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笛和千岁抽烟吗?”
“不抽。”
“六月二十八号早晨,你在小笛家的时候,抽烟了吗?”
广川条太郎想了一会儿答道:“好像我没抽。”
“六月二十七号晚上睡觉以后,你叼着烟卷,去过千岁睡觉的房间吗?”
“没有。”
预审法官田丸把审讯记录翻过去,身体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对广川条太郎说道:“你说小笛是自杀的,但从她尸体的勘验结果来看,姿势、悬挂的样子、衣服的穿法,都非常不自然,特别是脖颈上的两道勒痕,下边那一道,皮下淤血严重,小笛是他杀,已经是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另外,对小笛尸体解剖鉴定的结果,也确认是他杀。你对此有何见解?”
“勘验和验尸的结果如何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小笛是自杀。如果是他杀的话,也不是我杀的。至于是除了我以外的谁杀的,我也想象不出来。”
“如果说小笛是自杀的话,她有什么必要,把大月家的两个小孩子杀了呢?就算她要杀那两个小孩子,至少也应该给孩子的父母,留下一封信说明原委吧?”
“按照人之常情,把那么小的两个孩子杀死,根本就无法理解,这样的人,难道还会给孩子的家长留下书信?也许小笛在写遗书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把那么小的两个孩子杀死。”
“验尸的结果表明,小笛等四人几乎死于同一时间,都是晚饭后七、八小时内死亡。你已经说了,六月二十七号的晚饭,是晚上七点左右吃完的,那么他们死亡的时间,就是凌晨两点到三点钟,那时候你就在小笛家里,不可能不知道!”
“鉴定是具有权威性的,但鉴定就绝对准确无误吗?……”广川条太郎分辩道,“我六月二十八号早晨五点半,从小笛家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这是事实。至于她们是怎么死的,我根本不知道。我杀死小笛等人的理由何在?就算她的存在影响我结婚,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呀!……”
广川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提髙了。
十二月十三日,对广川的第五次预审结束以后,预审法官田丸,从十二月十七日至二十七日,用十一天的时间,反复询问了十一个证人。这十一个证人,都是被警方和检察院询问过的。
如果把询问证人的情况,一一写出来,读者肯定会厌烦的。这里只把跟事件有关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尽量避免重复。
第一个被叫来的证人是大月茂野:
“小笛平时穿衣服有什么特点?”
“平时在家里特别随便,出门的时候穿得特别讲究,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有没有只束一条窄腰带的时候?”
“夏天天热的时候,她常常只束一条窄腰带。”
“窄腰带一般怎么束?”
“一般都是松松地随便在腰部缠两圈,然后把两端往里面一塞。”
“有没有在身后,紧紧地打个结的时候?”
“那我可从来没见过!……”
“那么,小笛怎么束宽腰带呢?”
“跟一般人没有什么区别。”
“会不会在前边打个结,多出来的部分随意垂下?”
“那种束法,我还是一次都没有见过。”
“小笛像这样束过窄腰带,或者宽腰带吗?”
预审法官田丸说着,把小笛的尸体吊在门楣上的那张照片,放在大月茂野太太面前。
大月茂野太太就像看一件令人恶心的东西似的,看了看那张照片:“像这种奇怪的束法,我从来没有见过。”
“小笛像这张照片上这样,束过窄腰带吗?”
“没有,绝对没有!”
下一位证人是福田芳。福田芳的回答,跟大月茂野差不多。
关于平松小笛跟广川的关系、小笛窘迫的生活、小笛有没有自杀的意思……证人们的回答,也就是重复在警察局和检察院说过的那些。
十二月十八日,田丸叫来了率先进入现场的警察羽立。当时,羽立说道:“邻居们告诉我,小笛家的大门,用力一推就能推开……”
就算把便门锁上,也能推开大门出入,这是连邻居们都知道的证据。
“里边那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的防雨窗情况如何?”田丸预审法官问道。
“从北边有光线进来,至少有一、两扇开着吧。”
广川条太郎也曾经说过“小笛起来以后把防雨窗全打开了”。这就是说,六月二十八日防雨窗是开着的,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是广川在六月二十八日,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把小笛等人勒死了,他为什么还要做那样的申述呢?
下一个被田丸叫来的证人,是广川条太郎的房东泉先生。
“六月二十八号,广川跟平时一样,按时下班回来。那晚我的孩子发烧,广川还帮着我,把冰快给捣碎了,拿着给孩子降温,我记得非常清楚。”
“广川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九号呢?跟平时相比,他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什么变化,跟平时一样,上班出门,下班回家。广川先生打算出国,一直在跟我学英语。那天晚上,他练习了两小时的英语会话,新单词很快就能记住,没有任何反常。”
“那天晚上,广川去买英语会话课本了吗?”
“好像是去了吧。课本买回来以后,又练习了一段时间。”
“六月三十号那天呢?”
“也是照常上下班。那天晚上,也是练习英语会话,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报社的记者突然来找广川……”
“报社记者来过以后,广川是不是对您说过,京都的小笛阿姨,把女儿和另外两个孩子,杀死以后自杀了,还有遗书?”预审法官田丸问道。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报社记者没有对广川条太郎说过“和另外两个孩子”以及“还有遗书”,而广川却对泉先生说了,那就说明,广川预先知道两个孩子也死了,并且预先知道现场有遗书。
“广川确实是这样对我说的。”泉先生回答说。泉先生这样回答,是很自然的。别人六个月以前说过的话,谁也不可能记那么清楚。
“广川接受报社记者采访期间,是不是从二楼下来过?”
“嗯,好像下来过一次。”
“广川对你说的那些话,是从二楼下来那一次说的呢,还是报社记者走了以后说的呢?”
“这个我记不淸楚了。”
“广川听了报社记者的话以后,自己是什么态度?”
“他好像特别吃惊。还说要是自己的事见了报,就全完了。”
“不过,广川说的好像不是‘还有遗书’,而是‘好像还有遗书’吧?”
“广川是把记者的话,转告给我们的,不是‘好像还有遗书’。广川对我们说:‘报社记者告诉我,还有遗书。’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
泉先生出去以后,田丸马上询问了等在外边的泉夫人。泉夫人的证词,跟她的丈夫基本上是一样的。
“广川先生说过‘小笛杀了三个人,自己也死了’这样的话,没错吧?”
“最初是广川在二楼叫我先生,我先生答应了一声。广川从二楼下来以后,跟我丈夫说了那番话。”
“广川在今年六月,去公司上班的时候,穿没穿西服坎肩?”
“好像没穿。记不太清楚了。”
“六月二十号星期天,还有二十六号,广川去京都那天,穿没穿西服坎肩,您还记得吗?”
“当时我妹妹在二楼打扫房间,听我妹妹说,西服坎肩似乎在衣架上,挂了很久了,大概是没穿。”
“小笛去神户地区的,广川所住的地方之时,是否经常翻看他的东西?”
“我不上二楼,不知道。”
“六月二十六号,广川是不是把小笛和千岁留在家里,然后自己上班去了?”
“是的。广川走后,小笛母女先后洗了澡,准备好行李,就默默地出去了,出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默默地出去了?也没有跟您打个招呼?”
“没打招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泉夫人走后,田丸把报社记者井口叫了进来。井口当时,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记者,对预审法官田丸的询问,回答得非常爽快。
“六月三十号晚上,去广川寄宿的地方釆访广川条太郎的时候,你对广川说过‘除了小笛母女以外,还死了两个孩子’这种话吗?”田丸预审法官问道。
“说过。广川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记得我对他说‘小笛母女死了,还有两个小孩子,也死了’。”
“当时广川问你,还有两个小孩子呢,她们怎么样了?你回答说:‘京都方面来的电话里,没有提孩子的事。’你是不是那样回答的?”
“他确实是那样问我来着,不过我没有那样回答。”
“你对广川说过‘一个被勒死,一个被吊在门楣上’这样的话吗?”
“没有。当时我是这样说的:‘母亲被吊着,女儿死了,另外两个小孩子也死了,也许是母亲把她们勒死以后,自己在自杀的’。”
“你对广川说过有遗书吗?”
“说过。当时广川吃了一惊,问我:‘是真的吗?’我说没错,我来采访你的目的之一,就是问问你这里,究竟有没有遗书。我问,小笛家是四口人吗?广川说,不,只有两口人。”
“你采访广川的时候,他是怎样一种神情?”
“很平静的样子。”
“你对广川说:小笛等人死了的时候,他的反应如何?”
“他好像要确认一下,我的话到底是不是事实,问了一句‘真的吗’,态度和脸色都没有变。”
“你是否对广川说过‘你有重大嫌疑’这样的话?”
“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那么,广川说没说过,他自己有重大嫌疑这样的话?”
“他笑了笑,对我说:他跟小笛母女关系密切,恐怕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你跟广川说‘小笛母女已经死了’的时候,广川有没有兴奋、或者表现出狼狈的表情?”
“没有。我甚至觉得,他冷静得有些过分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预审法官田丸,把广川的父亲叫来了。广川的父亲,果然是一个乡下的大财主,不过看上去很朴素,具有绅士风度。他的脸上浮现出悲痛的神色。
“您就是广川条太郎的父亲吗?”田丸非常和气地问道。
“是……是的。条太郎是我的长子。”广川的父亲心情沉重。
“您对条太郎的人品是怎么看的?”
“条太郎在我的几个孩子里面,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的性格内向,非常温顺,从来不发脾气。”
“是不是那种对什么事情,都感到忧虑的性格?”
“这孩子心眼儿小,确实是对什么事都感到忧虑。”
“有没有反抗过您的情况?”
“从没有过。不管是言语还脸色,他从没有反抗过我。”
“广川先生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怎么样?”
“上小学的时候,他在班上从来都是第一,上中学以后,第三第四以下的情况,也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您对子女的管教,是不是非常严厉?”
“不,管得并不严厉。内人教育孩子的方法,也是让孩子自由发展。”
“你们夫妻双方的亲戚里边,有没有患过精神病的?有没有犯过罪的?”
“一个也没有!”
“广川跟小笛的肉体关系,保持了很长时间,跟小笛的养女千岁,也发生过肉体关系,这些情况您知道吗?”
广川的父亲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知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
“去年一月,内人收到一封用毛笔写的、没有署名的信。我们从那封信里面,了解到了条太郎跟平松小笛的关系。当时内人催我到京都看看,我觉得寄宿的大学生,跟主妇发生这种关系,是常有的事情,条太郎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了,我特意跑过来,反而不太好,就给住在京都的亲戚X藤X吉写了一封信,委托他去看看条太郎。他虽然见到了条太郎,但觉得那件事很难说出口,也就没有提那件事。后来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一件重大的事情来考虑。我认为,给条太郎找个合适的姑娘结了婚,跟小笛的关系,自然也就断了。但是,我不知道条太郎跟小笛的养女千岁,也发生过肉体关系。”
“你们收到的、没有署名的信是怎么写的?”
“没有署名的信,我们前后收到过三封。第一封大概是去年一月,第二封大概是去年三月,第三封大概是今年一月,邮戳都是‘圣护院邮局’,三封信的笔迹不同。第一封信的笔迹,我还有印象,看上去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写的,字写得很难看。”
“信中是否提出过,要分手费的要求?”
“一次都没有提过。主要意思是,你儿子的事,要是在报纸上登出来,对你们都没有好处。当时我就觉得,那些信也许都可以说是好意。”
“您跟条太郎写信的时候,提到过这件事吗?”
“提到过,还把我们收到的信,寄给了条太郎。”
“去年二月,条太郎说,要做一套礼服跟您要钱,您给他寄过去一百五十日元,有这件事吗?”
“有。”
“那好,有关跟平松小笛的关系问题,条太郎是怎么跟您说的啊?”
“我和内人都没问过,条太郎也没主动跟我们说过。”
“你们给条太郎提过亲吗?”
“提过。”广川的父亲,把四次提亲的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提的这几门亲事,您都跟条太郎商量过吗?”
“都商量过,都是写信商量的。”
“条太郎有结婚的意愿吗?”
“条太郎有结婚的意愿,不过,那几门亲事,都没有谈到订婚的程度。”
“实际上,条太郎并没有结婚的意愿,只不过您要强迫他结婚,是这样的吧?”
“不是。我和内人都没有强迫过条太郎。我们只是把女方的情况,悄悄地告诉条太郎,征求他的意见。条太郎也不曾由于感到我在强迫他,而觉得郁闷。”
“跟小笛的关系断不了,结婚能不碰到障碍吗?”
“要是早跟小笛断了就好了。内人把这问题看得很重,早就催着我尽快解决,可我把问题看得太轻了,才招致这种无可挽回的后果……”
广川条太郎的父亲说着,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儿地打转。
正如广川条太郎的父亲所说:房客跟女房东之间,发生肉体关系的事并不鲜见,一般情况下,随着房客搬走,这种关系自然也就断了。但是,广川的运气很不好。小笛在经济上非常拮据,养女千岁重病在身,小笛在精神上和经济上,都离不开广川条太郎,而广川恰好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并且是一个性格非常软弱的男人。
广川的父亲收到匿名信以后,应该立刻到京都来,把儿子广川跟小笛的问题解决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但是,他不了解小笛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小笛是怎样一种生活状态。他这种对儿子放任不管的态度,正如他自己所说,招致了无可挽回的后果。
广川条太郎的父亲的手颤抖着,在调查书上签字之后,悄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