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画廊里看账本,下意识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她抬头一看,他在那边,跟克洛伊并肩站在杰夫考特·沃克的画作之前。沃克的这幅精品颇有惊心动魄之处,他正在听克洛伊向他解释这幅画对她的意义。他背对着她,但是她还是能从他的牛仔裤与深绿色马球衫认出他来,宽阔的肩膀逐渐削成一个结实的屁股。
她觉得一阵轻微的刺痛,随之而来的焦躁,让她觉得很不安。她今天晚上本来就是要到他家去,现在才下午两点,但他却来了,在她的地方。不是说他不能来,她本来就想找个时间,邀他来看看她的画廊,检视她的库存,但他却出其不意过来,难免让她觉得有些措手不及。
她站起来,悄悄地滑到他们身边,盘算开场白,但是他感觉到她的靠近,一个转身。“克洛伊带我四处逛逛,”他说,“看起来你全神贯注在工作上,我不想打扰你。”
“我想我可以等会计去把它算清楚。”她说,“我自己加,每一次的数字都不一样。”她转身朝克洛伊递过一个微笑,克洛伊看懂了,自己找事情忙去了。
她带他看了一两幅画,然后引他到后面的小办公室。“那是克洛伊。”她说。
“我早猜到了。”他说,“难怪你情不自禁。”
“你不在乎她是我的员工?”
“她帮联邦调查局工作,我都不在乎。”
“她看起来很好吃,对吧?你想要干她吗?”
“目前没有这个念头。”
“也许你可以。我们三个一起玩,要不,我把她绑上一个大蝴蝶结,让她当你的生日礼物。”
“这种礼物请你常常送。”
“她的奶头也有穿小环环,胸部又大又柔软,跟盆奶油似的。”
“你是想把我弄得很热,是不是?”
“倒也不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今天晚上本来就会到你家去,跟你说故事。”
“我先。”
“你先什么?喔,你要先跟我说个故事?难道小约翰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亏心事?”
“根本没离开屋子。整天都在工作,点了个披萨,然后继续工作。”
“还有剩吗?”
“当早餐吃了。”
“贪吃鬼。”
“我们今天晚上可以再叫。”
“不要,”她说,“披萨跟报复一样,冷点比较好。你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不是我要跟你说什么故事,你要自己读。”
“不大明白……你的书写完了?”
“初稿。接下来我要用几个星期的时间去修补润饰,再交给罗姿。如果你要的话,现在就拿去看吧。”
“你真的不介意?”
“求之不得。”他说,“其实,我非常想知道你的反应,所以我才会到你这里来。我要知道你会不会想先睹为快——”
“来吧,”她说,“我让克洛伊下班的时候锁门,你跟我现在就走。”
她坐在桌前,手中是草稿,前面有杯咖啡。他已经检查过拼字了,但是有些地方是别字,电脑也无能为力。起初,她还用红色的粗笔把别字圈起来,方便他订正。但是,这样一来,速度就慢下来了。于是她决定读第二遍的时候再圈。现在她只想沉浸在小说的情节中,享受全然的阅读乐趣。
这个故事真精彩,主角有血有肉,跃然纸上,有几分神似约翰,却又自有个性,配角也是刻画周密,滴水不漏,行文、对话状似简单,实则余意不尽,透明清澄一如玻璃。刚开始,她还记得作者就在身边,她必须提供一些阅读心得,有了这番心思,拉开她跟这个故事的距离,不免有些隔阂。现在情况变了,评论的念头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完全融入故事之中,在她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哈利·布鲁巴克的世界逐渐展开。
她读了几个小时,直到一排排的字开始闪烁模糊。她抬头一看,他正在沙发上看杂志。她读了三分之一,她跟他说,她不想停,但看来是非停不可了。
“我花了好几个月才写好,”他说,“总不能期望你一口气看完吧?”
“我真想一口气看完,不过,却不想浮光掠影地瞥一眼就算了,我要一字一句,细细领略。这本书太棒了,宝贝。”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她提了几个她格外欣赏的重点,从他的神情看来,显然对她的反应很感兴趣。两个人越聊越有兴致,逼得他只好请她暂停,免得好话说尽,后面的部分就看不下去了。
“够了,够了,”他说,“该你了。”
“该我干什么?喔,该我讲故事了。天啊,我不敢开口了,我有自知之明,怎么敢在你这样的大师面前班门弄斧?”
“强迫自己。”
“哦,”她说,“好吧。”
她重述前晚的故事。当她第一次告诉他,前一晚她是如何跟法兰妮厮磨时,坦白说,她颇有顾忌,担心说得太过,会惹他嫉妒,甚至恼羞成怒。他以前很喜欢听她讲故事,但毕竟是在跟他正式交往前,现在讲的可是进行式,说不定他会认为对方是情敌。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让她觉得安心多了,叙述起来,收放自如,约翰听得颇为入神。电话铃响了,他让答录机去接,突然之间,他冲了出去,原来他听到莫瑞·温特斯的声音。
他拿起电话说,“你好,莫瑞?”然后,他听了好一阵子,才说,“没开玩笑?”多半的时间他都在听,顶多就是哼哼哈哈一两个字的反应,无从猜测谈话内容。趁他聊得正起劲,应该是洗澡的好机会,等她回来,电话已经挂掉了,他站在书架前,手里捧着那只土耳其玉兔。
她心里有数了,但还是让他亲口说出来比较好。“他们撤销起诉了。”他说,“法布里齐奥女士召开记者会,发表声明,自称找到新的证据,地方检察署不只要把坏人绳之以法,还要尽一切可能保障好人的权益。莫瑞说,既然已经占到便宜,就给他们个阶梯下吧。”
“他们是怎么了?”
“那个侦探,就是一讲到他我就一肚子埋怨的那只醉猫。莫瑞请他帮忙,他下班之后又自己跑去额外调查。他问了鱼壶的酒保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从没人问过酒保,因为在有了照片之后人们就觉得用不着问多少问题了。说来话长,反正,莫瑞说,在账单上,会列一大笔钱给这个大醉侠,我说,除此之外,还要让我知道他最喜欢什么马尿,我要送给他一大瓶。”
“你没事了。”
“清清白白,重新做人。”他说,亲了亲手上的玉兔,放回那碟谷粉前,“我拒绝他们给我最后一个脱罪提议之后,”他说,“我想,我真是太冲动了,给自己招来无法收拾的灾难;我见好不收,结果,他们找到了新的证据,在法庭上置我于死地。我在小说里,就这么安排。这家伙几乎逃过一劫,就在他即将无罪开释前,露出一个绝大的破绽,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跟我自己说,拜托,这是你编的情节,现实可不是你写的小说,但我终究有些担心。”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真的可以了,是不是?真高兴我把这本书写完之后,才听到这个好消息;危机感让小说也有一种隐含的紧张感。”
“今天对你来说,可是个大日子。”她说,“小说杀青,罪状撤销,接下来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就是帮你吹一管。”
之后,她说,“我知道我的故事讲到一半,是,剩下的应该可以再找一天接着说。”
“你替‘反高潮’下了一个新的注脚。”
“我想跟你谈别的事情。这是其中一个人告诉我的故事,应该跟性无关,也说不定有关,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很难说。”
“具体来说,”她强调,“应该是一起神秘案件。也许我应该找你的侦探朋友问一下。”
“你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
她把杰·麦克肯的故事说一遍,凯蒂姑姑的朋友海伦如何去寻找失踪的谢夫林先生。
“他可能住在船上啊,”他说,“当然啦,有点古怪,舒服的公寓不住,宁可窝在船上,我想这可能是唯一不合理的地方。他请了几天假,出城避暑,找个朋友帮他看船,有什么不对?”
“船又不是狗,”她说,“需要一天开两次散步吗?他对船可在意着呢,连海伦都不给上。”
“不让海伦这样好管闲事的人上去,不是天经地义吗?你说得对,这事透着古怪。”
“我在想,是不是该跟谁谈一谈。”
“可以找我那个侦探,加尔文,不过你得雇用他,他才会帮你查。这样的话你会显得比海伦还鸡婆。”
“说得也是,也许我根本不该胡思乱想。”
“要不,找警察谈一谈?”他说,“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倒认识两个,只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而且,那归上西城警局管,你说他住在船坞。”
“他住在八十六街。”
“现在生死未卜。”
“你不觉得……”
“我可能太多心了一点。屠夫跟雷迪是第六分局的,他住的地方可远着呢,这样也好,免得这两个人又把这宗案子牵拖到我身上,上次妓院命案已经够我受的了。”
“我认识一个警察。”她说,“前警察。”
“现在当私家侦探?你会碰上跟加尔文打交道一样的问题。”
她摇摇头,“他现在退休了,以前,他可是警察局长呢。”
“他是你的朋友?太好了,他现在可能叫不动任何人了,但是,他至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办、替你打听消息。你有他的电话吗?要不要现在就打?”
“我们后天会见面。”
“今天是星期三,意思是……星期五?他就是你星期五约会的对象?”
“可恶。”她说。
“前警察局长。我唯一认识的一个是班·沃德,六月底死掉了。”他的眼睛瞪大了,“巴克伦?法兰西斯·X·巴克伦——”
“法兰西斯·J”
“我更正。法兰西斯·J·巴克伦就是法兰妮?他就是那个喜欢涂蜡,把全身毛拔光,让你搞他屁眼的那个?”
“你不应该知道这些的。”
“不在新闻稿里强调这一点,实在有点可惜。天啊,真不敢相信。别担心,我绝对守口如瓶,顶多偷笑而已,真的,连大笑都不会,我发誓。对啊,跟他说嘛,我是说真的。他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