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吧, 我要休息了。”乔微轻声道。
霍崤之摇头,他黑沉沉的眼睛里全是渴求,攥紧她的手不肯放, 最终还是被乔微一个一个手指掰开。
她转身便走,越走越快, 生怕霍崤之追上来。
直到进了电梯,她的余光才在电梯的缝隙间望见霍崤之的样子。
他拎着的外套垂在地面上, 怔怔在原地没动, 目光只望着她的方向, 像是站成了一坐雕塑。
电梯门最后合上,乔微忽地察觉退下发软,扶着墙面才勉强站稳,整个腹腔像是被扔下一把火, 燎得食管又疼又痒,然后像刚做完化疗一般开始不受控地咳嗽。
身后有人被她吓一跳,忙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电梯到了。
乔微一手捂着嘴巴,一边摆手, 跌跌撞撞快步回到病房,关上洗手间门。
她几乎把一天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连五脏六腑都仿佛开始往外倒, 乔微把马桶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在那水中瞧见了血丝,她才扼住喉咙强迫自己停下来。
喘着粗气蹲下来,伸手擦拭唇畔,却擦下来一手血渍。
她用纸巾擦干净, 一齐冲进下水道。
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所有人都瞒着她实际病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说,可身体是自己的,乔微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状况。
她一直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保持放松保持开心,记得每一句医嘱,按下不适吃饭、吃药配合治疗,每天早早起床锻炼……
即使如此,病情还是一天天恶化了。
可是,她多想活下来。
忍到这一刻,她终于掩面,痛哭出声。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有奇迹发生。
她还有很多很多没来得及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完成的愿望,还有一个欠他很多,却来不及偿还的人。
……
乔微终于将自己整理好,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窗前坐了个人。
她心头一跳,擦干净眼角的泪痕,正要开口,灯开了,窗前的人回过头来。
席越从她的眼睛上移开视线,问道,“失望吗?”
“没有。”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说那些把人赶走的话?”
“那我该说什么?”
“陪着我,留下来,或者,我爱你。”
她唇色苍白笑了笑,“这也不像是你会教我的话。”
席越点头,“嗯,从前是不会。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改变想法的吗?”
乔微摇头。
“就是台风来的那一次。”
他转了转手里的水杯,“海边风那么大,志君说他们两个人把霍崤之拉上来都艰难,你却一个人抓了他那么久。”
他靠在沙发里,一个人自顾自地陷入回忆,“我记得你来家里过第一个生日的时候,你妈妈送了你一只八音盒。”
乔微也记得,“可以演奏《春天的故事》156音的那个。”
“你明明很喜欢,却又把它扔在柜子里,有一天拿出来才发现它坏了。你找了很多地方都没办法修,最后是自己找了工具,对着机械解析图,花一整天把它修好了。”
“也没有很喜欢……”
“别忙着反驳我,总是回避自己的心意比失去更痛苦。你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喜欢他。微微,你总这样,会累的。”
他长叹一口气,起身将乔微搂在怀里,她的肩膀瘦弱,即使穿了厚重的外套,也藏不住单薄。
“微微,我只希望你能开心。”
***
霍崤之自然不是轻易被拒绝所左右的人,那晚之后的接下来几天,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医院,公事也在医院办,晚上也在沙发上睡。
只是乔微铁了心要他走,不肯再跟他说话。
连田恬都看出了端倪,早晨采血时悄声问,“微微,你和霍少吵架了?”
见乔微不答,又劝她,“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一个不理一个的……”
所有人都不理解,像霍崤之这样的二十四孝男友世上少之又少,乔微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
只有乔微知道,他越好,她便越不能害他。
在吃的靶向药开始产生耐药性,之前做基因检测好不容易找到信号分子匹配的新药,又对消化道毒性严重。乔微食欲急速消退、胃胀胃痛比之前化疗的反应还要重。
接连几天,她吐得连水都喝不下去,只能靠打营养液维持,即使在睡梦中,肚子也一直隐隐约约不舒服,额头上都是细汗。
霍崤之夜间每个小时起床一次,给她喂药,擦手擦脸。
这些这段时间本已经交给乔母做的。
凌晨三点,乔微感觉额头毛巾的热气,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定定看着霍崤之拧毛巾的背影。
他似乎瘦了一点。
再转过身来,浅淡的月光里,他眼下有青色,下巴上都是来不及清理的胡茬。
乔微想起来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霍崤之高大英俊、意气风发,眼睛里全是桀骜,装不下谁的身影。
与现在截然成了两幅模样,他好像长大很多了。
“醒了?”霍崤之低声问着,把毛巾折好,抬头,才怔住。
夜色里,他只见她眼睛的地方,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再闪动。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乔微哭了。
“崤之……求你了,你走吧。”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和更好的人结婚。”
像是有东西在胸膛狠狠一下一下地挖,霍崤之只觉得心脏上都开始鲜血淋漓。
无论身理还是心理,这么多痛苦,他半点也没办法替乔微分担。
他疾步出门,在走廊和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借了一支烟点燃。
疾步到走廊尽头,猛吸一口。
这是乔微住院以来,霍崤之第一次抽烟。
他抽烟许多年,烟瘾大得很,当初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克制,尝到久违的烟草味道,他原以为该是幸福的,没想到一口下去,反倒连咳了好几声。
霍崤之缓缓抽完,烟雾缭绕中,把烟头在垃圾桶上碾灭。
他回到病房,重新洗了毛巾,倒掉水盆,帮乔微最后擦了一遍,又喂她吃了药。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最后,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知道了。”
“我会走的。”
“你所有的要求我都答应。”
他睁大眼睛记住她的样子,克制住眼眶,轻声开口,这样告诉她。
……
十九楼不再见那个年轻英俊的超级富二代来了。
小护士们又是想念,又是惋惜,私底下议论纷纷。
“不会是分手了吧?”
“那乐队也要解散了吗?咱们内地好不容易有上billboard榜的乐队,这么好的前途……”
“键盘手不是说乐队的灵魂是乔微吗?都是为她组建起来的,乔微要是出点什么事,乐队解散也是正常的吧。”
“主音吉他要上大学了,键盘手和鼓手要去国外进修——”
几人的窃窃私语被田恬重重放下来的文件夹打断。
“你们别瞎说了,乔微住院又不是一两天了,要分手怎么会等到这时候才分?”
“那她男朋友最近怎么一次都不来了……”有人低声嗫嚅。
田恬一时语塞。
“我看网上有圈内人爆料,说他要结婚了,结婚对象好像是德林的千金,我刚刚还顺手存了她的照片。”
“漂亮吗?”
“漂亮,就是那种豪门小姐的长相,那么多钱想丑都难吧。”
“我看看……”
几人都想先看清楚照片上的人,不知是谁手滑,争抢中,手机正正掉进了走廊中心。
乔微扶着轮椅一侧,俯身将面前的手机捡起来,轻声问,“谁的手机?”
几个小护士瞧清来人的瞬间,顿时都吓得没了声。
看没人敢接,乔微只能将它放在护士站的柜台上,继续往病房划轮椅。田恬小跑着两步追上来帮她推轮椅。
“微微,你别听她们瞎说了,她们就是一天闲着没事干——”
“我没事。”
乔微打断她,回头冲她笑了笑。
“真……真的没事吗?”
“嗯。”
乔微回到病房,拿起屏幕反扑在茶几上的IPAD,按亮打开的界面,赫然是护士们刚刚讨论的新闻。
季圆拿了毯子过来,边走边折,乔微匆忙关掉屏幕,让好友把毯子盖在腿上。
“医生说你不能着凉,出去要随时记得把毯子带着。”
乔微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抬头又问,“你们的机票订好了吗?”
这话季圆不爱听,往后一倒坐在沙发上,“订好了订好了,你怎么就这么着急把所有人都从身边推开啊。”
学校那边已经为季圆她们两次延长最后入学期限,这一天再慢,也还是来了。
“我的龟儿子你要照顾好,我爸妈他们想照顾我都不给呢,要记得喂食,下次回来亲手交到我手里。”
季圆把她的乌龟放在了乔微病房的窗边,此刻正扒着短小的四肢在缸底游动吹泡泡。
“好。”
“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好。”
“你明天要送我到机场。”
“好。”
乔微一一都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