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转眼又过去了十年。
徐滨二十岁了,几个师兄弟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这一年,徐家夫妇开始考虑徐滨的婚事。按夫人文蕙之意,徐滨二十,清芬十八,年龄相当;清芬有绝代之容,徐滨秉英俊之貌,容貌相当;再说,一个是林庄主的千金,一个是徐庄主的公子,门第相当;既是姨表兄妹,又是同门兄妹,更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最般配的一对儿了。
文蕙多次在丈夫跟前提及,要徐士清往林府求亲,见丈夫总是不置可否,有一天她便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开了:“选清芬做媳妇的事,你该上上心了。耽误了,怕会被别人家娶了去,那时可要后悔莫及了。
前两天我到妹妹家去,谈起了这事。”
徐士清听了有些不悦:“你怎不经我同意,就跟你妹说了这样的大事。那你怎么说?她又怎么说?”
“看你急的,”文蕙笑道,“我也不过是探探口风,说滨儿大了,要考虑择配的事了;你们清芬也年已及笄,对她的婚事可曾琢磨过?
原来我妹妹和妹夫早就相中了滨儿,因此回掉了许多求亲的人家。只要我们一开口,这小两口的事就成了!”
对于徐滨的婚事,徐士清心里早有打算,如今听文蕙自作主张,不由大怒,大声道:“成什么成!一派胡言,愚不可及!从今后,这事不准你再提一个字!”
说毕,拂袖而出。
这天晚上,徐士清便打定了一个主意。
几天后是端午佳节。云台山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忙开了。当地近海,年轻人赛龙舟,女孩子做香囊,仆妇们包粽子、插艾蓬、挂菖蒲,小孩子们额上用雄黄画着个“王”字,好不热闹。
徐庄主对三闾大夫屈原甚为敬重,命家人挂出他的画像。他与夫人及弟子祭拜后命人拿出早已煮好的粽子,一一赏给弟子和家人,待尝了粽子后,又遵古俗,拿出五把扇子赠给弟子。古时端午向来有赠扇风尚,原因无非是从端午起,天气逐渐炎热,要用上扇子驱暑了。
徐士清给男弟子都是一柄有字有画的折扇,给女弟子的则是团扇。
每逢节庆之日,林清芬必被父母接回玉龙山庄团聚,所以,她的团扇便要等她回来才给。
在赠给弟子们的扇子上,徐士清总会在它的正面写一两个励志的字。
徐滨恭恭敬敬接过父亲的赠扇,急忙要看父亲的赠言。他知道乃父从小学过儒家经典,字也写得遒劲有力,他每年看了扇上的赠言后,便精神振奋,找到了自己做人习武的方向。这时,几个还没领到赠扇的师兄弟也都凑过来看。徐滨展开折扇,正面却是一个大大的“喜”字,并非往年的“勤”、“学”、“思”等字。这可把他弄得一头雾水。
几个师兄弟也都喃喃地念着这个“喜”字,摸不着头脑,唯有谢剑云最机灵,他叫道:“我知道了,师父的意思是指二师兄要有喜事了!”
展鸿飞、白箫听了,都觉得颇有道理,但都猜不出是什么“喜”事。
突然,谢剑云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轻道:“不知林师妹那把扇上写着什么字。”
这时,徐士清又唤弟子们来领扇。展鸿飞的扇面上写了个“灵”字。
他立即跪下,感谢师父的教诲,徐氏夫妇含笑点头,并嘉许他懂事。
谢剑云的扇面上是个“沉”字,他也拜谢了师父的赠言。
最后是白箫领扇。这是把精巧的团扇,扇面上赫然也写着个“喜”字!反面还有两行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因她得的是团扇,故不必打开,亦能看到所赠之字。她一看,一张俏脸立时腾地红了。因为这两行诗句,她从《诗经》上读过。原来徐士清不光教给弟子武艺,还请西宾教授他们诗词文章,所以他的弟子都略通文墨。白箫虽记性一般,但因喜欢诗词,故而那些妙文佳篇早就烂熟于胸。她看到那个“喜”字后,慌忙想藏起团扇,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就听谢剑云喜道:“小师妹得的字与二师兄一模一样,这可太好了!”说完便嬉皮笑脸地向徐滨眨眼睛。
这时就听徐士清笑道:“剑云,你总是最伶俐的了!”见白箫躲在角落里,忙唤道:“箫儿出来,到我跟前来!”
白箫一向最听徐士清的话,眼前虽不知所措,也很害羞,但还是连忙走到他面前,跪下道:“义父有何教诲?”
文蕙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为什么又叫箫儿过来叩头?也该让徒儿们上席坐了。”
徐士清笑道:“我自然有事唤她。滨儿,你也过来!”
徐滨听到谢剑云的取笑,心里喜悦,脸上则尴尬至极,特别是叫他跟白箫一起站在父亲身前,更觉无地自容,只一味地低头不语。
文蕙见徐士清的做派,心觉不妙,忙道:“滨儿、箫儿,快去入席,你爹要教训徒弟也不该在这时候。”
两人如逢大赦,方要退下;只见徐士清撩起袍袖一挥,内力随之掀得两人“啪”的一声跪在身前。文蕙大惊,徐士清已抢先笑道:“滨儿、箫儿,听好了,众人也听好了,趁这端午佳节,我要宣布一件喜事!
我代我儿徐滨向我的义女玉箫求亲。箫儿,你可愿做我的儿媳?”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吃惊。接着,陈南城父子为首的管家、执事、武师们忙向徐氏夫妇贺喜。陈南城笑道:“恭喜庄主和夫人,恭喜少庄主和玉箫姑娘。我们就等着喝喜酒了!”
陈南城正在凑趣,忽觉文蕙不仅脸色难看,连手也发起抖来,只听她粗声对徐士清道:“你……你怎么不跟我商议一下?这门亲事我……我……”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只是气恼地瞪着丈夫。
徐士清却装作没听见,兀自笑道:“这亲事就这么定了!今儿是端午,我定于八月十五中秋团圆夜与你们完婚!”说罢,哈哈一笑,袍袖又一挥,两人这才站起来。白箫一站定,便红着脸飞跑出大厅,徐滨不好意思退出,只得叩头低声道:“多谢爹娘。”
当晚席间,徐士清满面春风,文蕙则怒气冲冲。待席散回到房中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责问道:“你怎不经我同意,就聘玉箫为媳,难道儿子是你一个人的吗?”
徐士清笑道:“儿子自然是咱们两个人的。”
“那好。明日就当众收回刚才的话,说是你喝多了,然后聘清芬为媳。”
徐士清肃容道:“谁都知道我昨晚清醒得很。我们是侠义道中人,最讲诚信,难道在众人面前许婚这种事也可失信吗?”
“反正我只认清芬是儿媳,无论是相貌、才智还是家世,玉箫怎比得上清芬?你若一意孤行,我就不参加婚礼!”说罢,她站起身来,满屋子游走。
徐士清跟上她,双手按着她坐下,诚恳地道:“夫人,我知你心中有气。今晚之事,我事先没跟你商量,的确是我不好。但我这样做,是有苦衷的。你认定了一个林清芬,我若说要娶玉箫,你一定不允,所以我只好先斩后奏了。”他看到夫人要插嘴,忙又道:“你先听我仔细说。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你视若至宝,我也一样珍爱,难道我会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当成儿戏吗?夫人啊,你只知亲上加亲,只知清芬是你外甥女,却不看她整天涂脂抹粉、披金戴银,练功是毫不上心;咱们是习武人家,我师父创立的雷震派要壮大,怎能娶个这般娇气的媳妇?她哪比得上玉箫刻苦勤勉、安贫乐道?”
文蕙想要分辩,被丈夫的眼色阻止了。
“而且,据我观察,我们滨儿并不喜欢她,对箫儿倒很爱护,这点我决不会看错。我看你的外甥女跟谢剑云倒挺投缘,不信你自己睁大眼看看。”看夫人似有所悟,徐士清继续说,“夫人,还有一点,也是我要告诉你的,近日你妹夫的口碑不太好,我今儿听说北街的张伯的当铺倒了,盘给了林涌泉。你想想,他从一间店铺没有,到现在将北街的大部分店铺尽收在自己名下,用了多长时间?也不过两三年的工夫,北街那些人都在传他钱财来路不明。你看他近年来家业发得那么快,不是大有可疑吗?你经常到他家去,难道看不出端倪?所以,滨儿不结这个亲,反倒叫人放心。你说呢?”
文蕙听了这一篇道理,虽说心有不服,但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况且她一向是依从丈夫的,现下又见他如此和颜悦色地解劝,焉能不听?再说婚事已当众宣布,确实是覆水难收了,莫非儿子跟外甥女真的没有缘分?想到此,她也只得慢慢地点了点头。
徐士清道:“我们要办得风光些,广发礼帖,邀请各大门派头面人物来我云台山庄观礼。我这样大张旗鼓,到时候,说不定我师父知道了,也会驾临山庄,这样便可慰我日夜思念之苦。”说到这里,他不由面带微笑。
“你恩师来了,自然极好,我却有一事很为难。你说这事我怎么向妹妹、妹夫去讲呢?你可知道,他们夫妇其实早已把滨儿视做女婿了。”文蕙道。
徐士清埋怨道:“都是你多嘴惹的祸,让他们以为这门亲事是十拿九稳的,现在却发觉是他们一厢情愿。你妹夫为人心高气傲,这事倒尴尬。不过,择媳是我们家的事,难不成我们还怕他们?这样吧,抽个日子,我跟你一起去送喜帖,诚诚恳恳地请他们来喝喜酒。你再偷偷把清芬与谢剑云很亲密的事告诉你妹妹,让她也无话可说。”
文惠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事也只能如此了。”
夫妻俩又商量了片刻才就寝。
这天晚上很多人都睡不安稳。
徐滨自然睡不着。其实,他对白箫的情愫是早已种下的。当年相识时,他就很敬佩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女孩,如果换作表妹面对爹娘被杀的惨状,真不知会哭闹成什么样子。白箫虽衣着朴素,不事修饰,但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双瞳剪水,贝齿洁白,体态轻盈。近一年来,她长高了,更觉婀娜动人。在梅花厅,他常被表妹缠住,他又害羞,不敢主动去跟白箫说话。有时,往往还没开口,脸就红了,只得讪讪地避开。但不知怎的,他的眼睛总会偷偷朝她瞟去。可怪的是,他即便不去偷窥,也会时时刻刻感到她的存在。
他曾暗暗担心母亲会把清芬娶进门。适才,听到席间父亲当众替自己聘白箫为妻,真是喜从天降;但他又有点担心,他还不知道白箫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否愿意嫁给他。
白箫呢?义父的许婚让她心中了无喜悦,反添了不少烦恼。
她首先想到的是林师姐。她心里奇怪,林师姐与大师兄是表兄妹,从小青梅竹马,人人都把他们视为佳偶,况且林师姐长得花容月貌,家中又富甲一方,义父怎会不相中林师姐,反要聘我这个异乡孤女为媳呢?她真是越想越不解。
白箫自进师门后,平时就只知练功,想早日学成,将来替父母报仇。
对于四个师兄,她平时只注意他们练功的招式,至于他们的相貌如何,她全然漠不关心。她不仅对师兄们的相貌不在意,对自己的容颜也不上心。她从不梳妆打扮,亦少穿红着绿,旁人见到她时,她总穿着件黑色的练功服。倒不是义父家不给她好衣服穿,每年节日前,陈管家总要着仆妇送来绣衣罗裙;到了十二岁上,也给她胭脂水粉,但她总觉穿了这些衣服于练功不便,再就是抹了胭脂水粉,练功流了汗,脸上花花绿绿的,很不舒服。所以,她最常穿的就是一身黑,因此,谢剑云在背后就叫她“黑乌鸦”,有时当面也叫。她知这不是什么好称呼,但也只是朝他吐吐舌头算是回敬了。
如今,眼看自己就要嫁给二师兄了,这怎么说也是终身大事,如果爹妈活着,还可以问问他们,可现在该问谁呢?大师兄平时对自己颇为照顾,有时练功练得晚,肚子饿了,他还会送来包子。但这嫁人的事,总不能去问一个男人吧。
白箫真是越想越烦恼。
过了数日,林清芬回师门,她先去拜见了姨妈、姨夫。徐士清这次择媳之事声势搞得颇大,他估计,次日这消息便已传到了林涌泉的耳朵里。
这天,林清芬一身淡紫色纱衫进门,笑容满面地向师父母请安,竟一似平日模样。徐士清心想,她父母大约未把滨儿婚配之事告诉她,要不依她的脾气,稍有不顺心就要大哭大闹,更别说这婚姻大事的失利了。但也有可能,只是她爹妈一门心思要把她嫁到我家,她自家却对滨儿并不倾心。
徐士清、文蕙受她一拜后,即叫她起身坐下。文蕙有点尴尬,也说不出什么话,拉住了她的一双纤手爱怜地抚摸着。
徐士清道:“外甥女,今年端午你又回了家,姨父赠你的粽子、扇子你还要吗?”
“姨父,怎么不要?就怕你不肯给。这几天在家里我还想着姨父今年给我的扇子上写着什么字呢,该不会又是个‘勤’字吧?”她娇滴滴地问。
徐士清笑道:“送你‘勤’字不好吗?”
林清芬道:“不好
!不好!你一连几年都送我个‘勤’字,好像我是个懒姑娘,弄得我怪难为情的。姨父,你就没有更好的字送给我了吗?”说着撅起了小嘴,神态十分可爱。文蕙喜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笑道:“乖甥女,今年不是‘勤’了。”
“真的?”清芬满面生春,忽然又嘟嘟嘴道,“不要是个‘俭’,或者是个‘苦’,那还不如‘勤’呢!”
徐士清心想,这丫头真不懂事,自己苦心提醒,她竟以为戏言,于是颇扫兴地拿出一把团扇,递给她道:“你自己看吧!”
林清芬接过团扇,只见正面写了个“乐”字;忙看看反面,却是唐人王维的两句诗:
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
她先是一惊,随即喜上眉梢,向徐士清夫妇下拜道:“多谢师父、师母吉言。”文蕙急忙搀她起来,拿了两个粽子给她道:“这几个是我亲自包的,有许多种馅儿,你吃吃看,比你妈包的怎么样?”
林清芬忙接过,躬身道:“多谢姨妈。我妈今年一个都没包,她说家里有的是丫环仆妇,哪轮得到她动手,她也没这种好心情。”
“你爹还是没回家吗?”文蕙问道。
林清芬道:“可不是,他整日住在店铺里,一回家,也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练功,我娘压根儿见不着他。”
文蕙叹了口气道:“你爹就是太好强了。”又道,“那你平日就多回去跟你娘做做伴吧!”
哪料林清芬却笑了起来:“这我可不管,我还是喜欢待在姨妈家里。”说完,又行了个礼,喜鹊似的飞走了。
文蕙忧心忡忡地问丈夫:“你看这件事她知不知道?”徐士清皱眉道:“谁知道!一点儿也不懂事,我给她个‘乐’字,原希望她遇事快快乐乐;可她真是太没心事了,对她自己的妈竟也毫不关心。你妹子养了这种女儿,可不是白养吗?亏得没娶她做媳妇。而今我们就等喜帖印好,备一份重礼,到玉龙山庄去走一遭,我也不想为这事伤了两家和气。”
过了数日,徐士清和文蕙便一起手持喜帖,携重礼来到玉龙山庄。
徐士清已好久未来,在以前的印象中,玉龙山庄又小又破,但这次他骑马在庄门口朝里一望,却见里边屋宇连绵,更添几座高楼,好不富丽堂皇,可见他这位连襟近年来敛财有方。
山庄门口站着五六位壮丁,见有人来,忙拦住。
其中有一二人认识云台山庄的庄主夫人,见她身旁之人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估摸是徐士清庄主,忙上前笑迎,却躬身道:“未得庄主许可,实是不敢放任何人进入,请徐庄主恕小人不恭之罪。”
一会儿,林涌泉、文兰夫妇从里赶来。林涌泉连连拱手,赔罪道:“看门粗汉有眼无珠,竟把姐姐、姐夫挡在门外,实是令小弟夫妇惭愧之至,望乞恕罪。快请!快请!”说罢,亲自拉住两匹马的缰绳,两人跳下马来,早有下人牵走。林涌泉在前引路,文兰挽着姐姐的手,进入大厅。
徐士清打量了一下林涌泉:四十岁年纪,英俊潇洒不减当年。再看文兰,穿戴虽华丽,美貌也依旧,但难掩沮丧的神色。
四人落座后,徐士清笑道:“妹夫,这厅堂也是新盖的吧?真是金碧辉煌。比起宝庄,我那云台山庄是个破窑了。”
林涌泉哈哈笑道:“姐夫过奖了,我这下处地方窄小,哪能望贵庄的项脊!我只是小打小闹修修破屋子罢了。”
两下又说了些套话,林涌泉道:“姐姐、姐夫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还是随便来聚聚?”
“无事不敢来打扰,是想请妹妹、妹夫喝杯喜酒。”徐士清说着,双手奉上喜帖,躬身交付林涌泉。
林涌泉微微笑着,也躬身双手接过,与文兰同看。徐氏夫妇见林涌泉满面喜色,嘴里不住贺喜;而文兰却一言不发,面有怒色。
徐士清道:“近日我得了一柄唐剑,乃当年唐代剑圣林左声亲手所制。妹夫,你也姓林,与那林左声五百年前是一家,赏我个脸,请收下吧。”说罢,便在囊中取出一柄长约三尺的木柄宝剑。
徐士清将剑由鞘中拔出,林涌泉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道:“所谓无功不受禄,况且我这三脚猫功夫怎配得上这等宝物?姐夫,你还是快快收起吧。”
徐士清此次送这份厚礼,原是为了维持两家的和睦关系,以免他们为儿女亲事心生芥蒂,从此结下梁子。林涌泉对武功一向痴迷,向来就爱收藏些珍奇的兵器,听说此剑乃唐代剑圣亲手制作,不免也心向往之,所以脚只管后退,眼却瞟在剑上。
徐士清也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热情洋溢地说:“妹夫,咱们是至亲,分什么彼此。你看这剑,剑身窄长如鱼,剑刃虽薄却刚硬无比,你再握住试试,虽是纯铜制成,却似比普通剑要轻了几分。实不相瞒,此剑名叫双兽剑,本有一双,因其剑柄刻有兽头而得名,只因当年我贪玩,不慎将其中一把掉入了山崖,遍寻不着,故而此剑现在乃存世孤本。妹夫,你还得好生保管哪。”一番话说得林涌泉渐渐地走近那柄剑,目不交瞬,看了一会儿,如痴如醉,不知不觉已握在手中。
徐士清见状,忙笑道:“妹夫,风从虎,云从龙,好剑从侠士。
我知你近年武功进步神速,你就收了吧!我可是真心相送,你别拂了我一片好意,那样就不是自家人了。”
林涌泉实是爱不释手,但先前话说绝了,毕竟不好意思。文兰见状,知他心意,便道:“既是姐夫诚心相送,也不必多谦让了。他们特意造访,总不能空手吧。云台山庄是什么家世,不收反而看不起姐姐姐夫了。”
“还是妹妹爽气!妹夫,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扭扭捏捏的!”文惠道。
林涌泉这才笑道:“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了!”说罢,收了剑,向徐士清作了一揖。
自被许婚后,白箫便被安排搬出原来的宅院,到云台山的山顶石屋去居住。理由是,要做新娘的人,岂能再跟其他师兄弟厮混在一起?
白箫本来就怕再见徐滨,彼此尴尬,再说她也担心会被其他师兄取笑,如今能避开,真是求之不得,所以得了义父的命令后,她二话不说,便收拾行装上了山。
云台山是齐鲁地区的一座大山,高达千丈,山上树木葱茏,山顶却是极大的平地。当年为让沈英杰独居练武,特地盖了几排石屋。石屋外的平地很宽广,四周又有十几棵年深日久的大榕树,常年翠叶覆盖,开花时一片红一片黄的,煞是壮观。
那日,白箫抱着自己的包袱,由两个家丁护送,来到山顶,义父已经在石屋里等她了。
她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起身的时候,蓦然发现徐滨也在石屋之中,不由大为尴尬,若不是义父在,她真想扭头逃出石屋。
这时就听徐士清在对徐庆说话:“一会儿我和箫儿、滨儿进石屋,你就守在门口,其他人各自回去。”
徐庆答了声是,便走出了门。
白箫见此行状,倒有点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
忽然,她发现徐滨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起初,她只当不知道。
可被看得久了,她不由得又恼又羞,心里怨道,二师兄,义父在上,你看什么呀!难道你不认识我吗?
徐士清全没注意她二人的神情,肃然道:“今天把你俩叫来,是要传授你们一套新的剑招,咱们花十天的工夫,每天学一招。我要你们在婚前三个月,练熟这十招。为师本当在你们婚后传授,但想到时不我待,等到婚后还要过许多时日;你们正当最好的习武时光,岂能虚度年华!你们学的是前十招,后面十招我自己也未想好。”他目光扫过两人的脸,“此乃本门镇宅秘笈,不可说与师弟师妹听,我连你娘也没说,你们给我嘴巴紧一点!听明白了吗?”
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徐士清又道:“从今日起,徐滨也住在山顶石屋上,等闲不得下山。
你们练武时,为防有人窥探,我会着徐永守候门外。现在为师先把这套剑法的大致情形说一下。它的名称为‘寒冰烈焰’,以气驭剑,强调内劲;若能阴阳结合,冰火同炉,则变化多端,威力非凡。你们听好了,这第一招名为‘和风细雨’,相当于起势,但暗藏机锋;第二招名为‘烈日炎炎’,剑气大盛,内劲外露;第三招‘宿鸟投林’,自明至暗,渐敛内劲,突发虚招;第四招‘雷电交加’,急骤猛烈,力劈华山,气势逼人;第五招‘惊涛骇浪’,左右刺扫,进退相随,虚实结合;第六招‘犀牛望月’,虚步反刺,全身旋转,劲贯剑上;第七招‘朔风怒号’,风扫落叶,寒凝大地,剑气阴冷;第八招‘大雨倾盆’,周身合力,霸气全发,剑光笼盖;第九招‘云开日出’,红日喷薄,气势恢弘,劲力逐天;第十招‘阴阳合一’,一边是酷暑难熬,一边是苦寒冰窟,剑尖所指,或化灰烬,或成僵尸。”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徐士清接着道:“待为师演练给你们看。”
三人便出门,到了对面山顶。
徐士清先练了一遍:前两招尚可承受;到第三招起,两人内力不足,只觉气血翻腾,头晕目眩;第七招时,两人簌簌发抖,双手掩耳,双眼紧闭。这才觉得师父这套剑法委实非同小可,确为镇宅之宝。
徐士清示范毕,见他俩仍脸红气粗,便道:“你俩内劲不足,今后每天要花两个时辰练内功。现下先跟我学第一招,然后自己演习,明天我来查考。如不用心,莫怪我按违反门规处置!”
两人领命,诺诺连声。
徐士清见他俩没有说过一句话,便温和地说:“你俩已是未婚夫妇,又要一起练功,说说话又何妨,只要不出格就行了。”
两人听了“不出格”之言,都脸红耳赤。
徐士清又手把手教了两遍。两人本就聪明,这第一招很快便学会了。徐士清有事,要他们回石屋练内功,便带着徐庆下山去了。
屋里此时就只剩下未婚夫妇二人。两人都很窘,都不知说什么好。
于是练的练,打坐的打坐。到了午时,徐永来请吃饭,两人又是同桌。
白箫觉得这一天过得实在太慢了,时时刻刻跟这个人在一起,好没意思。而徐滨却心情好极了,能与她朝夕相处,不啻蜜里调糖。只可惜未婚妻始终爱理不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免让人有点泄气。两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尴尴尬尬地过了五天,竟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第六天,徐士清教完“犀牛望月”,有事就回去了,让他俩在石屋里自己练。
起先两人各管各练,可这招难度较大,既要虚步反刺,又要全身旋转,身子与剑势稍一偏离,就会伤及自身。白箫内劲毕竟不如徐滨,在反刺时,一不小心竟把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徐滨时时关注着白箫,正好看到,立即撤剑飞奔上前,眼看剑已经刺入白箫的胸口,徐滨上前劈手夺下她的剑,一手揽住了她将坠地的细腰。白箫受此一惊,又被他一抱,方要发怒挣脱,却见他为救自己,左臂上已有鲜血涌出,这才咽下了将出口的斥责话。一会儿,她见他还抱着自己,臂上的血也愈冒愈多,他却像不知痛似的,一双俊目呆呆地瞧着自己,不由心头一阵乱跳,轻声道:“我不碍事,你快放开我,把手臂包扎一下。”
徐滨这才回过神来,收回抱着她的手。此时他也感到了左臂上的痛楚,方要取药止血,她已从石架上取出治伤的药粉,二话不说,便给他脱下一只衣袖,用清水清洗起伤口来。她见那剑伤颇深,更觉惭愧,看看四周没有包扎的布,便毅然撕下一圈袖子,替他包好。她这才看他的神情,见他脸上不仅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竟还面带微笑,不免奇怪,正待要问他痛不痛,忽听屋外有人说话。
“你家少爷在哪里?”
咦,那不是林清芬的声音吗?白箫知徐滨也听见了,就听徐永在回话:“少爷和少夫人正在练功。”
“他们在哪里?去叫他们出来。我有事找他们。”林清芬道,声音里有几分不快。
白箫回头看了徐滨一眼,后者皱了下眉头,打开了门。
“二师兄!”门外立刻传来林清芬欢快的声音,待她看见他身后的白箫,口气便显得有些酸酸的,“二师兄,你好可恶,竟单独跟小师妹在这里练功,也不叫我们。”
“你怎么来了?我爹不是让你们不要随便上山吗?”徐滨不客气地问。
林清芬气道:“你以为我想上来啊,要不是为了恭喜你们两个,我才……”话说到这里便喘起粗气来。白箫想想也是,林师姐平日娇生惯养,练功尚且喊苦喊累,今天爬这么高的山,还真是难为她了,便忙吩咐徐永:“快给林小姐去倒茶去。”
林清芬道:“不用,不用,我送了礼就走。”说罢,她便朝白箫招招手,笑着说:“小师妹,你过来。”
白箫也没细想,就走了过去。
林清芬拉着她走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徐滨道:“我们不要给他看,他是大男人,我送你的东西,只有女的能看。”
这么一说,白箫倒更好奇了。
“是什么呀,师姐?”
“来嘛!”林清芬娇滴滴地说着,拉了她的袖子就往山边走。这里地势陡峭,白箫见再走过去就要到悬崖边了,禁不住提醒道:“师姐,小心点!”
林清芬笑着说:“你放心,师姐的胆子比你小,自然处处都小心,”她一回头见徐滨已经跟上来,便斥道,“表哥,你上来做什么,是要看女人的东西吗?”
徐滨当即站住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要送礼物,进屋去送!”
“我不要,我就要在这里!你闪开啦!”林清芬一个劲地赶他。
徐滨只得又退后了两步,一边提醒道:“这里不比山下,小心点!”
“知道,知道,我不会让你的小师妹跌下去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林清芬说着,慢慢将手伸进绣囊。白箫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低头一看,林清芬的手掌里赫然放着一颗鸡蛋般大小的石头。“这是什么?”她奇道。
“这叫发光石,是我从小戴在身上的。我娘说,只要戴了它,保准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快拿了吧,小师妹。我祝你跟二师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白箫听到这里,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心想,其实林师姐跟二师兄才是门户相当,我平白插进来,师姐不但不怪我,反而还将随身戴的石头相赠,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她推托道:“师姐,这是你从小戴的,我怎能夺人所爱……”话说到一半,林清芬已将那石头往她手里塞,一边还说:“接着啊,小师妹。我送你的礼物,你若不收,我可要生气喽!”
白箫连连后退,就是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纠缠了一会儿,林清芬忽而脸色一变道:“看来你这小师妹是瞧不起我送你的礼物。也罢,你既看不上,我就扔了它!”说罢,便将那石头往山下扔去。白箫大呼一声:“使不得!”便扑将过去,林清芬朝旁边一躲。她踉跄了一下,差点从山边掉下去,待她刚站稳,脚下的石头却似晃了晃,等她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时已经晚了,她脚下的山石如天崩地裂般碎裂开来。
“小师妹!”她听到林师姐惊慌失措的叫声。
“师妹!”这一声是徐滨。
“少夫人!”这是徐永。
她来不及答应,便整个人失去重心,从悬崖边摔了出去。
林清芬“扑通”一声跪在徐士清和文蕙的面前,哭道:“姨夫、姨妈,都怪我不好。我要早知道小师妹会嫌我送的石头丑,我也不会一大早起来,爬两个时辰山路,到山顶去给他们送礼。我要是早知道小师妹会帮我去捡那石头,我也不会扔出去。如今小师妹生死未卜,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我就给她一命抵一命……”她说到此处已经是泪水涟涟,看得文蕙心疼不已,忙将她扶起来道:“哎呦,我的乖外甥女,什么一命抵一命,这怎能怨你?怪只怪箫儿这孩子运气不好,正好踩在松动的石头上,幸好她掉在一根树杈上,只遭了点皮肉之苦,如今总算把人找到了。郎中也给看了,没什么大碍,你就别担心了。”
徐士清已经听徐永和林清芬各把事情说了一遍,他虽不敢肯定林清芬今日去山顶送礼是否包藏祸心,但白箫因她掉下山崖确是事实,因而无论怎样,都不宜再留林清芬在府里住了,于是便对文蕙道:“你替清芬收拾一下,安排她即刻启程回府。”
文蕙一惊:“这是干什么?也不是她的错,再说箫儿不是醒了吗……”她见徐士清在朝她瞪眼睛,只好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徐士清对妻子的反应甚是恼火,心想:儿媳受伤坠崖,你不闻不问,对这个惹祸精的外甥女却是百般维护,你也太糊涂了吧!当下便寒着脸道:“你不是说,要让清芬多陪陪她娘吗?眼下正是时候。”
徐士清又对林清芬道:“清芬,玉箫虽是你师妹,但与你二师兄已有婚约,从辈分上来说,她是你表嫂。今日不管你是送礼还是贺喜,你嫂子坠崖总与你有关……”他看见文蕙像要插嘴,当下将她瞪了回去,又继续道:“既是因你而起,总不能听之任之,不管不顾,我云台山庄也是一户大家,未来的儿媳出了事,岂能不了了之……”
“我知道了,姨夫是要赶我走。”林清芬嘟着嘴说。
徐士清心想这丫头好没规矩,竟敢打断我的话,但又一想,反正也要将她赶走了,就不必再管这些了,随她刁蛮任性,反正也不是我的女儿。本来他还有一番教训,此时也懒得再说了,当下便道:“我给你父亲写封信,你一同带回。别的我就不多说了,现在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准备吧!”
林清芬见事已无挽回余地,只得低头向徐士清行礼作别,随后在文蕙的搀扶下,哭着走出了门。
徐士清也懒得相送,直接去了白箫的院子。
一进院门,就见云香在院子里煎药,徐永则坐在台阶上,两人正聊得开心。他二人成亲后,因白箫很喜欢云香,她便仍在白箫房里伺候。
二人见庄主驾到,慌忙站起。
“二小姐醒了吗?”他问徐永。
“醒了好一会儿了。”徐永道。
徐士清听到屋里有说话声,便问:“谁在里面?”
“是少爷和展公子,”徐永道,“他们两人是给二小姐送箫来了。”
“送箫?”
“就是二小姐平时常带身上的那支箫。”云香一边扇着煎药的炉子,一边说,“二小姐被送回来后,展公子正好也在,他问大少爷,二小姐平时带的那支箫还在不在?少爷当然不知道,让我给查一查,果真没有。展公子说,那支箫是二小姐的心爱之物,若是掉了,二小姐一定会很伤心,少爷听了,就出门给二小姐找箫去了。这山高路滑的,也真难为少爷了。我本想这箫是铁定没了,可不曾想,还真的让少爷给找到了。这不,他刚送来。”
一番话说得徐士清既欣慰又后怕。欣慰的是,儿子对白箫果真有情有意,看来这婚配得没错,后怕的是云台山山高路险,儿子此番行程危险重重,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摔下山崖,葬送性命。想到这里,他心里又不禁暗骂林清芬是个惹祸精。
只听白箫屋里响起一阵笑声,不一会儿,展鸿飞便和徐滨两人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两人看见徐士清,忙抱拳行礼。
“什么事这般高兴?”徐士清问。
“我刚才问小师妹想吃什么,她跟二师弟一起回答,包子。我又问是什么馅儿的包子,两人又一起回答,大肉包。”展鸿飞笑着说,“师父,看来二师弟跟小师妹果然是天生一对。”
大肉包?徐士清听到这三个字,刚才那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白箫想吃肉包,看来她这伤的确是无大碍了,便喜道:“她没事就好,大肉包,她想吃多少,就给她多少。”接着就要吩咐身边的徐庆去办。
这时,徐滨开口道:“爹,还是、还是让我去厨房吧。我反正也有点饿了,一会儿,我、我跟小师妹一起在她屋里随便吃点……”他虽说得结结巴巴,神情却异常坚决。徐士清听他的口气,已真正将白箫当成自己的未婚妻了,心里着实高兴,便道:“好吧。这事由你去办。”
忽而,他又想到他们毕竟还未婚,万事还得注意些,免得惹人闲话,便又提醒道:“吃完饭,便回去练功。不可在此久留。箫儿伤势未愈,不可影响她休息。”
徐滨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点头称是,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