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抑或七人御前
凡见死神一度
必遭横死之难
自戕自缢者
皆为此妖魔所蛊惑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七/第六
[一]
六月刚过,在一个和风徐徐吹拂的早晨,山冈百介从加贺国小塩浦回到了江户府。
前去时虽是快马加鞭地赶路,也仅滞留了短短三、四日,但办妥差事后便不再有必要赶着回去,加上手头又多了些盘缠,回程便悠悠哉哉地放慢脚步,顺道游山玩水了一番。
话虽如此——这趟旅程其实走得也没多洒脱。看的不过是寺庙神社,玩赏的不过是山野河川,沿途未曾沾染女色博奕,饮起酒来亦仅属小酌,顶多放松心情泡了点澡,享用了一些较平日所吃要可口几分的饮食。
并不比在自己的隐居入浴好多少。
——这也是无可奈何。
百介心想。毕竟沿途有两个人同行。一个是紧绷着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一头白发扎得整整齐齐,一脸哭闹不休的孩童看了也要噤声的凶相,名曰事触治平的老头。另一人则为在东国名闻遐迩的艺人,一身刺绣羽织,头包宗匠头巾(注1),一身打扮华丽潇洒,此人名曰四玉德次郎。
这扮相古怪的两人再加上百介,看起来当然是了无情趣。
毕竟,此二人原本即非正派之士。
虽然穿戴干净整齐,看来活像个大店家老板,但治平原本却是个盗贼。虽然早已金盆洗手,但真要盘查还是抖得出一箩筐罪状。此人虽无前科,但毕竟是个无宿人,通行手形(注2)亦为赝品,因此实难择大道而行。纵使能巧妙地避过关所,依然无法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若遇上盘查被迫出示身分,即使无犯罪之实,亦恐将遭到逮捕。因此即使身怀万贯,还是不得有任何引人侧目之举。
百介原本就是个蜡烛大盘商的隐居少爷,治平则佯装成一个隐居的
杂粮大盘商。
因此,这还真成了一场隐居的入浴之旅。
至于德次郎,和他们俩其实也是一丘之貉。此人不仅为一云游诸国的戏班子座头(注3),本身还是个深请名曰吞马术之奇异妙技的放下师(注4)。他操算盘表演的幻戏绝技亦堪称极品,据说其手腕之高超,只要拨拨算盘珠子,就连大店家的金库都会为之大开。
这家伙一如治平,看来也曾干尽坏勾当。从一身潇洒打扮,也不难看出他原本极好女色。但毕竟是物以类聚,蛇鼠一窝,这下眼见同伙治平如此谨慎,这回他的举止也温顺多了。
不过。
百介则几乎算得上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土包子。对他这么个木头人来说,这反而成了一趟安稳的旅程。
原本百介这回前往加贺这穷乡僻壤,就是为了助小股潜又市设局。
这桩差事以一次场面浩大的障眼幻术,为一位于加贺小塩浦的饲马长者的大宅邸解决了纠缠多年的纷扰,并换回一家的和乐融洽——
百介就在这桩差事中充当了帮手。
又市是个浪迹诸国,靠挥撒驱魔符咒营生的怪异人物。但从小股潜这听来并不正派的绰号可知,他骨子里绝不是个单纯的撒符御行,真实身分甚至比治平和德次郎还要费人疑猜。
就百介看来——又市其实是个懂得差使妖怪的妖术师。
当然,他所差遗的并非真的是妖怪。
任何教常人束手无策的纷扰,他都有办法祭出五花八门的手段消弭化解。暗地里承接这种怪异万千的差事,其实才是他的副业。
这是一门奇妙的生意。由于处理的净是些借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纷扰或难题,因此靠寻常的布局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有时必须采取些不法手段方能奏效。虽然他从未亲自下手,但碰上逼不得已,有时甚至还得取人性命。
即使如此,就百介所知,又市所设的局从来没为社稷造成不良的影响。只要凭着小股潜那三寸不烂的舌灿莲花、和光怪陆离的妖异戏码,一切均能获得圆满的解决,可见此人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在未曾猜透这些局中玄机的人眼里,一切均看似妖界魔怪所为,就连对他的手段略有知悉的百介,也常被蒙在鼓里。
每回纷扰虽圆满解决,却屡屡换来妖怪现形。
由此看来,又市的确称得上是个使唤妖怪的妖术师。
而且屡屡凭着机智手段锄强扶弱,除暴安良。
不过,又市也并非受人情义愤所驱策的义贼。这小股潜精心筹划这些戏码,绝非为了济世救人的大义名分,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挣点儿银两糊个口。
治平与德次郎两人既是又市的旧识,也是他的同党。
治平曾是个拉拢人加入匪帮的绢客,同时也是乔装易容的高手;不仅精通各种诈术,还深谙驯兽绝技。丽德次郎耍起障眼幻街亦是身手不凡,据说在故乡!——男鹿,还被喻为高明法师。另外,还有一位名曰阿银的山猫回,她也是个以常理难以测度的女人。
总而言之,论身手——这群人绝非泛泛之辈,但毕竟均为无宿人。
只是这区区几个无刀无枪、身无分文、而且连身分都没有的小人物,有时竟然也能将大名玩弄于指掌之间。
还真是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百介在前年因某个因缘际会,结识了这群金光党。
接下来在相处之间,和他们的关系也就变得益形密切,甚至在不知不觉间,还开始充当起了他们的帮手。
不过,百介并非无宿人,亦非咎人(注5)。
虽为商家所扶养,但原本为武家之后。
而且,还是江户某首屈一指的大店家的隐居少爷。
因此百介其实是个家世优渥的正当百姓,与这伙人本非同类。
故他和又市一伙人之间,其实有这一道永难跨越的鸿沟。
只不过,百介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和世间人等打交道。
百介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应凭身分论断,亦不可以金钱衡量。在过去几年里,由于数度随又市一伙行动而结识了许多人,教百介益发肯定家产、出身和一个人的本质绝无多少关系。就这点而言,百介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小人物。
至少,百介这辈子从未卖力工作过。虽立志成为一个剧作家,但至今仍是籍籍无名。之所以走遍全国搜集奇闻怪谈,虽是为一偿有朝一日出版一册百物语之大志,但再怎么看,都不过是个仰仗优渥家境游手好闲的窝囊废。
——窝囊废。
这就是百介给予自己的评价。
因此,不论对方是何等身分,即使是专干些为世间所不齿的勾当的恶棍,也不会光凭着点就予以鄙视。不,毋宁说百介对这等小恶棍——即使深知对方所身处的世界不容自己立足——甚至心怀强烈的幢憬与共鸣。
因此只要他们有所请托,百介便乐意效劳。
甚至不惜为此艇而走险。
但,他并不在乎危险——
百介虽是个窝囊废,但同时也乐意为满足好奇心而冒险犯难。
毕竟他是个甘愿放弃大店家老板的头街,只为寻求奇闻异事四处游走的狂徒。对这些巧妙地拨弄人心、随心所欲地假妖魔之名兴风作浪的家伙会产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
每则怪谈的背后,均潜藏这伙人的影子。
反之,有正当身分的百介,对又市一伙人而言想必也有不小的利用价值。虽然一旦有个局外人与事,就必须换个截然不同的方式布局。有好一阵子,百介总是不自觉地在他们的戏码中插上一脚,在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永远是浑然不觉。
虽是浑然不觉,但一个局外人却也能起相当程度的作用。
每一回,百介都以为自己是依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行动,到头来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被这群金光党随心所欲地玩弄于指掌之间。
说明白点,自己不过是教他们给利用了。
但百介丝毫不认为自己其实是为人所利用。或许在这群金光党眼里,百介不过是个道具——相信这伙人应是如此认为,但百介本身并不作如是想。
对百介而言,这伙人每回都不忘点醒自己乃正当百姓、和他们生息的环境不同,因此即使这伙人是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为他们所利用。
虽然看来绝非善类,但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起初对拉拢百介与事均至为慎重。对两人而言,百介与其说是个同党,毋宁说是个客人,因此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亦即倘若有任何闪失,也不至于使百介遭殃及的待遇。
虽然这或许不过是这群金光党深知——让局外人介入得冒风险,而采取的滑头决策罢了。
总而言之,百介深深为又市和治平的人品所动,选择步上这条路,几乎可说有一半是出于自愿。或许,这至少能让他感觉自己虽是个窝囊废,但在某些时候至少还能有点用处。
他也觉得打从和又市一伙人打交道后,自己变了不少。
这并非指他被视为游手好闲之辈的境遇有所改变。毕竟这些作为也没为他挣来多少认可,甚至可说随这年岁渐长,自己的立场反而变得更糟。但即使如此,百介还是认为此起结识这伙人以前,自己的见识还真增长了不少。
“不知又市先生怎么了呢?”
百介以几近自言自语的语气问道。
此时,一行人已经行过八王子,江户已是近在眼前。
百介的亲哥哥,也就是身任八王子同心的军八郎就住在八王子。原本想去打声招呼,但想身边还跟了这么两个人,只好打消这念头。
“瞧他急成那副德行。还表示要搭船赶路,又不是要回江户来,急得像什么似的。”
“那家伙可是和町奉行一样忙哩。”
德次郎回答道:
“一办完差事,马上向那饲马长者借了一匹数一数二的骏马,快马加鞭地上了路。活样个前去禀报匠头切腹消息的赤穗传令(注6)似的。”
这趟旅途没有又市同行,个性截然不同的三人根本没什么共通的话题,自然就把又市当话题聊了起来。
“阿又的胆子也太小啦——”
治平把话给接了下去:
“想必这小股潜从前曾因错失了什么先机而吃过大亏罢。从此就老是认为办起任何事都得刻不容缓,他这习性我老早就习惯啦。”
“又市先生也会失败?”百介问道。
“哪个人刚出道时不是生手?”治平语气粗鲁地回答道:
“那家伙当年还乳臭未干的,就在脑门上扎了个发髻,一副淘气鬼装成老成的模样,真要笑死人了。”
“我可无法想像一个修行和尚扎发髻会是副什么模样——”
德次郎问道:
“那是他还在京都时的事吗?”
“不,那时的他我也没见过。那家伙离开京都至少也有十五年了,当上御行则是出了京都很久以后的事。”
“是么?”这放下师惊讶地说道。百介则兴味津津地想把话给继续听下去。这小股潜的往事,可是没多少机会听到的。
意即,当时的他还没开始干撒符的生意?对情况开始有些了解的德次郎问道:
“——阿又开始闯出名号,不就是靠稻荷坂那桩差事?当年还闷居两国的我,记得就是在那时听闻着小股潜的事迹的。老头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一……不……”
“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罢,”治平回答。
“你可记得真清楚呀。”
“因为当时我正好才刚金盆洗手呀。”
虽然回答得如此爽快,但治平脱离盗贼生涯的经纬,背后其实也有个悲惨至极的故事。因此,这句话听得百介是百感交集。
“那桩差事可成了迫使阿又脱离京都同党的契机呀。唉,毕竟对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件事百介也曾听闻。
当时又市对付的,是个支配江户黑暗世界的狠角色——真可说是个如假包换的妖怪。
“对阿又来说,那绝对是背水一战罢。毕竟对手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为了避免殃及同伙,他只得事先与大家划清界线。唉,不过当时和他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
,所以他才有胆如此放手一搏罢。”
“这大人物可就是——小右卫门先生?”
御灯小右卫门——
百介在前年岁暮初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从此以后,这名字就不时在百介耳边响起,教他想忘也忘不掉。他是山猫回阿银的养父,一个黑暗世界的大头目,同时还是个隐居土佐山中的太古豪族的后裔。
“是呀。”
治平这下才瞄了百介一眼,并说道:
“这小右卫门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也不知当时是为了什么,就这么和刚出道的阿又结上了伙。应付的是个大人物,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让这小股潜就这么一战成名。只是……”
治平不由得歪起了嘴。
当时,又市赢了。
但同时,他也输了。
“这件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罢。稻荷坂那妖怪的首级原本已经被送上了狱门,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
意即,又市并没有打倒这个强敌。后来这桩恩怨就这么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获得解决。
“阿又这家伙生性谨慎,明明已用尽千方百计,还有小右卫门这种大人物鼎力相助,到头来却只换来如此结果。想必一定教他很不甘心罢。”
治平嗤之以鼻笑道:
“后来阿又就开始当起了御行。那身白衣、那只偈箱,都不过是从一个死在路旁的御行身上剥下来的,竟然还装模作样地开始印起了纸符来。”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
“或许是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为恶的稻荷坂身边,伺机报一箭之仇,也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罢。”
原来如此,德次郎再次诧异地问道:
“不过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罢。御行通常仅在冬季出现,但阿又一年到头都穿这那身行头四处游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欢上了那身原本只是拿来当一时伪装的行头?”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说道:
“不管是被人找碴还是被盯上,阿又那家伙可都不会乖乖就范的。当时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还赚得差强人意。但那时候……”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样的事?”
“这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家伙当时似乎就是牵扯上了什么事,从此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那身死人装束。”
“一辈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事?
治平超前了百介一步,转身面向山路说道:
“那家伙说,自己是被死神给缠上了。”
“死神?”
“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德次郎说道:
“——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岁神、穷神……神明的确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没听说过了。原来竟然还有名字这么骇人的神呀。”
“有谁听说过呀,”治平骂道:
“那家伙不过是说说罢了。一个小股潜的话哪能相信?反正那张嘴再怎么胡言也不必负责。”
“佛家教诲中倒是有个死魔。”
“噢,不愧是考物的先生,果真是博学多闻,和干盗贼的老头果然不一样呀。”听到百介这么一说,德次郎马上语带戏虐地说道:
“而且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那么,百介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神呢?”
“噢,小弟也是仅有耳闻,详情并不清楚。佛家将死亡比喻为恶魔,亦即妨碍修行的烦恼魔、阴魔、五行魔、五蕴魔——四种妖魔,而取四魔之谐音,也有人称之为死魔。”
原来如此,德次郎摇头说道。
“你这耍算盘的在感叹个什么劲呀。先生也真是的,你这番话听起来头头是道,但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神明呀。”
治平笑骂道。
“一点儿也没错,这死魔的确不是什么神明。佛家若要将之奉为神佛,的确是有失允当,但道家倒是真有决定世人寿命或死期的神明,只是并不叫死神。总而言之,若真要说死神是什么?噢,大概比较接近缢鬼之流罢。”
“缢鬼——这下这东西到底是神还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
“此鬼原本传自唐土,性质应是与冤魂较为接近,是一种诱人寻死的妖魔。某些曾有过血光之灾的地方,不是会一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或者曾有人自缢的树上,不是常会有人上吊?”
“这种事倒是时有听闻,”德次郎回答道: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有些树的枝干,原本就生得比较适合人上吊罢。”
“这也不无可能,”百介回答:
“因此缢鬼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可说是一种渴望寻死的坏念头罢。”
治平纳闷地扭曲这脸,德次郎则是再度问道:
“渴望寻死?听来还真是不祥呀。那么,先生,就是这种东西在煽动人寻死的么?”
“是的。俗话说妖孽招祸,心怀恶念断气者,其气将于其命丧之处凝聚不散。而心怀同样念头者,就容易与这股气相呼应。”
“这就是物以类聚罢……”
“正是如此。死神会将人诱入邪气凝聚之处,而受引诱者则会选择死亡。”
“何谓恶念?”治平问道。
“应该就是邪恶的念头罢。唐土之民认为自缢身亡者均有此恶念,为了能再次投胎转世,便须引来生者诱其自缢,缢鬼乃因此得名。”
“就是引诱人以同样的手法丧命么?”
治平不悦地说道。
“是的。似乎不这么做,这些冤魂就无法转世。这种事就称为缢鬼求代。”
“既然这么想复生,当初又何必求死?”
说得也是,治平这么一说,德次郎也附会道。
“这也有道理。不过已死冤魂引诱生者以相同手法寻死的例子并不罕见。例如小弟近日最感兴趣的……”
“七人御前么?”
治平突然停下了脚步。
“难道……这也属于这种东西?”
百介也停了下来,点了个头。
——七人御前。
过去一年来不论走到哪儿,百介都频频耳闻着古怪的妖怪名字。这名字听来并非一般的妖怪,而且百介总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听到与这妖魔相关的传闻。
——和听到御灯小右卫门之名的情况可谓如出一辙。
这下百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七人御前的传说主要在土佐一带流传。
不过,这妖魔的名字却总是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出现。例如传说七人御前在若狭外围的小藩——北林藩出没,并且还大举肆虐,至今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了。
而御灯小右卫门亦为土佐出身。
而且,小右卫门目前还在北林藩领内结庐定居。
——这难道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呀。
“这七人御前——虽然传说中的描述亦是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个人只要遇上便得丧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于水难,因此亦不脱死神的范畴。”
“自己溺死了还得招人溺死——”
治平略事调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说道:
“还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忆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与百介同行的阿银,同样从百介口中听到七人御前的传闻,也曾和治平一样感叹这妖怪死心眼。
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罢?
阿银当时曾这么说过。
离开土佐后,百介就没再见过阿银。
——至今已经快半年了罢。
倒是在临别前,阿银曾表示自己将前往北林藩。至于详情,百介当然是无权过问,因此正确情况并不清楚,但想必是去见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小右卫门罢。这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工匠,而阿银则是个傀儡师,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请他修缮一些损坏的傀儡头。
——七人御前。
希望她别碰上那妖怪才好,虽然或许是多余的,百介不由得为她感到忧心。北林的七人御前十分残暴,遇上者不仅均遭惨杀,据说不是被千刀万剐就是被剥皮枭首。
——如此看来。
北林的七人御前应是死于某种残酷灾祸的亡魂罢。
若依此类邪魔好以和自己相同的死法扑杀生者的传说推论,的确应是如此。
——不过。
百介对此传闻的真伪颇为质疑。
“只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说,那么治平先生方才所言的确有理——”
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皱纹满布的脸孔一眼。
就百介看来,这伙人对幽灵、冤魂,狐狸、妖怪都是毫无畏惧,因为压根儿就不相信此类东西的存在。又市平日虽是满嘴神佛,但打从心底就毫无信仰。治平曾提及这小股潜昔日曾以护符擤鼻涕、以经文拭脏手,甚至还曾铸融佛像变卖。即使不及治平所形容的一半坏,也已是极为不敬,如今虽是一身佛僧打扮,但此本性却丝毫未改。百介认为不信神佛者,对邪鬼冤魂当然是毫
无畏惧。
治平歪起了嘴角。
“什么意思?”
“若认为此世绝无亡魂妖怪,那么就无从将这类事件的责任归咎于亡者。毕竟都没妖魔作怪了,依然有人丧命不是?”
没错,老人简短地回答道,接着再度迈出了步伐。
百介赶到他的前头,继续说道:
“若是如此,那么心中抱持相同恶念者之说,或许就教人质疑了。方才的邪气凝聚处之说,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鬼魅魍魉为恶之地,并非每个置身此处者均会萌生寻死之念。但对一心求死者来说,这种地方可就会成为特别的场所了。”
“在想死的家伙眼中,这种地方看起来较适合寻死么?”
“应该是罢。因此,一心求死的人倘若到了曾有人自戕或杀伐的地方,或许立刻能感受到那股邪气。”
原来如此呀,德次郎说道:
“意即——欲寻死者,心中互有死神?”
“应该不是如此罢。”
“唉,难解的道理我是没辄,但百介先生这番话倒是不难懂。只不过,若要如此解释,不就代表阿又他昔日也曾有心寻死?这说来还真教人难以置信呀。”
或许真是如此,治平以几乎教人听不见的低声说道。
噢?德次郎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或许真是如此。当时阿又他满脑子净是些坏念头,或许真的曾萌生过寻死之念也说不定。”
“阿又先生也曾如此?”
一如德次郎,百介对此也感到难以理解。
在他眼中,又市总是给人一种超然的感觉。
不论碰上什么事均不为所动,似乎也没有任何事会教他害怕。
总让人感觉他已然超乎生死,几已臻至仙人之境。
至少在百介眼中,这小股潜是这么一个人物。
但这下——治平却表示又市不仅胆怯,甚至曾有过寻死的念头。
这教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我和阿又是在武州的深山里认识的。当时才刚金盆洗手的我选择在那儿藏身。噢,也并不是在躲避什么,而是对人世倍感倦怠,但想死却又死不了,因此梦想过起遗世隐居的日子。就在那时候,阿又出现了。”
治平望向百介继续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正好是小右卫门从江户销声匿迹那阵子。有天,阿又那家伙就像个傻瓜似的,伫立在那栋荒废已久的空屋门前。”
百介完全无法想像意志消沉的又市会是个什么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栋空屋似乎就是那家伙的老家。”
什么?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德次郎惊叹道。
就连百介也是同样想法。
“喂!
老头,你该不是说阿又他也有个娘罢?”
娘是没有,老人冷冷地回答道:
“那家伙既没爹也没娘,一家人在他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就离散了。因此,那家伙前前后后也就只回过老家那么一次。打从我脱离了打打杀杀的鬼日子,到当时已经干了五年的庄稼活儿,几乎已经成了半个庄稼汉,但一见到那家伙……”
这下治平的表情开始严峻起来。
他大概准备说——这下自己的本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罢。
百介竖耳倾听,但治平却没再把这段话说下去,只说:
“当时那家伙一脸暗然,看来是混得很不好。当时他只说了一句——大家都难逃一死。”
“大家都难逃一死?”
“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治平重复了一遍。
“大家是指?”
“他的意思是——凡是和他有牵扯的人均难逃一死。虽然我没问是死了哪些人?但想必是那小股潜的诡计没能抢得先机,害死了一些原本不该死的人罢。看来那家伙如此执着于抢先对手一步,就是吃了那次亏使然罢。”
胆小如鼠——
或许真是如此。
百介不由得想起了又市的背影。
“当时又市还真是让人担心呀。看这家伙一副随时要上吊的模样,还真是教我好一阵子放不下心。”
“治平大人可真是个善人呀。”
德次郎乘机数落道。
“给我闭嘴,你这个要算盘的。当时我那块地小得可怜,若是死了人岂不难收拾?你哪懂得这尸体埋起来有多麻烦,烂起来有多臭气冲天?”
“瞧你这坏脾气的臭老头,竟然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德次郎开心地笑这说道:
“唉,算啦。不过你这个事触呀,当时阿又若真的上吊,你这老头理应会帮他一把才是呀。而你们俩也就因此结缘——想必这种事再怎么逼,你都不敢说出来才是罢?一个只懂得助人上吊的狠心老头,竟然救了命不该绝却险些上吊的小股潜一命,听来还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呀!想必就连猫狗昕了,都要笑破肚皮罢。”
少胡说,治平语带厌恶地说道:
“这种害人之心我可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救了这种恶棍一命,哪怕我心地再善良,死了都得下地狱罢。不,说不定阎罗王都要教我给吓呆了呢。总之……”
这下治平终于露出了笑容。
“——那家伙果真厉害。当时阿又原本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突然却又出现在我栖身的小屋门前,这实将我给吓个正着,还以为是哪个死人上门来找我偿命哩。”
“原本以为他是个亡魂么?”
“是呀。原本以为他老早死在某处了,看到我生得慈眉善目,就飘呀飘地找上门来;当时还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倒楣哩。怪都得怪那家伙,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白寿衣。只不过,他当时的模样还真是不大对劲。”
“怎么倘不对劲法?”
“似乎参透了些什么。”
“是悟了什么道?”
“一个大骗徒哪可能悟什么道?”
“骗徒悟不了道么?”
“当然悟不了。当时那家伙已经和现在一样,装出一脸不讨喜的神情,就这么贼头贼脑地站在我家门口。而且,你猜猜当时阿又说了些什么?”
“哪猜得到?”
“那臭小子竟然说有桩差事得找我帮个忙哩。”
“差事?”
“是呀。还说在山中耕田,未免太埋没我这首屈一指的掮客了。那家伙竟然连我的长相、出身都摸得一清二楚哩。”
“难不成你的易容术教他给识破了?”德次郎说道。“喂,我的易容术哪可能出什么纰漏?”治平怒声骂道:
“论易容,我可是老经验了。就连昔日同伙的匪帮,几乎都没一个看见过我的真面目哩。被人识破这种事儿,可是连一次都没发生过。而且,当时那身庄稼汉打扮并非伪装,我当时可是真心务农。未料竟然——”
“还是教他给看穿了。唉,这家伙果然有一手呀。”
德次郎这下一脸严肃地应和道。
“请问——”
百介问道:
“当时又市先生是否已经摆脱了寻死的心意——也就是死神的魔掌?”
“应该是罢——”治平再度停下脚步说道:
“当时曾听到那家伙自言自语道——反正活也是孤零零的,死也是孤零零的,那么死活又有什么分别?”
“突然看歼了么?这岂不代表那家伙真是悟道了?”
德次郎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蝉鸣。
“噢,这下天气可要变热了。若不在正午前进入朱引内,咱们可要被烤焦了。”
治平加快了脚步。“好久没上江户了呀。”德次郎说道。
至于百介——
则依旧在想像这又市的过去。
[二]
在番町(注7)与德次郎道别后,百介便随着治平前往面町的念佛长屋——那儿也就是治平的老巢。
上那儿去也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过是不想直接回京桥去罢了。
再加上——
念佛长屋也是又市的栖身之处。
不过,百介至今仍不知又市定居于长屋的何处,当然也不曾见识又市在那儿生活的模样。再者,也不认为他这下已经返家,因此并不期待能见到又市。
只不过是想在外头多溜达溜达罢了。
反正回去也不会有多舒坦。虽然店里的伙计们并不会说任何百介的坏话,反而还对他的举止表示理解,但对百介来说,那儿绝不是个舒服的地方。
因此百介这下便邀治平一同喝一杯。虽然酒量也没多好,但他对饮酒并不排斥。
趁太阳还没下山,畅饮一杯如何?百介如此邀约道。还真是稀罕哪,治平依旧一脸不悦表情地说道:
“没想到先生竟然会邀我喝酒。”
“噢,就当是庆祝咱们平安归来罢。”
呵,治平眯起眼睛笑道:
“不过我得先返家一趟,可以等我回去过后再去喝么?”
“这点小弟是不介意——”
不过,是否有什么事得忙?百介问道。虽不至于像德次郎形容又市时所说的那样,但这伙人的确是出人意料的忙碌,有时甚至还得同时设好几个局。
治平将羽织的两袖朝左右一扯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先把这身装扮给换掉,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罢。”
长屋内小店栉比鳞次,街景是一片纷乱。
习艺的小姑娘、当小厮的小伙子、欲前往澡堂的茶屋女(注8),只见各色人等熙来攘往。虽仍是晚春时节,但艳阳却将四下烘烤得宛如盛夏。
百介忆起了自己初次造访这座长屋时的光景。
记得那同样是个大热天。
——当时。
百介碰上了一场骤雨。仓皇跑进露天空地的百介所找到的避雨处,竟然正好就是治平居所的屋檐下。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两年。
百介认为自己在这两年里,似乎经历了不少改变。
——不。
或许自己根本一点儿也没变。
想着想着,他抬起头来仰望铺着薄木板的屋顶。
别再发呆了,小心落进臭水沟里,治平说道。
“长屋这种地方的水沟可是没盖板的,若是不小心掉了下去,这种艳阳天也会落得一身泥泞呀。噢——”
走到长屋入口时,治平突然止步。
隔着老人低矮的身子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屋内站着一个半裸的肮脏男子,只记得曾在哪儿见过这家伙。“噢,原来你这老头还活着呀,”男子面带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望向治平说道:
“瞧你那双短腿还在,看来真是还活着哩。若你现在才赶着去死,要不要我马上为你造一口棺材?”
“混帐东西。”
治平骂道:
“——泥助,你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要先进棺材的恐怕是你自己罢。少在这儿发愣了,还不快去为自己造棺材?”
“哼。”
还真是个没口德的臭老头呀,这名叫泥助的男子说道,表情也变得更为扭曲,接着便缓缓拉开了门朝露天空地走去。这下百介才想起,这男子不就是治平的邻居?原本还纳闷他是干哪一行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靠造棺材维生。
“混帐家伙。”
治平嘀嘀咕咕地痛骂着走到自家门前,却突然——没错,非常突然地停下了脚步。
紧跟在后头的百介被他这举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机敏地伸出食指朝嘴巴上一挡,接着又手掌一张地阻止百介前进。
是在示意百介别动吧。
看得他连忙屏住了呼吸。
治平悄悄移向门前,接着便以背部紧贴这门往里头窥伺。
看来,屋内似乎有什么人。
治平将右手探进怀里。
他的怀中藏着一把匕首。
“来者何人?”
话一说完,老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了门,弓身跃入屋内。
瞬间只听到刀子挥空划过的声响——紧接而来的便是一阵静寂。
百介先咽下一口口水,接着才走到了门前。
映入眼帘的是治平矮小的背影。
屋内是一片昏暗。
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抵在治平肩上。
那是——武士刀的刀锋。
“治……”
治平先生——百介虽想这么喊,却喊不出声来。
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往前跨出一步。
治平丝毫没有动弹。
而在治平前方有个单膝跪地与其对峙的武士,同样也是动也没动一下。治平的匕首抵在武士的腰际。
握在武士手中的大刀,刀锋则停在治平的颈子旁。
而且距离他的颈子仅有一层皮厚的距离。
“我输了。”
治平迅速地抽回了匕首。
武士也默默不语地收回了刀子。
“为何没砍下去?”
“因为你停手了。”
“你也算是砍到我啦。”
“并没有。咱们算是打了个平手罢。”
“哼。就凭一支如此短小的家伙,哪打得过长刀?只怕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就得挨上一刀了。为何停手?”
“乃是因为……”
“右、右近先生?”
百介喊道:
“这、这可不是右近大爷么?”
“什么?”
治平交互地望着百介和武士,接着便将吓得浑身僵硬的百介给硬拉进了长屋内,使劲地拉上了门。
“喂,这个叫右近的,可是那场船幽灵事件的……?”
“是、是的。您真是右近大爷没错吧?”
武士——也就是东云右近缓缓点了个头。
东云右近——
来者就是今年年初,曾与在土佐被卷入一场惊天动地大骚动的百介和阿银一同行动,不,甚至可说是生死与共的浪人。百介、阿银、与右近三人在即将被断罪之际,为又市一伙所救。对百介而言,那还真是一场九死一生的稀有体验。
——不过……
百介耸了耸肩。
在那场千钧一发的救人戏码中,右近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他却被只身留在现场。百介也十分清楚,在弄清个中玄机前,又市一行人所设的局看来是如此不可解,教人只能认为是妖魔鬼怪所为。因此在右近眼中,百介和阿银等于是和一群妖怪一同消失的,因此极有可能将他们俩与妖魔鬼怪等同视之。
因此,或许右近至今仍认为百介亦非人世肉身。
“右、右近大爷,这……”
“山冈大人,看来您亦是血肉之躯呀。”
右
近说道。由于四下昏暗,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此也听不出他如此说是不是话中有话。
右近将视线从百介身上移开,并把刀收回了刀鞘里。
接着,这浪人作了个深呼吸,将视线移向治平,并向百介问道:
“这位——可就是治平大人?”
没错,我就是治平,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治平便迳自回答道:
“找我可有什么事?”
“终于找着您了——”
右近理了理衣襟,端正了坐姿,并将武士刀朝前方一放,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吧,
接着便深深低头鞠了个躬说:
“一时无礼,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便吐了一口气。这下治平才一屁股坐上泥巴地说道:
“噢,还真被你给吓出一身冷汗哪。没想到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碰上这种吓得睾丸都缩进去的鬼事儿。不过,这位大爷的武艺果真是名不虚传哪。倒是——这下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在我屋里?”
“噢……”
右近低下头说道:
“在下因某种缘由不请自来,擅自潜入此空屋寄住,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说完,右近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下百介终于了解,原来就是因为如此,隔壁的棺材师傅才会认为治平已经亡故,屋子也换了个新的住客。
哼,治平嗤鼻回道:
“就不必如此多礼啦,反正我并不是个值得武士行礼致歉的大人物。我想知道的,是你所说的缘由。”
这下——右近的表情顿时变得悲壮了起来。
总之,酒宴是被迫取消了。
百介以治平持桶汲来的水洗了洗脚,便拖这一副依然疲惫的身躯走进了这金光党的家。
只见右近竟然变得异常憔悴。
这下百介才发现,之所以没立刻认出他来,并非因为屋内过于昏暗或出于疏忽,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变了个样。
百介和这名浪人曾共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
右近的武艺十分高强。就连与打打杀杀完全无缘的百介,也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确是身手不凡,同时还兼具敏锐神经、清晰思绪。但论及为人,右近虽是如此高人,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难以亲近。
虽然嫉恶如仇,但右近却不是个不擅融通的正义汉子:他也很清楚世上并非一切都是道理讲得通的。不过,右近也不至于因此而变得自甘堕落,毋宁说是正直吧。
大概是因为如此,他总是给百介一种快活自在、乎易近人的印象。
但如今——
他却变得一脸凶相。
月代邋遢,面颊削瘦、眼洼凹陷、皮肤也失去了生气,原有的和蔼亲切已悉数被抹杀,让潜藏在右近个性中的杀气赤裸裸地显露了出来。
稍后片刻,治平默默地端详着他那憔悴的模样半晌,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门外。
这下百介不由得畏缩了起来,为找不到任何话题而倍感尴尬。
幸好治平不出多久就回来了,右手还提着一只酒壶。瞧他出门也没多久,看来这酒并不是上店里打的,想必是向隔壁的棺材师傅还是谁强讨来的吧。
“大爷,先喝个两杯,把话匣子打开吧。”
治平从柜子上取下几只缺了口的茶碗说道。
以劣酒润了润喉咙后,右近开始娓娓道出了自己先前的遭遇。
在百介一行人脱身后——
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判断为妖怪所为,因此原本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右近便得以一洗冤屈。毕竟一切都在藩主眼前发生,教人欲怀疑也无从。
不过,就连藩主都被卷入这场大骚动,更何况还死了几个人,因此虽是情非得已,成了唯一知情证人的右近还是无法立刻获释。毕竟所发生的是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想必调书制作起来必定是困难重重。
右近就这么在藩邸内被软禁了约一个月。虽然不必再受牢狱之苦,但到头来还是和被幽禁没什么两样。请问是否遭到了什么折磨?百介问道。那儿对在下倒是不薄,右近微笑着说道:
“藩主山内公为人公正不阿,重情重义。既已判定无罪,即使在下如此来路不明,亦不会苛酷以待。”
右近如此补充道。
只不过——
无论对右近是如何礼遇,也不该迫使他配合旷日费时的调查,在唯唯诺诺中虚度时日。
想到着里,百介不由得内疚了起来。
右近本应尽快赶回家去。
毕竟他之所以在外奔波,并非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某人之密令,隐姓埋名地进行搜索。
这个人物——
根据右近所言,乃北林藩城代家老。
——这又是个奇妙的巧合。
百介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土佐,北林。
——七人御前。
难道纯属巧合?不,这绝非巧合。
右近所奉的密令,乃找出于北林领内接连犯下残酷斩人事件的凶手,其实也等同于调查七人御前之相关传闻。
而且,当时认为最有嫌疑者,乃北林藩先代藩主正室那位行踪不明的弟弟小松代志郎丸。而先代藩主之正室,乃与众人传说中的御灯小右卫门为同地出身,且原本已被许配给小右卫门的千代之女阿枫。
一切偶然之间均有因缘相连,若稍加追本溯源,零零星星的大小琐事其实均出自同一源头。
不论是右近还是百介,都不过是为这些关连所牵绊的丑角。
——七人御前。
也就是死神。
任由命运摆布而下嫁北林的阿枫,于先代藩主殁后,与现任藩主发生激烈冲突,最终跃下天守自尽。其弟为报姊仇,方惨杀北林领民,并四处散播怪力乱神之骇人谣言——此乃北林藩家老之推测。
为人刚直、剑术高强而备受家老赏识的右近,方才奉派前去寻访志郎丸的行踪,以确认此推论之真伪。
由于城代家老曾保证若完满达成此一托付,必将延揽其入城仕官。
因此对右近而言,此密令攸关一己之宦途,无论如何都得对家老的嘱托有个交代。
右近非得获得这份差事不可,理由是——
当时,右近之妻已是有孕在身。
就百介看来,右近在时下的武士中算得上是个罕见的爱妻夫君——虽然这或许不过是尚未成家的百介的偏见。犹记在旅途中,右近不仅常提起有孕在身的妻子,还曾数度言及对爱妻为自己所背负的辛劳是何等感激。
此外,当话题触及孩子时,右近也会浮现愉悦的笑容。每当在旅途中见到孩童,也不忘投以关爱的视线。
至今百介仍能清晰地忆起他那和蔼的神情。当时百介由衷体认到,知道爱妻怀了自己的孩子时,一个男人原来是如此开心,这实教人钦羡。
想来他肯定是归心似箭。
在这种情况下还得被幽禁一个月,想必是个痛苦煎熬。
百介端详起右近的侧脸。
只见他神情颇为晦暗。
不知是否是屋内过于昏暗,还是垂到脸庞上的鬓毛所造成的阴影使然。
——他的孩子。
应该已经出世了吧。
从他这副模样,一眼就看得出他尚未如愿仕官。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这下百介心底的不祥预感变得益形强烈。
“为奸计所害、又为妖魔所惑,在下原本已有难逃一死的觉悟,但拜该超乎常理之事件所赐,方得一雪奇冤。虽然如此,在下还是未能完成家老嘱托,也没监定志郎丸是生是死便迳行折返。进入北林领内时——已是弥生(注9)之初了。”
右进抬起头来,彷佛眺望远方般的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领内——已经变得混乱异常。”
“混乱是指……?”
“在下不禁纳闷,所谓人心退废,指的可就是此等情况。”
右近皱起了眉头,再度低下头去说道:
“北林原本就不是个富庶的藩。由于土地贫瘠,农民只能分耕微微可数的农田,勉强换个温饱,主要财源只得仰赖山林,但可伐资源亦已几近枯竭。不过现任藩主对领民似乎颇为严苛,使居民过得更是民不聊生。状况之窘迫,在下原本亦已知悉。这下又加上——”
“拦路斩人……?”
那并非拦路斩人,右近说道。
“为何不是拦路斩人——据说犯案手法极为残酷不是?”
“不,山冈大人。拦路斩人者逢人便杀,但这些案子的凶手却是先将人给掳走。”
“将人——掳走?”
“没错。将人给掳来后,先是将牺牲者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对死尸百般凌辱。这哪称得上拦路斩人?”
“将人给杀害后,还要继续毁尸?”
“若调查文书所述无误,案情确实是如此。凶手于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手法之残虐,简直有如鬼畜。”
听到这番话,右近按在膝盖上的双手不仅颤抖不已,还牢牢地紧抓起裤子。
“而且,一如山冈大人所言——城下居民纷纷指其为妖魔诅咒,声称该地已为邪气所蔽。”
“妖魔诅咒?”
“没错。事到如今,在下也认为这传言有一半属实。”
不,右近将手掌往前一遮说道:
“——在下的意思是,虽无法断定世间是否真有妖魔鬼怪,但一地若充满恶念,对该地居民应该也会产生某种影响。”
“恶念……?”
“是的。每个路口均弥漫这一股血腥味,随时都可能发现邻人的手、足、甚至脑袋被遗弃在自家门口。虽不知昔日的乱世是否也曾如此,但时值太平盛世,却还得被迫过起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日子,人心岂有不被扭曲的道理?”
这下百介也变得哑口无言了。
“山冈大人。在下认为人只要心怀那么一点儿希望,无论日子过得是如何窘迫,理应都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庄稼百姓即使遭逢饥馑荒年,被迫过起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还是能寄望明年可盼得温饱。不,若明年还是不成,也会希冀景况将在后年有所好转,并得以继续把田给耕下去。是不是?”
应该是罢——百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虽然成天像个漂泊浮萍般四处溜达的他,也没资格判断是否真是如此。
“遗憾的是——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事态真有这么严重?治平问道:
“都教整座城变得如此纷扰了,难道这妖魔所犯下的暴行真有如此残酷?”
“的确是残酷之至。说老实话,在下原本也没料到竟然会是如此凄惨。”
右近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神情说道:
“当初奉家老之命出巡时,在下尚不知事态有如此严重。但在返回领内亲眼看到调书后——可就惊讶得哑口无言了。有个年纪未满十五的百姓姑娘,在经过无数次凌辱后,被剥下了脸皮弃尸河畔。客栈老板娘遭人斩首,尸身被抛到了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首级则被放置在磨坊的石臼上。每一、两个月就会有人牺牲,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听起来的确是严重哪,治平说道:
“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右近大爷,这种事是打哪时开始发生的?”
“打哪时开始发生,这在下也不清楚。不过至少已经持续发生有五年之久了。”
“这些年来均未曾间断?”
“关于这点,其中有些似乎是假冒妖魔之名趁火打劫的愚蠢之徒所为。”
“噢——”
如此听来,情况的确仅能以人心退废来形容。
“在下认为只要是人,对他人或多或少都曾心怀憎恶或仇恨。”
这是理所当然。
就连极少与外人往来的百介,也曾对他人心生憎恶。不,甚至还曾萌生过微微的杀意。
但话虽如此——右近语带颤抖地继续说道:
“若问每个人
是否皆有抹杀仇人的权利,答案或许是否定的。不,绝对是否定的。”
这下右近的语调突然开始激动了起来:
“世上的确有太多难以义理道断之事,亦有不少无妄之灾,更有不少不白之冤、难耐伤悲。但即使如此——”
宣泄完一时的激情,右近旋即又低下了头:
“——倘若为此便满心怨天尤人,终究算是心怀恶念,人的心智也易为邪念所充斥。只是待此邪念一消,恶念也将随之飞逝。”
或许——真是如此。
人心毕竟善变。百介认为任何怨恨均不可能永远不灭。
“只不过……”
右近继续说道:
“倘若——大家均在这种时时可能发生残酷暴行的环境下度日,那么要杀起人来,想必就要变得容易多了。也不知是法纪哪里松弛了,抑或是邪念已在人心深处稳稳扎根——不,经年在战栗惊恐中度日,所有百姓终将因心中恐惧濒临忍耐极限而发狂。”
“情况真有——这么严重?”
右近微微摇头叹道:
“的确严重。只为区区一人——不,或许并非仅有一人。这几名疯狂凶手,已让整个城下人心错乱。大街上的人影变得稀稀落落,孩童的嬉戏声或女人的谈笑声亦不复闻,大家纷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邻人,近日甚至已开始变得暴动频仍。”
“暴动……?”
即捣毁暴动(注10),右近说道:
“虽然百姓们过惯了苦日子,但原本尚且能对未来心怀些许渺小的希望,如今却——”
这下百介终于开始了解右近稍早那番话的意思了。
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想来也有道理。当大家都不知自己明日是否就要惨遭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时,哪还有力气奉公守法地把日子给过下去?
“失去期待的佃农们纷纷抛下锄头、放弃农田,逃散者已是不知凡几,其中有些甚至聚众结党,开始干起盗匪勾当。城下的商家接连遇袭,不仅仓库遭到洗劫,甚至还被放火烧毁。”
“抢都抢了,竟然还要放火——”
“没错。而且还是逢店便抢,若仅攻击富商豪门尚且容易理解,但这下已是抢红了眼。这不是暴动是什么?”
接这右近转头望向百介问道:
“山冈大人可知道——此类暴行为何会如此蔓延不衰?”
不知该如何回答,百介也仅能回以一个忧郁的神情。
“放火抢劫、乃至行凶杀人均属犯法,本是天经地义,但如今城下百姓已经连这道理都给忘了。最为盗匪肆虐所苦的本为城下百姓,但这下——不仅是为恶匪徒,就连受害者都已经忘了这类勾当乃触犯王法的暴行。”
意即——大家已经麻痹了?
右近在空杯中斟满了酒,继续说道:
“在下始终深信,哪管世间是如何混乱,终究还是有些不可违背的伦常。无论天下如何糜烂,只要人人行得正,世风终将获得匡正。但如今——却是逆此道而行。人若弃伦常,世必乱如麻,欲正之也难矣。”
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道:
“如今,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
因为恶念已四处蔓延?
随着暴行四下扩散,整个领内似乎都成了一块魔域。心怀恶念者与这股邪气相呼应,引发了连锁死亡,有如死神盘据此地不去。
真是骇人哪,百介心想,浑身不由得打起了颤来。
光听这些就够吓人的了,治平也感叹道。
“——若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举国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
没错,右近转头望向治平说道:
“家老大人亦有此忧虑。倘若百姓真的起而造反——藩国必将遭到推翻。如今北林的财力物力,已不足以抗拒百姓蜂起。即使勉强镇压了下来,接下来的局面终将难以收拾,幕府也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任谁都看得出——唯一的结果便是废藩。”
看来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非百介在土佐时所听到的所能比拟了。
早在当时,右近便对这些暴行将对藩政产生的不良影响担忧不已。
但百介仍误以为光凭几桩拦路斩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导致废藩。如今听来,这已是不无可能了。
“只不过……”
右近有气无力地说道,并一口饮尽茶碗中的浊酒。
“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
为什么——治平插嘴问道:
“大爷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再怎么一筹莫展,人也不至于傻到一味将坏念头往自己肚子里吞。若人人都嫌苦,迟早都要卖命一搏,如此一来,哪可能不出事?”
虽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治平语带忿恨地说道:
“哪可能乖乖吃一辈子亏。”
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说道: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志气、有自尊、有智慧的。就这点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实是大同小异。俗话说狗急跳墙,任何人对不当的弹压都会有所抵抗。只是,目前的情况还真是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如今再急也无墙可跳。”
噢?治平纳闷地应了一声。
“百姓之所以背弃伦常,乃因凶手尚未伏法。不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而且仅在那狭小的领内,至今已逞凶五年有余。虽以残酷手段杀害多名无辜百姓,至今却仍在城下逍遥法外。这情况岂不是极不寻常?”
是不寻常,治平回应道:
“意即,哪管是父母还是儿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个人下的毒手,到头来也不知自己该恨的是谁。是不是?”
“没错,正是如此。”
右近放下了酒杯。
“这……已然是个灾厄。亲人遇害,却连个可憎的凶手都无从恨起。纵使有满心愤懑,也找不到个对象可以宣泄,仅能在畏惧中暗自啜泣。如此一来——人要不疯也难。”
语毕,右近无力地垂下了双肩。
原本就阴郁的神情,这下也变得益形灰暗。
“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饥馑一类灾祸,尚可与领主或藩国为敌。只要有明确的反抗对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气弱,也能鼓起勇气负隅顽抗。如此一来,或许真有办法起义——”
“逮不到真凶,根本等同于宫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没怪罪捕吏无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们理应成为首当其冲的箭靶才是呀。”
“百姓们似乎不作如是想。”
“这岂不奇怪?”
“因为凶手——并不是人。”
——七人御前。
“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的确是鬼没错,右近回答道:
“若非阳界人间、而是阴界妖魔所为,要想怪罪役人也是无从怪起。再者——”
役人自己也已心生畏惧,右近说道:
“武士和百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气。只晓得疑心暗鬼、彼此怀疑,根本无力团结一致,哪可能聚众起义?充其量仅能干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暴行,而官府就连取缔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
听来还真是纷乱不已。不——
或许妖魔诅咒,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百介心想。
“因此,该地的确受了妖魔诅咒?”
“这在下也无从判断。”
“犹记右近大爷曾言——该地于北林氏统治前,亦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他的确曾这么说过。
“是的。但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在下也就不清楚了。领民之所以推称其为妖魔作怪,或许只是为了便于解释超乎寻常的情况罢了。”
“看来不推称其为妖魔作怪,还真是教人熬不下去呀。”
治平转身背对右近,为灯笼点上了火。
原本就昏暗的屋内,这下已是一片漆黑。灯笼的火光将老人的面颊染成一片橙红。
“但就连妖魔诅咒这种说法都搬出来了——情况可不就更难收拾?”
右近只是默不作声。
喂,大爷——治平朝他喊道:
“倒是大爷自己出了什么事?”
“噢。”
右近转头避开闪烁的烛光。
“可是——出了什么伤心事?”
“伤、心事……”
右近先是彷佛自问自答地喃喃自语,接着才继续说道:
“是的,这件事——的确是教人悲痛欲绝。”
“右近大爷——”
只见这浪人在黑暗中把拳捶膝。
“在下之妻——”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东云右近咬牙切齿地说道。
“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听到这个消息,百介顿时感到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虽然人分明就近在眼前,但仿佛视界已为心中黑暗所阻,几乎已经看不见右近的身影。
“在下返家当日——便看到了邻家姑娘的遗体。从残忍的犯案手法看来,那姑娘碰上的并非冒名暴徒,而是死于真凶——不,即肆虐妖魔之手。”
死神。
这绝对是死神所为。
“据说那姑娘原本即将于数日后举行婚宴,平日也常帮助有孕在身的内人——因此这桩惨祸,真是教内人悲痛欲绝。”
可见内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几近泣不成声地说道。
“但长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变了样。不,或可能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才变了样的。原本还准备举行婚宴,代表对人生或许还心怀些许期待。但这下就连着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惨遭抹灭。大家纷纷为畏惧妖魔灾厄而紧闭门户,没人敢出门为那姑娘上柱香,就连新郎官也没敢露脸。这……教在下已是忍无可忍,只得恳求面见家老大爷,表明期望能继续进行搜索——”
“大爷打算亲手缉捕真凶?”
“没错。在下实在无法容忍此暴徒继续逞凶,而且,也仍想遵守与家老大爷的约定。不,或许在下的本意,终究不离建功仕官。未料……”
未料,此举反而酿成了悲剧,右近双肩不住地颤抖着说道。
即使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当在下悄悄在外进行搜索时,内人阿凉她——”
“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教人给拐走了。”
“右近大爷。”
“就在失踪的三日后,有人发现内人的遗体被裹在草席中倒吊在桥桁下,肚子还教人给……”
“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右近说道,
“噢——”
就连见惯风风雨雨的治平,这下也被吓得哑口无言。
世上真有如此残酷的惨事?
百介咽下一口口水,只感觉一股苦味从肠胃直往上涌。
“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婴。”
右近泣声说道。
“从内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来,原本还以为所怀的必定是个男婴。未料……”
治平一股脑儿地将缺口的茶碗斟满酒,一把凑向右近说道:
“喝下去。”
右近默默接下茶碗,将酒一饮而尽。
“在下对藩国、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过是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然而……”
这我了解,治平说道:
“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心里头还伤得更重。但这种遭遇任谁都是想忘也忘不了,注定要成为背负终生的沉重枷锁,即使杀了,真凶,亦难平此深仇大恨。因此……”
“大爷也只能接受现实,”治平说道。
这下百介忆起治平其实也有过相同的境遇——昔日也曾经历丧妻丧女之痛。
“他妈的,竟然没酒
了。”治平想为自己的酒杯斟酒时发现酒已喝光而如此骂道,只好舔了酒壶几口。
“倒是大爷为何到江户来?”
“乃因在下遭人诬陷为真凶。”
百介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真凶?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的确荒唐——右近说道:
“但事实正是如此。在下已被当成杀害妻小等人的罪犯遭到举国通缉,连一丝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都没有。”
“杀、杀害妻小?”
百介惊叹道。这下右近的身子开始抽搐了起来。
过了半晌,百介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是随自嘲的笑意而抖动。
“没错,在下被诬指为斩杀孕妻并倒挂其尸、行径暴虐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若非疯子即为鬼畜。不,残虐程度甚至较鬼畜更甚。”
唉,右近叹道:
“这段时日曾不知几回萌生死意,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在下绝非贪生怕死,而是深感既遭此境遇,如今更是不该轻易犬死。”
“大爷想亲手弑敌?”
右近摇头回答: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纵使将凶手斩首抉目,亦难抚平此杀妻之恨。唯一令在下痛心疾首的——是至今仍未能为爱妻治丧。因此……”
右近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他的瞳孔中映照着灯笼的烛火。
“因此在下才隐身潜伏,并且……”
“并且碰上了阿银?”
治平语气粗鲁地说道,将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抛,酒壶在质地粗糙、干枯陈旧的榻榻米上一路滚动,到了接近敷居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那母夜叉这阵子都在忙些什么?”
“这在下也不清楚——”
右近望向酒壶说道:
“只是——见到阿银小姐时,的确是惊讶万分。在下原本以为阿银小姐并非阳界之人,因此一度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徘徊到了幽冥阴界,抑或在无尽悲痛中产生了幻想错觉。”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百介连忙将视线给别开。
“在下向阿银小姐询问了土佐一事的原委。虽然当时深感难以置信,但这下看到山冈大人亦为血肉之躯,似乎可证实其所言不假。”
“这、这、小弟不过是……”
百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到头来只得垂下头去;毕竟再怎么解释也只会教人愈听愈迷糊。山冈大人无须自责,右近手按百介的肩膀说道:
“阿银小姐为在下打点了一张伪造的通行手形,并引领在下逃离北林领内。在分手之际,还保证会为在下查个水落石出,并嘱咐在下赴江户麴町,于念佛长屋治平大人之居处等候——”
语毕,右近一手握起自己的刀。
[三]
百介返回江户的三日后,神田锻冶町的书铺老板平八便前往京桥蜡烛商生驹屋内的小屋——亦即百介的住所造访。
想不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快,还真是远远超乎百介的预期。
一离开治平住处,百介便连忙赶赴平八的住处,委托他代为调查一些事。
这个租书铺老板不仅通晓书画文物,还得以出入某些常人难以进出的场所。因此不仅人脉广泛,消息也十分灵通。再加上平八生性爱看热闹,同时还是个擅长以花言巧语套人话的马屁精。
总之,他可真是个委托调查的好人才。
这下只见平八那张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娃娃脸面带微笑,才刚打完招呼,便从怀中掏出一包豆沙包凑向了百介。平八总是认为百介没什么酒量。
“这是我从两国买回来的。甜食我是吃不出好坏,不过,据说这豆沙包可是十分美味哩。”
“你去了两国一趟?”
没错,平八语带骄傲地说道:
“也查访到了不少事儿。这下该从哪儿说起呢?总之我就从头道来吧。倒是,那位武士怎么了?”
“你可是指——右近大爷?也没怎么了,目前正寄住某处藏身。”
“可是藏身在那小股潜的同伙家中?”
平八对又市的真实身分已是了若指掌。
“真是的,竟然真有这么过分的事。妻小都遭人毒手了,还得蒙上这不白之冤,哪可能受得了呀。又不是京桥的拟宝珠(注11),真不知道这么做有何利益可图?”
“是呀,想必真的很难熬罢。”
要喝点茶么?取出豆沙包的百介问道,不必麻烦了,平八挥手说道。
“不过,那位大爷为何会受到这种莫名的诬陷?”
“噢,关于这点我是不清楚,但据说右近大爷在寻凶的过程中,曾向遇害的邻家姑娘的未婚夫探听过一些消息。和右近大爷见过面之后不久,这个未婚夫——一个名曰与吉的油贩子,接着也遇害了。”
难道真是七人御前所为?平八问道。
“不,是死神,”百介回答。
“死神是什么?”
平八两眼圆睁地惊声问道。
“噢——这不过是个比喻。杀害与吉的凶手或许只是趁火打劫的盗匪。据传这类暴徒时下正与日俱增。”
“这可奇怪了。”
“还真是奇怪哪,”平八磨蹭着下颚说道,原本还宣称自己不爱吃甜食,这下却将一只豆沙包给塞进了嘴里。
“奇怪?平八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认为与吉这个人有问题?”
应该不是罢,平八边鼓动着双颊咀嚼边说道:
“哎呀,还真是甜哪。上回我到那儿去时,城下的气氛已是一片阴阳怪气的。唉,澡不热、饭不甜、女不美,那地方可说是什么都不对劲。整个地方没半点儿煦煦生气,不论上哪儿都只有腾腾杀气。或许是因为杀人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吓得百姓个个心神不宁,教人感觉一点儿也不安稳。因此,或许真有些不法之徒乘机破门抢夺、拦路劫财——但先生难道不认为这一切未免也过于凑巧了些?”
“过于凑巧?”
“先生难道不好奇,那位武士大爷为何找上那个油贩子?”
平八执拗地追问道。
“噢,根据右近先生所言,遇害的邻家姑娘——名曰瑠衣,似乎还有个名曰佳奈的妹妹。佳奈声称——自己曾看见过凶手。”
“可是那个油贩子?”
“非也。正确说来,其妹所看到的并非杀人凶手,应该说是拐走姊姊的嫌犯——”
瑠衣平日与妹妹佳奈原本相依为命,两人平日以裁缝女红勉强糊口。瑠衣就是在加奈前往裁缝铺缴交刚缝好的小袖(注莱坞2)时,教人给掳走的,前后时间不过四刻半。加奈也宣称从裁缝铺返家途中,曾看到姊姊被人带走。
“据说是看到自己姊姊的衣袖从轿子里露了出来。”
“衣袖?”
“是的,而且还表示露出来的模样看来颇为怪异,衣袖是垂下来的。加奈曾纳闷,若不是身子往前扑倒,人坐在轿里衣袖哪会像那样垂下来。当时还纳闷姊姊是否倒在轿子里,并曾为此定睛观察。结果……”
“她怎能确定那是姊姊的衣袖?”
据说加奈坚称那件衣服是自己母亲的遗物,绝对错不了。
“结果她发现在轿子前头带路的,是个身穿龟甲花纹的袴、看来身分不低的武士。因此加奈后来曾紧抓着瑠衣的遗体,直哭喊是武士杀了自己的姊姊。”
“但没人相信她?”
“没错,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信她这番说辞。即使对她的境遇心怀怜悯,但凶手为高阶武士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敏感,因此也没什么人敢当真。”
长屋中的居民全都变了样——
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
犹记右近曾如此说过。
“也不知那名叫与吉的油贩子是否有什么蹊跷?”
平八说道,并顺手理了理座垫。
“是的。那姑娘也声称——自己曾见过那武士和自己姊姊的未婚夫与吉碰面。”
噢,平八惊声说道:
“记得可真清楚呀。难道那武士生得特别古怪?”
“生得是什么模样,那姑娘应该是没瞧见。据说那武士当时以头巾覆面,唯一记得的是袴上的龟甲纹。女红对少见的花纹眼睛特别尖,也是不足为奇。”
“有道理,”平八拍膝说道:
“因此那位大爷就找上了那未婚夫?”
“似乎是如此。右近大爷从外地移居北林,不出多久便出外寻人,后来一直都待在上佐。噢,即使没离开过北林,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换作是我,也会想到应先从与吉下手才是罢?”
“这我也同意。那么,那油贩子和大爷说了些什么?”
“平八先生还真是打破了砂锅问到底呀。”
百介抓起了一只豆沙包回答:
“与吉似乎真的记得那身穿龟甲纹袴的武士,但声称自己不过是曾在大街上见过他。”
“大街上?”
“还真是奇怪哪,”平八说道。
的确是有些奇怪——百介也附和道。
“与吉宣称当时自己正与瑠衣同行。由于担心时局不宁,因此直将她送回了长屋门外。与瑠衣告别后,旋即就遇上了那武士,还被问到瑠衣叫什么名字。”
“为何突然问起瑠衣的名字?”
“噢,与其说是被问起名字,应该说那武士向与吉询问的是——他和方才那相貌秀丽的佳人是什么关系。与吉听了心生得意,便自豪地回答她乃是自己的未婚妻。”
这与吉还真是个轻薄草率的大老粗呀,百介心想。
“还真是奇怪哪。”平八第三次如此说道。
“说奇怪的确是怪了些,但这种事也并非不无可能罢?”
“说得也是。这世上倒是常发生些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怪事。那么,那位大爷是否也和百介先生一样,买了他这说法的帐便告辞了?”
“不——右近大爷也质疑与吉的说辞未免过于粗枝大叶。他怀疑一个原本将和自己缘定终生的女人才遇害没几天,哪可能如此一副毫不在乎的。毕竟右近大爷是个……”
“据说他是个爱妻心切的夫君是罢,”平八面带羞色地说道。
“没错。因此他才会对与吉如此怀疑,向其质问——若是认为自己的未婚妻值得向不过是在大街上偶遇的武士如此炫耀,这下遇害了,怎还能如此毫不在乎?而且哪可能既没去上个香,又没半句悔恨之言……?”
据说与吉是如此回答的:
若人还活着尚且另当别论,但这下人都死了,再留恋还能有什么用?
而且据说死状还凄惨得教人不忍卒睹——
“还真是个粗枝大叶的家伙呀。”
看来平八为他的态度颇感惊讶。
“不过,反应如此冷淡者似乎不仅与吉一人,如今在北林藩,这种态度似乎已蔚为风潮。只是右近大爷当时似乎尚未察觉事态已严峻到这个地步,仅感慨人们为何变得如此无情、如此不道德,为此抱怨不已。”
“噢。”
“不过与吉只把他的抱怨当耳边风,一再坚称自己有事要忙,若无其他事要询问,就尽早放了他。”
“有什么事要忙?”
“他只说自己还得忙着挣钱。”
挣钱?平八歪着脑袋纳闷了起来。
“实在看不出如今的北林还有什么钱可挣哩。”
“这他也没多作解释。只是看到右近大爷气得面红耳赤的,便推称只要放了他,保证会分点儿好处。但说这句话根本是火上加油。”
“想必教他听了更是怒不可遏罢?”
“是如此没错,不过右近大爷自己也失了分寸,对与吉不仅是厉声斥责,甚至还拳打脚踢。”
把我当什么了?
以为我在乎你的臭钱么?若是教你给收买了,岂对得起瑠衣在天之灵?
挨了右近一番怒斥痛打,据说与吉是如此回应:
就别再装清高了——
这世上谁不爱财?
她人都死了也就算了,但我可还活得好端端的呀——
要想活下去,不多挣点钱怎么成?
难道你们当武士的不吃饭都能活下去?
右近曾表示,自己当时为这番话所激怒,不由得握起了刀柄。
对为了养活爱妻和即将出世的孩子,甘愿放下身段仕官糊口的右近而言,这番话想必是教他感触良多。严峻的现实应已让右近体认到,即使贵为武士还是得养家活口。
只凭尊严与意志是填不饱肚子的。既然肩负起了扶养妻小的重任,武士的大义名分也只能沦为绊手绊脚的枷锁。如今东云右近应已切身感受到,诚如与吉所言,没这点觉悟——日子哪过得下去。
只是——
“右近大爷不仅当街怒斥与吉,还愤而对其拳打脚踢,让许多路人都瞧见了。虽然右近大爷到头来还是将怒气往自己肚子里吞,把与吉给放了,但不幸的是,与吉不久后竟然就——
“遭人杀害了是罢,因此那位大爷也就这么被按上了杀人的嫌疑。如此推论——百介先生,与吉这鬼鬼祟祟的家伙,看来似乎是在前去谈那桩挣钱生意时遇害的哩。”
看来的确不无可能,百介回答道。
“但坊间可不作如是想。毕竟曾听说与吉原本要去做些什么的仅有右近一人,坊间百姓唯一知道的,仅有右近曾和与吉起过争执一事。接下来与吉就死了,不出多久右近大爷之妻又遇害。虽然这么说有点不近人情,但如此一来,右近大爷要想不让人怀疑都难。”
“百介先生,这结论未免也下得太草率了,”平八说道:
“这种事若在江户发生,想必大家是会如此推论没错。但北林的情况可不同呀。”
“哪里不同?”
“那儿不是杀手、盗匪横行经年么?那么有谁在何处遇害这种事,岂不是一点儿也不希罕?
一个人只因曾和自己起过争执的家伙和自己的妻子接连丧命,就被指称为嫌犯——如此推论,我可是难以接受,而且也没经过调查就下令通缉,处理过程难道无过度草率之嫌?”
如此说来,似乎也不无道理。
既然该地凶杀惨案频仍,那么和与吉命案大同小异的事件理应是为数不少。而右近之妻所遭逢的惨祸,照理也应被视为右近迁居领内前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延续。
因此,仅有右近一人遭到通缉,看来个中的确是有些蹊跷。
“该不会是遭人诬陷的吧?”
“遭人诬陷——会被什么人诬陷?”
这就不清楚了,平八说道:
“总之为此凭空臆测,充其量仍不过是牵强附会。若仅能胡思乱想,还不如先将这问题给搁这。倒是,关于北林那妖魔诅咒的传闻……”
“可是打听到了什么关于这传闻的消息么?”
平八从身旁一只硕大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册记事簿。
“呵呵呵,小弟也学起百介先生,开始用起记事簿来了。这可不是记录赊帐的帐簿呀。”
平八兴高采烈地说道:
“不过,边听人陈述边以簿子记述还真是难事一桩,不由得教小弟由衷佩服起百介先生的功力呀!”
“客套话就免了吧。难道平八先生果真探听到了那妖魔传闻的真相?”
妖魔诅咒——
难道真有这种怪力乱神之事?
虽然还真是死了不少人。
百介并不全盘否定神怪之说,但对此说法就是颇为质疑。
——妖魔诅咒真会闹出人命么?
右近在向家老表明希望继续调查的意愿时,曾收下一份调书的誊本。虽然还没来得及详阅,右近便遭到了通缉,这份誊本也因此没派上什么用场,但百介还是把它借来仔细读了一遍。
右近曾表示不知这些凶案是打哪时开始发生的,但根据记载,第一桩惨案是发生在六年前。
只不过,看来当时并未有人指其为妖魔诅咒。被掳走的悉数为年轻姑娘,均于惨遭开膛剖腹、挖出脏腑后弃尸,手法至为阴惨。
宛如生肝遭人活剥之状——
调书上头如此记述,不过并未记载遇害人数,因此难以看出与后来发生的事件——亦即所谓妖魔诅咒所为的案子之间有无关连。此外,当时前藩主尚在人世,尚未经历人事交替,当年负责调查的役人如今似乎已不在位。
真正被指为妖魔诅咒的事件,则是到翌年才发生。当时统治者也已换成了现任藩主。从五年前的夏季至翌年早春,共有七人遭惨杀。
——七人。
这人数就与后来的七人御前之说扯上了关系。
但也不知是为何,接下来有一整年未曾发生任何惨案。直到大前年夏季,同样的事件方才再起,妖魔诅咒之说亦在此时开始流传。至前年春季为止,同样有七人遇害。自此人心大乱,也有不少趁火打劫者开始乘机犯案。
“这妖魔诅咒之说——”
平八开始卖起了关子。
百介朝他探出身子,逼他把话给说下去。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平八说道:
“乃源自一桩城王遭人杀害的骇人传说。这件事发生在——许久许久以前。”
——远古凶事。
右近亦曾提及该地有一流传已久的骇人传说,或许就是这桩。
北林这地方——平八继续说道:
“一如百介先生曾言,在北林家统治前曾为天领,亦即幕府领地。先生可知道如此穷乡僻壤,幕府为何要接手管辖?其中其实有个无可奈何的缘由。”
“怎么个无可奈何法?”
“原因乃藩主家血脉突如断绝。由于无人可继承家业,家系和藩号就这么给废了。”
“这可是被划为天领前的事?”
没错没错,平八翻阅起记事簿说道:
“此事说明起来有些麻烦。根据记载,被划为天领前,该地乃由三谷家所统辖,而后来断了香火的即为此家。不过,记录中倒是未曾明确说明三谷家之所以绝后的理由,仅载有藩主猝死,以下略。”
“不过,即使藩主猝死,又无后人可继承,还是可祭出收养养子等对策因应不是?”
“对策的确不是没有。”
“纵使将一个藩给废了,也可将其领地分封予其他近邻的藩什么的,哪有可能找不到什么好对策?除非其乃佐渡之类的产金之地,至少有些许利益可图——否则应该不至于会将之划为天领才是。”
“该地的确有盛产黄金之传说。”
“噢?”
据说还有座金山哩,平八嘻皮笑脸地说道。
“金山?此话可当真?”
“这当然只是个传说呀。想必还是个无凭无据的流言。那种地方哪可能挖出什么金银呀。这则传说,想必正如百介先生稍早所言,不过是坊问对该地突然被划为天领所作的臆测罢了。那儿之所以成为天领,其实是另有原因。”
别再卖关子了行么?百介说道。
“呵呵,我可没在隐瞒什么呀!其真正原因,其实就是那个妖魔诅咒的传言。这我一开始不也提过?”
“就因为有妖、妖魔诅咒,幕府才无法将该地分封给其他藩国?”
平八边点头,边咽下又一只豆沙包。
“还真想来杯茶呀。真是佩服百介先生,这么甜的东西还能吃得面不改色的。”
分明是平八自己吃得比较多。
“其实——”
嘴里仍在咀嚼着豆沙包的平八口齿含糊地说道:
“三谷藩之所以遭到废藩,其实是为了一则骇人听闻的丑事。这件事,就连官府也不敢对外张扬。”
“丑事?”
“没错。这三谷藩的末代藩主,据说原本也是个养子。看来三谷家的确是代代皆无子嗣。至于这藩主是如何成为养子的?我倒是没查证得太仔细。总之,这位藩主殿下——是个心神错乱的狂人。”
“可是患了什么心病?”
“据说是某淫祠邪教的信徒。”
“淫祠邪教——可是切支丹(注13)?”
“不是不是,”平八挥手否定道:
“此事未曾留下任何记载。江户北林藩下屋敷有个名曰权藏的折助(注14),如今年事已高,走起路来已是步履蹒跚,这桩不可告人的往事就是从他口中打听来的。说来还真是残酷之至,据说那藩主嗜食活人生肝。”
“没有这种信仰罢?”百介质疑道。
“真的没有么?我倒觉得有也不足为奇呀。”
“不,铁定没有。古今书卷记载了种种信仰,其中有些看似淫秽,也有些是残酷异常。不过,若只是坊间狂徒也就罢了,堂堂一国一城之君,岂有为此等邪教鬼迷心窍之理?”
“毕竟只是个传说呀,”平八说道:
“先生向我抱怨也没用,毕竟传说就是这么说的。反正都是上百年前的事儿了,若没被据实记载也是真伪难辨。总之,根据这则传言,这位藩主殿下为该淫祠邪教所迷,后来变得心神错乱,残暴不仁,接二连三地于殿中斩杀家臣——最后被关进了土牢里。”
“哪有办法将殿下给关进牢里?”
“不关也不行罢,否则只怕大家的小命都要不保。为了顾及体面——虽然大名也得顾及体面这种事说来是古怪了点儿,但一个藩国在面对幕府或他藩时,还是得保住面子,因此只得将这藩主给押进牢里藏起来。”
如此一说——可就真有几分道理了。
“不过,据说这位殿下后来——逮到机会抢了卫兵的刀子,逃出了土牢。但他并非捣毁牢槛逃出去的,据说—_那座土牢里其实有条密道。”
“密道?”
“想必那土牢是利用天然洞窟改建的吧。总之,问题就出在他逃出去之后。”
平八抬起屁股,调整了一下坐姿。
“那位殿下不知打哪儿逃出城下后,便开始接二连三地手刃领民,而且还是逢人就杀,像这样一刀一刀地——”
平八挥舞着手刀说道。
“且慢。为何藩主要将领民给……”
“还有什么理由?因为他早已是丧心病狂了呀。不是早说过他心神错乱了么?”
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那副光景。
一个见百姓就杀的藩主殿下。
还真是一幅教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一个狂乱的城主接连行凶——
“那么,他最后怎么了?”
“教百姓给杀了呀。”
“堂堂一个藩、藩主教百姓给杀了?”
这结局听得百介哑口无言。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
接下来的就是这故事最引人入胜之处了,平八挤眉弄眼地说道:
“见到一个手提染血凶刀徘徊荒野的家伙,有谁会认出他是藩主大人呀?就连百姓也懂得保命求生,看到这种逞凶暴徒,当然得除之而后快。因此——也不知他们是拿了竹枪还是锄头,就这么将他给活活打死了。这下……”
“大家才发现自己杀的是藩主?”
若事实真是如此,事情可就严重了。不论事发经纬如何,一个领主竟让自己的领民给杀了,可会成为一桩轰动社稷的丑闻。这可就成了一件攸关藩国——或许该说是幕府、甚至武家威信的大问题了。
“此事当真?”
“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不过三谷家从此便告绝后,领地也遭到没收,并被划为天领。”
不论理由为何,一个堂堂大名遭到百姓杀害,毕竟是个前所未闻的凶案。因此遭废家撤藩、没收领地,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不过——
“这和如今的妖魔诅咒有何关系?”
难道这妖魔是领主化身而成的?
这下这租书铺老板才睁大双眼回答:
“是百姓呀,百姓化成的。”
“杀了这藩主殿下的百姓?”
“没错,不愧是考物作家,先生果然是明察秋毫呀,”平八语带奉承地说道:
“事先虽不知情,但这些百姓们毕竟杀了自己的藩主。哪管是心神错乱还是什么的,藩主终究是个堂堂大名。杀了这种人,岂有全身而退之理?百介先生也知道罢,大名对咱们这种市井小民而言,可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呀。先
生有没有碰上过大名出巡?就连抬个头看一眼,说不定都得被怒斥无礼放肆,落得当场人头落地哪。”
这话还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不过换个立场来看——哪可能放任这种狂犬般的暴徒四处挥刀逞凶?就百姓的立场而言,
杀了他不也是情势所迫?”
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因此官府也没审讯,更甭提问清缘由。毕竟此事攸关武家威信,总不能说滋事的是个大名,就放了这些百姓罢。因此,与事百姓便被当场断罪,悉数被斩首示众。当时摆在狱门上的首级——正好是七个。”
“七个……?”
“因为那藩主就是这七人联手杀害的呀。方才我也说过,百姓既无兵器又不谙武艺,只能聚众下手。但想当然尔,他们哪可能死得瞑目?因此,这七名百姓便——化身成了妖魔。”
“这就是七人御前的由来……?”
传闻听了整整一年。
这下——终于能稍稍掌握到肆虐北林的七人御前的样貌了。的确,此传说发源地——西国的七人御前,不论是战死沙场的平家余党、掀起暴动遭处死刑的百姓、抑或践踏神灵圣地而遭天谴的樵夫,其前身均有某种古老传承可供依循。但肆虐北林者则缺乏此类由来,因此原貌着实教人难以捉摸。
在通常的传说中,七人御前多半仅以灾祸或疾病诱人致死,而非以诸如残杀等手段直截了当地取人性命。作祟妖魔竟能将人斩杀的这种说法,再怎么想都教人觉得不对劲。不过由方才的故事看来,牺牲者的死因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将之视为是妖魔导致人被惨杀,而非妖魔直接杀害,就不再有任何不合理之处。心怀恶念者一旦置身魔域,该处之恶气将与之相呼应,并诱其为恶。这种情况以妖魔诅咒称之,似乎也无任何不妥。
甚至堪以死神作祟称之——
不过……
“平八先生。若真是如此,即代表世世代代于该地肆虐者,乃当时遭处死的七名百姓冤魂?”
“应该是罢,”平八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
“当然,这些冤魂或许也可能是遭藩主殿下手刃的百姓化成的。总之,该处还真是个不祥之地呀,想必的确曾发生过什么怪异之事。不过,此类凶事毕竟不宣外扬,或许正因如此,才暂时将该地划为天领。
看来,幕府是亟欲掩饰这桩由大名所惹出的纰漏哩。”
——纰漏。
如此说来——右近的确也曾提及,昔日统领该地的大名曾出了什么纰漏,并表示由于有此不祥的前例,如今方会出此妖魔扰乱社稷。
不论原本如何卖力隐瞒,倘若如今因为闹个鬼,导致真相随之暴露,一切岂不流于徒然?平八说道。
——不。
或许真相并非此妖魔所揭露,而是该地的恶念凝聚不散,后世复以某种形式继承之,并为心怀相同恶念者发现而使然。
即使如此——
再了不起的雄心壮志也终将枯竭。无论这几人死得有多么冤枉,微不足道的个人怨念,岂有办法在后世记忆中流传上百年?
“不过,平八先生,或许此事真曾发生,但至今也有上百年了。而且该藩如今已易名为北林,这些冤魂理应早就收手了不是?”
“的确理应如此。闹鬼哪可能闹上个百年?如此一来不仅该地无人有胆居住,妖怪自己也要给累坏了。”
“那么……”
先生想问的,是如今为何又开始出事罢?平八以食指指向百介的鼻尖说道:
“个中当然有缘由。”
“什么样的缘由?”
“当然,这纯属个人推测。答案乃三谷藩之末代藩主,亦即该心神错乱之殿下。据载,此人名曰——噢,有了有了,三谷弹正景幸,而现任北林藩主则名曰……”
“噢——”
这下百介想起来了。右近曾提起这名字,记得是——
“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笑着说道:
“两人之名同为弹正。”
“两个藩主同名?”
“或许此二字并非名字,而是头衔?”
“事实上,弹正乃弹正台之略,从前的确有此一职,性质如同律令时代(注15)之大目付,想必是位高权重者方能获得任命。不过,如今是否仍有此头衔,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仍有,想必也只是个形同虚设的荣禄官位罢了——”
如此看来,这理应不是颁与乡下大名的头衔。
“总之这是名字还是头衔都不打紧,只不过令人怀疑这是否就是此妖魔诅咒传言死灰复燃的原因罢了——至少我是如此推论。”
昕来似乎有理,但是否真是如此?百介歪着脑袋纳闷了起来。
“这应只是巧合罢?”
“应该是罢。但对肆虐的冤魂而言,反正两者都是弹正,或许又勾起了旧恨,才会再度出来作怪的罢。”
百介双手抱胸地问道:
“倒是,现今的藩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呵呵,平八翻阅起记事簿回答道:
“北林的弹正大人是么?此人乃前任殿下之弟,当上藩主不过是五年前的事儿。不过其兄生来体弱多病。”
“据说前任藩主是病死的?”
“先生果然是无所不知。如此形容或许有些失敬,但这位弹正殿下实为妾室所生,直到继任前为止,长年蛰居于江户的大名部屋(注16)。”
“噢,我也曾听闻其乃由侧室所生。不过,据说前任藩主之正室,便曾激烈反对这位弹正大人继位?”
前藩主之正室,即曾与小右卫门订有婚约的千代与七佐之小松代藩藩主所生之女阿枫。百介曾听闻出嫁北林的阿枫,在经历这段继位的纷扰后,从天守投身自尽。
“是么?这我可就没听说过了。现今的弹正大人是个什么样的藩主,我也不大清楚。虽然陈年往事会在平民百姓之间口耳相传,但现任藩主殿下的坏话可没人敢说。只不过……”
其实平八根本安然处在室内,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环视了周遭一圈,接着又向前探出了身子。百介见状,也随他将身子往前凑。
“倒是,我还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有趣的事儿?”
“噢,其实也不知这件事该说是有趣还是什么的。总之,也没有什么证据,或许纯粹是出于巧合罢。”
平八再度开始翻阅起记事簿来。
“找到了。弹正大人继任藩主后,便将两个打从蛰居于江户部屋时便随侍在侧的心腹立为侧近,一个是名曰楠传藏的近习(注17),亦即藩主侧近。另一个则名曰镝木十内,为徒士组头(注18)之番头。此二人打从寄居部屋时代起,便是与弹正大人形影不离的宠臣。因此……”
接下来的就是重头戏了,平八说道:
“不知怎的,这位殿下并未雇用小厮,而是找来两个女人随侍在侧。噢,在我铺子里卖的洒落本(注19)或滑稽本(注20)中,藩主殿下大都被描写成好色之徒,要不就是性喜男色,因此妻妾成群也不足为奇。不过百介先生,听到接下来的细节可别过于惊讶;这两个女人的名字,竟然就叫桔梗和白菊。”
“噢。”
这两个名字可有什么问题?百介问道。
“自菊哩,先生难道没听过白菊这名字?”
这名字哪有什么稀奇?百介回道。
“想不到先生竟然如此迟钝哪。”
半八一改先前的奉承口吻说道:
“先生难道忘了上回尾张那起案子?”
“尾张——那起案子?”
“就是绝世恶女,朱雀阿菊呀。”
“噢!”
百介惊讶地喊出了声来。这不就是让那个尾张的富商迷了心窍的恶女别名?这以白菊自称的女人,可是个将男人玩弄于指掌之间,摄其精、诈其财,将人给榨干后还将之烧成灰烬的蛇蝎毒妇。
“倒是,也记得又市先生曾提及白菊如今于北林领内栖身。不、不过平八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这恶女如今已成了一介大名侧室……?”
平八颔首回答:
“虽无任何证据,但先生可记得金城屋的伙计在江户看到白菊后,是如何形容她的?”
这百介可就记得很清楚了:
“她看来不像是嫁人武家或商家为妻,也不像在哪儿干活、或在花街卖身。不过,装扮并不贫贱?”
没错,平八捻指作响地说道:
“如此打扮或许有点教人难以归类,但若说是大名侧室,岂不是颇为相称?”
百介虽不知大名的侧室都作何打扮,但想必看来必不贫贱,亦不似正房妻室。
“据说弹正大人对这侧室宠爱有加,因此打从蛰居江户时期起便让她随侍在侧。因此那回船盘商的伙计在江户看到的,或许真是她没错。”
这的确不无可能。
百介才刚如此附和,平八又迫不急待地继续说道:
“上回那位小股潜先生不也曾提起,七、八年前还有个和朱雀阿菊齐名的恶女,名曰白虎阿梗,性好勾引男人,啜其生血,并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烧致死。若我没记错,此两人在六年前便突告销声匿迹。依我看来,阿梗与阿菊,即为桔梗与白菊无误。”
平八自信满满地凑过脸来说道。
“两个恶女都成了大名的宠妾?不过,此二人虽深谙勾引男人之道,但也不至于勾搭上远方藩国的大名罢。”
“百介先生难道忘了么?”
平八语带揶揄地抬起下巴说道:
“阿梗与阿菊四处犯案、恶名昭彰的时期,弹正大人仍于部屋垫居,人可是尚在江户哩。”
原来如此——人是在江户勾搭上的,在弹正继位后再随其一同迁居北林。这下这两个恶女为何在突然间销声匿迹,也就解释得通了。
“如此说来,弹正大人岂不是被她们俩给诓骗了?”
应该是罢,平八一脸满足地说道:
“同时教两个威震天下的恶女给缠上了,可是连命都难保呀。如今弹正大人已是病入膏盲,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
“他真、真的病了?”
“而且看来还病得不轻。”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不简单?百介先生,如今正值参勤交代(注21)时期,但是弹正大人却尚未现身。江户屋敷从上到下正为此困惑不已哩。虽不知上头这下子是什么情况,但似乎已收到了藩主得了急病的通知。”
难道不觉得其中似有蹊跷?平八蹭着鼻头说道:
“看来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哩。”
“原来如此。”
一个个零星线索的不祥巧合,构成了极为不祥的揣测。
但这些线索依然凌乱琐碎。
——似乎还缺了个什么。
百介不住思索着,接着突然想起了阿银。
阿银究竟打算到北林做些什么?
小右卫门是否和此事有关?
又市如今又在何方?
先生,先生,平八向百介喊道:
“在发什么呆呀。倒是,百介先生不是也想打听那傀儡师小右卫门的事儿?”
“是呀。”
平八于去年造访北林时,曾与小右卫门会过一次面。由于有此因缘,百介便顺道委托他代为调查小右卫门那如谜的身世,顺道理清一些与定居江户时的小右卫门有关的传闻。
平八又抓起一只豆沙包。到头来他吃得比百介还要多。
“我这趟上两国,可不是只为了买这豆沙包。虽然小右卫门的真实身分根本不是我这种干正经生意的打听得来的,但表面上的身分可就难不倒我了。毕竟傀儡师坂町小右卫门,也算是一号小有名气的角色哩。”
“真有点名气?”
“可以这么说。此人昔日曾因雕制的傀儡头栩栩如生而备受好评。有人声称出自小右街门之手的傀儡会在夜里开口说话,亦有人指证其会流泪,诸如此类传闻可谓不胜枚举。不过,真正让小右卫门名盛一时的,还是非九年前轰动社稷的生地狱傀儡刃伤莫属。这件事百介先生
不也曾经提过?”
“是呀,因此你才会上两国?”
“没错。上回听先生提及,我才想起自己也曾参观过这场展示,毕竟当时实在是广受好评。其中的傀儡也的确是栩栩如生,看得我有两、三晚不敢于深夜如厕。但这场展示也因此遭到取缔,据传小右卫门也就此从江户销声匿迹。”
“据说举办者被勒令生意规模减半,小右卫门则遭处铐手之刑。”
其养女阿银是这么说的。
“结果的确是如此。但理由是……”
“不是败坏风纪么?”
“噢,话是如此没错——但我这回发现真相其实并不全然是如此。这场展示并不只是乱了风纪,其实还真的惹来一场天下大乱哩。”
“天下大乱?”
“那些逼真的傀儡,呈现的是时下流行的无残绘(注22)般的残酷景象,是不是?”
“没错。”
这场展示的宗旨,乃是以傀儡重现歌舞伎读本等故事中的残酷场景。
不过,内容并不似通常重现歌舞伎经典场面的展示般温和,而是力求活灵活现地呈现出地狱般的残酷景象。其中的傀儡并未经过任何增添戏剧性的浮夸修饰,离制重心全摆在逼真呈现令人不忍卒睹的血淋淋杀戮画面上头。
“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受了什么感化,还真有傻瓜看了那场展示后真的杀了人哩。而且还不是只杀了一、两个,而是好几个人。”
当时倒是听过这传言。
当然,毕竟已是九年前的往事了,详情百介也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当年自己认为那不过是一则流言。虽然有这种说法,但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
“那不过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散播的流言罢?”
我原本也如此认为,听百介这么一说,平八也回道:
“不过那是事实。”
“但是,平八先生……”
“我知道百介先生想反驳,那传言虽骇人,但根本没有引起任何骚动是罢?瓦版上既没刊载,奉行所也没留下任何记录。不过,此事还真的发生过。当时遇害的……”
平八一脸严肃地采出身子,以阴森的语气说道:
“也是七个人。”
[四]
平八离去后,百介算准了时辰,动身前往八丁堀。
目的是造访北町奉行所同心田所真兵卫。
百介在途中打了些酒。通常他自己并不买酒,需要持土产拜访人时,买的大多也是糕饼甜点。只不过稍早的豆沙包吃怕了,这回实在不想再买甜食。
田所是曾与百介的哥哥军八郎一同习剑的好友。
以一介役人而言,他仍胸怀时下难得一见的正义风骨,据说因而在奉行所中饱受排挤,至今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町方同心虽然俸禄微薄,但有权出入大名屋敷,又能向百姓抽点儿油水,故在低阶役人中尚属收入丰厚者,因此通常个个打扮奢华入时,但田所却总是毫不起眼。
也不知是因为乏人打点还是生性埋汰,他的羽织是皱纹满布,头发凌乱不堪,胡子也没剃干净,随时都是一副懒散模样,而且一张马脸又生得是异常修长。或许是上述种种缘故使然,虽已年过不惑,至今仍是个孑然一身的光棍儿。
毕竟他拒绝收取任何台面下的贿赂,也不兼任何职,两袖清风实属必然,甚至连个小厮或代为打点伙食的女仆都雇不起,娶不到任何姑娘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百介才认为,若要送上一条鱼当见面礼,从他那副理应不谙调理鱼的德行看来,想必反而只会造成他的困扰。因此经过一番考量,最后才决定打些酒。
不过,百介对这正直到堪以傻子称之的役人,倒是颇有好感。
大概是欣赏他那股不入世的傻劲儿使然吧。
田所的宅邸是八丁堀组屋敷中最破旧的一栋,破旧得大老远便能一眼认出。隔着篱笆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田所正在缘侧旁一只水盆里洗涤衣物,看起来活像个贫民长屋的老媳妇——可见这男人还真是不修边幅到了极点。
百介喊了他一声,田所随即抬起一张修长得吓人的马脸,不仅两眼圆睁、眉毛还扭曲成八字形地高喊了一声回应。看来他并非生气亦非惊讶,不过是难掩欢喜之情。
他立刻将百介请进了家中。
看得出田所是如何欢迎这位访客的到来。
话虽如此,不出所料,到头来田所连一杯茶都没端出来。想必若非茶叶早已告罄,就是找不着。田所表示一时忘了给放到哪儿,在屋内四处寻找,从餐具橱到炉灶都翻遍了。看到他还准备往壁橱里找,百介只得连忙制止。若藏到那里头,即使找着了,想必茶叶也老早发霉了。
这下两人才终于在座敷坐定,白忙了四刻半,田所方才得以询问百介的来意。想必鲜少有来客造访他这座宅邸罢。
“其实,是有件事欲请教田所大爷。”
“别多礼别多礼,”百介才如此彬彬有礼地一说,田所立刻伸了伸腿说道: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装得一副严肃兮兮的。咱们又不是不相识,大爷两个字就请免了罢,听得我肩膀都酸了。”
“不过,此事问起来还真有点儿难以启齿……”
“是奉行所的事么?”
“小弟想请教的,是发生在九年前的一桩案子。”
“九年前……?”
“您当时已是定町回了么?”
“是呀,九年前我三十一岁,已是定叮回同心了。想问的是哪一桩案子?”
“是一件与两国那场逼真傀儡展示有关的案子。”
当时是否真有人遭杀害?
这就是百介想知道的。
“逼真傀儡?”田所突然失声大喊道。
“且慢。噢,你指的可是——那场残酷的展示?那件案子我倒是记得。记得当年……对了,那展示开始时,适逢北町值月番(注23)。如此说来——”
话及至此,田所一张修长马脸顿时扭曲了起来。
“哎呀!”
“大爷可还有印象?”
“有,的确有人遇害,而且还不仅只是遇害这么简单。”
说完,田所便突然脸色一沉。
见状,百介开始紧张了起来。“噢,我可不是在生你的气,”田所连忙以古怪的语气解释道。
“原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嗯,这下可又全都想起来了。倒是——当时我还曾为此事而考虑辞官哩。”
产生这种念头对他应是稀松平常。
毕竟他对不公和奸计是如此深恶痛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那是一场龌龊下流的展示——不过手艺还真是巧夺天工。我初次看到时,还以为陈列的是真的尸体,险些闹出个大笑话;只怪那些傀儡做得实在是栩栩如生呀。虽然我无法想像有人看了这些东西竟然会变得心神错乱,真的犯下杀人勾当,但还真有这种十恶不赦的傻子哪。”
看来那传言竟然是真的。
“果然真发生过这种事?”
“是发生过——什么嘛,原来你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呀。那何不——不对,我想起来了,记得当时上头曾严禁公开案情。”
田所凑出修长的下巴,忙碌地用手蹭个不停。
“嗯,看来那件事是被暗地里销案了。”
“想必是如此罢。别说是瓦版,据说就连奉行所也没留下任何记录。因此,小弟当时也认为这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
“看来虽下了禁口令,流言还是给传了出去,果然是人嘴难封,众口难防呀。不过刻意封锁此事,原本就有问题。”
“此事曾遭封锁?”
“应是如此罢。”
“有人被杀了,即便有任何缘由,不是均应以某种形式公诸于世?若还需要刻意粉饰,代表其中必有蹊跷。请问这种事常发生么?”百介向田所询问道。只见这同心面带极其古怪的神情回答:
“噢,哪可能没有?役人个个生性迂腐,一旦牵扯上威信或声誉,开口闭口全都是体面、颜面等无聊透项的名堂。”
“威信、声誉、体面、颜面?请问当时得顾及的是其中哪一项?难道其中有任何对奉行所不利的隐情?譬如没能查出真凶什么的。”
“非也。”
这同心左右摇晃着下巴回答:
“真凶是何许人的确是知道,只是不许公布罢了。”
“不是没有公布,而是不许公布?”
“因为上头挡了下来。而且连人都没逮捕。不,是不能逮捕。嗯,一想到此事,就教人忿恨难平。”
“明知真凶是谁,为何不能逮捕?”
“这还不简单,”田所回答道:
“因为凶手是个大名的公子。”
“大、大名的公子——也会杀人?”
“没错。那家伙还真是畜生不如。凶手是个蛰居江户部屋的乡下大名次子,和他的武士随从一干人。”
“混帐东西,这下又让我想起来了。凶手若为武士,咱们町方(注24)便无法出手逮捕。这本为既定法规,咱们也只能遵守。不过百介呀,眼见这么多无辜百姓惨遭杀害,却没能判凶手任何刑,只能任其逍遥法外,天下岂有这种道理?”
“没能判他刑?”
“是呀。不过奉行所也曾经向目付请示,只是目付未加理会。这些大人们总是将武士斩人看得稀松乎常。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论一个人是什么身分,只要杀伤任何人,一律将遭到逮捕。若被捕者为武士,则将被质问家世,目付也将立即作出裁决。由于有家门蒙羞之虞,因此对普通武士而言,杀个人可是绝对划不来。别看那些戏里演的,其实百姓犯下的杀人凶案远较武士为多,但是——”
田所紧紧握起拳头,朝榻榻米狠狠揍了一记。
“也不知是怎么的,当时却只能放任他逍遥法外。在大家束手无策时,那些家伙竟也没收敛分毫,依然四处行凶,因此我便主张把规定搁在一旁,将之绳之以法,并力谏目付。之所以未采取行动,可能乃希冀由奉行所进行逮捕之暗示。只、只是……”
俗话说口沫横飞,田所一兴奋起来,唾液还真是四处飞溅。
“还是没法子办他?”百介问道。“没法子没法子,”田所高声回答:
“完全拿他没法子。噢,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呀,百介。好歹我也曾逮捕过那些家伙一次。”
“大爷逮、逮捕过他们?”
百介惊讶得差点没站起身来。
今日之所以来此造访,乃因田所十数年来都任劳任怨地甘于当个小小同心,想必一定知道些什么。
看来果真没看走眼。
逮过呀,田所拭拭嘴角说道:
“即使无法将他定罪判刑,但当场撞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手刃百姓,身为同心岂可坐视不管?当时我只身力抗对手三名,经过一番果敢缠斗,才将他们给制伏。虽没将人给五花大绑,还是将他们通通带回了番屋。未料那几个家伙……”
哼,田所又开始动起了气来。看来这回忆果真教他愤慨莫名。
“竟然没有丝毫悔意,个个一脸毫不在意地坚称不过是处决自己的手下,有哪里触法了。”
“处决——难道他们声称那是无礼讨(注25)?”
“是呀。哇,这哪可能是无礼讨?大致上而言,真正的无礼讨原本就极少发生。而且即使真申告为无礼讨,也得经过一番严苛审问。因此无论是无礼还是非礼,武士胡乱拔刀斩人,终究是得受罚的。这十年来,货真价实的无礼讨我也只经手过一件。容我重申,如今是没有武士有权恣意杀人的。但结果怎么来着?当时还没来得及审讯,就有个与力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人就这么
给释放了。”
“有与力介入此事?”
“想必是目付下了些什么指示罢。那些家伙只懂得像狗一样摇尾巴。”
“不过,就幕府的立场而言,何须不惜采此不义手段保护诸藩?”
百介认为幕府理应一逮到什么把柄,便会积极动手废藩才是。
因此,岂不是应将此纰漏对外公开,方
为上策?
那其实是一场交易,田所回答道:
“目付和大目付都想逮住藩国的把柄。或许哪个藩主的次子干了些坏勾当并不足导致废藩,但若能借此卖个人情,对往后必有助益,因此也不时希冀能达成这类交易。不过,哪管是旗本还是大名,干了坏事便是恶人,只要有任何逾越伦常之举均应受罚,岂有因犯人贵为大名,便得以饶恕的道理?这对惨遭杀身横祸者岂不是难有交代?”
田所语气激动地说道。
这男人就是这副德行。
“因此我便受到严厉的申诫,被迫蛰居十日。原本以为那段日子里这群混帐东西会变得温顺些,谁想到看了那场傀儡展示竟兴致又起,四处开始杀起人来。”
“他们并没有收手?”
这些恶徒之凶残,还真是出人意料。
“当然没收手呀,这些混帐东西简直是疯了,根本没学到半点儿教训。百介,你可曾看过那场伤风败俗的展示?”
看过。
“是么?那么,可记得其中有几幕场景?”
“几幕场景?”
“详细内容我是没记清楚,但记得里头净是些以逼真的傀儡重现知名杀戮场面的残酷场景,
每栋小屋内各陈列一幕,供访客逐一观览,总数为七幕。”
“七幕?”
“是呀,七幕。其中包括以镰刀劈斩、以矛戳刺等杀戮场面。那些家伙看了这些东西,竟然起了实际重现这些杀人手法的念头。”
“因、因此杀了七人?”
原来是这个缘故。
“此事似乎也教窝囊的奉行所困扰不已,但就是无法堂而皇之地出手办案。到头来出于无奈,只能换个目标,严惩这场展示的举办者——”
原来如此。若没听到这番说明,还真是猜不透举办者之所以遭到法办的理由。
对下如此严厉,对上却这般宽容,田所怒骂道:
“除了伤风败俗之外,举办者并未有任何地方触法。但记得当时除了遭判入监,展示规模也被勒令减半,就连傀儡师也被捕投狱,双手加铐十日。后来又请求目付想方设法终止这场展示,还开出了一切均不公诸于世的条件,整件事就这么给掩饰了下来。”
案情没公开,原来是有这般缘由。
“只可惜终究晚了一步,还是让那些家伙杀足了七个人。”
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实际案情是如何残酷。
“那么,在杀足了七人后,那大名的儿子可有就此收手?”
嗯,田所回答道:
“想起这件事还真是不舒服。嗯,一时是收手了。”
“一时?亦即,后来还是再度破了杀戒?”
“没错,”田所似乎是极为丧气地垂下了双肩,嘴角下垂地说道。
“那些家伙之所以收手,并不是做了反省,也不是打通了上头关节,不过是已经杀足七人,也算玩了个尽兴罢了。倘若哪天又找到其他乐子,老毛病铁定要再犯。”
“乐子?”
“是乐子呀。”
田所两眼睁得斗大,直瞪着百介说道: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了。那家伙被我给逮进番屋时,他那双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
“那眼神我至今还忘不了。当时那家伙还一脸笑意呢,脸上虽还沾着牺牲者的血,但脸上笑得可开心了。他那眼神……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看来完全不像个人,活像是个畜生,不,是厉鬼的眼神。”
田所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那眼神仿佛想让人知道,这家伙完全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里,不,甚至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眼里。实在教人毛骨悚然呀!”
这岂不是死神的眼神?
“是可以这么形容。事后那家伙依然四处为恶,但奉行所早已笃定采三不政策,亦即不看、不听、不过问。接下来过了一年,这几个家伙就开始聚众结党了。”
“聚众结党?”
“其实,也不过是多了两个女人。不过虽说是女人,这两人可也是不好惹的狠角色。这五人自称四神党,行径荒唐,无恶不作。”
“四神?”
“没错,他们叫做四神。”
“可是代表四位神明?”
“包含那大名次子在内的三人再添上两女,分明是五人,我也想不透为何叫做四神。总之这四神党平日大摇大摆地四处为恶,诈欺勒索有如家常便饭,有时甚至包起娼馆行淫靡之乐,银两散尽便破门劫财,谁敢顶他们几句便拔刀斩之。”
“如此恶徒,竟然放任他们逍遥法外?”
“就是拿他们没辄呀。”
田所的嘴角再度开始冒起泡来:
“当时我心里有多忿恨,哪是你能想像的?”
“还有胆自称什么四神的,简直是欺人太甚,”田所怒骂道。
百介连忙安抚道:
“大爷切勿动气。教大爷忆起这些不愉快的陈年往事,只怪小弟不对。其实,不过是日前在打听那傀儡师的真实身分时,亦听闻这九年前的传闻,出于好奇才冒昧前来请教,对大爷毫无冒犯之意,请容小弟特此致歉。”
语毕,百介又朝他磕了个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的头。
“喂,百、百介,快起身哪。这哪有什么好道歉的?要怪还得怪我这老毛病哩。这下动气可不是针对你,反正我每天都这副德行,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百介抬起双眼,窥伺起田所的神情。
只见他已是一脸狼狈。
即使生性再怎么嫉恶如仇,也不至于天天都得如此义愤填膺罢。
这下百介才起身问道:
“倒是,请问田所大爷,这四神党如今怎么了?该不会仍在到处肆虐罢?若是如此,百姓岂不是高枕难眠?”
这伙人在五、六年前便告销声匿迹,田所回答道。
“五、六年前?”
“没错。据说是因为那家伙被召回去继位了。不过,他除了带走那两个侧近,两个女人是否也一起带走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百介呀。”
田所的心情似乎开始平静了下来,只见他驼起背叹了口气说道:
“后来,一些教人质疑是不是他们所犯下的凶案依1日持续发生。你应该也记得前年和大前年那几桩小姑娘遇害的惨案罢?”
“噢,是记得……”
不过虽然记得,印象却已颇为模糊。百介原本就不爱听这类血腥残酷的事儿,即使听了也会设法忘记,因此这些惨案所发生的正确时期已经记不得了。
“不过,详情可就不大清楚了。记得是有人掳走了几名年轻姑娘,既没勒索取财亦未强奸施暴,只是将之斩杀后碎尸万段,是罢?”
“没错,当时也有七人遇害。”
“七人?”
又是七人。
“没错,又是七人,人数和九年前一模一样,因此我记得很清楚。其实,四年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凶案——”
“噢,如此说来——不,该不会就是……?”
“没错,这回遇害的同样是七人,不过由于其中也有男人和老人,并非全是年轻姑娘,因此奉行所内没有任何人认为两起事件之间可能有关连;但毕竟人数相同,就我看来,行凶手法亦颇为类似。”
“行凶手法也类似?”
嗯,田所掏出原本插在怀中的手说道:
“遇害者先是失踪,两、三天后模样凄惨的尸体才被寻获。而且还不仅只是被杀了而已,每具尸体的死状都是惨不忍睹。”
这些遗骸的模样有多么凄惨,百介多少也有听闻。每一起事件瓦版都曾有刊载,尤其是前年那几桩年轻姑娘的连环凶杀案曾引起轩然大波,记得在瓦版上的记载还是图文并茂。从百介得以知道这些记载看来,似乎可证明目付并未对前年和四年前的凶案施压。
“田所大爷认为,这些案子也是四神党所犯下的?”
“我是如此推论没错,但这意见并未被接受。虽然这几桩案子还是没能逮到真凶,但到头来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毕竟当时那些家伙早已销声匿迹,连任何相关的传闻都不曾再听见过。”
只是,还真是教人难以释怀呀。
“对何事难以释怀?”
“毕竟,我不认为还有几个人能干出那种泯灭人性的勾当。不,该说是绝无其他人下得了这种毒手。”
“那么,大爷是否怀疑四神党或许已在暗地里重返江户?”
“不,应该没这可能。正如同连你也没听说过,这几年来的确没听说过任何与他们相关的传闻,看来如今人是不在江户,否则这些家伙哪可能不引起任何骚动?这伙人天不怕地不怕,也没人阻止得了他们。不过,即使不在江户定居,或许仍会偶尔造访也说不定。”
“偶尔造访——因此仍可能是四神党那伙人?”
且慢。
那并非拦路斩人——
右近曾如此说过。
凶手先将人给掳走——
将人给掳来后,先是将牺牲者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
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
“难、难道……”
怎么了?田所问道。
“不,这……”
将北林藩闹得人心惶惶的妖魔,会不会其实就是这四神党?
而这大名的次子,会不会就是右近亟欲觅得的小松代志郎丸?
——不,应该没这个可能。
首先,次郎丸并非次子。而且他打一出生就被卷入了继位纷争,最后和母亲一同销声匿迹;据说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当然遭到了废嫡,理应无九年前仍得以寄居江户部屋的道理。
再者,小松代藩也早已遭废撤:那是阿枫远嫁异藩后不久的事,因此废藩应是发生在五、六年前。而这乡下大名次子是在五、六年前返藩继位,当时小松代藩早巳不复存在。
不过。
他是否有可能隐姓埋名,化身为藩主的侧近武士?
——但这似乎也不大对劲。
这臆测似乎也有不合常情之嫌。百介认为实际上应不至于如此复杂才是。
“关于这四神党——”
“嗯。倒是百介,这四神是什么意思?”
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话问完,田所便抢先一步问道:
“你对这种事很熟悉罢?当时我还找不到人请教哩。”
“四神意指——”
百介开始解释了起来。
四神意指司掌东西南北四方的四种神兽。
东为青龙,西为白虎,南为朱雀,北为玄武。为保中央,各镇一方。
一如其名,这四神有时以青、白、朱、玄四色表示,分别代表春秋夏冬,依五行之说则相当于木金火水,中央的土则以黄色为之。
田所满心佩服地说道:
“果然有学问。白虎又是什么?”
“白虎即为白色老虎,青龙则为青色的龙。”
“那么朱雀呢?”
“朱雀为红色雀鸟,亦即凤凰。玄武则以为蛇所缠绕的乌龟示之。”
“玄武就是乌龟?”
“是的。通常以龙虎之争比喻双雄对峙,原本就被尊为神兽的龙虎,再加上被喻为四灵的麟、龟、风、蛇,可能就是四神的由来。其中或许也掺杂些许天文学的影响,总之,此说原本源自唐土。”
“各镇一方,以保中央?”
“是的。在唐土的天子陵墓等棺木旁,常于四方绘有此类纹饰,在吾国亦有类似案例。”
“原来如此呀。”
田所再度开始磨蹭起下巴来。
“这问题闷在心里这么多年,这下全都弄懂了。原来四神代表的是那家伙身边的四只走狗呀。呿,这算哪门子的四神?那家伙竟然当自己是天子哩。”
看来应是如此没错。
“充其量不过是个穷藩、而且还是侧室所生的次子,竟然有脸把自己当天子?真巴不得能赏他几个耳光。不过听你如此一说,这才想到
其中一名侧近武士身上披的是绣有飞龙的华丽羽织,另一个则穿这印有古怪龟甲纹饰的袴,原来那代表的就是玄武的龟呀。”
“龟甲纹饰?”
果真符合四神中的意象。
“没错。原来他们就是龙和龟呀,再加上另外两个白虎和朱雀,还真的成了四神哩,真是荒唐至极。对了,朱雀执掌的是火是罢?原来如此,难怪那女人要叫朱雀。”
“其中有个女人叫朱雀?”
“是呀。那伙人里有个嗜火如痴的女人,而且屡有纵火嫌疑。这女人……对了,约在七年前罢,突然在日本桥一带现身,勾引了几个男人,而且极可能还一个接这一个地将他们给活活烧死,但就是教人逮不这她的狐狸尾巴。还没来得及办她,就教她和那伙人搭上了,教官府欲出手也无从。”
“且、且慢,她该不会叫做……”
“她叫朱雀阿菊。原来这些别号都是根据他们每一个的生性取的呀。”
——错不了,铁定就是白菊。
出身欢场的恶女白菊在吉原纵火后销声匿迹,应是九年前的事儿。
又市表示在后来见到她时,她已易名为朱雀阿菊。看来绝对错不了。
亦即……
“田、田所大爷!”
百介紧张地喊道。
田所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怎么了百介?瞧你紧张的,和平时还真是判若两人呀。怎么一听到朱雀阿菊着名字,就吓成了这副德行?难不成你也曾和这女人勾搭过?”
现在可没心情开这种玩笑。这可是——
一件大事呀。
“请、请教大爷,这四神党的成员都叫什么名字?”
“噢?这女人是朱雀阿菊,据说还有另一个每逢勾搭上新男人,就将老情人刎颈诛杀的恶女,由于肌肤白皙又嗜血如命,因此别名白虎阿梗。接着就是那大名次子的……”
“其、其他人叫什么名字?”
“待我想想……毕竟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了。记得那两名侧近武士叫做……”
百介连忙开始翻阅起挂在腰际的记事簿。
“此、此二人该不会叫做镝、镝木十内和楠传藏罢?”
田所惊讶地回答道:
“没错。你怎会知道?”
“这、这乃是因为……”
竟然有这种事。
未免也太巧了罢。
不对——
九年前,发生了那场傀儡展示所引发的凶案。
八年前,这伙人开始以四神党自称。
五、六年前,这些家伙从江户销声匿迹。
五年前起,北林的连环命案开始发生。
四年前和两年前,江户发生了年轻姑娘遇害的连环凶案。
去年则未曾发生。
但在北林藩却……
依此类推,惨祸每隔一年才会发生。
——这和参勤交代绝对有关连。
如此说来……
“田、田所大爷,请问那伙人的首脑——亦即那大名的次子,也就是四神党的头目,叫什么名字?”
“他叫北林虎之进。”
田所回答道。
[五]
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如今,一切线索均指向藩主。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藩主夜夜手刃无辜领民这种荒唐事,听来实在不可能发生。
——如此看来。
情况和百年前的传说岂不是如出一辙?
没错,完全是如出一辙。
就连两人的名字都相同。
——这难道纯属巧合?
若一味拘泥于此一巧合,一切的确只能被归咎于冤魂作祟,如此一来,还真是教人无计可施。除了将该地视为死神肆虐、恶念凝聚的魔域,的确是找不到其他道理可解释。
——哪可能真有妖魔诅咒?
不过状况如此,这似乎已成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最为这妖魔诅咒所苦的,就是北林藩本身。
若不尽快祭出对策,废藩只是迟早的问题。
不,或许根本无须等待废藩的裁决,领民们也将为恐惧所压倒而人心大乱。时到如今,整个藩早已是人心惶惶,财政也濒临破局,即使没遭到废撤,国体亦早已不复存在。
一介藩主岂可能为逞一时之快,坐视自己的藩国在一己的荒唐行径中覆灭?
绝无可能。怎么想都是过于矛盾。
这教百介完全无法理解。通常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反之,若弹正果真为真凶,几个疑点倒是不难理清。
首先,前代藩主之正室阿枫——不,应称之为阿枫夫人——曾力抗弹正入城继位。倘若阿枫夫人曾获悉弹正的个性为人,想当然必将义无反顾地严加反对。不过,阿枫夫人对弹正的为人是否真有耳闻,尚且不得而知。
此外。
右近的境遇也将得到解释。加奈的证词中所提及的龟甲纹武士,极可能就是藩主侍从楠传藏。若果真如此,则代表右近距离揭露藩主的秘密只差临门一脚。因此,若推论藩主一行杀害与吉,并将之嫁祸与右近,只为除此心腹大患——想必右近如此唐突迅速地遭到通缉之谜也将迎刃而解。
平八一再认为其中有怪,想必是因为即使没能解开此谜,至少也嗅到了个中阴谋。
再者——五年多来凶犯均未伏法,似乎就是个最好的证据。若一切均为藩王所为,当然无从将其绳之以法。
只不过若是如此,家老的行径可就费人疑猜了。家老不仅委托右近调查小松代志郎丸的行踪,还在右近自愿继续调查时,提供相关调书以供参考。
——难道家老毫不知情?
若知悉殿下大人就是真凶,理应不至于如此热心。
——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
若连家老都知情,整个藩岂不就成了共犯?
绝无可能,这推论更是悖离常轨。
——如此看来。
四神党如今依然存在,虽主导者已继位为藩主,但五名凶贼依然不改恶习,为逞一己私欲四处行凶。
若是如此,已无追究其动机之必要。
乃因此等残酷行径,仅能以性癖解释之。
据说别号朱雀阿菊的白菊嗜火如命,不论身处何等境遇,似乎就是无法抑制其欲求,就这么在熊熊烈焰中,编织出一段光怪陆离的人生。
——那么,北林弹正又是如何?
是否生性对死亡有强烈癖好?
或许,弹正是个靠恶念维生、希冀以杀戮与破坏点缀一己人生的凶贼。
若是如此,弹正本身岂不就成了死神的化身?
百介感到困惑不已。
是否该让右近和治平知道这些事?
毕竟——姑且不追究昔日恶行,并无任何证据可证明如今发生在北林的凶案,实乃弹正一伙人所为。
再者,阿银人也在该地。
即使和她并无关系,阿银理应也不会对此事视若无睹。不,在听闻右近的报告后,即使想置身事外也已是无从。从她曾保护、并助遭到通缉的右近逃脱一事看来,阿银对北林所发生的不寻常异事似乎已开始采取某种行动。
毕竟,阿银曾向右近保证,自己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虽然无法掌握又市的动向,但他极可能已与阿银合流,再加上北林还有个小右卫门。若他们一行人已有所行动,根本轮不到百介出场。
——只是……
在烦闷不已的百介启程前往念佛长屋时,碰上了租书铺老板平八再度来访。
就在他钻过布帘,踏上大街上时。
突然在岔路口看到这背着一只大行囊的租书铺老板朝自己走来。平八朝百介高喊:
“请先生留步。幸好百介先生还在家哩。”
“噢,如你所见,我正好要出门。”
得耽误先生一点儿时问,平八说道。
“怎么了?”
“噢,我方才上了北林屋敷一趟。先生猜怎么着……”
想必是死命赶路来的吧,只见平八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百介只得将平八请进店里。由于小屋内无法泡茶,百介只得到店内的座敷里,找个伙计送壶茶来。
平八一股脑儿地将茶饮尽,接着便使劲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了?北林发生了什么事儿?”
“噢,据说今天一早,就有北林差来的使者到访。为此,整座屋敷从上到下已陷入了一阵骚动哩。”
“为何陷入骚动?”
“据说有冤魂现身了。”
“冤魂?”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事态发展似乎已超乎百介所能想像。
“是什、什么样的冤魂?百年前遭处刑而死的百姓的冤魂?抑或是近年遇害的领民冤魂?”
“都不是。”
平八再度将早已饮尽的茶杯喝得干透。
“据说是——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是的,平八摇着头回道。
“那是什么东西?”
“噢,这我并不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冤魂。”
“十分厉害的冤魂?”
“据说这御前夫人本身就是个凶神,看来的确是个冤魂没错。”
“噢,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这种东西为何突然现身?”
这着实教人百思不解。
“大家似乎并不觉得是突然现身。该怎么说呢,而是认为该来的终于来了,似乎大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亡魂?冤魂不都是曾经在世的某人化身而成的么?”
“我认为这可能是跃下天守自尽的前代藩主的正室所化身而成的冤魂。”
平八回答道。
“阿枫夫人的——亡魂?”
“是的。”
“怎会知道那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这是从藩士的反应推察的。当时屋敷内一片闹哄哄的,有些话就这么让我给听见了。在一旁听大家七嘴八舌的,归纳而出的大概就是这么个结论。”
“若是如此,也不至于是空穴来风——不过,称她作阿枫夫人的冤魂不就得了?为何还得管她叫御前夫人?这和七人御前可有什么关系?”
“乃因其本为藩内眷族,因此称呼她作夫人。御前夫人似乎有御前公主之意,乃残暴不仁、死不瞑目的亡魂或恶灵等的统御者。”
统御七人御前的——
御前公主——
“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这也是打那老不死的折助全藏那头听来的。据说这御前夫人,曾在家老大人的枕边显灵哩。”
“家老大人?不是出现在藩主大人的床头?”
“藩主没碰上。或许是想先打通目标外围的关节罢,总之就这么阴森森地出现在家老树村兵卫大人的宅邸中,并且还向他作了一番神谕。”
“神谕?”
神谕不都是得自神佛的么?百介问道。
“凶神也算是神罢。若用神谕形容有欠妥当,姑且称之为托梦罢。总之,据说那御前夫人当时宣告,近年来发生的灾祸悉数为自己所为。”
“这亡魂——亦即阿枫夫人,宣称自己就是那肆虐多年的妖魔?”
“噢,也不知这番话是否真是这么说的,毕竟只是托梦,但大意应是如此没错。据说还表示:吾等尚有遗恨未了,若欲消灾解厄,勿忘祭祀吾等冤魂。”
哪可能有这种事?
听来这并不是个梦。
——而是某人所为。
没在藩主面前现身已经够奇怪了,选择向家老托梦,听来更是不干不脆。到头来,似乎仅代表着亡魂无法进入城内。对盗贼而言,要潜入城内的确是难过登天,但要摸进家老宅邸,可就不无可能了。
呵呵,看到百介一脸狐疑,乎八笑着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