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萧太后

第二十八章 会盟澶州城

阴云像铅块般沉重,压抑得宋都开封透不过气来。若有若无的雪花,在空中闪出千万个亮点,不待落地便没了踪影。战局就像这天气一样,令京城百姓捉摸不定。有人说萧太后倾国之兵正在进军开封途中,京城已是朝不保夕。有人说杨延昭正与萧太后在澶州激战,胜负输赢尚难料定……不管怎么说,百姓们看见京城增加了外地调来的兵马,城门、宫门和街头都加强了警戒,巡逻队也明显增多。总之,气氛明显较过去紧张。整个开封已是人心浮动,有的富户甚至已打点好行装,收拾了金银细软,做好了逃跑准备。

皇城内的金殿上,御前会议正紧张进行。王钦若那尖声细气的半女腔,像蚊虫鸣叫在殿内回荡:“……寇准指挥不当,致使敌军长驱而入,兵临澶州,危及圣驾和京城,理应将其治罪。”

陈尧叟如同王钦若的跟屁虫:“寇准误国,罪在不赦!”

寇准明白,此刻争辩亦无用,向真宗叩头:“请万岁治罪,臣甘愿受罚。”

宋真宗对于萧太后打到了鼻子底下,也是一肚子气,心中对寇准岂无怨恨!但他明白寇准对朝廷是一片忠心,寇准是尽心竭力组织抗击了,决不希望出现这种局面。他不知该如何处置寇准,便垂询高琼:“依卿之见,寇准他该当何罪?”

高琼当时身为殿前都点检,这一职务用通俗点的话说,就是禁卫军总司令,是相当重要的。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就是在这一职务上陈桥兵变,进而黄袍加身的。鉴于自身经验,宋朝皇帝都把这一职务委于最亲信之人。因此,高琼的话对宋真宗是颇具影响力的:“万岁,臣以为,大敌当前,当务之急是计议如何退敌,至于寇大人功过,待打败萧太后再议不迟。”

寇准听了几乎喊好叫出声来,这才不愧为社稷之臣哪!宋真宗听了恍然大悟,是呀,契丹三十万大军已围困澶州,倘若有失,开封就难保。如何拒敌制胜才是首要大计:“高卿所言有理,如今契丹大兵逼近帝京,众臣有何退敌良策?”

文武大臣无一人出班,无一人应声。

真宗还是器重寇准之才:“寇准,你为何也哑口无言?”

寇准目光扫扫王钦若、陈尧叟:“王大人、陈大人道臣指挥不当,他二位必有高见。”

“万岁,臣早有成竹在胸。”王钦若正想取宠,“契丹倾国来犯,月余时间挺进千里,其势难挡。澶州失守只在早晚,京城不保亦在意料之中。万岁万乘之尊,不能留此涉险,应趁契丹兵锋未至,火速迁都金陵,彼处龙盘虎踞,有长江天险,可为万世基业。”

“你要朕逃避金陵?”宋真宗并未动怒。

陈尧叟接过话来:“万岁,臣以为帝驾当幸成都,那里天府之国,有巴山三峡天然险阻,可保万无一失。”

“大敌当前,朕领嫔妃出逃,这合适吗?”宋真宗在犹豫中。

王钦若继续鼓吹逃跑:“万岁,昔年唐代安史之乱,明皇犹豫不决延误行期,结果仓促出行,受多少路途之苦!万岁现在就下决心,尚可以从容准备,经运河乘舟南下,一路上还可饱览大好风光。”

宋真宗有几分动心:“寇爱卿,你看可使得?”

寇准早已气愤填膺:“万岁,臣以为凡唆使迁都出逃者,当一律问斩!”

真宗一怔:“何出此言?”

“万岁,这岂不是要您留千载骂名!”

“寇准,贼兵势大,我军不敌,不走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万岁容臣奏闻,”寇准细加分析,“辽军倾巢而出,其山西偏军大败于折惟昌,萧太后河北主力,一败于遂成、梁门,再败于唐河,三挫于河间、贝州。萧太后以三十万之众,竟未能克我一城,可见其军力有限。她转斗千里,勉强进至澶州,其实已成强弩之末,且兵力已折损三分之一,不足二十余万而已。如此疲困之师,有何惧哉?”

“二十余万,亦非小数,岂可轻视?”

“不然,”寇准耐心为真宗算帐,“河北我军兵力可观,王超、石保吉于定州有八万之众,雷有终在石门带来并州兵马不下三万,而杨延昭、孙全照、魏能、周莹、张凝、石普、田敏、桑赞诸将都分别统领万骑以上,野战兵力已达二十万,再加上各州守军,仅河北我军即有四十万之众。敌二十余万败残之军深入我腹心地带,无异于自投罗网,只要我君臣同心,军民合力,臣料定契丹此次是有来无回!”

真宗被寇准说得不觉振奋起来:“如此看来,我朝必胜无疑。”

寇准见真宗倾向已经转变,这才道出本意:“形势对我朝十分有利,只要御驾亲征,定可一战而胜。”

“要朕上前线?”真宗犯思忖。

王钦若赶紧劝阻:“万岁切不可冒险,战场风云难测,万一有失,悔之晚矣。”

“圣上不能轻九五之尊,临敌非同儿戏。”陈尧叟当然要与王钦若保持一致。

真宗拿不准主意,左右为难。逃走吧,又怕留千古骂名;亲征吧,又担心万一遇险。思之再三,从御座上站起:“今日且议论到此,容朕冷静思之,是走是留是亲征,待五七日后再做定夺。”他退座就要步入后宫。

寇准上前侧面阻住去路:“万岁请留龙步。”

真宗有些不悦:“寇卿,你未免太过分了。”

“臣是为万岁基业与国家、百姓着想,形势逼人急切,莫说五七日,便一两日也等不得,”寇准语气决绝,“请圣上当机立断。”

高琼适时帮腔:“万岁,寇大人所言极是。辽军正猛攻澶州,不能再稍做延误了。”

真宗又想听听高琼意见:“高卿,你看朕当如何呢?”

“万岁,想来不会忘记五年前,萧太后二十万大军入侵,我军节节失利,河北震摇形势危急。万岁不避箭矢,车驾亲临大名前线,军心民心大振,方转败为胜。”

这番话勾起了真宗的自信与豪情:“不错,若非朕亲征,局面几乎已不可收拾。”

“眼下的形势远远优于上次,万岁亲征定能克敌制胜。”高琼又加一句,“臣愿随行护驾,确保圣上万无一失。”

宋真宗这才坚定了信心:“传朕旨意,明日早饭后动身,驾幸澶州。”

澶州因其地临澶渊泊而得名,向来为军事要地。远古时曾为号称五帝之一的颛顼居地,故名帝丘。夏时为夏帝相昆吾部落领地,后为商族祖先立国之地。周时为卫国都邑。五代时,黄河流经其地,石晋夹河筑南北两城,直至真宗时期。萧太后兵至,即围其北城东、北、西三面。

萧太后围城之后,河北宋军各路人马相继跟至,杨延昭、孙全照、魏能、石普等各领万骑,在辽军外围扎下营盘。而萧太后仍不全力攻城,每天只是象征性地试探一下。

萧达凛忍不住来找,“太后,围城数日,围而不打,时间对我不利,还应趁热打铁,尽快攻克澶州,以便进军开封。”

圣宗也有同感:“母后,久拖不战,宋军越聚越多,日久我军势必陷入重围,是应速做决断了。”

萧太后未置可否,问韩德让:“齐王以为如何?”

“为臣看目前我军攻守两难。攻,无必克把握;守,我军身在宋国腹地,诚如万岁及萧元帅所说,时间越久于我军越不利。”

梁王主动启奏说:“大兵业已至此,别无选择,只有全力进攻。”

萧太后却是自有一番道理:“哀家就是要保持这种不战不和的局面。我军不攻,则敌军不动;我军若全力攻城,杨延昭等必从背后袭击。若战,万一打败就将一蹶不振,难免招致全军覆没;不战,这三十万大军就是对宋国君的巨大压力,我要不战而胜。”

别人都不理解萧太后的用意,只有韩德让悟出了道理:“太后意欲诱降。”

“还是齐王知我。”萧太后吩咐,“宣吴王来见。”

很快,吴王王继忠进帐。王继忠原为宋国高阳关路都部署,河北宋军副帅,前年5月兵败被浮后投降,被封为吴王。他叩见后起立,萧太后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南征以来,哀家一直未令你上阵,现在是该你出马的时候了。”

“臣自归顺,太后待臣天高地厚,思报无门,若蒙太后驱使,为臣幸甚。”

“我不要你冲锋陷阵,只要你送信一封。”萧太后早有准备,取出写好的书信,“这是以我皇儿名义写给宋国皇帝的,大意是我大军压境,倘若开战,宋国都城难免玉石俱焚。只要宋国皇帝归降称臣,我就可以罢战收兵。选你送这封信,就是要你保证把信能转到宋国皇帝手中。能办到吗?”

王继忠想了一下:“太后,宋国大将石普就在我军背后扎营,我可以交他代转。”

“石普?”萧太后有些不放心,“哀家素闻此人忠勇无比,你去见他会不会有危险?”

“石普原为臣之部下,他为人极重义气,臣对他有救命之恩,绝不会于臣安全有碍。”王继忠满有把握。

“好吧,你速去速回,哀家坐等消息。”

王继忠持信走了,韩德让不禁感叹地说:“原来太后在出征时就已想到要对宋国劝降,所以才带王继忠出征。”

“你说的不错,也只有你能看透哀家的心思。”萧太后反问,“难道劝降不可取吗?”

萧达凛对此大为反感:“太后,只有打怕没有吓怕,要依为臣早已打下澶州攻占开封了,说不定宋国君臣都做了俘虏。”

“你呀,还是一勇之夫。”萧太后此刻较有耐心,“宋国兵力远远超过我军,又有百姓助战,粮草补给我们又无保证,何况宋国还有足智多谋的寇准,骁勇善战的杨延昭,我们能有多少把握获胜?哀家看连三分都没有。”

“太后何必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萧达凛不服。

“好,就算我军能打胜,就算能占领开封,可是又能如何呢?”萧太后感到有必要让圣宗及重臣明白这个道理,“昔年先皇太宗兵伐中原时,先祖述律太后就曾告诫之,问他‘使人为胡主可乎?’太宗答不可。太后又问,‘然则何故欲为汉主?’太宗皇帝攻下了开封,然而未满三个月就被迫退出。为此述律太后又说他,‘汝今虽得汉地,不能久居也,万一蹉跌,悔何所及。’前车之鉴犹在,我们不能重蹈覆辙。若把兵力拼损七八成,便打下开封又能如何!我们还能回上京吗?”

韩德让为萧太后的深谋远虑折服:“太后英明。”

萧达凛不做声了,但心中依然不服。

红日的光辉驱散了多日的乌云,万里晴空映衬出澶州城的雄姿。这是近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寒风骤止,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宋真宗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预感到此行会有个好结果。车驾进入澶州南城,众将早已在城门迎候。王超、杨延昭、石普、魏能等几十员战将,按品级大小排列顺序躬迎真宗入城。

真宗在行宫刚刚坐定,石普就出列跪奏:“禀万岁,契丹皇帝差人下书,请圣上御览。”

宋真宗很感兴趣:“呈上来。”

内监递上契丹国书,真宗反复看了两遍,似乎有些动心。寇准感到不妥:“万岁,契丹下书意欲何为?”

“寇准拿去一阅。”

寇准看后冷笑着说:“胡贼自不量力,妄图不战而胜,真是异想天开!”

真宗却说:“若能免除战争,不失为是件好事,只是对方条件苛刻,若能做出让步,不妨可以谈谈。”

“万岁断不可出现奇想。”寇准急了,“大敌当前,士气为重,万岁若一软弱,岂不涣散军心!”

“朕以为,战争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和平。若能通过不战实现和平,又何乐而不为呢?”宋真宗提出,“可否写封回信,表示一下我方诚意?”

“万万不可!”寇准断然拒绝,“万岁既已亲征,就当立足于战,立足于胜。”

王超、杨延昭、石普等数十员大将异口同声:“万岁亲临前线,臣等誓死效忠,定将北胡全歼于澶州!”

这阵势又使真宗受到鼓舞:“你等有必胜把握?”

“万岁天威神佑,大宋必胜,契丹必亡!”几十人声若雷霆。

宋真宗当然更希望打败辽军:“诸将有如此决心,朕愿你等杀敌立功。”

寇准见真宗又恢复了信心,便趁机提议:“万岁,军心可用,民心可用,望万岁渡河入北城,登上城楼昭示军民,则必我方士气大振,敌胡丧胆!”

王钦若谏阻:“万岁不可冒险,万一敌神射手发冷箭,岂不险哉。”

高琼力促:“万岁既已至此,岂有不昭示之理?有臣护驾,可保万无一失。”

真宗下定了决心:“启驾北城。”

雄伟的北城楼,朱檐碧瓦斗拱飞角辉映着明艳的阳光,愈显出巍峨壮观。当宋真宗登上城楼,象征他身份的那黄罗伞御盖迎风拂动时,澶州宋国军民无不高呼万岁不止。其声势如海浪狂涛,如惊雷劈雳,震撼了广阔的战场。

萧太后、萧达凛等出营查看,始知宋国皇帝亲征来到澶州。战场上的辽军兵将也都目睹了那黄罗御盖,大都感到惊愕。有人未免发出议论:“宋国皇帝亲征,一定有大军随行,这仗只怕不好打了。”

“说不定宋国已调集大军将我们包围,这澶州莫非是我们的死地?”

……萧太后眉头皱起,感觉到形势不利,她在深思。

萧达凛埋怨说:“太后迟迟不全力攻城,说什么诱降!现在可好,把宋朝皇帝都诱来了,看来只有决一死战了。”

“萧元帅未免悲观了。”韩德让明白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便宋国皇帝来又能如何?当年宋国太宗皇帝亲征,就险被我国俘获,他是换了民装坐驴车才侥幸逃走的。赵恒难道就不会成为我阶下囚?”

“我何曾惧怕了?”萧达凛争辩道,“我是说不如早打了。坐失战机,诱降肯定没指望了。”

“不能这样认为。”萧太后经过冷静思考后坚持原来的观点,“赵恒亲临澶州,更增加了诱降成功的希望。”

“太后之言令人费解。”萧达凛有些反驳的意思,“赵恒亲征,只能提高宋军士气,难道还对我国有利不成?”

“你只看到了事情的一方面,没有看到另一面。”萧太后充满自信,“因为赵恒将切身感受到我三十万大军对他的威胁。”

韩德让最先反应过来:“这就需要我们给宋国君臣一个下马威。”

“对!打下宋军的气焰,对赵恒敲响警钟。”萧太后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萧达凛说,“你可以大显身手了。”

萧达凛早就憋足了劲:“太后,请看我一战破城,生擒宋王。”

“但愿如此。”萧太后对形势有正确估价,她命令梁王耶律隆庆指挥十万大军,抵挡后部杨延昭、石普、魏能、石保吉等数路宋军的进攻,交给萧达凛十五万大军分别从东、西、北三面同时攻城。临下令前,她对萧达凛关照,“只要你打出我军威风,打掉宋军气焰,不论城破与否都是首功。”

一声号炮响,十五万辽军如钱江潮涌,伴着震天动地的呐喊,从三面扑向了澶州城。刚刚还沉浸在部下军民万众欢呼声中的宋真宗,立刻被这阵势惊呆。在北城楼上看得真切,辽军就像铺天盖地的蝗虫,源源不断,好不怕人。寇准没想到辽军这样快速发起攻击,暗暗钦佩萧太后用兵如神。尾随在辽军身后一共六支宋国马军,由于统帅杨延昭等六将全来城中晋见真宗,部队无人指挥,便不能及时配合守城宋军从背后夹击辽军以减轻澶州压力。寇准见敌势汹汹,急令六将立刻从南城出澶州,马不停蹄绕道返回本部,火速出兵从侧后对辽军发起攻击,牵制辽军兵力。

寇准布置之际,萧达凛的主攻部队已冲到北城下,并且立起云梯开始爬城。城上箭如雨下,滚木、擂石、火药瓶像冰雹一样砸下,辽兵死伤累累,尸如山积,但攻势却分毫不减。

宋真宗眼见得辽军就要攻进城来,脸色吓得煞白。王钦若与陈尧叟一左一右架起真宗:“万岁,臣扶圣驾到南城暂避。”

“大胆!”寇准怒吼一声:“快扶万岁坐好。”

王钦若不服:“寇准,你想置万岁于死地吗?”

“你想动摇军心,置全军于死地吗?”寇准怒目逼视王钦若,逼得他连连后退,遂对真宗奏道,“万岁,敌兵攻城甚急,将士正浴血苦战,倘看见黄罗伞退走,势必我军气短,敌势愈张,澶州不保。圣驾在此坐镇,将士便能舍命搏杀,万岁一人足可抵十万雄兵,令敌望而生畏。当此紧要时刻,万岁决不能退避。”

听了这番言语,真宗尽管心虚,也只得硬着头皮留下。此刻战事愈紧,辽兵几番接近城头,有几个辽兵竟然爬上女墙,俱被一虎将银枪挑下城去。寇准为他叫好,走近一看,却是杨延昭。不由绷起面孔:“你为何违背军令未走?”

“相爷,我来前已交待副将,只要辽兵攻城,就立即引兵出击,故而我不返营亦可。而此处形势严峻,末将实难放心。”杨延昭说着,见又有两个辽兵小校爬上城头,过去一枪一个又给结果了。

寇准一听也就不再赶他走了:“好吧,杨将军,你就留在万岁身边,负责确保圣驾安全。”

“这,”杨延昭摇摇头,“这怕无必要,保护万岁有护卫足矣,末将还当身在最前沿。”

此刻,辽军攻势更猛了,宋军城防岌岌可危。寇准与杨延昭奔到垛口观察,只见辽军元帅萧达凛手执令旗已来到城脚下督战,辽兵不顾死伤,像潮水般一浪又一浪不停扑来。

“若不遏止敌军攻势,只恐澶州难保。”寇准说出担心。

杨延昭已有主意:“相爷,擒贼先擒王。我们把萧达凛打掉,敌军自然失去锐气。”

“谈何容易!你又不能出城与他交战。”

“有办法。”杨延昭叫过手下亲随威虎军头领张环,“相爷,他善发连环弩,百步以内百发百中,就连麻雀都在所难逃。”

寇准关切地问张环:“你有把握?”

张环目测一下距离:“相爷,敌帅命当丧此。”

“好,只要射中,就记你头功,定有封赏。”

张环在垛口架好连环弩,向萧达凛瞄准,待感到万分把握,按动机关,弩箭飞出,只一箭便射进萧达凛额头,他扑然栽下马去,令旗也撒手。

“元帅!元帅!”萧达凛护卫惊叫起来。

攻城辽兵见元帅中箭,一时都呆住,攻势突然停止。

萧太后在后面望见这情景,急得她催动金丝驼就要上前。韩德让急忙拦住:“太后,宋军在城头有伏弩。”

“快,快把萧达凛抬下来抢救。”

韩德让命人抬下萧达凛,拾起令旗由他指挥继续攻城。在停顿片刻之后,辽军的攻势又恢复如初。

待萧达凛抬入大帐,萧太后细看,发现他已气绝身亡,不禁潸然泪下。多年征战,只剩这一员虎将,而今又血洒疆场,她感到万分惆怅和心酸。萧达凛阵亡,突然使她大彻大悟。步出宝帐,遥望澶州城头,攻城的辽兵一个接一个从云梯上栽下来,一个又一个生命顷刻间便完结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萧太后返身走入大帐,执笔刷刷刷写就一封信,出帐叫来韩德让,递过信去:“你若认为可行,就把它射入城中。”

韩德让看罢书信,点头赞许:“太后英明。打下去,只怕我们难回上京。萧元帅阵亡,我们见好就收,和为上策。”

萧太后深有所思地说:“以宋辽双方军力,谁也不可能彻底打败谁,打下去对双方都是旷日持久的消耗,就是说战则两伤和则两利,我们若能不战而得到战的利益,又何乐不为呢?”

箭书射上澶州城头,恰好落在城楼前,护卫拾起交与真宗,这位宋国皇帝打开龙目细阅:

大宋皇帝阙下:

我契丹兵强马壮,长驱而入兵临澶州,攻势想已目睹,破城只在旦夕。因不忍生灵涂炭,愿开方便之门,给贵国军民一线生机,若有意言和,请即在北城楼插起一面绿旗,我军即停止进攻,以便共商和议。

真宗看过箭书,起身俯视,又见辽兵攻势凌厉,宋军防守艰难,沉思片刻,下了决心。召来寇准,叫他看过箭书后问:“寇卿以为如何?”

寇准马上明白了真宗的心思:“万岁,万万不可言和。”

“何以见得?”

“敌兵深入我腹地,已成强弩之末,又临阵折帅,锐气尽失。萧太后感到末日来临,才主动诱和。敌军实乃气数已尽,我军胜利在握。”

“朕看并非如此!”真宗自有看法,“我军强大,为何放三十万敌军逼近京师?敌帅阵亡,而攻势何曾稍减?一犬逼急跳墙尚难捕捉,三十万敌军拼命,这破坏力怎可轻觑?况且眼前澶州就危在旦夕,朕以为和为上。”

“万岁此言差矣,澶州虽危,但臣可保万无一失。只要坚持月余,各路勤王兵至,就可将敌围歼于澶州城下。”

“说什么月余,再打下去,只怕早晚间,朕就已落入敌人之手。”真宗又从宏观上说,“且不论此战胜负,我朝自立国以来,即与契丹交恶,战事连年不断,边境何曾安宁?人民流离失所,国家不堪重负。一战过后,又有多少白骨犹为春闺梦里人!战争于契丹亦非乐事,我们为什么不寻求和平呢?”

“万岁,燕云十六州乃我大宋国土,现沦为契丹占有,不战岂能收复?”寇准据理力劝。

“哪个皇帝都想开基扩土青史留芳,朕又何尝不是!但我大宋眼下不具备打败契丹的实力,明知不可为又何必勉力为之呢?先皇太祖太宗,都曾发誓收复十六州,然皆未能如愿。一国之君,应能面对现实。如果为自己的梦想,而不顾百姓生死,这将是暴君。隋炀帝三征高丽就是前车之鉴,朕不想再让子民无谓战死了,朕要给百姓带来和平。”

“万岁,契丹反复无常,如今他们力竭气衰,无奈求和,一旦缓过气来又会兴兵犯境,正如切肤之痈,如不狠心割除,会时时发作贻害终生。”

“寇卿所喻不当,”真宗是很清醒的,“萧太后乃明君英主,他们入侵无非是要抢掠一些财物,我们无妨满足他们一些要求,不必通过战争便可以达到目的,萧太后又何必一定要诉诸武力呢?”

王钦若、陈尧叟极力称赞:“万岁英明,万民幸甚。”

寇准向高琼求助:“高大人,为何不发表高见?”

“卑职正欲奏闻。”高琼态度明朗,“适才万岁一番言论,使为臣陡开心窍。是啊,我们打了百十年,打了几代人,究竟有何益处呢?倘能以较小代价换来持久和平,应该说是值得的。”

高琼的话更坚定了真宗议和的决心,立即传旨树起绿旗,萧太后果然言而有信,进攻立刻停止了。真宗看看寇准:“如何?萧太后可信赖也。”

寇准此刻难以挽回,只有叹息而已。真宗选中曹利用为议和使臣。临行前曹利用请示:“万岁,臣去议和,但不知以向辽赔输银物多少为上限?”

真宗问寇准:“用于对契丹战事,全年军费几何?”

“约需白银三百万两。”

真宗当即表示:“曹卿,一百万以下皆可成约。”

“臣遵旨。”

寇准送曹利用下城楼,正言厉色说道:“曹大人,万岁求和心切,故一诺百万,然赔银皆民脂民膏,汝所许不得过三十万,如过必斩汝首级。”

曹利用答道:“相爷为国爱民之心令人感佩,曹某敢不力争。”

当晚,曹利用返回城中,果然仅以三十万达成协议。宋与契丹约为兄弟。宋王为兄,辽王为弟,宋真宗尊萧太后为叔母,两国以白沟河、雁门山为界。

农历十二月七日,宋真宗与萧太后、辽圣宗双方在澶州北门外会盟。天公作美,日色晴和,胡汉君王都如同过盛大节日,身着眩目新装,各色旗幡,辉映着蓝天红日显得格外鲜艳。契丹与宋国大臣一字排列,萧太后、辽圣宗与宋真宗对面站定,双方内监各进御酒,三人共同举杯齐眉。

宋国宰相寇准出列,他面色抑郁,明显不悦,但圣命难违,朗声宣读宋真宗誓书:

维景德元年,岁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契丹皇帝阙下:

共遵诚信,虔守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臣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沿边州、郡,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

质于天地神祗,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

接着,韩德让也出列宣读了辽圣宗内容大体相同的誓书。然后,与寇准交换了盖有本国玉玺的誓书。萧太后、辽圣宗与宋真宗又互相致举杯酒,然后一饮而尽,仪式始告完成。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

对于澶渊之盟,历史上一向认定是宋真宗妥协投降和萧太后侵略的结果。但是,人们却忽略了它积极的一面。正是由于萧太后和宋真宗这两位政治家高瞻远瞩,顺应了历史发展和人民的要求,毅然议和,结束了两国长达数十年的战争状态,从而使宋辽边境实现和平一百二十年之久,宋与辽免却了战争的沉重负担,双方经济都得以长足发展,呈现了两国历史上经济最为繁荣的时期。

且说宋真宗回城登上北城楼望见辽军整队徐徐撤走,龙颜大悦,喜不自禁,不觉诗兴大发:“寇爱卿,预备纸笔,朕口占一诗以记今日之盛,由你书写下来,以传后世。”

真宗凝视着辽军渐渐消失在蓝天白云尽头,一字一句诵出了《契丹出境》诗:

我为忧民切,戌车暂省方。

旌旗明夏日,利器莹秋霜。

锐旅怀忠节,群凶窜北荒。

坚冰消巨浪,轻吹集嘉祥。

继好安边境,和同乐小康。

上天垂助顺,国旗跃龙骧。

与此同时,阳光吻抚着北撤的辽军,吻抚着金丝驼上的萧太后,她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快慰与惆怅。快慰的是,从今往后再不为战争所困扰了,治下子民再不会流血牺牲了。惆怅的是,自己再也不能驰骋疆场了。她感到自己仿佛突然衰老了,鬓边丝丝白发,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着银光。佇马回望,澶州城如一方泥块隐约可见,她在心中祝福,愿和平永远留给这座饱经战祸忧患的城池,“我不会再来了。”她心中默诵。又瞥见立马等候的韩德让,这位曾咤叱风云的英雄,如今已是背发弓,鬓飞霜了。她目光爱怜声音酸楚地说:“齐王,你我操劳一生,征战半世,今日方知老之将至。”

“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左右。太后,我们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愿共同走好走完这人生最后的旅程。”

金丝驼、白龙马一前一后,向着晚霞灿烂落辉绚丽的天地尽头行去,渐渐融合在眩目的夕照中。

五年之后,也就是公元1009年,韩德让一病不起,溘然长逝。萧太后大概是过于感伤,也由于长期勤于国事、连年征战而积劳太重,竟也随之病倒,并在同一年追随韩德让而去。尽管她享年仅仅五十有七,但是她作为辽代最伟大的女政治家、军事家的名字及其业绩,却永远闪光于史册。正是她使辽国达到了极盛时期,幅员两万里,属国六十余,强大得令史学家赞叹不止。在中华民族的英雄之林中,她将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1990年12月12日定稿于阜新东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