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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那晚,清水河旁支起幕布,放露天电影。

镇上男女老少纷纷搬了小板凳去看,或站或坐。推着手推车的小贩混迹人群里,麦芽糖,云片糕,糖葫芦,芝麻脆……应有尽有。

南雅抱着宛湾才到,还没找见周洛,宛湾便要吃糖葫芦。买完葫芦一转身,周洛就在面前,眼睛一瞬不眨,含笑看着她。

南雅愕一跳,宛湾倒嘴甜,立刻嚷:“周洛舅舅!”一只手伸过去就要周洛抱。

周洛本能想去接她,身子动了动,却没迈开步子;南雅也没吭声,轻轻把她的手拉回来。周洛也微微侧过身,假装看摊子的样子。宛湾并不懂,懵懵地还要周洛抱抱,南雅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一时有股微妙的尴尬。

周洛笑笑,问:“一直抱着不累么?”

南雅说:“人多,怕她乱跑,被人撞到。”

周洛于是擦身而过,低头挑着摊子上的零食,眼神却往身后瞟。宛湾小手抓着糖葫芦签儿,抓不稳,那串红果摇摇晃晃,一会儿粘在南雅的旗袍上,一会儿粘到南雅的脸上。南雅两手抱着孩子,也管不住她那糖葫芦。

周洛心里跟爪子挠似的,想帮忙,却只能忍着。

南雅也沉默。

周围人来人来,两人隔得近,却不对面,像陌生人。不好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或许那一刻,才知道这份感情有多见不得光。纵使之前私下恋爱多甜蜜刺激,到了此刻也不得不正视它阴暗软弱的事实。

南雅甚至没和周洛打招呼,就转身走开了。

她抱着宛湾走到人少的外围,找了个塑料凳子坐着,这才有功夫掏出手帕清理身上的糖渍,又打理宛湾沾满红糖的小脸蛋。

周洛也在最外层找了个位置,转一下眼珠就能看见南雅。

很快开播黑白电影《庐山恋》,前头一排乌泱泱的人,倒很安静,只有电影里女孩清澈的笑谈声。

周洛无心看电影,只晓得往南雅那头看,气人不,她居然看得进去,还真是认真来看电影的,连她怀里的小宛湾都分外专注地盯着黑白的荧幕。

周洛也不管,坐在最后一排没人注意,他只管看南雅。半路,身后被人一推:“嘿!周洛!”

周洛惊忙回头,瞪大眼睛:“你跑来干什么?!”

“你能来看电影,我就不能来啊!”张青李不服,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

周洛条件反射地看一眼南雅的方向,不巧,她早不回头晚不回头,挑这个时候往这边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哎,周洛你看……”张青李摇摇他的手臂,指着荧幕,“那个演员是不是有点眼熟?”

周洛魂不守舍,抬头看一眼,敷衍着:“没看到。”

“你吃花生酥吗?”张青李把手里的零食递给他,“吃一块吧。”

“不想吃。”周洛别过脸去;南雅正望着荧幕,她的侧脸随着黑白电影的灯光时暗时明。

“周洛,你看那儿!”张青李拉他,“那条船……”

周洛被搅得没了半点心思。张青李在身边,他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便木然看着幕布。光影流动,各种影像从他面前不留痕迹地滑过。不知过了多久,再偷偷往南雅那边一看,座位空了,哪里还有南雅的影子。

周洛心一凉,也不跟张青李打招呼,起身就走。

“你干嘛去?”

“买饮料。”

周洛顺利脱身,跑几步还回头看看,没人注意他。

周洛赶去南雅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从树林子里绕到后院,见南雅在洗手帕。听见他的脚步声,她也就抬头看了一眼,不冷不热的。

周洛笑着走过去,蹲到她身边:“怎么就回来啦?”他握住水流中她的手摸了摸,她避开,继续搓手帕。

“宛湾要睡了。”南雅表情平静。

她拧干帕子上的水,起身往屋里走,周洛追上去拉住她的手,笑着埋怨道:“那你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好找。”

“你身边有人,我不好过去。”南雅轻轻拂开他的手,走进屋。

少年脸上勾起一抹笑。

他迅速追进屋,再度拉住她的手腕:“喂,南雅。”

“你放开。”她挣了一下,却被他死死扣住。两人较着劲,这回,他箍住她的双手一推一摁,把她抵到墙上。

他的身躯紧贴着她,她动弹不得。

春衫轻薄,她别过脸去。

周洛低下头看她半晌,笑容放大:“你吃醋啦?”

“想得美。”她冷冷回一嘴,见他满眼都是笑意,不禁恼怒,“你笑什么?”

“我高兴。”

“疯子!”

“哎呀——”他低下头贴住她的脸,只是笑,“你脸上有糖,粘着我不让走呀。”

哪有糖,早被她擦干净了。他含笑抱着她,摇摇晃晃,像在轻哄一个小孩子。

南雅却不受哄了,她什么话也没说,半晌,轻轻推开他。

周洛这才发觉不对,收了笑,仔仔细细看她的表情。屋里没开灯,他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了一会儿,小声问:“你真生气了?”

他分寸微乱,有些紧张,赶忙上前去抱她,摸摸她的头,道:“气什么?我只喜欢你。她只是一个同学。”

南雅的声音从他胸口传出来,她说:“周洛,我觉得,如果你想谈恋爱,你应该和那个年纪的女同学在一起。”

周洛的心一瞬间掉进冰窟,身子都僵了。

他松开她,后退一步,清清楚楚地看着她的脸:“你再说一遍。”

南雅轻吸一口气,说:“周洛,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再相处下去,只会失望。没必要是不是?你应该和你一个年纪的女同学在一起。”

周洛点了一下头,说:“好。”

他上前一步,双手困住她的脸颊,说,“我来同你讲我和别人在一起的画面,看这是不是你想要的。我会对她笑,为她哭,我会摸她的头发,亲她的嘴唇。”

南雅不想听,挣扎,他用力摁住她的头,“我会和她做爱,这是不是你想要的?”

南雅被他刺激得脸色惨白,闭上眼睛推他:“走开!”

周洛强忍着失望和愤恨:“你也会难受痛苦吗?我以为你铁石心肠!你会伤心,那我呢。我要痛死啦!你听听你刚才对我说的什么话?你还要我怎么样,南雅?要我怎么向你证明?你说。只要你说,我立刻去做。”

南雅不吭声。

“你说啊!”

南雅拿手撑着额头,说不出一句话。

她应该说点什么,可她不知道;说这样是错的,但究竟哪里错了?说是她有罪,但从哪里说起?原本的她,不论罪善,心中明镜无尘,只因为他,她满心罪孽。

“你要我去死都行。”他点着头,眼底冒出一股冷冽的恨意,突然拖住她的手把她扯到桌边,拿起水果刀塞进她手里。他飞速脱了上衣,戳着自己光露的胸膛,“来吧。”

他握着她的手,刀尖抵在胸口:“来啊。”

“不是这样。”南雅颤抖一下,扔了刀转身要走。周洛只手把她勾回来摁在墙上,封住她的嘴唇。

他将她抱起放倒在桌上,用尽全力吻她咬她,南雅捶打他几下,手就滑了下去。

他是要疯啦,悲欢喜怒全在她一念之间,刚才分明有天大的怒气,此刻一感受她柔软下去,他的气就全消了。

她的眼睛湿润清亮,安静看着他。他突然变得悲伤而软弱,喃喃自语:“我还要怎么做,你说啊?”

她看着他迷茫又委屈的眼睛:“不是你不好,是我。”她抬手抚摸他的脸庞,轻声道,“你啊,一会儿像个大人,一会儿又像个孩子。”

周洛扯扯嘴角:“你总是摆出一副我不懂爱情的样子,说我们隔得很远,我也不知道是有多远。你说我们隔了多少米,你也说不清楚是不是?为一件说不清楚的事和我生气,你比我还糊涂。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大人?

“书上说,我朝你走九十九步,你走那剩下的一步。不用。那一百步都由我来跑,你什么都不用做,站在原地等我就好。——不等也没关系,你慢慢走,反正我会追上来。但我追上你时,你不要拒绝我。”

“我说这些你肯定又不信,说我空口无凭。那你也应该等我言行不一了再生气对不对?其实我都想好了的。我一定好好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去到最高的平台。上了大学我也不会偷懒,继续努力拿最高的奖学金;还打工兼职赚足够的钱;我不会荒废一点点时间,该学习学习,该创业创业。以后的生命一点点都不浪费,别人活一年的时间我活三年,这样够不够追赶上你?”

南雅捧着他的脸,把他拉过来,抱他在怀里。她一下一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他声音有些低落:“我说过会带你走,是真的,没有骗你。”

“我知道。”

他在她怀中,轻轻发着抖;南雅心里头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感动,正如千年之夜他说的,有一千个笑的理由,却笑不出,有一千个哭的理由,却也哭不出。

少年还小,不知道未来何时来,永远有多远。她相信他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可少年的他哪里知道,不是他的心不真,是未来的路太长了。

偏偏这点,她知道啊。

他认为将来还一定会和她在一起,可他甚至还不知道将来具体会是什么样。天真的傻子。

但这一刻,她也不清醒了,她也变成了傻子,竟再次对他的话产生憧憬。

南雅觉得自己陷入一个古怪的漩涡,以前她需要对抗的事情太多,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不让任何人进入她的世界,过得平静冷定。可莫名其妙,一个少年闯了进来,而一贯敏锐的她甚至没有察觉这一切是怎么在突然之间发生的。他热情,真挚,尊重,理解;他青春,热烈,阳光,刺激;他温暖,善良,一尘不染;她想随心所欲随他入梦,却总有一根理智的线扯着她,像揪着她一根发丝,时不时扯一扯,让她惊醒。

她告诉自己,他是个少年,他还小,她这是在犯错,是不对的。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她不能爱一个少年?他比所有的人都干净,为什么她不能说爱他?正如他说的,他们没有错。错的或许只是时机,然而,只因时机不对便错过,是不是又太遗憾。

或许是结过婚有过小孩,经历过太多不该经历的是非,看惯人事炎凉,人就沉稳了,沉稳得没了少年时的勇气,纵使遇到像这个少年般美好的人,本能想靠近,却不敢想未来。更怕她犯下的罪恶不值得他的好。

这不像她。她不惧怕一切,却在他身上畏首畏尾了。

然而,再坚固的心防也抵不过日复一日的融解,南雅觉得,她的极限到了。

他的微笑,他的眼泪,他的拥抱,他的亲吻,她不是铁石心肠,并非无知无觉。她会伤心,也会开心啊,所以明天的事情,有什么可想的?

如他所说,最坏也不过一死。

如果她有罪,就让她死后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