后眉头一红,才意识到,她好像再也不能想从前一样,随随便便依赖他了。
唐其深来晚一步,公交车已经缓缓发动,向下一站出发。
公交车从他眼前驶离时,他眼睁睁地看着时洛背对着车玻璃门,局促地站在投币刷卡机前,然而这一次,他却帮不到她。
过去的时洛,屁大点事都要来找他,整个人娇气得不行,半点生活经验和能力都没有,第一次来例假都得由他一个男生来照顾科普,甚至被蚊子咬上一个包,都得哭丧着脸找他撒娇,让他帮忙挠挠,逼他说“即便她脸上被蚊子咬了包也同样是最漂亮的小公主”这种鬼话来哄人。
可现在,他看着自己安安静静的手机,那个叽叽喳喳最喜欢黏人的小祖宗,正在离他远去,她不需要他了。
唐其深第一次知道剜心的疼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似乎连呼吸都疼。
他原以为喜欢一个人,是放她自由,让她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此刻他却突然明白自己并不是那样豁达大度的人,他做不到。
他自认为的平静沉稳,只是在潜意识里笃定不会失去,然而如今时洛硬生生地从他生活中刨离出去,他受不了了,他第一次发现阴暗和自私才是本质,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是想要占有的。
这一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现实中的自己其实和梦中的自己一样,哪怕最后的结局是让她恨自己,他也要强行把她绑在身边。
更何况,时洛说喜欢他。
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骄傲又任性的小公主,却因为喜欢,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变得小心翼翼。
因为喜欢,她认认真真地保证说要学着做一个温柔听话的少女,她改变自己,为了能让他多一点喜欢。
她在害怕失去,因而很努力地想要博得他的喜欢,而他却因为自以为是,把她最害怕的这份“失去”亲手带给了她。
唐其深怕她情绪不稳定,路上出事,随手打了辆车,紧紧跟在公交车身后。
公交在距离宁水湾附近的公园站点停下的时候,时洛垂着头从上头缓缓走下来。
她先前跑了好一阵,后来坐到公交上安静下来之后,才发现大腿隐隐作痛。
是被玩偶内钢管伤到的几处地方,昨天沉浸在和唐其深和好的幻想里,没功夫搭理身上的小伤小痛,没成想一天过去淤青并没有消散,反而因为剧烈奔跑,显得越发肿|胀。
她目光黯淡地往宁水湾方向走,小公园哪怕是距离宁水湾最近的站点,可因为宁水湾地点特殊,富人云集,大多私家车护送出行,公交车派不上用场,因而不设站点,从小公园往宁水湾走,还有很长一段安宁寂寥的路。
时洛走得很慢,唐其深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五米远的地方,皱着眉头睨着她明显不对劲的走路姿势瞧。
兀长的一段安静小路,时洛一步一步不知疲惫不知疼痛地走。
曾经两人一起回家经过这条路时,总少不了时洛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大多数时候是她在说,唐其深在听,然而她同样乐此不疲,兴致勃勃,他只需偶尔回应一声“嗯”,她都能欢欢喜喜继续未完的话题。
任性终究敌不过身子弱,时洛平时就不喜欢运动,如今手臂和腿都有伤,只堪堪爬了一段山坡便有些支撑不住,原地蹲下休息,小脸苍白。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仍旧没心情去体会身体上的疼痛,向来活泼开朗的少女双眼放空地睨着一处出神,蹲在沿途花坛旁边,手臂环抱着双腿,安安静静,没有欢笑,不再热情。
几分钟之后,她似乎休息够了,手掌撑着双腿重新站起来,唐其深想都没想,径直追到她身旁,嗓音里的心疼毫不掩饰:“腿怎么了?”
时洛压根没发现他跟在身后,此刻突然出现在眼前,多多少少觉得不大真切。
她愣了一瞬,抬眸瞧了他一眼,只觉得陌生,这是不能再属于她的那个唐其深。
时洛缓缓地摇摇头,话音里藏着沙哑,没有一丝生气:“没怎么。”
唐其深薄唇紧抿着,显然不信,他的眼神全数落在她身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而后主动伸手握住她手腕:“我背你回去,回家的路还远着。”
以往都是她不要脸赖着他,坐他的车喜欢搂他的腰贴他的脊背,一起走的时候就上赶着抱住他手臂,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来牵她。
时洛不自觉地在他握上她手腕的那一刹那皱了皱眉。
唐其深察觉出不对劲:“手腕也疼?到底怎么弄的,我看看。”
心里更疼,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时洛没有一丝犹豫地立刻将手从他掌心抽离,态度疏远又得体地咧了咧唇角:“不麻烦学长了,谢谢你。”
话音刚落,便不知疼痛地加快速度往回家的方向走,不再给唐其深任何说话的机会,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脚下步伐便快上几分。
唐其深深知她的倔脾气,担心自己强行靠近,她只会把自己折腾得更惨,只得安安静静地缀在身后,打了电话让时家司机立刻出来把人接走。
唐其深来到时家楼下的时候,时洛已经把自己关进卧室里了。
任由外头乔婶怎么劝,都不肯把门打开。
唐其深在楼下一直守着没走,手里捏着部手机,却迟迟等不来小话痨的一条消息。
晚上八点多钟,时山海匆匆忙忙回了家,时洛听到爸爸的声音才猛然回过神,趿着拖鞋跑出去,在楼梯口把人拦下。
时山海这些天因为矿洞爆炸的后续发酵事件忙得有些焦头烂额,难得在见到女儿的时候面上也带着愁容,时洛好不容易等回来爸爸,眉头瞬间就红了,她话里带着点哭腔,多了些藏匿许久的娇气:“爸爸,我不想嫁给唐其深了,我们把婚约取消了吧?”
然而时山海忙得晕头转向,回家也只是因为落了一份重要文件,一时真的分不出神来处理这些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只得满口敷衍到:“闺女,有什么事等过了这阵再说好不好?爸爸最近事儿有些多,不能在家陪你了,你乖点,好好听其深话,知道吗?爸爸先走了。”
时洛瘪着嘴,很努力地把闪着光的泪花又憋了回去。
她回到卧室里,抱着手机点开微信,找到和唐其深的聊天界面之后重新看了几眼才发现,好像自从他换了这个号之后,两人之间的聊天就只剩她一个人在说话,他几乎没有回过一条消息。
时洛毫不留恋地把帐号拉黑。
而后又翻到先前那个他忘记了密码的帐号,满满的聊天记录有来有回,虽说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她在说话,可那时候的唐其深或许还没喜欢上别人,从来没有遗漏她的任何一条消息,她翻看了好一阵,最后没舍得删,愣愣地盯着聊天记录许久,而后自欺欺人地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其深哥哥,钢笔喜欢吗?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挣到钱买下来的,手上腿上好多伤!你心不心疼嘛……”
对面自然没有回音,他忘记了密码,就如同忘记了他们从小到大所有的回忆。
只剩她一个人还记得。
夜里过了十点,乔婶又再次上楼来找时洛:“洛洛,其深在楼下等了好几个小时呢,这会儿还在,你们怎么了?闹别扭了啊?不难过不难过,乔婶刚刚在楼下已经骂过他了,洛洛乖,让他上来看看你好不好?”
时洛半晌才回过神来,说话声有气无力:“他不是要来看我,他只是……乔婶你让他回去吧,跟他说,解除婚约的事,我会自己跟爸爸提的,让他别担心,我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
唐其深是夜里凌晨两点才上楼的,时洛在书桌前画了一晚上的画,整个人异常的平静,每画完一张,也不像之前那样揉成一团,而是整整齐齐叠在书桌左上角,只是一言不发。
到后半夜,精力实在支撑不住了,索性直接趴在书桌上昏睡,睡着的时候,画笔还捏在手中没放。
乔婶不放心地每隔几分钟上来瞧几眼,终于等到她睡着,到楼下给唐其深知会了一声。
唐其深进门时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生怕将惊扰好不容易睡着的她。
少年径直来到桌边,桌上一沓画里全是他的样子。
而被时洛枕在脸颊之下的画纸已经从眼角处洇晕一片湿润,她忍了一整天的眼泪,还是在梦中悄无声息地全然释放。
唐其深后槽牙紧咬了咬,伸手将人从椅子上抱到怀中。
睡梦中的少女自然而然地往他胸膛里靠,双手一下子揪住他的衣料舍不得松。
唐其深动作轻缓地将人放到床上,指腹在她太阳穴的伤口处停留了片刻,而后轻轻揽起她睡衣松垮的袖子,看到了不止一处的淤青,他脸色瞬间冷了几分,手心攥紧了拳头。
少女睡梦中翻了个身,抽噎了两声,唐其深俯身替她掖好被角,还轻拍着她脊背安抚。
而后用手背轻轻擦拭她脸颊湿漉漉的泪。
眼泪蹭乱七八糟,她在梦里也过得不好,呓语朦胧,唐其深凑得更近一些。
“我哪@¥%@……”
“洛洛,什么?”
“我哪里……不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