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答应了回席家吃晚饭。
她自搬出来后, 许久没有回去过了。最重要的,不管乔母会是怎样的反应,乔微想, 她应该知道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
父亲离开G市的时候,两人虽然已经离了婚, 可他生病的事,乔母也是被瞒在鼓里的, 她心中其实一直有怨气, 不然当年也不会砸了乔微的那把琴。
乔母年轻时候并不是现在的模样, 当年这对夫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是众人眼中艳羡的对象。
她因为才华嫁给了乔微的父亲,又在他陷入创作瓶颈瓶颈的时候离开了他。
因为他每天只知道围着那把破琴转, 对周边的一切毫不关注。年龄渐长,乔母追求事业上的进益,这段婚姻非但没有办法给她帮助,两人反而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争执与琐事争吵。
她才提出离婚,乔父居然立刻便答应了,而且在收整行李之后, 很快离开了G市,毫不留恋, 那么多年的婚姻除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
上回乐队风波,乔微还在帝都时候,乔母打过好几个电话来问过,要她摘清自己,赶紧从帝都回来。
乔微自然没有答应。
知道改变不了乔微的想法, 她现在大抵已经默认了她的选择,电话里再不提她拉琴的事了。
席越那天那番话之后,她其实想了很久。
她只有乔微一个女儿,她越长越大,心也和她离得越来越远,这其实不是自己的初衷。
知道乔微要回来吃饭,她转身又吩咐厨房多做了两道菜。
却没想,临开饭时,席越把霍崤之也一块儿接了来。
倒不是乔微自己想带,而是霍崤之厚着脸皮要跟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上次签的合同随身装口袋,乔微不答应,便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女方和异性朋友、亲人吃饭,须得向男方报备或携带男方出席。”
霍崤之再来席家,态度不能跟从前一般了,身份变了。到底是乔微的生母,他太端着架子不行,老实地跟在乔微身后入了席。
乔母一直不喜欢霍崤之这样的纨绔子弟,也想不明白乔微是怎么和霍崤之走到一块去的。到最后,只能用他们在同一支乐队,兴趣相投来解释。
和她的选择当年如出一辙。
……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比平日早一些,席父有应酬,晚上并不回来用餐。
G市的夏天来得早,一场暴雨刚过,地面的水分又马上被烈日蒸发,饭厅里开了空调纳凉。
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乔微自进来,便没脱过身上的大衣。
“不热吗?”乔母发问。
“不热。”
她看着乔微,总觉得眼前的女儿陌生了很多。
她对乔微的身材要求一直很严苛,可也从未想过要她瘦到这个地步。
大衣袖口露出的手腕极细,即使上了淡妆,脸色也显得苍白,从前保养得黝黑浓密的头发,这会儿泛着浅棕。
只是她从前都未曾开口关心过这些,现在来说到底显得不自在,到最后也没有开口,目光移向霍崤之,出声道,“霍少,饭菜还合您胃口吗?”
“挺好的。”
“不知道你要来,我没让厨房准备。”
“客气了,不用准备——”
乔母对待霍崤之的态度自始至终很客气,或者说疏远,这几乎能表明她的态度。霍崤之当然能察觉得到。
“微微吃什么,我吃什么。”他笑起来,一口白牙闪得乔母眼睛疼。
乔母一直觉得自己把乔微的餐桌礼仪教的很好,可有了霍崤之这家伙在边上,不是给她夹两筷子,就是剥个虾,甚至还小声与她说话。
乔母看不惯,一顿饭毕,什么也没吃下去。
正好乔微有话要与她说,她干脆放下碗筷直接起身。
餐厅的声音渐远了,乔母转回身来,开口道,“乔微,我劝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次。”
“霍崤之这样的纨绔子弟,我怕你招架不住,别的不说,你就看看他父亲,他大哥,哪个是好人?”
“他们是他们,他是他。”乔微摇头。
“你怎么就不懂?等你后悔的时候已经不及了——”
“你后悔吗?”
“你在说什么?”
“结婚,生下我,你后悔吗?”
乔母愣住没答,乔微已经接着往下道,“我父亲说他不后悔。”
“我找到他了。”
乔母的面上生出一种难言的情绪,似是惊讶,又似是其他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乔微看不懂,许久才听她哑着声音问道,“他在哪?”
“他没留下墓碑,骨灰洒进了大海里。”
“他死了?”
乔母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质问的声音近乎尖利,踉跄倒退两步,扶在客厅的墙上站稳。
乔微继续说,“他走之前已经确诊癌症,离婚后第三个月,他就在北河的医院去世了。”
已经没有人知道,乔微父亲当年如此爽快地离婚,到底是因为这段婚姻真的走到了尽头,还是因为他宁愿被怨恨,也不想令妻儿伤心。
……
乔微说完那番话,像是完成了一项使命,再从席家出来,连步履都轻快许多。
院子里的蔷薇花爬得满墙都是,淡粉和浅白色,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暴雨过后,晶莹的露水还在太阳下闪着光亮,地上也落得一地花瓣。
正遇上谭叔迎面过来,他许久没见乔微了,眼角都带上喜色,“乔小姐,您回来了。”
在他的理解当中,乔微肯回来,便是母女关系破冰了。
乔微是个好孩子,他不希望因为倔强,让她错过很多东西。
沿着乔微的视线望去,他解释道:“今年夏天雨水厚,开得好,枝叶太多,都是席少爷自己修剪的。”
他说着,又不禁惋惜,“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有台风登录,要是真来了,估计等风刮完,花瓣就该掉光了。”
这座宅子里的人,全和席越一个鼻孔里通气。
霍崤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加快两步,挽着乔微的手插话,“以后我们宅子的花园里,也种满四面墙。”
乔微无奈扒下他的手,又笑起来与谭叔说话。
司机直把他们送上车,替乔微开后车门时,忽地开口,“对了,小姐。”
乔微抬头,只见谭叔笑道,“你的琴拉的真好,我儿子也很喜欢你们乐队。”
***
乔微晨起打开电视,气象台开始发布预警,她在沿海城市长大,自然明白七八月台风的威力。
打开IPAD看行程,乐队的专辑只剩一小部分,便能全部录完了。
窗外的天低沉沉的,像是即刻要压下来,云彩却是十分鲜艳的血红色,对比鲜明。
正遇上田恬来采血,小护士听着新闻唉声叹气叹气,“我们科室发了通知,这几天轮休呢,我去年几乎没有假期,今年轮休名单上居然又没我。”
楼下的花坛里已经有绿化公司在做防风加固,乔微轻声安慰了她几句。
“和你说话真好,微微。”她拔针,把采完血的管子插好,“算了,反正我忙都习惯了,在宿舍住呆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端着治疗盘准备往外走,忽地想起什么,又折回来,压低声音道,“微微,你病房外边儿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保镖,是怕粉丝找到这儿来吗?”
“也对,多跟着几个人有保障。”她问完又自言自语。
不接触还不知道,田恬自从看过音乐节的直播,才发现了这些摇滚乐迷到底有多疯狂。
“不至于的。”乔微笑起来。
她回到G市这段时间外出都戴口罩,怕被病人认出来。医生护士们也都知道她的身份,好在医院保密工作做的好,并没有风声传出去。
不是防粉丝,难道是防坏人?
田恬已经从网友强大的八卦中得知了霍崤之的身份,想着,她已经自己脑补了一出电视连续剧里的豪门倾轧。
田恬出去之后,乔微便接到了霍崤之打来的电话,他的车已经到了楼下。
台风一来就不能出门了,乔微只能一连几天闷在医院里。霍崤之怕她闷坏了,想趁那之前,先带她去一趟郊外的马场。
之前因为他让出马场改建,乔微一直心存愧疚,好在如今新建的马场也已经落成。一望无垠的绿茵坪,元旦一出马厩就撒欢跑。
乔微穿上大衣,戴了帽子,临出门前,想了想,又折回身,打开抽屉。
她昨夜吊了一夜的针,神情苍白憔悴,看上去就有几分恹恹的病态。
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她对着镜子,淡淡拍了层腮红,把眉毛理顺,擦上淡粉色的口红,看上去气色总算好了几分。
出门时,几个黑衣的大高个照例跟上来。
霍崤之大概在医院门前等久了,又打来电话,乔微戴上口罩,接通,站在楼道里等电梯。
台风来前的最后两天,医院意外地拥挤。
好不容易等到,狭窄的电梯已经挤满了人,她一头扎进拥挤的人群,想再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瞧着电梯门合上。
……
巧的是,霍崤之出门前也在衣柜挑了好半天,选了身低调又帅气的外套。
停好车,他接通手机,一边与乔微说话,一边从地下车库往住院部的二号门走,临要进医院时,余光又在入口处瞧见了个乞丐。
与上回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他头发微蓬,裤管里膝盖以下的部分空荡荡的,风声萧索,看上去怪可怜。
霍崤之插兜,走出两步,似是想到什么,挂掉电话后,又折回来,从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放进他碗里。
“台风马上要来了,知道吗?”
那人哪里遇到过这么大方的人,含混的声音千恩万谢地点头作揖,霍崤之这才收起钱包,叮嘱他,“过两天就别出来了。”
他活了二十来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意识,可若几张钞票真的能帮到一个人,他希望,他行的善,积的德,全部都应验在乔微身上。
让她可以长寿一点、再长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