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还在继续……
“这个记事本里写的这些字句,是三十号夜里,在火车上写的,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
“说说你写这些字句的先后顺序。”
“先写的是‘惊闻噩耗’之感想,然后写给‘X野X太郎、X本经理’的,最后是写给‘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妹妹’的。”
“为什么要写惊闻噩耗之感想?”
“听说小笛等人死了,当时有那些感想,于是就写了下来。‘人要出生,人要受苦,人要死亡……’是大西猪之介所著《被囚禁的经济学》里的名言,我原封不动地写上去了。”
“就算你有什么感想,在那种情况下,有什么必要写下来呢?而且场合也不合适嘛!”
“我不是觉得有必要才写的。当时从心里涌上来那些感想,随手写下来而已。”广川条太郎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那是你悠然自得地写感想的地方吗?”检察官反驳道。
广川条太郎默默地看着检察官,没有说话。
“混蛋,我问你话呢!……那是你悠然自得地写感想的地方吗?”
广川依然默默地看着检察官,冷静地答道:“夜深人静,火车上没有几个乘客,我坐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东想西想地想了很多,想到的就随手写了下来,仅此而已。”
“那么,你信里说:‘有恩不能报,乃人生最大不幸。’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小笛一直照顾我,有恩于我,而我却没能报答她,所以就写了那样一句话。”
“小笛对你有什么恩德?她对你除了胁迫以外,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或许也可以那样说,不过我认为,长期以来,平松小笛还是非常照顾我的。虽然她也胁迫过我,但是,我并没有因此把她当做仇敌,而去憎恨她。听说她死了,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就写了那样一些文字。”
“连‘大正十五年六月三十日’都写了?理由呢?”
“因为写那样一些文字那天,是六月三十日,所以就那样写上了。时间是写完以后,又加上去的。”
“有什么必要再加上日期呢?”
“要说有什么必要,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只是随手就那么写上了。”
“说不上有什么必要,却把日期写上了。很明显,你是为了日后对你自己有利,才故意把日期写上的!”
检察官为什么如此重视日期问题呢?因为负责鉴定“惊闻噩耗之感想”与“写给X野、X本经理以及父母兄弟”的遗书的三位鉴定专家都说,“惊闻噩耗之感想”与另外两处文字,并非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所写,所以,检察官怀疑,“惊闻蛋耗之感想”及日期,是广川条太郎后来加上去的。
其实,在奔驰的列车上写的文字,与在安定的办公桌上写的文字之间的区别,就算是鉴定专家,也很难分得清楚吧。
“为什么要给X野、X本和你的父母写遗书?”
“当时我想:由于我跟小笛有关系,我的名字肯定要见报,那样的话,我觉得没有脸面再见父母和友人,也许我会选择自杀,万一自杀的话,应该对诸事有个交代,总之写那些文字,就是为了给自杀作准备。”
“只不过有那么一种并不确定的想法,就写下遗书,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
“可是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就是那么想的。”广川条太郎坚持说道。
“又写‘惊闻噩耗之感想’,又写遗书,这不是自相矛盾?”
“现在看来也许有些自相矛盾,不过,我是先写的感想,写完感想以后,才想到了自杀。”
“听报社记者说,小笛等人己经死了之后,你就应该知道自己的事会见报。如果说心情烦闷想自杀,应该产生于那个时候,你却说产生于写完感想以后,这合乎情理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合乎情理的。”
“因为自己犯了杀人罪,所以才决心自杀的吧?”
“不是。”
“就算你说一百个不是,人们也会认为人是你杀的。”
广川条太郎看着检察官的脸,没有说话。
“这个印章是你的吗?”检察官指着盖在小笛的遗书上的广川的印章问道。
“是我的。”广川点头答应。
“你说你不知道这封遗书?”
“是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盖着你的印章?”
“这封遗书,可能是六月初,小笛在我那里,住了四、五天的那段时间里,写好以后,偷了我的印章盖上的。”
“你说是六月初写的,有证据吗?”
“证据?”广川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检察官的脸,平静地回答说,“什么证据都没有。”
“只不过是想象?”
“正是如此!……”
“你的印章放在哪儿了?”
“在平时穿的坎肩的口袋里。”
“你平时又不怎么使用那个印章,为什么总是装在平时穿的坎肩的口袋里?”
“因为很珍贵,所以我愿意带在身上。”
“只因为珍贵,就随时带在身上?这个印章是去年三月刻的,直到今年六月,你还觉得珍贵,随时带在身上,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特别喜欢这个印章。我看见公司里的人,都随身带着很髙级的印章,就模仿他们,也随身带上了一个。”
“如果是那样的话,在公司里,应该经常使用吧?”
“用过几次。”
“既然你平时装在坎肩的口袋里,随身携带,小笛怎么能有机会,偷偷地拿出去盖呢?”
“天热起来以后,那个坎肩我就不穿了。我认为她是那时候,偷出去盖上的。”
“不是吧?……小笛逼着你殉情,你又没有办法拒绝,只好把章盖上,先稳住她。是不是这样?”
“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封遗书,更没在上面盖过什么印章。”
“那你认为小笛是怎么死的?”
“小笛是把另外三个人杀死以后自杀的。”
“但是,根据法医的鉴定,小笛不是自杀,是他杀!……小笛是你杀的!……”检察官突然严厉地说道。
“绝不是我杀的。而且,说小笛不是自杀,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二十八号早晨五点半左右,我离开小笛家的时候,她还把我送到了门口。”
“这里有法医的鉴定,小笛不是自杀!”
“混蛋,就算小笛是他杀,也不是我杀的。”广川条太郎带着愤怒说。
“千岁尸体旁边,散落着你跟你熟人的名片,这一点,你又如何做解释?”
“那是小笛从我的名片夹里,偷走后扔在那里的。”
“小笛的遗书上写着,要跟你一起死,这你又怎么解释?”
“那是她想陷害我,所以就那样写了。”
“为什么要陷害你呢?”
“小笛跟我说,要跟我一起殉情,我当然没有答应,于是引起了她的怨恨。还有,小笛要求我常来京都,但我说我不能常来,她就恼羞成怒。”
“如果小笛有那样的想法,应该在二十七号晚上,趁你熟睡之机,将你杀害然后再自杀。”
“她毕竞是个女人,觉得杀不了我,所以就没敢下手。”
“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什么证据都没有,只希望你们认真调查,弄清楚事实真相!”
审讯完广川条太郎,检察官小西点燃一支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
院子里的栽植的树丛,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绿光。小西聚精会神地思考着这个案子。
小笛的遗书里写着,要与广川一起去死。千岁的尸体旁边,散落着以前带在广川身上的名片。广川给父母和友人写的遗书。小笛死后,广川分别寄给小笛和大月的、很不自然的信。小笛与广川之间的关系变化。
广川条太郎的态度堂堂正正,他的供述也是可信的。但是,广川的供述,很难否定那些在搜査中得到的证据。
小西掐灭烟头扔到窗外,回到椅子上坐下,闭上了眼睛。
这个事件发生于广川还在小笛家的时候,法医的鉴定和广川的供述,都可以证明这一点,而小笛等四人均为他杀,法医的鉴定,和预审法官的现场勘验,都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以上两点不能被推翻,小笛和广川的遗书、名片、信件等等,都可以成为把广川条太郎确定为犯罪嫌疑人的证据。
检察官小西把预审申请表,铺在办公桌上,拿起了笔。
当时,京大有个文科学生——佐藤道太郎,跟广川条太郎是同乡,毕业于同一所中学,后来一直是好朋友。
佐藤听说发生在北白川上池田町,四人被杀事件的犯罪嫌疑人是广川的时间,是七月一日。他惊得愕然无语,心想:那女人般纤细敏感的广川条太郎,绝对不可能杀人!广川跟小笛的关系很深,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相信警方很快就能找到真凶,广川很快就会被释放。没想到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广川从拘留所里出来。
佐藤忍不住了,自己去找警察打听情况,向警察详细地介绍广川的为人,还提出跟广川见面,结果没有被批准。
佐藤当时正在写毕业论文,忙得不亦乐乎,但是,为了昭雪朋友的冤案,他放下毕业论文,四处奔走起来。这时候,广川的父亲亦闻讯赶到京都。
广川的上司,了解广川的为人,对二十八号以后广川的举动,也看得很清楚,坚信广川条太郎的确是被冤枉了,可是没有想到,广川所受嫌疑越来越深。
佐藤和广川的父亲,知道除了找律师别无出路,就去大阪拜访京都帝国大学的校友,律师高山义三。
髙山律师接手这个案子之后,立刻跟佐藤和广川的父亲一起,到事件发生的现场——小笛家去做勘验。
那天是七月四日,距离预审法官勘验现场没过多久。小笛家大门上的便门,已经换上了一把新锁。高山律师站在大门前,用手轻轻一推门板,没费什么劲儿,就把大门给推开了。高山律师这样做,是为了试试这个家,在锁着便门的情况下,能否直接推开大门,自由出入。
“这是证明小笛是自杀的一个材料。”高山律师用天生的大嗓门,笑着对佐藤和广川的父亲说。
髙山律师进屋以后,先去看曾经吊着小笛尸体的门楣,目测了一下髙度以后问道:“佐藤先生,小笛是个胖女人吗?”
“啊,有点儿胖。”
“体重大约有多少?”
“这个嘛,没有准确的依据,估计有十三贯吧。”
“十三贯……哼……”高山律师习惯性地“哼”了一声。
“从那所房子的二楼,应该可以看到小笛家的一些情况吧?”高山律师抬起头来,指着侧后方的一所房子说。
在小笛家里,到处转着看的高山律师,在挨着那个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的楼梯柱子后边,发现了一张小纸片。捡起来一看,是平松小笛的名片。
髙山律师把那张名片翻过来看了看,默默地装进了口袋里。
这事件里名片真不少。这种地方,为何会有小笛的名片呢?
门口聚集着四、五个看热闹的女人,探头探脑地往里边看。
髙山律师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走过去,跟那几个女人打了个招呼。
“请问,六月二十五号,小笛女士去神户之前,有谁见过她?”高山律师问道。
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道:“你不是说小笛到你家借钱去了吗?”
“啊,那是二十四号那天的事。”答话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高山律师闲聊似的,问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小笛经常去您家借钱吗?”
“可不是嘛,经常来我家借钱呢。”
“是吗?……小笛这一死,您的损失可就大了。小笛二十四号,也去您家借钱了?”髙山律师为了消除对方的戒备,用轻松而和气的口吻问道。
女人看了看旁边一个女人的脸,犹豫着说:“去了……”
“哦……”髙山律师点燃了烟,“借了您多少钱啊?”
“十日元……”
“十日元啊?二十四号那天借的,是吗?”
女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髙山律师见女人们不肯痛快地回答,就指着站在他身边的广川的父亲说道:“你们认识广川先生吗?这位就是广川先生的父亲。”
广川条太郎的父亲向女人们点了点头。平时对广川印象不错的女人们,看到广川的父亲以后,立刻活跃
起来。
“二十二号中午,小笛到我家来,说是要去神户接广川,需要路费,想借十日元,还说去之前再来我家拿。二十五号早晨,千岁一个人来了,我就把准备好的十日元给了千岁。”
“那时候,千岁说了什么没有?”
“千岁接过十日元后,对我说:‘阿姨,我妈净说那些叫人害怕的话。昨天晚上还说什么要跟我一起死。我不想死,听了我妈说的那些话,我就哭了。我妈也哭了,说要是亲生女儿,肯定愿意跟她一起去死,说我跟她不亲。’孩子边说边哭,怪可怜的?”
“是吗?还有这种事啊?”髙山律师随声附和着。
“这种事情,还不止那一次呢。”
“我至少听千岁说过两、三次。”
“小笛本人也说过。”
“‘我死了以后,要把家产都变卖了,捐给知恩院。’几乎成了小笛的口头禅丨”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了!……”
髙山律师向女人们道谢之后,再次来到那个六张榻榻米面积的房间,站在正中央,小声自语着:“为什么要杀害两个小孩,是解决此事的关键……”
厨房和后院,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后院里有通向邻家的木门,邻家上了锁,打不开。
走出大门,来到邻居家的大门前,邻家的大门也挂着一把新换的锁。
髙山律师见女人们还没散去,就问:“这把锁,是以前就―直挂在这里的吗?”
“不,这把锁是两、三天以前才有的。”
“这么说,小笛活着的时候,这家的门没锁?”
“锁倒是没有,不过用铁丝绑着……”
“铁丝?……是吗?啊……谢谢!……”髙山律师再次谢过女人们,回头对佐藤说道,“这也是证明小笛是自杀的材料。”
此后,高山律师的事务所,简直就成了侦探事务所了。小笛平素的行动,情爱关系,借贷数额,怨恨情仇,都列入了高山律师的调查范围。调查是以佐藤为中心展开的,很多京都大学的同学,被佐藤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行为所感动,自动参加调查。
但是,那时候的广川条太郎,被禁止跟外界接触,任何记录都不允许阅览。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把小笛之死作为他杀,进而找出广川以外的犯罪嫌疑人,还是把小笛之死作为自杀,进而找出其自杀的证据,都是极其困难的。
警方已经就上述两方面,在职权范围内竭力展开调查,却未找到广川是完全清白的确凿证据。所以,不管佐藤和他的同学们的友情何等真诚,不管广川之父的父爱何等深厚,也不管高山律师对其职业何等热心,都不会得到比警方更多的材料。
但是,这些人全力以赴,收集到的所有材料,都可以证明小笛是自杀的,没有一件可以证明广川是有杀人动机的。
高山律师看着眼前那一大堆材料,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害两个小孩子?……
高山律师以及佐藤等人的目的,是要在检察官起诉之前,收集到足以证明广川条太郎不是杀人犯的材料,为广川昭雪冤案。但是,这个事件太微妙了,一直到检察官起诉,他们也没能收集到,足以证明广川不是杀人犯的材料。
与此同时,检察官的调查和审讯,也在不停顿地进行着。检察官小西把每一份材料,都要看上很多遍,非常慎重地分析了所有调查结果。然而,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不起诉广川的努力。
广川条太郎的嫌疑,实在太深了,起诉广川条太郎,成了小西唯一的选择。
“被告人广川条太郎,于大正十三年春,与京都市上京区北白川西町八十五番地九号之平松小笛,发生肉体关系,同年秋,更与平松小笛之长女千岁,发生肉体关系,持续至近日。广川之友人及父母,劝其择偶成婚,而平松小笛执拗纠缠,不许广川与其他女人结婚,广川遂决意将其杀害。
“大正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夜,广川在小笛家中,将小笛、千岁,以及偶然在小笛家玩耍、过夜的大月多三郎之长女喜美代、次女田鹤子一并杀害。”
这就是小西检察官写的起诉书中的公诉事实。广川条太郎遂以杀人罪被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