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有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如果是从夫人出事开始算起,那时间已经过了大概五六个小时,现在是午夜。
他没有对博士吐露任何东西,时限过后,大校丧失一切耐心,命令必须刑讯逼供。
审讯室的设备很齐全,人类严刑拷打的方式并不会造成血肉横飞,很文明,是一种电刑。
——电流穿过身体的感觉就像千百只剧毒的蚂蚁同时啃噬着全身上下的神经。
痛。
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痛。
安折闭上眼睛,不停喘气,浑身颤抖,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每一处皮肤都在抽搐。
孢子在实验室里,有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或许也有。
他在无边无际的疼痛里几乎失去所有清醒的意识,脑子一片混沌,好像想了很多,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什么,隐约觉得是很重要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这种痛苦的折磨把每一秒都拉长了,像一辈子那么长。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听见外面的走廊传来一句声响!
“博士——磁场频率回升了!”
这一声呼喊像惊雷一样让他一个激灵,猛地清醒了,审讯室的气氛同样陡然变化。
安折心脏咚咚跳了几下,磁场频率回升,磁场频率回升——
这意味着地下城基地得救了。也意味着陆沨要回来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他听见博士的声音急切到:“回升了?幅度大吗?能恢复到正常频率吗?”
“不知道,”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人回答道:“但极光已经在出现了,频率波动显示,地下城基地正在进行人工操作调频,他们是安全的。”
“我的天……”博士声音颤抖道:“竟然……竟然真的能救回来,通讯呢?通讯恢复了吗?快联系军方,立即开启应急频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太大了,我们得告诉陆——”
“博士。”瑟兰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低声道:“我刚刚接到军方紧急消息,不允许我们以任何形式联系上校。”
短暂的沉默后,博士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瑟兰道:“或许是陆夫人和安折的原因。”
刹那间,安折忽然记起自己一直在思考什么了。
他是窃取重要样本的凶手。
陆夫人是感染了整个伊甸园的异种。
而他和陆夫人,都是和陆沨有直接关联的人。
他仍然不算清醒,但那一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他获得了一种惊人的冷静,咳嗽了几声,虚弱道:“……我说。”
电流消失,他的头脑清楚了一些。现在他很后悔方才和博士说了关于伊甸园、陆夫人、蜂后那些话,但他相信博士一定能明白他的用意。
可是电刑带来的副作用太大了,他根本说不出话来,脑袋昏沉,整个人不停地痉挛干呕。最后,博士打开了审讯室的门,给他灌了一杯葡萄糖水。
安折终于好了一些。
“我之前说的话都是假的。我是个异种。”他道:“有一种波动在诱导无接触感染,异种能体会到那种波动。五天前,我在灯塔接触了司南,于是被感染了。我毁掉了那个惰性样本,因为你们说……它对人类很重要。然后我为了躲过追捕,又去了伊甸园,陆夫人对我很友好,我受到繁殖季的影响,以她为中心感染了那里的女性。”
博士望着他,蹙眉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是一个已经获得了人类神智的异种,我在五天前被感染了。”安折声音很轻,也很笃定。他知道自己的谎言很拙劣,但是凭借博士的聪明才智,一定能理解。
博士忽然怔了怔,他声音微颤:“你——”
突然间,雪白的菌丝在空气中漫卷,博士瞪大双眼,但下一刻菌丝就强行罩住了他的口鼻,人在窒息的情况下会反射性张嘴疯狂呼吸,菌丝借机把自己送进了博士嘴里。
一阵猛烈的呛咳后,博士眼神瞬间涣散,下一刻他向前一栽,整个人昏迷倒地。
瑟兰猛地拔枪!
“陆沨回来,或者军方的人问起来,你就把我之前说的……告诉他们。”望着瑟兰,安折的语气微微带着祈求:“然后,就当我失去神智,要攻击博士,然后你把我击毙了,尸体也蒸发了,世界上也没有我这个人。”
瑟兰的枪口指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到底是什么?”
“我……”安折缓缓握紧了手中那枚审判庭的徽章。
他是一只蘑菇,但他不能说,他不能是一个蘑菇。
不过,他就要走了,这是他从一开始就决定的事情。他走之后,不论别人怎样看他,都没有意义了。
他知道人类基地对陆沨有多重要,而自己之所以能进入基地,是因为审判者在直觉有异的前提下,选择了相信他,他知道这种信任是多么可贵的一种东西。
如果陆沨回来,知道了一切真相,知道他的母亲对基地制度有多么仇恨和失望,又是怎样半主动地变成异种,最后将整个伊甸园毁掉。再然后,就连他一直放在身边,给予了信任的人,都是一个一直对样本心怀不轨,有所图谋的异种——
陆沨会怎样?他能接受吗?
安折不知道,但他不想让陆沨面对这种事情。
并不是因为担心基地会怎样看待陆沨,他和陆沨不能算是有多么深刻的情谊,甚至还被这个人欺负得很厉害。
他只是……
他只是觉得陆沨是个很好的人类。
夫人说陆沨不得善终,不能亲眼看到陆沨疯掉的那一天,是她最大的遗憾。那……陆沨能永远不被动摇,就是他在这个人类基地里,唯一一个值得一提的心愿。
夫人已经离开了,死无对证,就让今晚发生的事情,是一次普通的意外感染事件吧。
“我是说,”他轻声道:“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砰地一声,瑟兰的子弹打向安折的右边肩膀,一声枪响后,子弹猛地钉在了对面的墙壁上——而安折整个人空空荡荡地晃了一下,所有衣物倏然落地,里面的躯体却消失无踪,只有一个白影在瑟兰面前猛的出现,又突然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安折迅速地钻进了他身后角落里那个通风口里,瑟兰会怎样想,他顾不得了。他用最快的速度钻入错综复杂的管道,几乎是横冲直撞地找到一个又一个房间,最后钻出去,来到一个有窗户的无人办公室——用人形推开窗户,极光扑面而来。他用手臂撑着窗台跳下去,迅速化作菌丝沿着外壁一路下滑,落在地面上。
极光刚刚出现,电力供应也没来得及全面恢复,外面没有人,也没有监控,他化成人形,披着菌丝做成的外袍,迅速向外跑去。
随时可能有人追上来,这是安折这辈子最紧张的一程路,他穿过整个主城,回到外城,在外城废弃的供给站捞起一个装着简单衣物、压缩饼干和地图的背包——地图是最重要的东西。抱着背包,他沿着轨道交通的路线往外去,路程很长,他在夜色里走了很久,但没关系。
当极光渐渐消失,东方天际亮起一丝浮红的时候,安折抵达了外城的城门。
检测处、审判庭……城门的建筑和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外城变空,一切都锁起来了。安折转身来到城墙下,他爬上了一辆装甲车的顶端,然后伸手,手指变为菌丝攀上城墙——或许是因为几天以来的太阳风的关系,一种奇异的景象出现在城墙上:它均匀地覆了一层沙,细微的沙粒似乎和钢铁的墙壁融为一体,互相嵌合,菌丝搭上那里的时候,细小的白沙簌簌地落下来,但里面的那一层还是沙。
缓慢的攀爬后,安折站在了城墙的顶端。这时他身边有什么东西抖了抖,安折转眼看去,发现在城墙顶重机枪的旁边,有两人那么大的黑蜂,不远处还有几只,可想而知它们是不久前从伊甸园飞出来的,暂时在这里歇脚。
那只灰蜂被他的动作惊醒,翅膀抖动,是即将飞走的姿态。安折抿了抿唇,在片刻之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下一刻,他的一部分身体化作更灵活、更软也更没有重量的菌丝,他扑向前把自己整个缠在了那只黑蜂的身上,身体陷入黑蜂脊背上的刺毛里。
黑蜂受到惊吓,翅膀“嗡”地一声振动起来,疾速飞向天空,向远处弹去。
安折牢牢待在它的背上,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他眯起眼,回望整个人类基地——太阳升起来了,辉煌的黎明倾泻下浩荡的金光,笼罩了这座灰蒙蒙的城市。忽然间,他听见轰鸣声由远及近,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见远方黑色的一点逐渐放大——是熟悉的战机的形状,pl1109,它漆黑的形体在黎明的云海里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两侧各有一队僚机护卫,飞行速度逐渐减慢,整个飞行编队缓慢下降,是准备着陆的模样。
——陆沨安全回来了,虽然去地下城基地救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上校好像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受到声音的刺激,黑蜂飞向远处的速度更快,狂风刮起安折的衣袖,猎猎作响。
望着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清晨的风刮得他眼睛发涩,安折还是笑了笑。
他想起在这个城门下,第一次见到陆沨的那一幕——那一天,人类的审判者上校从远处抬头望向他这边,黑色帽檐下,一双冰凉的绿色眼睛。
夫人的玫瑰花凋谢了,但他希望上校一直是那个上校。
——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