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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么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着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佛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着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么,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着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着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只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佛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着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着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么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嗳,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着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着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着她,“明明美嚜,怎么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着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系。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着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着没说什么,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佛说得不是时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着,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嗳,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侄女。“我这侄女一直跟着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发披在背上,穿着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着身子鞠了一躬,穿着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癞癞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么,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着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榈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系不起来。应当立刻笑着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着,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着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么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占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赞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尽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着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么喜欢这比喻,也许朦胧的联想到那只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么。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发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干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揿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佛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布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颜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颜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着“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么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嗳。”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着,门框上站着一只木雕的鸟。对掩着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么有空地可以站一只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着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雕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着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着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乳房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发,穿戴得十分齐整,提着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着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么办?”她着急的问。

“你宁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么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着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只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情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么,看见这把斧头,就拿着,想着你要是有个什么,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 (我们这么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 and 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着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钟头后还没发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显然就管安慰,“握着她的手。”她也没再打去。

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只,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点反感,但是难道要他握着她的手?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着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雕的鸟。

恐怖到极点的一剎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比比问起经过,道:“到底打下来什么没有?”告诉她还不信,总疑心不过是想象,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们这真是睁着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之雍说。

也许他也觉得门头上有个什么东西在监视着他们。

“明天有点事,不来了,”他说。

她乘着周末去看比比。比比转学到她妹妹的大学里,姐妹俩都人缘非常好,但是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系在里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宁可回家乡娶媳妇,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不够守旧。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她们家客室里挂着两个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国王为了子嗣问题与埃及的御妹离婚后,又添上伊朗国王的相片,似乎视为择婿的对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释,照他们的标准,法鲁克王不算胖——当然那时候也还没有后来那么胖。

法鲁克后来娶的一个纳丽曼王后也是平民,开罗一个店主的女儿,但是究竟近水楼台,不像战时上海那么隔绝。九莉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来是神秘的。他们家后门口小天井里拴着一只山羊,预备节日自己屠宰,割断咽喉。牠有小马大,污暗潮湿的鬈毛像青种羊,伸着头去吃厨房窗口菜篮里的菜。

这天刚巧无处可去,没电影看实在是桩苦事。九莉忽然想起来,那画家徐衡曾经把住址写给她,叫她随时去看他的画,问比比有没有兴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画。

徐家住得不远,是弄堂房子,从厨房后门进去,宽大阴暗的客室里有十几幅没配画框的油画挂在墙上,搁在地下倚着墙。徐衡领着她们走了一圈,唯唯诺诺的很拘谨。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家常却穿着一套古旧的墨绿西装,彷佛还是从前有种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绿。

之雍忽然走了进来。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却再也没想到他刚巧也在这里,他有一次在她家里遇见过比比,大家点头招呼,房间里光线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见他满面笑容,却带着窘意。比比的中文够不上谈画,只能说英文。九莉以为窘是因为言语不通,怕他与徐衡有自卑感,义不容辞的奋身投入缺口,说个不停。尤其因为并不喜欢徐的画,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视了两遍,他又从内室搬出两张来,大概他们只住底层两问。欣赏过了方才告辞,主人与之雍送了她们出来,通往厨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将,进出都没来得及细看,彷佛都是女太太们。

次日之雍来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里打牌。

“偏你话那么多,叽哩喳啦说个不完,”他笑着说。

她只笑着叫“真糟糕。”回想起来,才记得迎面坐着的一个女人满面怒容。匆匆走过,只看见彷佛个子很高,年纪不大。

“她说:‘我难道比不上她吗?’”

他说过“我太太倒是都说漂亮的。”九莉看见过她一张户外拍的小照片,的确照任何标准都是个美人,较近长方脸,颀长有曲线,看上去气性很大,在这里,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着脸,剔起一双画成抛物线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对自己说:“这次要娶个漂亮的。”她嫁他的时候才十五岁,但是在一起几个月之后有了感情才有肉体关系的。

他讲起出狱的时候,“这次我出来之后,更爱她了,她倒——嗳,对我冷淡起来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讲条件似的呕!我很不高兴。”

昨天当场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当然他没提,只说:“换了别人,给她这么一闹只有更接近,我们还是一样。”

九莉偏拣昨天去穿件民初枣红大围巾缝成的长背心,下襬垂着原有的绒线排总繐,罩在孔雀蓝棉袍上,触目异常。他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坏,而且给他丢了脸。她不禁怃然。本来他们早该结束了。但是当然也不能给他太太一闹就散场,太可笑。九莉对她完全坦然,没什么对不起她。并没有拿了她什么,因为他们的关系不同。

他还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来,她端了茶来,坐在他的沙发椅旁边地毯上。

他有点诧异的说:“你其实很温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来是烟视媚行的,都给升华升掉了。”

她总是像听惯了谀词一样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时候,这里那个看门的嫌晚了,还要拿钥匙替我开门,嘴里骂着脏话。我生了气,打了他。”他仰着头吸了口香烟,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喝,打得不轻呃,一跤跌得老远。那么大个子,不中用,我是因为练太极拳。其实我常给他们钱的,尤其是那开电梯的。”

公寓的两个门警都是山东大汉,不知道从什么杂牌军队里退伍下来的,黄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国式短袴,躺在一张藤躺椅上拦着路,突出两只黄色膝盖。

开电梯的告诉楚娣:“那位先生个子不大,力气倒大,把看门的打得脸上青了一块,这两天不好意思来上班。”

也不知怎么,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这才没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爱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离婚,”她竟告诉比比,拣她们一只手吊在头上公共汽车的皮圈上的时候轻快的说,不给她机会发作。

比比也继续微笑,不过是她那种露出三分恐惧的笑容。后来才气愤的说:“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随又笑道:“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给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里遇见之雍,她当然还是有说有笑的满敷衍。他觉得她非常妩媚。

“九莉的头发梢上分开的,可以撕成两根,”他忽然告诉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们的亲昵。比比显然觉得这话太不绅士派,脸色变了,但是随即岔了开去。那天他与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讲起她要钱出了名,对稿费斤斤较量,九莉告诉他“我总想多赚点钱,我欠我母亲的债一定要还的。”她从前也提起过她母亲为她花了许多钱又抱怨。不过这次话一出口就奇窘,因为他太太是歌女,当然他曾经出钱替她“还债”。他听着一定耳熟,像社会小说上的“条斧开出来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明知他现在没钱,她告诉他不过是因为她对钱的态度需要解释。

连之雍都有点变色,但是随即微笑应了声“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来上海的时候,拎着个箱子到她这里来,她以为是从车站直接来的。大概信上不便说,他来了才告诉她他要到华中去办报,然后笑着把那只廉价的中号布纹合板手提箱拖了过来,放平了打开箱盖,一箱子钞票。她知道一定来自他办报的经费,也不看,一笑便关了箱盖,拖开立在室隅。

连换几个币制,加上通货膨胀,她对币值完全没数,但是也知道尽管通货膨胀,这是一大笔钱。

她把箱子拎去给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来给我还二婶的钱。”其实他并没有这样说。但是她这时候也没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会弄钱。”

九莉这才觉得有了借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饭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们家吃了便饭之后,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打了个手巾把子来,刚递了给他,已经一侧身走了,半回过头来一笑。

他望着她有点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时候,之雍笑道:“这毛巾这么干这么烫,怎么擦脸?”

专供饭后用的小方块毛巾,本来折成三角形像两块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湿。她猜着他习惯了热手巾把子,要热才舒服,毛孔开放,所以拿去另绞了来。她用楚娣的浴室,在过道另一端,老远的拿来,毛巾又小,一定凉了,所以把热水龙头开得特别烫,又绞得特别紧,手都烫疼了。

“我再去绞一把来。”

她再回来,他说:“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么家具都没有,粗重的阔条水泥阑千筑得很高,整个几何式。灯火管制的城市没什么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头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锈气的天上,高悬着大半个白月亮,裹着一团清光。

“‘明明如月,何时可撷?’在这里了!”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夹着香烟,发现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轻声笑着叫了声嗳哟。

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着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焰,热烘烘的贴上来。

“是真的吗?”她说。

“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来。这一天下午秀男来找他,九莉招呼过了马上走开了,让他们说话。等她泡了茶来,秀男没吃就走了。他们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来,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

“她说‘你们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诉九莉。

“因为她爱他,”九莉心里想,有点凄然。

浴佛节庙会,附近几条街都摆满了摊子,连高楼上都听得见嗡嗡的人声,也更有一种初夏的气息,九莉下去买了两张平金绣花鞋面,但是这里没什么东西有泥土气,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乡下小孩子,”他说。

依偎着,她又想念他遥坐的半侧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

之雍脸色动了一动,因为她的确有时候忽然意兴阑珊起来。但是他眼睛里随即有轻蔑的神气,俯身揿灭了香烟,微笑道:“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别过头来吻她,像山的阴影,黑下来的天,直罩下来,额前垂着一绺子头发。

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只小兽在溪边顾盼着,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

砖红的窗帘被风吸在金色横条铁栅上,一棱一棱,是个扯满了的红帆。壁上一面大圆镜子像个月洞门。夕阳在镜子上照出两小条五彩的虹影。他们静静的望着它,几乎有点恐惧。

他笑道:“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能这样抱着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着,”他说。

又道:“乡下有一种麂,是一种很大的鹿,头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只,力气很大,差点给牠跑了。累极了,抱着牠睡着了,醒了牠已经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他在黄昏中久久望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

他告诉她他第一个妻子是因为想念他,被一个狐狸精迷上了,自以为天天梦见他,所以得了痨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

木雕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写信给他说:“我真高兴有你太太在那里。”

她想起比比说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妓女的话。并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们现在仍旧是夫妇。她知道之雍,没有极大的一笔赡养费,他也决不肯让绯雯走的。

她不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绯雯。那么美,又刚过二十岁,还怕没有出路?

她不妒忌过去的人,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

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说:“我还是担心我们将来怎么办。”

他回信说:“……至于我们的婚姻,的确是麻烦。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让我来承担好了。昨天夜里她起来到餐室里开了橱倒酒喝。我去抢了下来,她忽然怪笑起来,又说:‘我的父亲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从来没去问那句话的意义。想必总是从十五岁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现在要向父亲诉说。

“现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说。

九林想必也听见了点风声,来了一趟,诧异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是看她们这里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么来。

他自从那年五爸爸去说项,结果送他进了一家大学附中,读了两年升入大学,念了两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没有兴趣九莉也不赞成念下去,但是也无法帮他找事,更不愿意向之雍开口。

“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楚娣当着他说。

九莉对这话有点轻微的反感,因为她弟弟天生是个混饭吃的人,至少开始的时候没人拉他一把怎么行?

他小时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连日熬夜,隔两个钟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九莉也是听她自己说的。但是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不然就都靠上来了。

九莉给之雍信上说,她梦见告诉她的老女佣关于他,同时看见他在大太阳里微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是深红色的脸,刻满了约有一寸见方的卐字浮雕,有两三分深,阴影明晰。她觉得奇怪,怎么一直没注意到,用指尖轻轻的抚摸着,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点疼。

他信上说不知道为什么刻着卐字。其实她有点知道是充军刺字,卐字代表轴心国。

她写了首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