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刚过九点几分钟,我打电话去维亚特康公司,结果听到了电话录音,说他们的上班时间是九点到五点。我看看表,皱起眉头,然后才想到时区不同。得州的时间要比纽约早一个小时。我等了一个小时,再度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还是昨天那个叫我稍等的牛仔女郎。我要找加里,她问我的名字,我给了她,她又叫我稍等。
我等了一会儿,她回来接电话,告诉我加里出去了。她的声音变了,里头饱含着压抑的怒气。她不喜欢撒谎,因此很不高兴我害她必须撒谎。
我问她加里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一无所知。”她说,更气了。
我忍受着她的情绪,虽然她没问,但我还是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她,并要求她请加里尽快给我回电。我想他不会给我回电的,快到中午时,我就放弃了。
大通银行的南茜·张曾问我要不要自己去阿林顿,或者让我的手指代为跑腿?我的手指似乎无法摆平这个任务,但这不表示我就得去搭飞机。
我打电话给可靠侦探社的威利·唐。惠特菲尔德,即威尔,的报导公开后,我们曾短暂交谈过,他说他到现在还没能平复过来。“那个狗娘养的,”他说,“你知道他搞什么吗?他雇我们去保护他防止他自己伤害自己。结果我们最后未能达成任务,搞得很难看。现在我们更难看,因为我们就在他身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朝好的方面想吧,”我说,“现在没理由不寄账单要求从他的遗产里头支付了。”
“我已经寄了,别以为我只会虚报一点点来弥补我的愤怒。现在问题是他们会不会付,我可不会紧张这个。”
我要求他推荐一个得州阿林顿附近的私家侦探给我,他告诉我一个名叫盖伊·福代斯的人。他住在沃思堡,办公室在汉菲尔。
“天知道那鬼地方在哪里。”威利说。
我联络到福代斯,他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干练,说他次日上午有空。“我今天下午会试着打过去找他,”他说,“可是我不认为我会比你幸运。如果我直接闯去,也许会比较有用。”
次日接近中午时,他打电话给我。当时我不在,回家时听了留话才知道。我打到他的办公室,接电话的人说她会呼叫他。我等着,几分钟后,电话响起,是他打来的。
“好刁滑的小痞子,”他说,“我昨天打了几个电话,先探探他的底。而我所打听到的这位加里·加里森,绝不会让我想邀他一起去钓鱼。每个人都说,他那个旅费狗屎玩意儿很合法,可是整件事就是会让一般人想吐。”
“我懂你的意思。”
“加里森自己的过去也有一些前科。他曾经卖过一阵子垃圾股票,被告过几次,其中两次还被以诈欺罪起诉。那两次案子都撤销了,可是并不表示他很清白。”
“没错。”
“地方上有一些压力,要求要么就查禁这些旅费交易,要么就加以管制。但加里森在这个夹缝间倒是把事业做得很大,而且做的事情可能超过了中间人该做的。这就是他们想管制的其中一部分。”
“我想他大概混得挺不错的。”
“的确是。他现在处在一个滑稽的位置,他希望打知名度,因为这表示有更多生意可做;可是他希望大家不要印象太深刻,免得管制的人让他做不成生意。就算这个生意没有什么不法,可是他以前是个骗子,所以逃避回答任何直接的问题,已经是他的第二天性了。”
“贵族的天性之一,”我说。
“是啊,他还是个王子呢。一开始我让他以为我是个投资人,然后他可能猜想我是哪个州的经纪人,就变得非常合作了。他跟你那位威廉·哈夫迈耶总共做过三次生意。保单分别是三家不同保险公司的。”
他把保险公司的名字、地址、日期和电话号码给我。加上拜伦·利奥波德在内,总共有过三个人让威廉·哈夫迈耶受益,另外两个是旧金山的哈伦·菲利普斯和俄勒冈州尤金市的约翰·塞特尔。菲利普斯是投资共同基金,而塞特尔则是投保普通寿险和意外险。
“寿险和意外险,”我说。
“一般都是一起保的,对吧?真遗憾不知道他们两位先生怎么样,加里森不知道他们还活着还是死了,也没追踪这些人的情况。一旦保单持有权换人,交易完成,他就没经手了。”
“要查出他们的下落应该不会太难。”
“打几个电话就行了。”
“对。”
他告诉我费用是多少,说他会把账单寄过来。价格似乎很合理,而且绝对比我自己乘飞机过去要便宜。我这么告诉他,并谢谢他的努力。
“不客气,”他说,“介意我问个问题吗?你在查什么呢?是不是哈夫迈耶陷害这些人,把他们给干掉了?”
“感觉上是这样,”我说,“可是得看我能从那两家保险公司查到些什么才能判断。”
“没错。如果菲利普斯和塞特尔都还活得好好的,就削弱了前面的理论了,对吧?”
可是他们两个都死了。
开始我很振奋,我追到了一个连续谋谋杀犯的线索了,我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住哪里,而全世界根本没有其他人察觉到他的存在。我感觉到旧有的自我一阵兴奋,等我破了这个案子,媒体又会开始追逐我,而且这个新闻将会是全国性而非地方性的。我想着,也许我不该再从送货后门溜走,而该面对媒体,也许我该欢迎这种关注,而且尽可能从中获利。
只要让自己的心灵有一半的机会,你会惊讶于它有多么会胡思乱想。我居然还在想着要上大卫·雷特曼的节目接受访问,而且有机会把这个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法律与秩序》。我可以想象自己与电视节目主持人查理·罗斯隔着茶几坐着,解释犯罪心理如何运作。我正在想象自己为了新书宣传跑遍全国时,才猛然想到哈伦·菲利普斯和约翰·塞特尔的死,并不一定能指控是哈夫迈耶谋杀的。
因为他们本来就会死。他们得了艾滋病,两个都是,而这旅费交易的掮客一定早就取得了充分的医学证明。他们虽然死了,但不表示哈夫迈耶杀了他们。自然之母也可能击倒他们。所以我又打了几个电话,得到的消息让我不必在“内部版”和“公开版”之间左右为难。哈伦·菲利普斯死于教堂区的一个收容所,当时他被诊断患艾滋之后的两年八个月,距他把大众共同保险公司的保单栘转给威廉·哈夫迈耶不到一年。约翰·塞特尔则是参加了一个海外旅游,无疑是因为得到了哈夫迈耶买下他保单的这笔钱才上路的,他在一艘挪威渡轮失火,燃烧、翻覆事件中,成为溺死于波罗的海的四十八名游客之一。
我还记得这件事,不过当时并没太注意。我去图书馆查阅旧报纸,判定火灾是因为船上的电力系统故障所引起的,而且那艘客轮所搭载的旅客稍稍超出法定上限,而且其中许多游客可以称之为假日狂欢客,说他们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并不夸张。由于通讯的混乱,以致救援延迟,不过还算是成功,超过九成的游客和船上人员都获救了。十二名美国游客中,有三个不幸遇难,报纸很尽责地刊载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路易斯安那州拉法叶市的卡彭特夫妇,以及俄勒冈州尤金市的约翰·塞特尔。
不知为什么,我无法想象坏蛋哈夫迈耶飞到奥斯陆,然后溜上那艘油轮,在引擎室里头弄电线。我也无法想象他站在旧金山菲利普斯的床边,扯掉他的静脉注射管,或拿枕头蒙住他已经被病毒毁掉的脸。
我离开图书馆,走了一阵子,没特别留心往哪里走。室外很冷,风又大,但北风过境,空气就显得新鲜而干净。
到家时,应答机里面有留言。马蒂·麦格劳打来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我给他回电,他说他只是打电话来保持联络而已,问我最近在忙什么。
还是兜圈子,我说,最后又回到起点。
“这个餐厅名字不错。”他说。
“什么?”
“正方形一号。是一家餐厅,酒吧,就在萧尔餐厅的旧址。那种地方你可以喝几杯小酒,吃块好牛排,不必担心该配什么葡萄酒。说正方形一号,是因为你总会回到那儿。你查到威尔什么线索了吗?”
“你一定是指威尔二号。”
“我指的是写信给我恐吓三个纽约名人的那个混混,不过好像没人理他。我想你没机会查出什么来吧。”
“我不认为那关我什么事。”
“嘿,这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我没接腔,他说,“听起来不太对,出现的方式。别走错了,马修,好吗?”
“你别替我担心。”
“你今天早上看到了那篇狗屎文章吗?”
“狗屎?”
“《纽约他妈的邮报》。其实这个报名跟他们那份烂报的原名差不多。《纽约晚邮》,以前的报头是这个名字的。”
“就像《周末夜快递》吗?”
“那是一份杂志,老天。”
“我知道,我只是——”
“稍稍有点不同,一个是杂志,另一个是报纸。”现在我听得出他声音里面的酒意了。我想酒意一直有,只是之前我没发现,“有个《纽约邮报》的故事,”他说,“很多年前,早在你出生或你父亲出生之前,老《纽约世界报》有个踢屁股和扯头发比赛,《邮报》那个烂报当时是用旧名,有天社论上说《世界报》是一条黄狗。这是个很大的侮辱,你知道,黄色新闻,你熟悉这个词吗?”
“不像你那么熟悉。”
“什么意思,哦,跟我耍嘴皮。你要不要听下去?”
“我很想听。”
“所以大家就等着看《世界报》如何反击。次日《世界报》的社论说,‘《纽约晚邮》说我们是黄狗,我们的反应就是任何狗对任何邮筒的反应。’你懂了吧?或者这种代的机锋把你弄糊涂了?”
“我懂了。”
“换句话说,对着你小便。”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八十年前吧?说不定更久。现在的报纸可以直说‘去你妈的’,大家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以前的标准已经他妈的粉碎了。我怎么会扯到这里来的?”
“你提到《邮报》。”
“对,《纽约他妈的邮报》。他们对最近那封信有个评论,他们假设写信那家伙是个假货,只会吹牛不会实践。某些专家,那些大学教授,在擦屁股前应该先看看卷筒卫生纸上头的指示。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哪个怎么样?”
“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负责任吗?他们当着那家伙的面说他是骗子。”
“那也要他看《邮报》才行。”
他笑了。“然后去他妈的,嗯?可是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他们等于是在说,‘去呀,去杀人嘛,尽管去嘛。’这就是不负责任。”
“你说是就是吧。”
“怎么回事,你狗娘养的干吗一副施舍的样子?你现在是大人物,不屑跟我讲话了吗?”我忍住挂掉电话的冲动。“当然不是,”我好言好语地说,“我想你说得可能都没错,不过这些已经都跟我无关了,甚至一点边都沾不上。现在不管这件事我都已经够烦的了。”
“哦,是吗?烦什么?”
“一件其实跟我也没太大关系的案子,可是我好像已经接下这个案子了。有个家伙,我很确定他谋杀了人,可是我却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不是情杀就是谋财,”他说,“除非他像我这类人,是某个公共精神的象征。”
“是谋财害命,可是我找不出理由来。假设你保了险,我是受益人。你死掉我就有钱赚了。”
“干吗不反过来?”
“我们先——”
“不要,真的,”他说,声音抬高了,“我知道这是假设,可是我干吗要当倒霉鬼呢?我们来假设如果你死掉,我就赢了。”
“好。我死了你就赚到了。所以我跳出窗户,然后——”
“这是什么神经玩意儿啊?”
“结果你半路把我给射杀了,为什么?”
“你跳楼,我在中途射杀你。”
“没错。为什么?”
“练习瞄准?这是不是什么脑筋急转弯,比方你带着降落伞诸如此类的吗?”
“耶稣啊,”我说,“不,不是脑筋急转弯。这只是个类似的比喻罢了。”
“好吧,对不起。我在中途射杀你?”
“对。”
“然后你死了。”
“对。”
“可是反正你掉到地上都一定会死嘛。因为这只是个类似的比喻,不是脑筋急转弯,所以请告诉我,你不是从一楼窗户跳下去。”
“不是,我是从高楼上往下跳。”
“而且没有降落伞。”
“没有降落伞。
”
“哦,妈的,”他说,“如果是自杀,我就拿不到保险理赔了,就这么简单吗?”
“不适用。”
“不适用?他妈的这是什么意思?”
“即使是自杀,保单还是有效,”我说,“总之,我跳楼并不是自杀。”
“是哦,那是基督教徒的善行,是对大众强烈要求作出的反应。你跳楼为什么不是自杀?你又不是鸟或飞机,更不是超人。”
“这个类似的比喻不太完美,”我承认,“就姑且说,我从高楼上掉下来吧。”
“那是怎么回事,失去平衡吗?”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个。”
“哈!我就知道,所以是意外喽?你的意思是这样吗?……你跑去哪儿啦?嘿,地球呼叫马修,你还在吗?”
“我还在。”
“你让我紧张了一下。那是个意外,对吧?”
“没错,”我说,“那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