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停云。
巨鹰掠过层云, 风声过耳,即便已经飞得很慢,但在稍停下来时,却犹有一股轰鸣之感。
江应鹤重新整理发丝衣袖, 坐在崖上向下望去, 见到郁郁葱葱的森林古木、以及古木远方隐约可见的连绵山峰。
火烧云铺满半个天空。
江应鹤注视了半晌,脑海中似有另一种红色浮现而出, 比此刻的残霞还要更鲜明、更热烈的一种红。
他记忆模糊,难以解读,转过头看了看旁边的长夜。
长夜偏过头看他,那双墨黑的眼眸直直地望过来, 纯净赤诚至极。
淡风撩起江应鹤耳畔的发丝。
故人如旧。
这三百年七十余年的光阴,对于江应鹤来说,只是如同一场黑甜梦乡, 对于其他人, 却像是渐渐止痛、却又反复发作的过程。
长夜看了他半晌,低声道:“师尊。”
“嗯。”
江应鹤应道,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不安, 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有什么话要说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
都是一些小孩子的任性罢了。
长夜没有把这些任性都说出来, 而是任他揉乱发丝, 凑过去道:“师尊其实,不止有夜儿一个徒弟。”
他的语调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了下去。
“我是第三个。”
江应鹤点了点头, 道:“我也是如此预感到的,只是想不起来。”
“但我们三个,”长夜认真道,“其实也是一个人。”
“……一个人?”
江应鹤愣了一下,脑海中的隔膜像是被什么捅破了,另外两人的影子愈发地清晰。
长夜离得太近了,气息慢慢地翻卷过来,透着熟悉的艳香。
这种气息缭绕四周。
“其实夜儿也不想跟他们做一个人。”长夜道,“只是因为师尊……”
他话语顿了一下。
“我猜他们也不想。”
江应鹤被他亲了一下,动作很轻,但呢喃的语句却尤其得悦耳动人。
“他们一定也是因为你。”
江应鹤慢慢地接受了一下这个设定,刚想回答,身旁栖息的巨鹰便是一声鸣叫,仰首看向了不远处的暮色之中。
长夜随之抬眸,见到被火烧云染红的天际边,凛凛的孤峰之上,突地流淌过水迹鲜红的小溪,血液漫流。
长夜眸光一顿,对江应鹤道:“师兄要打我了。”
江应鹤怔了一下:“什么?”
长夜又道:“他嫌弃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我找到了你,又不告诉他,李师兄要发脾气了。”
还未等江应鹤理解完这句话,孤峰之上的鲜红血流向上翻涌,塑造出一个渐渐明显的人形。
李还寒从鲜血组成的水流间步出,一身玄色衣袍,披风微动,随着初春微寒的山风掀起猩红的里衬。
在他的肩头,盘踞着一条通体漆黑发亮的蛇,血眸冰冷无比地扫视过来,随后在看到江应鹤之后,似是用尽了力气般地合上了双眼,进入休眠之中。
残阳染透的云层在他的身后,靡艳如血。
江应鹤才转过头看了一眼,就发觉眼前像是有一阵冰凉的风穿过似的,对面的长夜被这阵剑风逼退几十步,随后剑风四散,血剑横扫而来,一直将他抽回另一座山崖之中,撞碎了半座石壁。
不止是那半座石壁,连中间的许多断崖凸起都被剑气削碎。江应鹤脚下响起裂纹,一旁的巨鹰猛然飞起,在云霄之中长鸣。
就在山崖断裂的刹那,他猛然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被李还寒扶着腰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江应鹤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还在担心长夜时,就被对方捉住了手。
李还寒将他好好地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哪里受伤,才皱着眉头搓了一下对方的手。
“这么凉?”
此刻是初春,本来就有些冷,又是山崖之上,即便穿得很厚,但保暖的功能依旧显得薄弱。不过江应鹤自认可以接受,就没有放在心上,也便更没有跟长夜说过。
他的手指窄瘦修长,因为环境原因,指关节微微泛着些淡青色,此刻被李还寒的手掌包裹住了。
只不过他的体温也并不高。
江应鹤道:“没事,不太冷,长夜他……”
他话语未尽,肩上便多了一分重量。漆黑的绒毛缀在披风的上方,软软地围了半圈,下面则是内红外黑,长及脚踝。
李还寒一边半低着头给他系披风的系带,一边道:“死不了。”
仿佛像是映衬着这句话一般,远处被凿进入的山石一寸寸碎裂,化为粉末。而看似柔弱的红衣少年,却完好无损地重新飞了回来,落在江应鹤身前。
就在长夜想再接近一点时,却被一把鲜红的血剑拦住了道路,他看了一眼毫无禁制、魔气滔天的寂灭剑,又看了一眼给江应鹤系披风的李还寒。
“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长夜道,“我也是因为半颗妖丹才能找到师尊的……”
李还寒充耳不闻,系好绸带后,才看向江应鹤宛若星辰的双眸,低声问道:“他有没有欺负你?”
江应鹤刚想说“我是他师尊,长夜怎么可能有这个胆子”,结果出口之前,就想起昨天在客栈时教小徒弟缓解发情的场面,他迟疑了一下,道:“没有。”
就是因为这半秒钟的迟疑,那把鲜红血剑仿佛闻知了主人的心意,剑身猛然发亮,从山崖之上拔地而起,魔气汹涌地冲荡过去。
又把小徒弟抽出去了。
江应鹤默然片刻,没想到他们师兄弟的关系如此“和睦”,叹了口气,道:“真的没有,你别生气。”
李还寒生气是很难看出来的,他素来面无表情、心绪内敛,即便心里想了十分,表现在脸上的也只有三分。很难从他的言语之上读到心意,却可以在行动和习惯之间,体察到对方的性情。
比如此刻,江应鹤虽然还没能彻底想起来,但还是觉得他吃醋了,不知道是在酸什么。
李还寒挑过他耳畔的发丝,问道:“记得我么?”
江应鹤老实地点了点头,道:“想起来……一点点。”
“想起了什么?”
江应鹤怎么好意思说,他看着对方鲜红平静的眼眸,踌躇片刻,才微微抬头靠近到对方的耳畔,道:“想起……你曾经把我关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
李还寒出现的刹那,他就在心底回想起了这个名字和身份,但却没想到最先变清晰的部分记忆是这部分,他一边慢慢体察品味回忆之中蕴含的复杂情感,一边补充了一句。
“还想起你跟我说……与温柔久伴。”
其实这句话后面还有四个字,他说得是“与温柔久伴,不识残酷”。但江应鹤没有加上去。
李还寒怔了一下,慢慢地环抱住他,低声道:“抱歉,那时是我冲动。”
他的胸口贴合过来,心脏跳动,散发着微烫的余温,随后,一直沉默无比的系统突然出声,跳出一个崭新的净化条。
江应鹤盯着这个几乎满值的黑色状态栏,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语句低柔、眸光幽邃的男人,有些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随后,系统跃跃欲试地给了一条新的提示。
“净化任务一:请给予先天之真性一个安抚的亲吻。”
江应鹤第一次从这个全程机械音的系统中听出了情绪化的感觉,他将系统的用词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在“先天之真性”上停了一下,忽地想起自己重修之前所学过一些道术。
道门正宗之中,也有许多身外化身之术,不免要涉及分魂。其中有一套理论,是说人的神魂分为三部分,即先天之真性、后天之心智、心仪之趋向。
而此刻江应鹤还未曾发觉的是,先天之真性,乃是正邪结合的出身、出生即有坎坷无限,后天之心智,反而在顺风顺水之下被天道的否认从云巅斩落,需要不断的磨砺与矫正。
世事错杂,总不会尽如人意。
就在他思索的几息之间,系统又重复了一遍任务目标,他抬起头看了看对方几乎满值的进度条,抬头对上了李还寒的视线。
血红幽然,宛若缓缓流动的岩浆,或是无比剔透的宝石。
江应鹤看得发怔,尝试着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回复道:“……不怪你。”
他的动作很轻,只是小小地主动了一下,但眼前刚刚还漆黑的状态栏忽地倒退了一大截,回到了一个相对健康的状态。
……这么好哄的吗?
就在江应鹤考虑要不要再安慰一下对方,就被揽着腰吻住了,温热的舌尖探了进来。
他的腰身被扣得很紧,但又恰到好处地留出半指宽的空间,宛若欲丨望与自制的无形交锋。
盘踞在李还寒肩上的黑蛇似乎被主人的情绪牵动,从休眠中睁开了眼,竖瞳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与此同时,第二次被抽下山崖的长夜重新爬了回来,甩了甩爪子上的灰尘,一上来便看到眼前的这幅画面。
他虽然境界跌落,无法跟李还寒动手打架,但并不影响他争宠,就在长夜变成小猫咪,想要下一刻就扑过去的时候,那把通体鲜红的血剑自动悬浮而起,剑锋充满戾气地抵在他眼前。
长夜:“……”
……生活不易,猫猫叹气。
李还寒似乎感觉到长夜回来了,便收敛了几分,抬起手摩丨挲了一下师尊微红的唇瓣,低低地问了一句:“还是不会换气?”
江应鹤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移了下来,才道:“……我就不该觉得你好哄。”
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在这种事情上好像很容易冲动似的,而且有时候一失控还会很凶。
他已在无形之中找回了这部分认知。
江应鹤转过头,看向山崖角落上被血剑指着的小猫咪。小白猫灰头土脸地喵喵叫,浑身都充满了一股浓重的委屈感。
长夜见到江应鹤看过来,立即来了精神,想要三下两下蹦到对方怀里,却在半空之中就被一只手提溜起后颈,拎着上面的皮肉悬在空中。
一旁响起李还寒漠然中带着一丝隐蔽嫌弃的声调。
“一身灰,太脏了。”
李还寒转过视线,看了一眼江应鹤身上的漆黑披风,和披风下面的素色长袍,添了一句。
“别碰他。”
小白猫简直委屈到了极致,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圆润乌黑的眼睛看向江应鹤,可怜地喵了两声。
江应鹤被他打动,安慰道:“等到了有客栈的地方就给你洗澡。”
正当小白猫听到“洗澡”两个字,兴奋地竖起自己的小耳朵的时候,拎着他的李还寒忽然开口道:“还是让我来吧。”
小白猫浑身僵住,蔫了巴登地低下头,声音很小地喵呜一声,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到:“这个隐形醋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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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醋缸加入了陪同的队伍,并且将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交给了江应鹤。
江应鹤展开信件,见到镶嵌着桃花花瓣的淡粉色信纸,上面是字迹漂亮无比的簪花小楷,内中隐晦地提到了江应鹤的行踪,并且隐晦地点出了李还寒的身份,还在末尾附言说,送了教主一件东西。
江应鹤看这字迹甚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便道:“他送了你什么?”
李还寒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储物法器之中拿出一本书,交到了江应鹤的手中。
封面纯蓝,书名竖着排列,工工整整地写着——
《仙君的隐秘情人》
江应鹤:“……风格不错。”
他一时找不到别的话来阐述自己的心情,只能感叹一句,果然无论是哪个世界,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渴望都是始终如一的……他一边想,一边掀开了书页,随后立即被第一页的画面镇住了。
一旁洗干净的小白猫把头凑过来,似乎也想看看,结果还没看到一眼就被江应鹤推开了。
他合上书页,觉得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又重新翻开了一遍,终于确认这是一本修真界小黄书,还是带插图的那种。
……太震撼了。
江应鹤吐出一口气,脑海中似乎隐约浮现出了什么,觉得这应该是一位友人的手笔。
“……没有落款,是谁送来的?”
李还寒道:“是委托天机阁转送的,一般人很难寻至天魔教。”
江应鹤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信纸上的字迹,道:“……他好像也并没有隐藏身份的心思,这字,我仿佛见过……童归渔?”
他一边说,一边翻过信纸,看到背面用朱砂涂了一个爱心。
江应鹤:“……果然是他。”
不愧是合欢宗,简直经营着修真界最大的淫丨秽色丨情产业,整个门派上下,都充满了不正经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变了色的童归渔:我的快乐,你们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