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上学开始绕路,专走南雅送宛湾上幼儿园的那条。但即使两人打照面也不会讲话,偶尔周洛对她笑笑,被她一个眼神瞪回来,然后周洛通体舒畅地去学校,一整天都心情好。
有次起床迟了,跑在巷子里遇见迎面走来的南雅,已送完宛湾往回走。周洛想着擦身而过时说点儿什么好,另一个路口晃出来两三个学生,对着南雅吹口哨,周洛顿生一肚子火,南雅却如耳聋,半点反应没有。那几个学生晾得无趣,也就走了。
南雅渐渐走近,从周洛身边走过时如没见到他,周洛急了,咚一个响指打在她跟前。结果招来南雅一个恶狠狠的瞪眼:“要死么?”
她人已走,他反而被骂得高兴极了,想着她嗔怒的眼神,他跑在上学的路上只差没飞起来。
要死的咧!要死要死的咧!
……
张青李则没那么轻松,一连好些天心神不宁,课上课下都忍不住观察周洛。他和平时没什么差别,该说话说话,该作业作业,但心情很不错,写着卷子能唇角弯弯,转着笔想着题目能没来由地哼上一句歌。上学最后一个来,放学一溜烟跑掉,也没见他和哪个女生过分亲密。
她再次看着周洛出神,全然忘了是在月考的考场上,正低头写卷子的周洛感受到她的目光,慢慢转过头来,一瞬不眨看着她,思绪还没从题目中抽离。
张青李尴尬地低下头。
监考老师刚从身边走过,一小团纸飞到她桌子上。张青李一惊,居然来自周洛。
他要跟她说什么?
张青李的心小鹿乱撞,打开纸条,心被撞落谷底,居然是小抄……
他那脑袋怎么想的?张青李埋怨着,再看周洛,他已起身,提前交卷。试卷往讲台上一放,身影迅速消失在教室门口。
……
周洛塞着耳机听着歌,连走带跑在十一月的山间,年轻的心里燃着一团火,身体丝毫不怕转冷的天气。
过去的一个月,他一放学就溜去南雅店里给她念诗,《拾诗》念完了,就在图书馆找,总要淘沙一般看了很多首才能挖到一首有意思的。
他觉得自己像个捞珍珠的人。
各种稀奇古怪的诗都被他挖出来,有时甚至不局限于诗,一段感悟一篇短文。他特意买了一摞信笺纸,把选好的文字工工整整抄下,每天带一首读给南雅听。南雅则把喜欢的收起来,不喜欢的还给他。至今没有还他的,全进了她的抽屉。
白日一天天变短,卷帘门下的光线一天天变暗,户外的风声一天天变大,杯里的茶一天天变暖。少年坐在柜台边,隔着一束台灯光,念诗给美丽的女人听。黄昏的小小店铺弥漫着淡淡的布料香,那是叫人惬意的精神自留地。
有时周洛没带诗来,两人也不多言,她也不会赶他。单放机外放着歌曲,她对着帐画着图,他专心写作业,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到时间了各自走人,简短一声招呼就再见了。
想到这儿,周洛连脚步都是轻快的。
走到某处石阶拐角,他忽然停下,日常来去匆匆没注意,什么时候山里的树木一夜之间变黄了。绵延的山脉全是金色,夹杂几块红色枫树林,装满果蔬的梯田一块块色彩缤纷。
这样的景色该给南雅看呀!
周洛垂眸一想,笑了笑,越想越高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忍不住“哇哦”“哇哦”满山遍野叫唤。他撒丫子跑下台阶,穿过小巷,翻过矮墙,从金色的树叶间跳下去,钻进旗袍店的后门,边拔下耳机关了音乐,边掀开帘子跑去屋里。
才下午四点,旗袍店门大开着,南雅正画图,被突然窜出的人吓了一大跳,惊诧:“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今天考试,提前交卷。”在她面前,少年总爱得意炫耀,啧啧两声,“题目简单死了。我都快睡着。”
帘子外边有个小屏风挡着,不会让街对面的人瞧见。周洛自觉站在那边,没敢跑出来。
南雅说:“别到时试卷发下来,一堆不该犯的错误没检查出来。”
周洛说:“放心,我做题向来一次就过,我也从不犯不该犯的错误。”
这少年逮着机会就自夸,南雅懒得跟他贫,瞥他一眼:“不冷么?”
周洛搓了搓手:“这里暖和,教室里冷。不知哪个蠢蛋把学校建在山上,一到下午山里全是雾气。”
“衣服穿少了。”南雅说,“你这年纪的孩子,只讲风度,不讲温度。”
“冤枉,穿校服哪有什么风度?”
周洛也不敢溜到屏风外去搬椅子,便从隔间里捞出个小板凳坐下,乍一看像蹲在地上的一只大狗。
南雅有些好笑,低下头笑了一下。
周洛眼睛一瞬不离开她的脸,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小表情,立刻问:“你笑什么?”
南雅不回答,周洛瘪瘪嘴,知道问不出就也不紧追,提议说:“关门吧,我带你去看一样特别伟大的东西。”
“一条蚯蚓在你眼里也伟大。”她一想到上次他捡了条蛇皮给她就陷入无限的无语。
放学路上见着的什么鬼东西都往她这儿送,什么“妖娆”的树枝,只剩一片花瓣的花儿,一束麦穗,还有不知谁家地里偷的玉米棒子。
“这次是真的。”
“先说是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要去了才知道。绝对是好东西。”
“怎么不带来这里?”
“太大了,搬不过来。”
南雅微微好奇,扭头:“多大?”
周洛从小板凳上起身,双手展开,笔画了一个世界。
南雅:“……”
南雅说:“你说的伟大的东西,是空气?”
周洛哈哈笑了一声。他多喜欢同她讲话,什么事情都变得有趣。
“总之非常大,特别伟大,你去了肯定不会后悔。”见她脸色有松动,周洛继续游说,“去吧,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每次找给你的诗,有让你失望的没?”
南雅终于被说动,起身去关卷帘门。
待她把门拉下,周洛从屏风后窜出来,一脚把离地还有几十公分的卷帘门踩到底,风声和街上的喧哗挡在外头。
柜台上开水刚刚煮沸,南雅说:“喝杯热茶再走。——我把这图画完。”
她沏好一杯热茶递给他。
周洛抬起来一仰头,咕噜一声,喉结一滚,干了。杯子递回去,眼睛亮闪闪望着她。
“……”南雅又给他倒一杯,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南雅说:“你校服里边只穿了一件T恤吧,不冷就见鬼了。”
“真不冷。”周洛说,“你别不信,有人天生就抗冻。”
“我信。”南雅说,“你皮厚。”
周洛又给她骂得心花怒放,刷起袖子把手递给她:“来来来,你捏捏,看我是不是皮厚。”
南雅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又是那句:“玩邪了你。”
“我毛衣都是我妈前年打的,还缩水,不是穿不进去,就是跟勒死鬼一样,我才不要穿。”周洛拉了把椅子凑跟前,双手搭在椅背上,骑马一样反着坐。
南雅低头画着旗袍上的凤凰纹,说:“让你妈妈再给你打一件。她在小卖部守店,时间也多。”
“她打的那些花样太老,颜色也古怪。”周洛骑着椅子翘来翘去,突发奇想,“小师姐,你会打毛线么,你给我打一件,按市场价卖给我?”
“……”南雅哪里不知道他的鬼心思,头也不抬:“没时间。”
周洛还不放弃:“我看你店里的衣服都换成秋冬款了,进货的时候问问有没有男装呗,给我捎一两件。我相信你的欣赏水平。”
南雅抬起头:“这倒可以,我给你留意。”
南雅又垂下眼帘去,一手端着小瓷杯,慢慢饮茶,一手在台灯下给旗袍添上最后几笔。
周洛不打扰她了,啜一口熨烫的清茶,看一眼灯光下她低头画图的模样,觉得这样的瞬间无限美好。
他把玩着手里的小瓷杯,洁白的,圆润的,像她这个人,起初摸上去冰冰凉凉,放在手里捂上一段时间,就带上体温了。
很快画完,南雅放下笔,说:“走吧。”
周洛一口气将茶饮尽,从后门溜出去,爬坡翻墙,到巷子尽头等她。跳着脚等了好一会儿,南雅才从大路上绕过来。
她旗袍外套了件米色大衣,又系了条红色的毛线围巾。看得周洛愣了好几愣。
南雅到他面前站定,四处看看,问:“往哪边走?”
周洛怕别人看见,领南雅走了一条岔道,羊肠小路通向山顶。
南雅倒稀奇:“我在清水镇住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有这么条路。”
“以前的人采药走的,被我发现了,谁都没告诉。”
两人一心爬山,没多余的话,倒享受这样的安静,秋风清冽,并肩而行,只有风声和两人喘气的呼吸声。
走到半山腰,前边一道分岔路口,两条小路一边是金黄的银杏叶,一边是鲜红的枫树叶。
周洛笑问:“走哪边?”
“哪条风景好?”
“枫叶。”
“哪条不好走?”
“枫叶。”
“那就走枫叶。”南雅说。
周洛不禁就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想起我第一次跟你读的那首诗,《未选择的路》。”
南雅听言,弯了弯嘴角。
虽然红围巾遮住她半张脸,可周洛从她眼底看到笑意,问:“你又笑什么?”
“我也想到了。”
“那看看我们想的是不是同一句?”周洛双手插在兜里,扭头看她。
“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相视又笑。
“小师姐,我们今天考试做的英语卷子,有一篇阅读理解。你刚问我哪条不好走,我就想到里边有句话,说,ake the easy road.”
“不走好走的路?”
“对。当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不要走轻松的那条,要选难走的那条。”
南雅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踩着落叶,听身旁的高中生小老师讲课,“人们倾向于选择好走的路,人多的路。因为轻松容易啊。”
南雅莞尔,接过话:“但难走的路更有趣。就像现在,为什么我们不走巷子,走山路,因为山路风景好。”
周洛笑了笑。
不,因为想和你并肩。
好走的小巷,我只能在你身后;难走的山路,我能与你同行。
“卷子上就是这么说的。难走的路让人恋恋不忘,让人不后悔。活着的意义恰恰就在于不断选择那一条条难走的路。”少年感慨,带着纯净的理想主义。
南雅在秋风里弯弯唇角,果然是少年,那么澄澈,那么理想。只是,他还不知道,生命是一条从理想主义走向现实主义的道路。越长大,越模糊。
然而,在这一刻,她被他带上了逆行道。
她那么自然接过他的话,微叹:“是啊,选择轻松很简单;迎接挑战却很难。可是,做难做的事才有意思呀。”
山间空气清冽,周洛心底无言。那样的默契该与何人说,不必与人说。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山顶,俯瞰整片山林小镇。山脉一片金黄,梯田五彩斑斓。
晚霞姹紫嫣红,洒满天地,他们站在天堂的入口。
山风吹着他们,南雅说:“果然很伟大。”
而周洛忽然之间就很想拥抱她。
可他没有。
那一瞬间,一股更深沉的理智抑制住冲动的荷尔蒙。仿佛少年在一瞬之间成长了。他感到敬畏,害怕,不敢破坏他们好不容易修好的情感,也就是在那一瞬,他忽然意识到,她就是他那条困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