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一切似乎还和之前一样。清水镇的居民依然按部就班过着他们的每一天,周洛依然在傍晚放学后溜去旗袍店给南雅读一首诗,他竭力维持着以前的状态,却也知不可能再进一步。
关于喜欢这个话题,周洛再没表态过,甚至不能幻想离开小镇时把南雅和宛湾带走。南雅彻底失掉逃走的机会,有了前科,镇上的人替徐毅留意着宛湾南雅,车辆也不敢载她。
还是会有打架的消息传来,周洛气不过,好几次叫上陈钧他们,把徐毅蒙上头狠狠揍了几顿。徐毅气得找过几次,却找不到肇事者。
直到春节后生意繁忙,徐毅出了门常待在市里,才消停了些。
南雅生日要到了,徐毅没回来。周洛琢磨着给南雅弄个礼物,普通的怕她没兴趣,想亲手做本诗集送她。他找了最好的纸张、封皮、梭线,满心喜悦着手做起来。
书页很快裁好。就在他坐在书桌的台灯下含着笑一笔一画认真书写时,他突然就停了笔,嘴角的笑意收回去。
他看着满本亲手书写的相思,刹那间意识到这份礼物包含的情意太明显,南雅不会收,没地方保存,况且如果徐毅见了,就闯祸了……
也是在那一刻,周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多么的名不正言不顺。连带他自诩神圣的那份爱情是多么的见不得光。
无论这些天他在南雅面前多么压抑自己的感情,表现得多么只像一个读诗的同好,这个问题也不可逾越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守着的,是那样一段无望的爱情啊。
她就是落在溪水里的月亮,看得着,还以为也捞得着。
周洛坐在书桌边,心一寸寸凉透。
再往深了一想,如果南雅永远和那个男人捆绑在一起,他该怎么办?
默默在她身后跟一辈子?
比起他,更可悲的是南雅,她要被他折磨一辈子,她再也走不出这座恐怖的小镇。她会在这里枯死终老。
他害怕没有她的未来,而她呢,她已经根本没有未来可言。或许很多年后,他风风光光地回到小镇,而她被折磨得迅速苍老,或者死掉。
悲哀,失落,恐慌,他害怕那样的场景,太害怕,以至于他很快再度憎恨起徐毅来,恨他的狠毒、无耻和无赖,哪里有男人会用杀掉女儿这种话来威胁要离开的妻子。
这一刻他恨死了徐毅,要是徐毅死了就好了!他死了南雅就解脱了。
夜里的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他浑身凉透。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是疯了么?
他无声地喘着气,把书本毛笔全推去一边,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很久没有抬起头来。
……
南雅生日那天,周洛一放学就窜去她店里,兴致冲冲:“小师姐,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南雅正绣花,头也不抬:“是什么?”
“等晚上再给你。”
她这下抬起头来,略微诧异:“晚上?谁晚上要出来见你?”
周洛拉了椅子坐下来,道:“生日不是要吹蜡烛的么?白天点蜡烛算怎么回事?许愿都不灵了。”
南雅道:“要生日许愿那么灵,我现在已是百万富翁。”
周洛哈哈笑了一声,说:“以往不灵,今日灵。”
南雅道:“哦?说来听听。”
周洛说:“说不出,但,不信就试试。”
南雅:“……”
南雅白他一眼:“空手套白狼。”
周洛趴到柜台上,孩子般哀求:“小师——姐——,去吧——!只用五分钟,吹蜡烛,拿礼物。这么便宜的事你还不干。”
南雅拗不过他,叹了口气:“行。”
……
那晚,周洛老早就等在约定的地方。
巷子南口有一段上坡路,往山上去的,夜里少有人往来,坡上的大树下有一处荒废的小茅草屋。
周洛就在屋里等着,他蹲在地上,捧着自己亲手做的巴掌大的小蛋糕,蛋糕很普通,连奶油都没有,上边插了只细细的小蜡烛。他手腕上挂着装礼物的纸袋子,那袋子都是他自己做的。
他等得有些无聊,一下一下摁着打火机,火苗一会儿起一会儿灭,迎着他闪亮的含着笑的黑眼睛跳跃着。
好几次他忍不住把火苗凑到蜡烛上,像在调戏那蜡烛,要点不点的,眼见要挨着了,蜡烛像要哭了,他又赶紧拿开。
他自娱自乐,玩得开心极了。
看看手表,八点差两分,他不玩了,站起身走到茅草屋外朝山坡下望,巷子里静悄悄的,各家房子亮着灯,没有南雅的身影。
到八点了,她也没有来。
或许被宛湾缠住了,周洛想。
他又等了一会儿,到八点一刻,还是没有南雅的影子。
周洛往山坡下走,到了南雅家。
一楼灯火通明。
周洛走到窗边看,客厅里并没有人,他听见一男一女说笑的声音,从餐厅那边传来。
周洛绕过去一看,那一男一女在餐桌边调笑,女人的身子往男人身上倾着,手在男人双腿间抚摸。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刚切的生日蛋糕。
没见着南雅。男人是徐毅,女人是陈玲。周洛有些意外,他以为徐毅今天还在市里。
屋里的陈玲看见窗外的少年,惊讶中坐直身体:“诶?周洛?”
“我——来送东西!”
周洛立刻拔下蛋糕上的蜡烛,把蛋糕塞进纸袋子里,走去大门口。
徐毅开了门,不太友善地打量他。
周洛:“我妈去市里进货时给南雅姐捎的东西,她没去拿,我妈叫我送过来。”
“什么东西?”
“不知道。”周洛低头拉开纸袋,看一眼,“好像是玩偶。”
“哦,应该是给宛湾买的。”徐毅嘴里带着酒气,伸手要接周洛手里的袋子。
周洛心一紧,手也抓得紧。他没有什么能给她,所以准备了一场木偶戏,想逗她开心逗她笑,仅此而已,可现在也不行了。他不甘心,想进门去,哪怕看一眼南雅,说一句生日快乐,做个口型都行。至少那样她也会觉得有些许安慰吧。
可没机会了,徐毅的手要碰到袋子了。
“周洛啊,过来吃块蛋糕吧。”陈玲在餐厅里叫他。
徐毅回头看一眼,手拿开了,周洛暗地松了口气。
“进来吧。”徐毅说。
一楼没有南雅和宛湾的身影,周洛走去餐厅,见桌上饭菜都没动,他拿了块蛋糕,问:“今天谁生日啊?”
“南雅。”陈玲笑着说,“这不,我来给她庆生了。——上次的事,我爸叫我道歉后,她还是不肯原谅,我就又腆着脸带着礼物来求和好了。”
她打量着他,想知道刚才他有没有看到什么。她在镇上一向是模范代表,可不能有不好的流言传出去。而周洛一副只关心蛋糕的样子,咬一大口,道:“真好吃!”
陈玲见状松了口气。周洛也不多做停留,说先走了。
走到客厅却放慢脚步,到现在都没见到南雅。
南雅那性格,会和陈玲和好?陈玲那性格,会来求和好继续做朋友?狗屁!只怕现在南雅要么忍着气独自带着宛湾待在房间里,要么……又被徐毅打了。
周洛回头看一眼被墙壁挡住的餐厅,又望一眼楼梯,他潜上了楼。南雅家比周洛家大很多,格局也不一样。二楼是一条走廊,一边一个房门,尽头还有一个。南雅的房间在走廊左边。周洛前后看一下,推门进去,屋里没开灯,南雅立在窗边探头望外看。她听到周洛来了,此刻正等着看他离开的身影。
周洛哪里不知道,心里难受得紧,轻轻唤了声:“喂。”
南雅惊得回头,愣了愣:“谁让你跑上来的?”
周洛只笑不语,盯着她看。
几个小时不见,她额头上脖子上又有了新伤,而今天分明是她生日。他走过去冲她微笑,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摁坐在椅子上。
南雅起身,低声警告:“你快下去!”
周洛又把她摁坐下:“马上就走,等我先要送你礼物。”
“你疯了。”南雅皱眉,扭过身去不理他。
周洛蹲在她脚旁,仰起头看她,小声唤:“喂。小师姐。”
听他这么叫,南雅脸色松动了半点。
周洛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希望你能高兴点。”
南雅扭头,垂眸看蹲在脚边的少年:“什么东西?”
“你转过来呀。”周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拨一下她的腿。南雅转过来正对着他,见他目色温和,她也不免温顺了一点,轻声说:“搞什么鬼,这么正式。”
周洛把背后握着的拳头拿出来,微微一笑:“你把手伸出来。”
南雅被他这样子弄得也笑了笑,伸出手,掌心平平地给他。
“你笑啦。”周洛说。
周洛把拳头放在她手心,缓缓松开。他五指张开,与她的手交叉,缓慢而用力,紧紧握住。
南雅心里一触,感受到他的手心异常炙热。她吓一大跳,要抽回手,他却死死握住,埋头在交握的双手上。南雅还要抽手,突然,一滴滚烫的泪水渗进她的指缝,渗进她的手心。
南雅愣住。
他趴在她的膝盖上,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连让你笑的本事都没有。”
南雅弯下腰,抱住他的头,抚摸他的发,她问:“周洛,你玩过电脑里的游戏么?”
周洛闷声说:“玩过。”
南雅说:“那你肯定知道,游戏开始时,你什么都没有啊。”
周洛沉默了。
南雅拿脸贴住他的脑袋:“周洛,你别难过,也别害怕。我觉得这恰恰是最好的起点。什么都没有,就没有负担和牵绊,也就无所畏惧了;所以你现在哪里都可以去,你将来什么都可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