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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Part 54

胸片确定输液巷的位置正确之后, 当天晚上便能开始化疗。

如果人生也有进度条的话,那乔微希望化疗这一段能乘二十倍快进。

身体大概有记忆的本能,治疗安排在下午, 可记起第一次化疗的反应,她早饭还没吃便开始本能地干呕, 整个人被掏空一般无限虚弱下来。

“微微,吃药了。”霍崤之倒了水在身后提醒。

那是止吐药, 是神经递质的阻滞剂, 吃了之后会头晕, 视力模糊,乔微不想吃。

但霍崤之把药片递到她唇瓣,她只能闭着眼睛咽了下去。

“你怎么整天都呆在这儿,不闷吗?”乔微的声音有些虚, 扶着床沿坐起来,他扶着她的背,接着递上放好的温开水。

“不闷。”

“撒谎。”

“嗯,我撒谎了。”霍崤之脸不红心不跳,仰头喝完乔微杯子里剩下的半杯水,“你亲我一下就一点也不闷了。”

乔微被他的无耻都逗呆了, 愣半晌才偏开头,“不要脸。”

白皙的耳垂似乎有一点晕红。

为了照顾乔微, 病房里的温度开得很高, 不管是不是热的,反正霍崤之很开心。

他做事情随心所欲,通常不会用教条约束自己,当即便凑过来啄了她的耳朵一下。

乔微的耳朵很敏感,那吻落下来烫烫的, 像是把肌肤点燃一般,大片都开始灼烧。

不可置信地回头,气得想打人,才抬手,却被霍崤之捉进掌心里。

一手被锢住,又换左手,这次还离得远,又被霍崤之低头亲了一下手背。

乔微的左手停在半空,愣是半晌没反应过来。霍崤之看她抬得累,右手握着她,轻轻按下来。

虎口那颗褐色的小痣仿佛也在嘲笑她。

“你看,不去想不就不可怕了吗。”

他的声音一本正经,仿佛刚才的动作真的只是为了让她打起精神。

这个人是接吻狂魔吗?怎么半点都不知道害羞?

“霍崤之,你不能这样。”

乔微生来脸皮薄,扶着床坐正了,打算跟他好好谈谈。

但霍崤之并没有听她说教的打算,直接开口哄道,“我知道,得先征求你的意见,是吧?”

这番话,乔微觉得对,又觉得那里不对,才点头,又听他道:“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乔微又想堵住耳朵了,这个人怎么整天就知道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

霍崤之指了指旁边摆了许久的保温盒,“喏,你吃一点,我就答应你了。”

盒里的餐点做得精致丰盛,乔微忍住生理反射慢慢咀嚼,娟细的秋波眉皱起,明明该让人欢愉的进食,却变成煎熬,看得人心里难受。

霍崤之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发觉并没有并没有好转,干脆把IPAD过来,键盘上点了一阵。

“季圆说想让你帮她看看练习进度,看吗?”

虽是征询她的意见,但霍崤之话音才落便把连通视频的IPAD放在她面前。

这边没有开摄像头,他们见不到乔微,乔微也不习惯把自己形容不整的样子给旁人看。

镜头一阵晃动才被安置好,正对酒吧舞台,徐西卜背着吉他退后两步,从镜头外拉进一个人。

“微微姐,你劝劝这家伙吧,整天不好好练习,老问你在哪住院。”

袁律书比崤山初见时更坚毅稳沉了一些,他与徐西卜同龄,分明还是个孩子的年纪,眉眼却已经依稀能看出些大人的模样。

意识到乔微屏幕对面看他,男孩手脚有些别扭得不自在,贝斯被无意识的指尖划到,一阵低鸣,他忙又伸手按住,这才想起来喊一声,“微微姐。”

这声是跟着徐西卜喊的。

这样听起来确实更亲近些。

姐姐回老家养病最后的时光,卧在床上,陆陆续续与他讲了许多从前在G市的事。

乔微是她最好的朋友,哪里都是好的,很和善,很温柔。虽然从未谋面,可意识里,他那时便已经与她熟悉起来。

乔微想应他一声,启口才发觉对面并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霍崤之趁机夹了一块蔬菜到她嘴边,乔微没回神,下意识咽下去,再抬头,便见季圆对着镜头亲了一口。

“微微!”她的声音欢欣,“我们最近练得特别好,昨天晚上登台还有人邀请我们去商演,等你出院我们就一起去。”

几人退开,准备开始演奏时,乔微又听徐西卜大喊一声,“袁律书!”

“你怎么傻乎乎的看着屏幕,不知道开始了吗,你快点站好。”

他粗鲁把人拉到他位子上。

近墨者黑,徐西卜小霸王的性子,其实是与霍崤之有几分相似的。好在袁律书早熟寡言,并不与他计较。

……

瞧着屏幕里的人打诨插科,乔微无知无觉勾着唇角笑起来。

原先还担心他们年纪不一般大,性子相差甚远,合不到一块去,看来在她不在的时候,几个人已经相熟起来。

看着别人活力充沛,她会也觉得自己的经脉里仿佛也被力量一点一点填满了。

所有声音落下时,电子键盘的前奏随之响起。

这次的主唱是徐西卜,他的唱功其实和霍崤之还有些差距,但胜在少年的嗓音,热情和力量都足够。

乔微听了片刻,心下隐隐确认,偏头问他:“这是赞美诗?”

“嗯。”

乔微彻底惊讶了,“你怎么会想到把赞美诗改成这样的形式?”

“不是我,是奶奶。”霍崤之告诉她,“是奶奶主动要帮忙改首曲子的。”

虽然知道是沾霍崤之的光,但乔微还是觉得受宠若惊。

做了一辈子的古典音乐家,到了宋老这样的资历,随便写出的曲子拿出去都得引起轰动,更别提她这一次,是为几个小辈改编摇滚。

倘若这曲子有一天能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大家看见作曲那一栏,恐怕得把下巴惊掉了。

上帝颂歌加上Pop Rock,摇滚乐器明朗的节奏给曲子带来极大的力量,颂歌又赋予音乐诗一般的优雅、细致。大师手笔,叫人半点都找不到违和与突兀,仿佛这曲子天生便该是这样。

徐西卜的拨片轻拂,闭上眼睛低唱,“Hold me closely,To His side.”

“With love and strength.For each new day.”

……

摇滚之下,覆盖着被温暖填充的喜悦与满足,蓬勃而又充满生命力,画面一般在人面前徐徐展开。

葱郁蓬勃的林间,升起晨起的第一束光芒,斑驳的光影充满了颗粒感,神圣又柔软。

神赐予人爱与能力,比起歌颂,它更像是一种对听者心灵的抚慰。

“He will make a way……He will make a way.”

乔微闭上眼睛听,心情都仿佛舒畅许多,把每一句都回味许久,才偏头问他,“宋老她知道我生病的事了?”

这更像一个肯定句。

霍崤之点头。

这首曲子,真的是为乔微改的。

她愣了半晌才叹,“霍崤之,你奶奶真的很好。”

“嗯,”霍崤之并不推谦,“也能是你奶奶。”

***

当天晚上的化疗药物中,医生替乔微兑入了更多的生理盐水稀释,药水虽然增加了,痛感却比上一次低了一点。

霍崤之如愿以偿地躺回了他租来那张憋屈的小折叠床上,时时侧身看她。

刚刚输了两个小时,乔微额头上冒着些虚汗,攥紧被角浅眠,大概还是隐隐在疼,她的眉头一直不安分地皱着,唇瓣微干。

药物预计要持续输到大半夜,他不敢叫醒她喝水,也不敢用棉签帮她抿唇,因为怕乔微被惊醒过来,会更难受。

手机就在这时候亮起来,屏幕上显示,是来自帝都的号码。

霍崤之轻手轻脚起身。

“霍少,您上次托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霍崤之停留在帝都的几天里,特意托人查了乔微父亲的下落。

乔微生病了,她很想念她的父亲。霍崤之虽然不能切身体会这样的孺慕之情,却也想在她这么难受的时候,满足她的愿望,叫她高兴些。

按当年流行的说法,黎沉逸离婚隐退后,是出国了。毕竟这些搞艺术的人天生便不羁天性,放荡自由。至于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多少人深究过。

霍崤之心里是有些奇怪的,就算是出国了,那么多年来,总不可能从不归国。若是自己有乔微这么好看的女儿,巴不得天天带着,走哪带哪儿去。

况且,按乔微对父亲这么深的感情,霍崤之怎么想都觉得,对方不大可能是个心硬的人。

那边是素质一流的调查机构,霍崤之仅回G市两天,便查到了结果。

他出门,站进走廊,才示意电话另一端的人继续讲下去,“怎么说?”

对方絮絮叨叨讲了很久,越听,霍崤之的眉头越紧。

……

电话挂断后,他呆愣地回神,扶着门框往回看。

乔微很瘦,在病床上的呼吸细弱,仔细瞧才能看清她胸膛细微的起伏。

***

化疗结束,激素的药力慢慢过去之后,乔微又回到了上一次的状态。

血细胞减少,头脑昏昏沉沉,四肢乏力,每一分钟都痛苦难熬。

这天早晨采血后,季圆妈妈送鸡汤过来。

能生出季圆这样的人形水龙头,季阿姨也不是个简单的,瞧着乔微一口一口艰难往下喝,她鼻子又开始发酸,只能背过身擦眼泪。

嘴巴里的汤味道和平日天差地别,又腥又咸,乔微当然明白这是药物作用。

“阿姨,我没事的。”她叹口气笑起来打趣,把纸巾盒递了过去,“您怎么跟季圆一样,拧开就关不上呀。”

“真的不跟你妈妈说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一个人扛着呢……”

乔微愣了下,放下调羹,“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妈……她总是很忙,这事说了其实也没什么用。”

按照乔母独断专行的脾气,她大概会把乔微转到她认为最好的医院,请护工,然后依旧抽不出多少时间来看她。

这么多年,乔母其实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她一点半点,但她给的,恰恰都不是乔微所需要的。

她宁愿就处在当下几乎断掉联系的状态里,不给人添麻烦,旁人也不必怜悯她,大家心里都舒坦自在。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跟你爸爸一个样……”

季圆妈妈声音哽咽,低头,极力才忍住刚刚擦干的眼泪,递上切好的苹果。

苹果丁在盘子里被切成小块,乔微肚子里翻滚,端过来,没有急着吃。

她想了想许久,才小心试探着又问:“阿姨,我爸爸他……他这些年真的没跟你们联系过吗?”

“没有的。”

女人慌张擦干净眼泪,拿着保温盒里剩下的鸡汤,起身去清洗。

***

医院里的日子其实乏味又枯燥。

电视机、手机屏幕看长了都会头疼,吃了药也不大能瞧清上面的小字,能解闷打乏的就只有房间里的乐器了。

季圆会把每天大家练习的曲目录下来,发到乔微的邮箱里,好让她熟悉乐队里每一个人的进展。

小提琴的音色亮一些,容易打扰到周围,乔微不能出门的时候,就只能抱着那把不插电的吉他,练练指法,霍崤之从旁指导。

乔微身上难受,随便弹了一会儿,瞧着外面阴沉的天,下巴搭在双手上,拄着吉他,轻叹。

“冬天也太长了。”

可不是吗,乔微第一次住进来的时候,医院楼下的叶子便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到如今,还在落,一点没见新芽冒头的迹象。

外头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蒙着一层雾,几只飞鸟斜斜从天边掠过。

乔微上回感冒带来的连锁效应着实吓了医生一回,怕她着凉和感染,因此几次叮嘱她尽量只在医院附近走动。不给去人多的地方,也不让跑远了挨冻。

可这样憋得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

“微微,我带你出去玩吧。”

霍崤之忽然起了兴致,回头,才发觉乔微趴在送给她的吉他上就睡着了。

昨天夜里胃疼没睡好,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困,头一点一点,愣是没有醒过来。

心化成齑粉,被水淹没一般,泡得稀软。

霍崤之动手帮她整理了一下散乱在脸颊的发丝,指尖才碰到,那长长的头发便掉了两根。

松开手,又落两根下来。  

他顿住,心中急促一跳,像是做了什么错事,立刻弯腰,将落到地上的头发都捡起来。

乔微的头发又黑又长,柔顺滑亮,发质几乎是他见过最好的。

捡完还不算,他又把床单和地面都仔细搜寻了一遍,确定没了,这才起身。

乔微的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她暮地被吵醒,手下意识摸到枕头下去拿手机。

霍崤之怕被看见,做贼一般把头发悄悄塞进兜里。

好在乔微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半闭着眼睛接通了电话。

本打算摸出门,听到席越的名字,他才打起精神,顿下脚步,慢慢折了回来。

“……小年那天,家里有宴会,就回来吃个饭,吃完饭我送你回城,行吗?”席越轻声询问她。

乔微揉揉困倦的眼睛,翻开日历。

医院里没什么喜庆的气氛,也是听到席越提到小年,她才猛地意识到原来快要过年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应答,有护士推门进来,“乔微,采指血了哦。”

她的声音本来不大,可在空旷的病房里,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微微,你在医院?”

乔微不习惯撒谎,眼下又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敷衍地应了一声。

“生什么病了?”席越一颗心都提起来,追问她。

乔微从小就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肚子里咽的性子,上次在Y市,倘若没有司机通知他,他同样不可能知道。

“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来。”他说着,当即便拿了外套起身。

听见凳子移动的响声,乔微忙道,“我没什么事的——”

话音没落,乔微的电话不防被身侧的男人接过去。

霍崤之直接告诉他,“我在这儿,你就不用过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痞气,天生一股懒洋洋的味道,有时候简直气死人不偿命。

席越镇定呼吸,停了两秒,才郑重告诉他,“崤之,微微是我妹妹,我有知道她情况的权利,你们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来。”

“只是这样吗?”

霍崤之听似随意一句反问,深解起来,却又多了许多重意思。

真的只是妹妹?

他只是想知道她的情况?

……

席越没应,他已经失去了耐性,不想再跟他玩这样揣测的游戏。

乔微身体一直不大好,现在细细想起来,连那天在茶餐厅见面时候,她的面色也不对劲。

他的声音更加重了些:“你只需要把地址——”

没说完,霍崤之已经干脆挂了电话。

“你这样,他越不会罢休的。”乔微低头叹口气。

霍崤之干脆按下关机,得意晃了晃,“这样呢?”

席越许多年没被人这样气到过,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慌。

他坐下来,呼一口气,抬手松了松衬衫领结。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么多年,乔微对他已经是等同于父亲一般重要的亲人。可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霍崤之对于乔微来说,已经比他更亲近。

甚至连生病在医院里,她也从头至尾不打算告诉他一声。

林可渝放下刀叉,静默地打量了一遍席越的眉眼。

眉眼坚毅,眼窝深邃,即使放在帝都,也是圈子里数一数二俊朗的男人。

菜才刚上来,还冒着热气,可她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心思。

从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整理得非常清楚。

面前的男人正在为了乔微,和另一个男人吵架。

反正是没有血缘的兄妹,乔微和席越的风闻,自她来G市后,听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她心里,乔微那个妹妹,一定比她更重要。

这是显而易见的。

就算是在和她面对面吃饭的时候,他记挂的,也不是怎么讨自己开心,而是怎么让他那个病恹恹的妹妹小年夜回家吃饭。

人人都说席越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她今天就看见他生气了。

认识这么久,她觉得自己几乎从未触摸到过他的真心。

他那些周到的礼节,过人的风度,对每一个人都不列外,她从来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找他问个清楚,外面那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可是到了口边,竟都沉凝下来。

她不敢问。

她怕问了之后,反而给了他破釜沉舟的勇气。

人是她自己选择的,父母、圈子里的那些姐妹,没有人不夸她的眼光,她不能自己亲手终结这一切。

她压住心里的不适,勉强挤出一道体贴的笑容来,“出什么事了吗?”

席越没有听到他的问题,反而正看着落地窗外发呆。

乔微怕冷,从前冬天每年都要发烧,大病一场。

“乔微出什么事了吗?”

也许是听到令他敏感的字眼,席越这会终于抬头,“大概是发烧了。”

“发烧啊……”她还以为是多么大不了的病,她心中冷笑,“乔微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