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徐家别院。
陆楷下午随着徐氏见人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就算见得是贵客,可也总是打不起精神。
来的确实是贵客,是远在西北,前些日刚被朝廷传回金陵的瑞平郡王王妃和女儿葵阳县主。
贵客不仅身份贵重,对于陆楷来说的意义也很重。
徐氏见他没精打采,特特将他叫到了一旁。
“是不是下晌没午睡,眼下怎么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来了?你外公当年与故去的瑞王交好,瑞平郡王子承父情,愿意同徐氏一门走动,甚至重叙旧好。这次郡王妃带着县主可是特特赶过来的,同咱们的意思许是不谋而合,你快快打起精神。”
徐氏这般提点陆楷,可陆楷好像没听清一样,问了一句,“咱们什么意思?”
徐氏一愣,再看自己的儿子,身姿样貌已是大人模样,可这一脸的迷蒙让她止不住笑出了声。
“我的儿,你说是什么意思?”
陆楷一怔,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不知怎么脸色一沉,“母亲是看中葵阳县主了?”
徐氏却笑道,“我是看中了,眼下就看郡王妃和县主能不能看上你了。娘估摸着王妃有那个意思,所以我儿可别走神,这事万分重要。瑞平郡王可能要被朝廷召回来了,县主本就身份贵重,这下更要水涨船高,咱们有你外公这层关系,若能让你娶得县主,那你在兴远伯府可就谁都不用在乎了!”
徐氏甚至都来不及再同陆楷说更多权衡利弊,只是拍着他的手臂。
“快点醒醒神,好生同郡王妃和县主说话,娘瞧着县主对你有意思呢。”
然而徐氏的话没把陆楷说得来了精神,反而脸色更加奇怪,他突然问了一句。
“娘,若是我对县主没意思呢?”
“啊?”徐氏意外地一愣,“你、你不喜欢县主?县主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陆楷却说不出来了,“县主没有哪里不好,就是儿子现在......能不能先不要论亲事?”
这次轮到徐氏沉了脸了。
“怎么?你还嫌自己年岁不够大?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作为世子,支应门庭、传宗接代、繁盛家族这些事对你来说应该如何。怎么今时今日,糊涂起来了?”
陆楷从前听他母亲这些话,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他这个世子之位本就做的不稳,父亲对他那庶长兄什么态度,他从小就一清二楚。
母亲说这些提点他,都是为了他好。
可他今日突然这些觉得很重,重到不愿意再听。
陆楷没法说什么,他也不愿意让母亲伤心。
“娘,我想自己透透气,反正也见过了郡王妃和县主,若是刚一见面就说太多也不好。过几日再说吧。”
徐氏到底不忍心压着自己的儿子做事,叹了口气,“也罢,你自己好好想想娘的话吧。”
陆楷行了礼走了。
傍晚的风吹在他身上,没有清凉,更觉得闷热了。
他在徐家诺大的别院里走了很久,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叶世星和计英的院子外面。
他们换了一个宽敞安静的院落,里面的话语声传出来。
他听到姑娘的轻笑声。
而后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叶世星的声音传过来。
“就是这么巧,据说因为造园颇得了几分交情的。不过我也晓得,咱们不攀从前的交情,我不会提的。”
他又听见了姑娘的轻言细语,可惜还是听不清,所以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走到了门前。
他们就坐在院子里说话,见他来了也连忙起身。
陆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计英身上。
她仍旧穿着男子的衣衫,衣衫有些宽大,风一吹,衣摆乱晃,却衬得她身形纤瘦。
他看到了她那双白而细的手上,他仿佛记得握在手里的感觉,温而软。
陆楷心跳快了一时。
但是闷热的感觉更重了。
那两人并没察觉他有什么异样,给他倒了茶,刚坐下说了会话,徐家的人就来叫了叶世星有事情要做。
叶世星只得走了,宽敞安静的院子里就剩下陆楷和计英两个人。
“方才说什么好巧?什么造园得来的交情?”陆楷听得囫囵。
计英没想到他问这。
方才叶世星同她讲,这徐家别院是她父亲早年督建的园子,就是因为这个园子,与徐老太爷成了忘年交,还颇有几分交情。计家出事,徐家曾帮过忙的,只可惜还是没能保住。
只不过眼下,计家已经败了,徐家看在计青柏的面子上给了叶世星这个活计,他们却不应主动提起这些交情,怕人为难。
同样,计英也不想跟陆楷提及,似有攀亲之嫌。
她说没什么,“师兄在说家父从前的事情而已。”
陆楷闻言,知道自己问的太多了。
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从她这里有些探究。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从云端跌到泥中,也能稳稳地站起来,继续行走。
但他想到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宋家,是那宋家家主宋二爷的婢女。
他知道,她和宋二爷的关系一定不一般,尤其她为了离开放火脱身,而宋二爷重病至此还拼命找寻。
可是,她和那宋远洲有数不清的过往,却跟他连一些从前的事情都不愿意多说。
他突然有些酸酸的感觉。
他刚要再说什么,突然有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接着陆楷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出现在了小院门前。
徐氏看到陆楷也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
陆楷连忙起身上前,“母亲怎么到这里来了?若是寻儿子,让人来寻便是。”
徐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计英。
“哦,我可不是来寻你。听说你带了朋友过来,我是来看他们的。”
她把目光投向计英,“这位是叶先生吗?”
陆楷连道不是,“叶先生有事出去了,这位是叶先生的表弟。”
叶世星正巧有个远方表亲就姓魏,换了身份的计英干脆自称叶世星的表弟。
但徐氏走近了几步,仔细打量着计英,“表弟?”
计英并没有擦黄粉在脸,徐氏走近打量她,当然瞧出了端倪。
事已至此,她便亮了声音,“夫人安好,因着出门投靠表哥怕引起不便,才扮成了男儿模样。”
徐氏了然地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拿了些瓜果上来。
“既然是楷儿的朋友,我也自当照看一二。”
徐氏自说自话着,一点都不觉得气氛说不出的尴尬,她继续道,“楷儿就是太忙。别院里来的客人多,里里外外少不得他跟着照应,再加上我这个做娘的又拉着他四处见人,他定也无暇照看你们。”
她说着,走到了计英身旁,十分自然地托起了计英的手。
计英纵使为奴两三年的光景,却没有正儿八经做过许多粗活,一双手细腻和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不一样。
徐氏瞧了一眼,就笑了。
“你这般年岁,定亲了吧?可是同叶先生?”
计英被她突然问得一愣,她说不是,说完就后悔了。
徐氏看住了她,有那么几息,目光锐利仿佛要将她看透,之后转头又看向了陆楷。
“我楷儿也没成亲,真是我心头一桩大事。我就盼着这次能借他外公的光,给他定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她将“门当户对”四个字咬的重,说完之后,最后看了计英一眼。
计英在她的目光中,微微垂下了头。
陆楷脸色泛青。
徐氏扫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走了。
她没有带走陆楷,陆楷却也站不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走上前,好像想和计英说些什么,可是以他们的关系,说什么都很莫名其妙。
最后还是计英看着徐氏带来的瓜果,微微笑道。
“伯夫人同世子都待师兄和我太好了,计英真是无以为报。”
陆楷在她的话里,更加没法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只得匆忙离开了。
陆楷一走,计英回到了房中,把刚拆开的包袱又重新系了起来。
她想等叶世星回来,同叶世星商量,换个地方落脚。
再这么住下去,是真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
可是天大地大,她如落叶飘摇,何时才能找个属于她的安稳的地方住下来呢?
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地方?
只是她正想着,叶世星十分匆忙地跑了回来,他甫一回来就同计英道。
“英英,你回苏州吧!”
计英吃了一惊,“师兄,苏州还是太危险了,我想着自己去松江城里典一间小屋先住着,等你忙完徐家的事情咱们再计议。”
叶世星却被她说迷糊了。
“你说什么呢?他要回来了,你不去见他?!”
计英怔了一下,“谁?”
叶世星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
“你三哥往家里送信了!说他要回来了!”
计英手下一颤,手里的包袱掉落在了地上,扑起地上的细尘。
她眼中一下子涌出两行热泪。
“我、我现在就回去!”
苏州,宋家。
黄普悄悄找到了川二爷宋川。
“川二爷,我们爷总说那日在街上见到了姑娘,这都好几日了,还反反复复念叨,一直派出去人手去寻人,再这么寻下去,满苏州城都知道我们爷在找姑娘了。更要紧的是,爷怀疑姑娘可能已经离开了苏州城,正要去周边的乡县里找人呢,说是要亲自去的!”
宋川捏着眉心犯愁。
宋远洲的身体状况他再了解不过了。
他本想用计英没死而是逃了的借口,当做给宋远洲的定心剂,可谁曾想,心是定了,可人却异常地安定不下来。
连续吐血这么多日,人必须要静养,不然身子根本受不住。
宋川怕宋远洲身子撑不下去,干脆跟太医院告了长假,眼下就住在宋远洲的东厢房里,有事情以便随时照应。
宋远洲在苏州城里找人已经够大功干戈了,身子亏空的厉害,他费了许多工夫,终于让他不再吐血。
可他若是还要顶着烈日,车马劳顿出城寻人,宋川只怕他一不留神,宋远洲就活不了几日了。
他听了黄普的话,深吸了口气。
难道说,他到底还是要告诉宋远洲,其实他们已经确认了小西屋里那个烧焦的尸体,就是计英吗?
那家主,能撑得住吗?
宋川很犹豫。
他这里正犹豫着,就听见宋远洲的脚步声响在了院子里。
脚步还有病态的虚浮,但他语气却异常的坚决。
“套车,我去松江。”
宋川两步出了房门,“去松江做什么?”
宋远洲并不看他,只是目光看向东南方松江的方向。
“听说那叶世星去了松江徐家做事,说不定她也去了,两人在松江汇合。我过去找她,定能找到。”
黄普苦着脸在宋川身边小声道,“川二爷,二爷他就是这样,整日胡想......”
宋川深吸了口气,走向了宋远洲。
“远洲,我们所有人在那之后都没有再见过计英,只有你说在见过她,这会不会是你的幻觉?”
宋远洲怔了一下看过来。
宋川继续道,“你现在身子状况很不好,再加上为了让你不再吐血,我下了猛药的原因,不乏出现幻觉的可能。远洲,你看到的真的是幻象,我们别找她了,好不好?你需要静养。”
宋远洲低咳了两声。
“我不找她,她不会主动回来。我不是看到了幻象,那天街上的人肯定是她。我现在就去松江。”
他说着,当真要去,宋川的劝告一点用处都没有。
宋川拉住了他,顺势扣在了他的脉搏上。
“你觉得你这身子,真的经得起这般折腾?!你清醒清醒!”
宋远洲又是一声低咳,语气里满是清醒。
“我很明白我在做什么,况且,我也死不了。”
“死不了?”宋川气笑了,“你真觉得你死不了?”
“自然。”宋远洲看向他。
“我其实比你清楚,老天爷只会让我活着受罪,不会让我死了痛快。”
宋川沉默了一阵,最后看着宋远洲,低声开了口。
“若真死不了,我该放心了,有些事情,我该跟你说明白了。”
宋远洲抬眼看去,“什么事?”
宋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计英的尸体已经确认了,我让人将她从小西屋里抬了出来,找了道士给她超度。你要想去找她,她......就在府中冰窖里。”
耳中好像灌了水,宋川的话隔着水传过来,他听不真切,或者不愿意听真切。
他脚底晃了一晃。
“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以为能写到二爷和英英的对手戏,看来得明后天了。
没修文,回头抽空过来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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