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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Part 77

“别删啊, 拍得挺好看的。”霍崤之赶紧把相机抢过。

照片里的她嘴巴惊得微张,瞪着眼睛往边上躲,低声怪道, “哪里好看了?”

“我不管,反正你怎么都好看。”

小两口低声打情骂俏, 正遇上旅馆的老板娘从楼上下来。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长裙子, 头发低盘在脑后, 孔雀尾羽耳坠摇曳, 站在楼梯后边出声解释,“靠海这面只剩下两间房了,有间窗户坏了还没修好,夜里风大, 会很冷……”

“那就开一间。”

“大床房。”

“行。”霍崤之一口应下来。

乔微还没来得及捶他,他赶紧覆她耳边道,“我睡地板。那么多人呢,给我点儿面子。”

这次跟来北河的,还有一堆保镖。

霍仲英刚进去,难保留在外边的人不会绝地反扑,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乔微也在, 便不能不处处小心了。

老板娘开单时候, 反复抬头瞧了乔微好几眼。

这地方是景区,往来的人多,有几个长得漂亮的不新鲜。

但小两口模样好,风姿出众,最引人注意的, 还是后头跟着的几个大高个,跟拍电影一般。

乔微拿了单,低头签名时,才听老板娘道,“姑娘,我觉得你挺面熟的。”

“是吗?”乔微倒是不常听人说自己面熟。

南方口音,她笑起来,秋波眉散开,病态般苍白的两颊也微有了些淡粉晕开,牙齿整齐雪白,格外好看。

就是这副模样,勾起了些老板娘更久远的记忆,又想她刚来时拎在手上的小提琴盒,想了想,“你等一下。”

她说着,越过柜台,踮脚在那面墙上取下了顶端的两张照片,折回身。

“你瞧,是不是挺像?”

乔微看清那照片,却是激动得连手都开始打颤了。

是她父亲拉琴的照片。

照片中,几年过去,卡片墙的装修与布置变了很多,唯有那昏黄的光线与此刻如出一辙。

“这样的照片,还有吗?”

女人摇头,“没了,他后来就被人接走了。”

那男人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他的小提琴拉得极好,有几次在大厅里拉,当天的客人都要比平时多一些。

人住久了,她便也和他搭上了几句话。

众人起床的时候,他往往已经从海边练琴回来了。

在这样的天与地之间,人的琴声也更与自然水乳交融,令人震撼。

她那时候便想,她也许能忘得掉他的模样,却忘不掉那琴声,磅礴大气,又细腻美妙,纵情动人。

男人的身体不大好,半夜隔着墙也总能听到在咳嗽。

被人接走的那天晚上,他已经孱弱到神志都不大清楚了。

“这两张照片,我能带走吗?”

“你是他的亲属?”

“我是他女儿。”一字一字,乔微念得鼻酸,却又无比骄傲。

那个男人的模样与眼前的女孩重叠在一处,几乎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女人点头,“当然可以,原件给你们带走,明天我去照相馆再洗两份留下来,只是……”

“什么?”

“他走时候,还在抽屉里落了另一样东西,我猜你会想要的。”

她踩着楼梯匆匆上楼,再下来时拿了一个密封的文件袋。

她也是后来,在网上偶然间看到了男人的照片,才得知了男人的身份。也无比庆幸,自己当时将残留在柜子里的手稿保存下来。

这是一首没有写完的曲子,她会弹吉他,稍微能看得懂五线谱,知道音符在段落中间戛然而止。

手稿字迹清秀镌毅,顺畅自在,英文的花体字写得非常漂亮,只看乐谱都能想象出,那必定是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男人。

蓝笔的批注上,写明了这首曲子的名字——《Song For roses》。

献给蔷薇的歌。

如果今天两个人没来,这曲子可能会永久地放在她床头的柜子里,不见天日。

乔微拿着乐谱瞧了很久,如果不是因为小提琴在楼上,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立刻打开琴盒开始拉的冲动。

“缺了个尾声。”

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小声抬起头来看着他道。

她含着泪光的眼睛像是倒映着外面碧蓝色的大海,清澈深邃。

“我看看。”霍崤之把手稿自她手中接过来。

这位天才小提琴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作品,是写给女儿的。

整部作品分了四个乐章,与他从前所有的作品风格都不太一样,他几乎完全自工整严密的曲式结构中跳脱出来,不再追求旋律与节奏的均衡对称,大量地采用全音阶和五声音阶,赋予了作品饱满的色彩。

第一乐章的开场是奏鸣曲式的欢快活泼的快板,钢琴奏出,小提琴在音符休止时候刻意模仿了克莱采尔的双音换弦。

乔微记得,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回,被克莱采尔练习曲第三十三课绕口令一般的双音折磨得没了耐性,刻板又枯燥,练习起来痛苦至极。

曲子将她那时厌烦的情绪淋漓尽致表现出来,恰似一位父亲的无可奈何。  

钢琴再奏到休止符时,便又到了乔微开始拉帕格尼尼的时候。

几乎每个主题,都是一段记忆,只是没人想到,这些小事情,居然如此深刻地记在了这父亲的脑海里。

钢琴推动着小提琴的旋律前进,那音乐的展现像是一幅长卷,记录了一位少女的长成,忽明忽暗,或亮或淡,看似松散凌乱,却又紧密而充实地组合到一处。

到了第三乐章,更多便是对她未来的期许与盼望,美妙的和声朦胧又神秘,钢琴与小提琴音仿佛在竞相追逐,迈往高潮。

任何一个听到这曲子的人也许都会感叹。

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给了乔微的父亲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天赋,又让他在短短的生命里,还须得忍受疾病的折磨与痛苦。

饶是霍崤之才华横溢,自负之至,竟也不知道该给这样一首遗世的佳作,接上个什么样的尾声,才不至于辱没了这一番伟大的父爱。

……

当天晚上,乔微是霍崤之拥在同一张床上睡的。

他收拢手,声音落在她耳边,带着一点热气。

“我开始有点嫉妒了。”

“嫉妒什么?”

“爸爸。”

“是我爸爸。”乔微反驳。

“反正是咱爸,”霍崤之低声嘟囔,也懒得纠正,“嫉妒他能给你这样能叫人铭记的爱。”

乔微没有应答。

……

他的呼吸声渐渐绵长均匀,只有她还清醒着。

窗外就是海浪拍击海岸礁石的声音,天地苍茫广阔,荡气回肠。

绵软的月光落在他精致的眉眼,霍崤之的睡颜像个小孩,天真又纯粹,叫人无限心软下来。

乔微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上那眉骨、眼睛、鼻尖,用心描摹他的轮廓。

其实他不用嫉妒。

无论世人能不能记住,他给予她的这些,她是会铭记的。

乔微十五六岁的时候,每天晨起都睡不够,只觉得白天的日子实在太长。到现在,就算她常常在凌晨被疼痛从睡梦中惊醒,却再也不觉得日子长。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心,想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

胸膛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有喜悦,也有忧愁。

她想尽可能地陪他走远些,又隐约明白天长地久实在太难。

“阿崤。”

耳边只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枕下就是他臂上传来的炙热温度,她蜷缩肢体,轻声呢喃。

这名字仿佛只是念着,便有糖浆在唇齿间流淌。

甜到心坎里,温暖又舒畅。

***

北河的太阳升起得特别早,乔微凌晨起床,正看见东方的水域泛起鱼肚白。

橘红色的晨光从柔和变得越来越耀眼,好似被水墨渲染过后的金黄,光亮追逐着黑暗一点一点消退。

休息一阵,潮水退了许多。

时间太早,小镇上节奏慢,开门的店铺不多,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早点铺子冒着白烟和香气。

他们本来还有其他行程,却临时改成了去镇上的图书馆。

老板娘昨天告诉他们,镇上的图书馆有钢琴,他们迫不及待想试着合奏一次。

好在他们赶到时,图书馆已经开门了,管理员头埋在柜台里昏昏欲睡。

霍崤之上前,轻敲几下,指指一楼大厅角落的钢琴,“那个能弹吗?”

“放在那不就是给人弹的……”

上班时间太早,那管理员迷糊着抱怨,心想那个二愣子这么大清早跑图书馆来弹钢琴,才睁开眼睛便吓了一跳。

他昨晚睡前,最后瞧的视频,就是他们在音乐节上的演出片段!

他看视频时候还暗搓搓觉得霍崤之那家伙五官生得太贵气,肯定是个女人投胎变的,这会儿真人往眼前一站,居然比视频上爷们一百倍。

眼睛往后看,是个极漂亮的女人,仔细辨认一番才发觉,居然是小提琴手!

他做梦也没想到,旋律在他梦里循环播放了一百遍的主唱乐队,此刻居然就在眼前,拎起手里的旧抹布,结结巴巴道,“只是……只是好久……好久没人弹了,你们要弹的话,我给你们擦擦灰!”

“不必了。”霍崤之抬手拒绝。

那钢琴确实许久没人动过了,落灰不说,还有些走音。

他脱了外套扔给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挽起袖子,蹲身开始调音。

为首的大个子不久便回来,用沾清水的细软布,把琴键都擦拭干净。

音都校准了,霍崤之才把昨晚誊抄的乐谱摆好,坐回钢琴凳上,先弹了段练习曲活动手指。

事实上,他也很久没碰过钢琴了。

抬头,乔微的琴弓刚刚扬起来,目光交汇,心念在这一瞬间相通。

他垂眸,修长的十指便开始跳动,流畅的音符倾泻而出。

钢琴声部欢快,和声新颖,小提琴的独奏变幻有力丰富,竞相追逐,一唱一和。

时而灵活跳跃,时而延绵舒展,弦乐与钢琴交织出的旋律简直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